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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若助一臂之力
大地之子便能征服;如今请你
将我们放下,置于被严寒
所冰封的科赛特斯河。
——但丁《神曲·地狱篇》,维吉尔对安泰说
必要的能量没有问题,罗曼尼博士心想,此时的他俯看着桌上一堆纸张,尽量不去听没有逃出去的吉普赛人的呐喊,也不去理会已将营区紧紧围住且逐渐失控的火墙的怒吼。根据玻璃棒摆放的角度,我就能决定要跳多远。但怎么回来呢?我需要一个有灵气的护身符与这个时代相连……一块刻有这个时代的坐标的绿色片岩,应该是最适合的……他略带疑虑地瞥向那个作为纸镇的阿努比斯雕像,那正是以片岩雕刻而成。
他忽然听见隔壁帐篷一声轰然巨响,压过外头的悲惨叫声,接着有个人大喊道:“罗曼尼在哪里?你把他藏在这里吗?”
一定是那个全身毛茸茸又不怕我的冷咒的高个儿,罗曼尼想。他在找我,现在没有时间刻石头了。我只能把它画在纸上,然后靠我的一点血——再一点——来赋予灵气。
他一面草草在白纸上划下古王国的象形文字,一面想着那个大胡子会是谁,布兰登·道尔又在哪里。
这时,他的笔忽然停在半空中,因为他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我敢说一定是这样,他几近敬畏地想。雅格不也说了吗?他的新躯体功能比较好。可是我抓到他的时候,他确实看似软弱。那一切难道只是演戏?塞特啊,一定是这样!能够让菲齐帮他换上更好的躯壳而没有中毒,而且他不但不怕我最厉害的冷咒,还能在片刻间击倒我,这样的人……绝不软弱。
罗曼尼继续画着古老图像,并试着决定跃入哪个时代。未来吗?不,如果是这样的话,今晚的溃败将成为定局。还是跃入过去进行补救比较好,那么今晚企图要弥补却失败的情况便根本不会发生。主人和英国的纠纷究竟起于何时?一定比一七九八年阿布基尔港的海战早得多,这场战役过后,任何人都看得出英国注定要统治埃及;即使战争结果不同,而法国的克莱柏将军也没有遭暗杀,现在也应该还是英国治理。不,既然他要回到过去,就要回到很早很早以前,回到英国人首度立足非洲大陆之初。那应该是在……一六六〇年左右,那时英王查理二世复位,并娶了葡萄牙公主柏拉冈沙的凯瑟琳,而公主的嫁妆中便包括了丹吉尔城。
于是罗曼尼很快地算了算……后来发现查理成亲后的二十年间都没有裂缝,不禁蹙眉。一六八四年倒是有一道,在——他飞快地涂写着——在二月四日。那是查理去世的前一年,这一年间,开罗的主人首度尝试扶持那个愚蠢而听话的皇家私生子蒙茅斯公爵詹姆斯继承顽强的查理的王位。一六六六年雅格施咒之后,菲齐将牛顿发现的反作用力压制了将近二十年,后来才奉命让平衡现象以酷寒的形式反弹,并同时配合多项行动:毒杀国王,伪造一张“新发现”的查尔斯·图亚特与露西·华特——蒙茅斯的母亲——的婚姻证明,以及蒙茅斯亲自由荷兰秘密返国。
当罗曼尼匆忙拿出使用多次的刺胳针打算再扎一次血管时,忽然想起那个计划出了什么纰漏。致命的水银毒剂最后进了查理一只西班牙猎犬的腹中……那次大寒本应在蒙茅斯胜利抵达福克斯顿时结束,不料却比菲齐所预期的还要猛烈,而一直持续到三月份……还有锁在黑盒子里的伪造的婚姻证明也不翼而飞。主人很不高兴。
帐篷壁面被外头疯狂飞旋的雅格照得红澄澄的,一滴滴汗水稀释了浓稠的血液,他小心地将血涂在纸张边缘。
