26 那酷爆了
「哇，谁打开黑白滤光器啊?」凯斯低声问。
我转身强迫眼睛张开，但过于惊愕，无法回答问题。我们只踏进陵墓三步，但那里却没有陵墓。没有大理石天花板，没有壮丽的磁砖地板，没有绚烂的墙壁。
我迅速转过身。我们的门──那个我们跟着史菈琪穿过的门──不见了。我们身处户外，在一片碎石散布的干枯原野，延伸进四面八方的浓雾里。那不再是夜晚，曙光照耀，但每样事物似乎都褪去颜色，宛如木炭风景画。
「我原本预期会有个宫殿。」亚莉说，「不是这种和《纳尼亚传奇》[1]相反的景致。」
史菈琪走在我们前方，那条路径是灰色土壤，有灰草点缀其间。我扶着贝格德教授，他靠在我的手臂上，巍颤颤地往前走。「勇气。」他说。
「史菈琪，还要走多远?」我大叫。
「需要多远就多远。」她回答。
贝格德教授的手指松开，他现在能自行走路。「太惊人了。这是某种冥府。」
「小心，教授!」亚莉大吼，她和凯斯冲过来帮忙。
「不，不，我没事。」他看我们的眼神满是不解。「我的胸部感觉好多了。」
「真的?」凯斯说，「那了爆酷。」
亚莉瞪着他。「不，才不是，凯斯。那很古怪，让人不安，这地方让我起鸡皮疙瘩。」
「我只是尝试，」凯斯环顾四周，吞咽口水。「正面思考。」
我感觉到脚丫碰触地面，但我们的脚步声全被掩盖，几乎悄然无声。我们两旁远处是没有树叶的小树林，节瘤处处的黑色树干朝上伸进一个黯淡、脏兮兮的白色穹苍。我眨眨眼睛，希望能把眼前景象看得更清楚，但什么也没改变。
史菈琪现在放慢脚步。她停在另一条路径转向朝我们左方森林而去的地方。我马上注意到附近没有城堡，没有建筑物的迹象。
「阿尔特米西亚在哪?」我质问。
「在伯格洛里。」史菈琪回答，「不耐在此毫无意义。」
「伯格洛是冥府的另一种称呼吗?」凯斯说，「地狱?」
「冥府和地狱(Hades and Tartarus)[2]，总是冥府和地狱。」史菈琪摇摇头，我躲过一片像书签般大小的飞翔皮肤碎片。「这个对希腊大陆的执念。它们是……相关没错，但你们会看到伯格洛有自己的恐怖之处和优点。」
「我还没见识到咧。」亚莉嘟哝。
史菈琪打量着贝格德教授，一抹奇怪的微笑牵动着她枯萎的嘴唇。「你叫拉达曼瑟斯。」她说，「你知道，对吧?拉达曼瑟斯是希腊神话里评判灵魂进入冥府的三位法官之一?」
「当然知道。」贝格德教授的眼睛灼灼发光。他说话时声音很激切，令我不安。「我今天会见到和我同名的人吗?」
史菈琪大笑。「当然不会。拉达曼瑟斯在伯格洛里毫无分量，这里只有阿尔特米西亚女王。」
「等等。」凯斯说，「我想，就理论上而言，她不是位女王。」
「她是这里的女王!」史菈琪生气地反驳，「但等我带你们参观我们的家时我再解释。」
「妳告诉我们，妳会带贝格德教授去阿尔特米西亚跟前。」亚莉说，「那表示有人在等我们。我们没时间参观伯格洛。」
「时间，」史菈琪说，「将不是问题。」
我瞥瞥我的手表。它完全停止，停在早上三点十七分。我敲了敲几次表面。「表停了。」
亚莉和凯斯也瞪着他们的手表。
「停止的不只是时间，」史菈琪说，「我想你原本身体很痛，教授。现在呢?」
「什么感觉也没有。」贝格德教授说，「这太令人赞叹了。」
史菈琪纸般的嘴角像小窗帘般向上扬起，她的微笑露出四颗棕灰色牙齿。「你瞧，时间被高估了。」
我们继续跟着那位老迈女士走过右手边的路径，转进形状扭曲的黑色树林形成的迷宫。我们前方传来轰隆声，彷若车子收音机的静电声。
我瞇眼看向远方，我的脚丫绊到一根树枝，我感觉自己一头栽进一棵树里。我伸出手臂保护自己，然后和一个咧嘴而笑的小小头颅面对面。
我尖叫着跳开。
史菈琪慢慢转身，她的大笑是种有节奏的嘶──嘶──嘶声。「噢，亲爱的男孩，不必害怕。」她说，「这些只是放在这里标示路径的。」
「妳用头颅来做标示?」我说。
「油漆的效果就很好啊。」凯斯不由自主地说。
「用那有什么风格?」史菈琪叹着气回答，「但如果你不喜欢……」
她轻弹手指，头颅消失。
亚莉抓紧我的手臂。「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讨厌这个地方。」
我们跟着史菈琪沿着没标示的路径前进，远方的声音变得愈来愈大声，好像巨大的吸尘器按在我耳朵上，我很快就得用双手掩住耳朵。
「我亲爱的女巫，这噪音吵得让人无法忍受。」贝格德教授叫道。
史菈琪在一片空地停下来。她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土壤，上面沾有松针、石头和谁知道是什么东西。她伸手把它举向我，双手揉搓着，直到它变得柔顺平滑，缩成一粒维生素药丸那么小。「把它塞进你的耳朵，」她说，「你会快乐许多。」