好了,罗曼尼很快站起来,并移动桌上的玻璃棒,想着: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抱歉,是年代。我要把菲齐和主人的未来告诉他们,要他们别再企图控制英国,应该致力于将她毁灭:努力持续并增强严寒不要停止,挑拨天主教徒对抗基督徒对抗犹太人,并且趁未来的领导者尚未成人将其杀害……
他带着微笑,将玻璃棒放到完美无瑕的角度,然后张开一只手,伸向外头火元素所形成的火圈,从它们身上汲取巨大能量,作为他穿越时空所需的燃料与推力。
道尔“砰”地关上衣箱,也不管吉普赛人吓得躺在地上频频喘息便跑了出去。围绕营地的火轮白亮得有如太阳,无法直视,稀薄的空气几乎让他透不过气,他感觉到汗水蒸发和冒出来的速度一样快。四周的帐篷都已经着火,就连较内侧靠近他的这些也开始冒烟。天哪,他恐惧地想,他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假如里头的温度再上升几度,我们全都会被烤焦的。
他跑到下一个帐篷,就在他拉开门帘踉跄而入的时候,帐篷边缘已经爆出一排整齐的蓝火。罗曼尼博士站在里面的桌子旁边,一手伸向道尔,另一手抓着一张纸。道尔立刻扑上去——却被一阵白热的风给往上吹。有几秒钟他只是弓着身子,等着被炸成碎片,后来他开始自由落下一个安静无光的虚空……最后,光和声音突然毫无预警地又迸出来。
他很快地却又感到困惑地瞥见一个大房间,里头用原木吊灯点着蜡烛,然后他又继续坠落,经过的空气冻得可怕,剎那过后,他的靴子撞上一张桌子,一脚踩烂了水煮的填塞鸭,另一脚几乎把一整碗汤踢得水花四溅——他双脚一滑,啪嗒一声跌坐在一盘烤火腿上。
桌子两旁的用餐者被溅了一身,惊叫着赶紧后仰起身,而道尔则看见罗曼尼博士全身趴在上头那张桌子的盘碟当中。
“对不起……很抱歉。”道尔困惑地嗫嚅道,一面爬下桌子。
“该死!”一名凸眼的老人拿餐巾擦着衬衫,同时惊叫道,“谁在搞这种该死的把戏?”大伙惊讶过后,似乎都变得生气,道尔还听到有人说:“可恶的妖术,把他们抓起来。”
罗曼尼也已经下到地面,以独断的姿态张开双臂,站在他身旁的人全都顺从地退开。“刚才发生爆炸。”他气喘吁吁,却仍极力装出严厉的口气,“让开,我得——”这时候他看见了道尔。
他脸色倏地发白,然后一路打一路骂,旋风似的来到最近的一扇门后并用力扭开,尽管道尔还弄不清楚状况,但见他如此却也是又惊又喜。就在他没入外头的黑夜之前,还用可怕的眼神瞪了道尔最后一眼。
“追上去,萨米,把他带回来。”道尔听见身后有人以平静的声音这么说,便掉过头去看了一眼,刚好与一道怀疑的目光相遇。那人身材矮胖,穿着围裙,手中一把切肉刀似乎使得十分顺手。有个魁梧的年轻人跟在罗曼尼后面追出去以后,他对道尔说:“我没有听到爆炸声。你得留下来,至少等到我们决定这些被糟蹋的晚餐该由谁负责。”
“不,”道尔尽量想让自己的新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太离谱——但却不容易,因为他注意到有几个人穿着大反折的马靴、及膝的外套并戴着短假发,而且他几乎听不懂这些人的口音,他很确定自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要离开这里,你懂吗?你可以试着用那玩意阻止我,但我若惊吓过度就会拼命把它夺过来,到时候我们俩可能都会受伤,在这个年代里受伤似乎不是件好事。”
为了加强语气,他伸手拿起桌上一个空的白镴大啤酒杯。贝纳,他牢牢握住酒杯心里想道,但愿你办得到。他使劲地捏着杯子,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每个人,包括店主人在内,都兴致盎然地看着——接着他又加了把劲,杯子表面的坑坑洞洞似乎都嵌进他手指内侧,手臂的疼痛一路传到肩膀,整只手抖个不停……但杯子仍完好如初。
他又坚持了好一会儿仍徒劳无功,只好松开手劲把杯子放回桌上。“非常坚固的手工制品。”他喃喃地说。
他身边有几个人只是咧着嘴笑,较远的桌子却传来开怀笑声。就连始终皱着眉头的店主人也露出难得的微笑。道尔转身要走的时候,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就像是一大片冰层上出现点点裂缝,打破了紧张气氛,于是他才得以红着脸却毫无阻碍地穿过欢笑声走向大门。
他打开门一走到外头,寒气立刻把他的脸和手冻得毫无知觉。他才吸入第一口空气,肺马上收缩起来,他心想,光是走在这严寒的空气里鼻子一定马上流血。天哪,当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时,他心里呐喊着,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是英国——那个王八蛋一定是跳到火地岛这类偏僻的殖民地来了。
若非客栈里人人都在笑他,他真想转身再走进去,但事到如今他只好继续前进,刺痛的双手插在过于单薄的外套口袋里,沿着狭窄黑暗的街道往前冲,暗自希望能追上罗曼尼,胁迫这个巫师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让他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下。
他没有找到罗曼尼,倒是找到了萨米。道尔走到距离客栈大约一条半街之处,发现萨米正蜷缩在一条窄巷口,在灰蒙蒙的月光下道尔本来可能看不见他,但他听到他绝望的啜泣声。萨米的脸颊被结冰的泪珠贴在墙上,当道尔蹲下,轻轻抬起那个年轻人的脸时,响起喀喇一声。
“萨米!”道尔大声地叫,以便唤醒兀自沉溺于哀伤中的他,“他往哪儿去了?”萨米没有搭腔,道尔摇了摇他又问:“哪边啊,老弟?”他的气息向上飘升,像烟一样。
“他……”年轻人断断续续地说,“他让我看……我身体里面的蛇。他跟我说:‘看看你自己。’我看了,结果我看到满身的蛇。”萨米又开始啜泣起来,“我不能再回到那里,也不能回家。蛇会跑到每个人身上。”
“蛇都走了。”道尔坚定地对他说,“你懂吗?蛇都走了,它们耐不住寒,我来的时候看见它们一只只都爬走,死掉了。好啦,那个王八蛋到哪儿去了?”
萨米抽抽鼻子,惊恐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问道:“它们走了?死了?当真?”
“是真的。你有没有看见他往哪儿去了?”
萨米在身上拍拍掀掀之后,恐惧渐消,便开始冷得全身打颤。“我得回去了。”他僵硬地站起来,说道,“冻死人的天气。喔,对了,你想知道他往哪儿去了。”
“是的。”道尔已经冷得几乎在圆石路上跳起踢踏舞来。他的右脚踝已无知觉,他担心那条链子会冻结在肌肤上。
萨米又抽一次鼻子:“他跳过那栋屋子到下一条街去了。”
道尔偏着头想听得清楚些:“你说什么?”
“他跳过了那栋屋子,像蚱蜢一般。”抽鼻子声,“他的鞋底盘了好多圈金属。”萨米还作补充解释。
“啊,好……谢谢你。”罗曼尼显然把这个年轻人催眠了,道尔寻思道,而且就在短短几秒钟内!你可别因为他现在好像很怕你,下次遇到他时便掉以轻心。“对了,”萨米正要缓缓离去时,他叫住他,“我们现在在哪里?我迷路了。”
“南华克的波洛大街。”
道尔扬起眉毛说:“伦敦吗?”
“当然是伦敦啰。”萨米开始不耐烦地在原地跑步。
“呃,那么今年是哪一年?日期呢?”