「那是泥土耶!」凯斯大叫。
「给我。」亚莉抓住那颗小药丸，塞进耳中。她跪下来，挖出另一块泥土。她立即重复史菈琪的动作，用手指揉搓它，直到土粒和小细枝变得平滑。然后她将那个塞进耳朵。「哇，有用耶。它感觉起来像保丽龙。」
凯斯、贝格德教授和我没浪费时间，立即有样学样，塞住我们耳朵。
「我们的天然材料。」史菈琪解释，「有多重用途。」
我简直不能相信。静电噪音几乎消失，但史菈琪的声音宏亮清晰。我们的声音全都很清楚，甚至是脚步声，似乎只有河流奔流的频率被挡掉。
史菈琪比比那块空地。「继续走。」她说。
我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迈步，云朵变薄。我依稀可以辨识一条似乎是巨大河流的形状，它延伸入我们左右两方那片浓郁的灰蒙中。对岸可能有一个足球场，或许有一点六公里远──在这片奇怪的地貌中，我不可能判断得出来。
静静的水流从我们脚下不到六十公分处汩汩奔流。水流似乎毫无重量，宛如半空中的一道银光，反射着光线，几乎透明。水流哗啦啦拍打在陡峭的河岸，破碎成雾般的点点小水滴。我感觉它们喷在我手臂上，轻轻戳刺着我，但一点泼湿的迹象也没有。
我摘下耳塞，但只维持了一秒钟。那静电噪音令人无法忍受。「制造声音的是河水。」我说。
「我不认为是水，杰克。」亚莉说，她的声音清晰。
我走近河岸，跪下来。河床有东西移动，显得生气勃勃，但不是鱼或海草。明亮的影像向上搅动，穿过沙子和烂泥爆炸开来──人、活动画景、村庄和山峦的复杂精致景象、黑白细节景观。有些似乎无害、单调、模糊，但你无法用肉眼直视其他的东西。一个内部空空的家、一张尖叫的脸、一辆卡车扭曲的挡风片。
亚莉倒抽口气。或许那是我。我转身，无法再看下去。
「你们从这里自己往前走，然后我们在对岸会合，这会花上一会儿时间。」史菈琪宣布，「我想说我很荣幸，但我几乎不记得欢愉的感觉。」
凯斯的脸紧绷，眼睛睁大。「妳要我们游过那个?」
「除非你们能走在上面。」史菈琪说。
「那是什么呀?」亚莉问。
「怀念之河。」史菈琪回答，「希腊人也有一条像那样的冥河，当然。」
「我是说，河床上那东西是什么?」亚莉说。
「记忆。」史菈琪说，「河流靠它们为生。我们的宾客抵达时满怀着悲伤和破碎的梦想，他们的思想一辈子啃噬着他们。那也许是他们无法企及的自我形象，或忘不掉的宿仇、得不到的爱情。怀念之河让你面对你最糟糕的记忆，使你领悟记忆有多短暂。如果你真的面对记忆，河流会让记忆消失，完全净化它们。」
「所以……记忆会留在河床上?」凯斯轻声说，「像脸书的老旧贴文?」
「啊，但你必须把自己交给河流，」史菈琪说，「和它搏斗。不好的记忆将会吞噬你，像所有的疾病。我看过这种事发生过，非常悲剧性，如此枉然。」
「就那样?」我说，「你跋涉而过，忘却记忆，然后得到自由?」
「不是自由，」史菈琪说，「所有的好事都需要牺牲。」
凯斯的脸变得惨白。「牺牲?我们谈的是身体部分吗?」
史菈琪发出咯咯作响的轻快笑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泛黄的卷轴。「如果我们走散，」她说，「这会帮助你们抵达阿尔特米西亚女王的宫殿。」
凯斯专注地瞪着它。我看得出来，他在记下那张图。我指着靠近地图中央、标示着波提雅的那条河。「这条也会吸走记忆吗?」
「波提雅河保护宫殿。」史菈琪说，「对那些跋涉过怀念之河，那些抱着真心来到阿尔特米西亚女王跟前的人，河会让他们安全通过。但如果它感应到入侵者，它会毁灭他们。你不知道我要向女王解释时会有多困难。」
「等等，那就是牺牲?」亚莉说，「我们得带着真心觐见?我们是要去见阿尔特米西亚还是格林兄弟?我是说，我们怎么确定我们的心是真的?」
「妳无法，」史菈琪回答，「波提雅会判断。」
「如果它犯了错误，害我们被淹死在洪水里呢?」凯斯说。
「波提雅不是水之河。」史菈琪边说边转身离开。「怀念之河也不是。记住，你们必须向怀念之河屈服，不然那过程就不会完成，我会在对岸和你们会合。我走到桥上得很久，如果某种几乎不可能的荒谬事件发生，而你们比我提早抵达的话，就等我。」
「我们为何不能也走桥?」凯斯请求。
史菈琪转身如此之快，一搓头发飞掉。「倘若你们不遵守规则，你们就不能见阿尔特米西亚女王。如果你们违背你们的保证，就要付出代价。」
「比方说什么?」亚莉说。
史菈琪转身。「你们会分享拉达曼瑟斯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