“大爷阁下,我不知道。现在是冬天总错不了。”他转身便匆匆奔向客栈。
“是哪个国王?”道尔在背后喊道。
“查理!”萨米转头回答。
哪个查理,道尔心想,便又朝着即将消失的身影喊道:“他之前是哪个国王?”
萨米决定不理会他,不过上头却有一扇窗哗一声拉开。“圣主克伦威尔。”一个男人气愤地喊着,“他统治时期,夜里街道上可没有这些个喧闹声。”
“很抱歉,先生。”道尔连忙说,被寒气刺痛的眼睛同时往上看,想找出那十几扇小格窗有哪扇开出细缝:“我得了……”他心想有何不可,“脑热症,记忆力全丧失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你能不能借个厨房让我睡一晚,或是丢一件较暖和的外衣给我?我——”
他还没说完,就听到窗子“砰”地关上,窗栓也紧紧扣上,但他还是没看出到底是哪扇窗。典型克伦威尔时期的人,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雾气仿佛一小朵云般飘离。他无精打采地继续往前走,心想:这么说现在的年代是介于一六六年和——哪一年之间?查理二世什么时候死的?一六九年左右吧。这下更糟了。在一八一年,我至少还有机会找到戴若的人跟他们回家,否则也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以艾希布雷斯的身份安安稳稳度过余生。(该死,真冷。)你这笨蛋——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就着记忆写出艾希布雷斯的诗、造访埃及,然后等着小小的名气与财富——甚至娇妻——滚滚而来。结果你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去招惹巫师,使得历史上少了威廉·艾希布雷斯这个人,你也被困在一个大家都不刷牙洗澡,而且一到三十岁便已步入中年的时代。
他偶一抬头,刚好看见一个奇特的身影斜飞过凸出的屋顶之间,那细细的一线天——有一剎那,黑影刚好映在圆圆的月亮上——虽然他知道自己置身在下方的阴影中,应该不会被看见,但他还是立刻跳离街道,紧贴在最近的石砌墙面上,因为那个跳跃高度超乎寻常的人正是罗曼尼博士,尽管一瞬间他又离远了,但仅凭他的光头、飘飘的长袍和他每只鞋底整整弹开两英尺长的弹簧,就不可能错认。
罗曼尼上升的冲力忽然消失,并感觉到重力的细丝网开始在引他下降,而且邻近的屋顶也再次慢慢变高,遮住了伦敦桥旁那一排高大屋舍与桥下静止不动的白河所呈现的冰封美景。他知道自己跳得已经没有几分钟前那么高,他的震动气囊也逐渐萎缩,使得刺骨的寒意得以袭入。其实倒也不是他功力增强了,只不过他平日的法力在比较古老,也因此比较适合巫术的环境中,更得以伸展——不过这个效应已经逐渐淡去。他把脚弯靠在一面凸出来的山形墙上,缓缓倒翻一个筋斗落到圆石路面上,同时心里想道:这就像一个人拿了把很重的剑,舞上几个钟头以后,就会发现平时拿的剑变轻了,其实剑的重量没变,但这种新能力的幻觉很快便会消失。我功力明显增进的现象很可能无法持续一整夜……而我们闯入的客栈内的那扇门将会在黎明时分关闭。
这时,他将手靠在一个黑人舞者形状的客栈招牌上,以减缓自己下降的速度,一面又想:因此我必定要尽快传话给菲齐和主人,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以及我来此的原因。
想必又是丰盛的一餐,伊兹拉·隆威尔心想,他一向很享受兄弟会为会员准备的美食佳肴。他拿起火炉边的葡萄酒瓶又倒了一杯酒——在此严冬,就连香槟都得在火边放上半个小时才能喝,至于波尔多葡萄酒和强化酒则得整整放上一个半小时。他一边啜着依然冰凉的酒,一边走到对面那扇都铎王朝式样的小窗前,由于有厨房的热气,小窗并未结霜。他用袖子擦去雾气往外看。
桥的西侧,霜节的摊位与帐篷绵延过从圣殿阶梯到萨里河岸之间的冰封河面,灯火闪烁其中。许多人提着灯,快速而愉快地从冰上溜过,仿佛火箭或流星,但隆威尔却很庆幸自己能在室内等待着一顿热食。
他从窗户边走开,最后又热切地看了那些热气蒸腾的锅子一眼——“对待那些曼妙的肉肠要温柔一点啊!”他对壮硕的厨娘说完,便经由廊道走进餐室,脚踝上的细链子拖在木头地板上咔嗒咔嗒响。
隆威尔进入时,欧文·柏加抬起头来笑了笑,说道:“伊兹拉,喝了那六八年的酒是否振作了些?”
隆威尔涨红着脸走到他的固定座位,因为他发现其他会员都对他投以取笑的眼光。“还不错,”他粗声粗气地说,椅子也被他压得吱嘎作响,“只可惜太冷了。”
“正好可以缓缓你的急性子,伊兹拉。”柏加说着,便将注意力转移到桌上的图表。他用陶制烟斗的柄敲敲右手掌缘,以平实的态度说:“各位,你们也看到了,这段日子以来,菲齐的吉普赛部众行动日渐活络——”
他才说到这里,就被重重的敲门声给打断。
所有人立刻站起来,手分别握住剑柄与枪托,而且每个人起身前都自动将右靴上的链子弹开,就好像这条活动自如的链子也和武器一样重要。
柏加走到门边拉开门栓,倒退几步以后说:“门没关。”
门打开后,只见一个有如北欧神话中的巨人踉跄而入,众人无不惊讶地扬起眉毛。他高得惊人,甚至比身高整整两码高的国王还高,他身上那件剪裁奇特又薄得离奇的外套,也掩不住那对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结了冰的胡子让他看起来像个古人。“你们有火,”这个覆满白霜的妖怪用一种野蛮的口音粗声问道,“和什么热的可以喝吗……”他晃了一下,隆威尔不免担心,万一这个怪物倒下来,恐怕会撞翻书架上的书。
接着,柏加突然瞪大眼睛,指着此人的右脚——靴子上有一条被冰冻住的链子垂到地上——并赶忙上前搀扶。“毕斯里!”他弹指喊道,“帮我一把。伊兹拉,咖啡加白兰地。快!”于是柏加便和毕斯里将这个摇摇欲坠、半冰冻状态的人,扶到餐室壁炉前的长凳上。当隆威尔拿来一大杯加了酒的咖啡,这巨人却只是吸着气味辛辣的蒸汽,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始啜饮。
“啊。”他终于吐了一口气,将咖啡放到一旁,然后把手伸到火上烤。“我还以为我会死在外头。你们这里的冬天一向这么冷吗?”
柏加皱起眉头看看其他人,说道:“先生,你是谁?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听说你们以前——你们都在桥南侧的一间屋子聚会。起初我敲门他们不开,却指引我到这里来。至于我是谁,你们可以叫我——唉,我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名字。不过我之所以来到这里,”那憔悴的脸上咧出一丝笑容,“是因为我知道我会来。我想你们就像一群猎犬,可以帮我逮到我的狐狸。有个巫师叫罗曼尼博士——”
“你是说罗曼奈利博士?”柏加问道,“我们听说过他。”
“真的?在这么上游的地方?老天哪。是这样的,罗曼奈利有个双生兄弟叫罗曼尼,他——我可以说藉由巫术吗?——跳到你们伦敦来。我必须抓到他,说服他回到——他所属的地方。幸运的话,也许他能带着我一起回去。”
“双生兄弟?我敢说你指的是卡。”隆威尔用钳子夹起一块木炭,小心地放进刚刚塞好烟草的烟斗,“你想抽个烟吗?”
“当然好了。”道尔从他手中接过一根脆弱的白色陶制烟斗和一袋烟草之后,问道:“你说的卡是什么?”
柏加斜睨着道尔说:“先生,你既博学又无知,着实令人费解,哪一天我倒想听听你的故事。例如,你系着一条接系链,却似乎对我们所知不多,而你听说过罗曼奈利博士,却不知道卡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何今年冬天如此严寒。”他面带微笑,但刻意显露温柔的眼中仍带有狡黠的目光。他用手拨拨已渐稀疏的短发,接着又说:“总而言之,卡便是一个人的分身,只需将本尊的几滴血滴入一大桶特殊的溶液中,便可生成。假如制造过程正确,分身不仅和本尊长得一模一样,也会知晓本尊所知晓的一切。”
道尔已经将干烟草塞入烟斗,并学着隆威尔的样子将烟斗点燃。“对,我想罗曼尼应该就是这种东西。”他叭叭地抽着烟,让火将胡子上的冰融解:“啊,我想还有另一个人也很可能是……卡。可怜的家伙,他一定不知道。”
“你听过阿美诺皮斯·菲齐吗?”柏加问。
道尔环顾四周的人,心里犹豫着自己能透露多少。“他现在、未来或是过去是一群吉普赛人的首领。”
“对,他现在就是。为什么还要说以前或未来呢?”
“无关紧要。总之呢,各位,罗曼奈利博士的这个卡今晚就在伦敦,他知道一些这里的人所不该知道的事,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他,把他赶回他所属的地方。”
“而你想和他一起回去。”柏加说。
“是的。”
“如此的旅行方式尽管快速,但何苦冒这个险呢?”柏加问道,“搭船、骑马或驴,到任何地方顶多只需六个月。”
道尔叹气道:“我想你们应该是一种……法术保安队吧。”
柏加边笑边眨眼地说:“先生,并不尽然。有一些富有而精明的老爷雇我们,是为了防止有人利用巫术叛变。我们使用的并非法术,而是反法术。”
“我懂了。”道尔将烟斗放到炉边,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你,而你也认为这个罗曼尼对伦敦与英国与全世界,都具有骇人听闻的巨大威胁,你愿意帮我抓到他,并且不阻碍我——如果可能的话——回到我所属的地方吗?”
“我以人格担保。”柏加平静地说。
道尔盯着此人看了许久,火焰在沉默的气氛中噼啪响着。“好吧。”最后他低声说,“我尽量长话短说,因为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而我应该也能猜到下个钟头他会在哪里。他和我是藉由某种法术跳到这里来的,但并非从土耳其这类的其他地方。我们来自……另一个时代。我最后见到的早晨是一八一〇年九月二十六日的早晨。”
隆威尔突然爆出一阵狂笑,但柏加举起手制止他,说道:“说下去。”
“嗯,好像有个东西——”他忽然打住,因为他看见桌上有一本皮面装订的书,虽然是新书,印在书脊上的“1684”的烫金字样也还闪闪发光,但他认出来了,于是起身走了过去。墨水池旁摆着一支笔,他笑了笑,拿起笔沾上墨水,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草草写下“IHAY,ENDANBRAY·ANCAY OUYAY IGITDAY?”。
“你写了什么?”柏加问道。
道尔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他的问题,接着说:“各位,有个东西在时间的结构上戳了几个洞……”
短短十五分钟后,便有一队十来个人裹着足以抵挡酷寒的衣物,鱼贯地走出这栋老屋子靠街的大门,匆匆忙忙沿着桥边狭窄的街道往南边的萨里河岸走去。古老屋舍间可容两人并肩同行,但他们却只排成一列。道尔走在第二个,前面是穿着斗篷的柏加,尽管有一把入鞘的剑在右大腿上撞来撞去让他很不习惯,他仍轻轻松松地便赶上柏加的脚步。柏加手上那盏油灯所发出的黯淡黄光,是这条黑漆漆的小通道里唯一的亮光,不过上方几层楼高处,却有月亮在参差不齐的屋顶撒上白霜,而摇摇欲坠的老建筑则靠着交叉的坚固梁木支撑而不致倒下。桥上静悄悄的,只偶尔听到脚踝细链碰击圆石路面的响声,道尔还听到右侧远方隐约传来音乐与笑闹声。
“这里。”柏加低声说着,走进一条巷弄,并举起灯火照亮一个木头框架,道尔发现那是一道往下的楼梯。“不必要大张旗鼓地走南门。”
道尔跟着他走下黑暗阶梯,曲曲折折爬了一大段,再经过由石桥挖出的一个井道之后,他们再次来到户外,这回是在桥墩之间的宽阔桥面下方,而道尔这才发现遥望过去,木板阶梯后方与桥拱之间竟是一条静止不动、白色的月光冰河。
另外还有一群人正越过冰层往北岸走去,道尔不经意地瞄了他们一眼之后,目光被吸回到距离较远的几个身影上。是什么吸引他的注意呢?是因为其中几个人驼背的古怪相貌吗?还是为首的那人一蹦一跳的步伐?
道尔用戴着手套的大手按住柏加的肩膀低声说:“你的望远镜。”这时隆威尔从后面撞上来,他虽然没有受到惊吓,说话口气却并不高兴。
“好的。”柏加摸进外套底下,递出一个折叠式的望远镜给道尔。
道尔咔嗒咔嗒把望远镜全部拉开后,瞄准最远的一群人。他无法聚焦,但已经足以清楚地看出脚步轻盈的带头者正是罗曼尼博士;其他五个——不,六个——身影看起来像是穿着毛皮外衣的畸形人。
“那是我们要找的人。”道尔平静地说,同时把望远镜还给柏加。
“喔。但只要他在冰上,我们便不敢对抗他。”
“为什么?”道尔问。
“因为‘接系’呀,老兄,链子在水上无效。”柏加不耐烦地说。
“是啊,”隆威尔从道尔后上方的暗处小声说道,“要是和他在冰上起冲突,他会立刻唆使地狱的恶魔来攻击我们,我们的灵魂将会不保。”
一阵严寒的风猛烈刮过,老旧阶梯摇晃得好似一艘被困的船上的船桥。
“话说回来,我们还是可以跟踪他们到北岸,不是吗?”柏加考虑后说,“然后在那头将他们拦下。对,来吧。”
他们再次下行,又在狭窄通道上缓缓走了几分钟之后,来到一个已经龟裂、扭曲、被雪覆盖的码头,再从这里跨到冰上。
“他们往正北方走了一段以后,现在偏向西行了。”柏加轻轻地说,眼睛直盯着远处冰原上的七个人影,“我们从西侧的桥下出去以后转向北,多绕一点路,最后在岸上与他们相会。”
当他们经过一道高高的拱门走到冰上时,道尔看见前面有灯火跳跃,且再次听到更加响亮的笑声与乐声。河上有一些帐篷和摊位,以及两旁插着火炬的巨大秋千,还有一艘大船底下装了轮轴与轮子,在冰面上缓缓地来回移动,船帆与轮子以彩绘的脸作为装饰,绳索上则有彩带与旗帜飘扬。安泰兄弟会这支安静的队伍绕过东边的庆祝活动,向北跋涉。
当他们距离岸边还有一百来码,罗曼尼博士的队伍忽然从桥最北端拱门下方的暗处冒出来,朝泰晤士街底下的一段台阶走去。他们步上阶梯时,罗曼尼博士那高大敏捷的身影转了过来,但就在他正要转身时,柏加忽然一个扭身,灵活地翻了个侧空翻,最后握起双拳往道尔的胸口推去;道尔重心不稳滑了出去,重重地跌坐在冰上,柏加见了放声大笑。隆威尔也故作娇态地跳起芭蕾舞的旋转动作,有一度,道尔还认为必定是罗曼尼给他们施了发狂咒,而他自己也随时可能像狗一样狂吠或咬帽子。
罗曼尼又转回去继续朝北前进,他与他那群出奇灵敏的随从一块跳着上阶梯。这时候,一朵蓬松散乱的云飘过来,像薄纱似的遮住月亮,四下变得更暗。
柏加和隆威尔两人都已恢复清醒,一同扶起道尔。“别见怪。”柏加说,“得让他们以为我们是喝酒闹事的人。快来,我们追上去。”
冰上的十几个人开始跑向岸边——道尔很快便抓到半跑半滑、保持平衡的窍门——不到几分钟,他们已经来到一段梯子下方,有一艘沉船的桅杆从坚硬的冰上斜斜岔出,梯子就架在这上面。
他们循着一条窄巷往上走到较为宽阔的泰晤士街,然后停下来左右张望,寻找着消失不见的猎物。
“在那边。”柏加紧张地指着街心的一片白雪,“他们直接过街走进那条巷子去了。”
他们一行十二人跟了上去,不过道尔却不知道柏加是怎么推测出罗曼尼的路线,他经过雪地时只看见几只巨大的狗所留下的痕迹。
他们跑进巷子时,道尔尚未真正意识到有一个微弱、快速的扒抓声,身体却已做出反应——他左手方才将剑旋出剑鞘,直线刺出,便有不知何物扑上来,被他一剑刺穿。他受到重力冲击晃退了几步,接着听到一声低沉的咆哮与牙齿撞在铁器上的咯咯响声,他便用左脚把那垂死的怪物踢下剑锋。
“小心妖怪!”他听到柏加在他前面喊道,之后哐啷一声灯掉在结冰的圆石上,活动嵌板应声而开,小小的巷道遍布黄光。
道尔所面临的景况就像是一幅连戈雅也未能揣摩出的疯狂画作:只见柏加和一种又像人又像狼的庞然巨物扭在一起,翻滚在地拼死相搏,另外还有几只类似的怪物蹲在一旁跃跃欲试;他们双肩高耸,仿佛不太习惯以后腿站立,鼻子和狗一样从高高的额头延伸出来,而竖立在宽阔嘴巴里的牙齿看在道尔眼中竟好似前端翘起的象牙短刀……不过,他们的小眼睛里却闪着智慧的光芒,当道尔一面盯着他们,一面把剑刺入正在他脚边与柏加搏斗的长毛怪物的躯体时,他们都警觉地向后退。
“Sorls,Rowary!”其中有一只大喊。这时,柏加已将被杀害的敌人踢到一旁站起来,并用袖子揩去眼睛四周的血,右手将剑抽出,而左手则已紧握着沾满血迹的短刀。两具扭曲变形、毛茸茸的尸体已经不再抽搐,此刻动也不动地躺在两队人马之间。
“隆威尔,泰森。”柏加冷静地说,“绕过这些屋子,要快,截断巷子另一端的出口。”两人奉命匆匆离开,随之响起一阵叮叮当当。
此时罗曼尼已经转身返回,撞开两名似狼一般的随从之后,与攻击者正面交锋。他那张瘦长的脸在黯淡的灯火下显得十分怪异,此刻更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四周的风开始扭曲卷缩——道尔感觉到脚踝上的链子震动起来,还逐渐变热。随后他发现道尔站在最前面,手上握着一把出了鞘且沾有血迹的剑,显然对他的咒语毫不畏惧,甚至无意企图加以阻止。念咒声愈来愈慢,终至停止,但罗曼尼的嘴巴却仍因惊愕过度而张得开开的。
道尔弯身拾起灯火,站定后对着罗曼尼微微一笑,用剑指着他说:“你恐怕得跟我们走了,罗曼尼博士。”
罗曼尼往后一纵,跳过狼人的头顶,然后蹦跳着直下小巷,他的怪物部属也跟着大步跃进,而道尔、柏加众人则小心跟随在后。
他们前方骤然传来一记轰然巨响的枪声,片刻后邻近的石壁之间便回响起尖锐的哀嚎,当哀嚎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时,道尔听见隆威尔喊道:“停下来,你们这帮妖怪——这里装了火药的枪可多得足以把你们一个个送回老家去。”
道尔连忙跑到柏加前面,举起灯来,刚好瞥见一个穿着长袍的身影直接往上飞去。“他跳上屋顶了,快捉住他!”他大吼道,只见前方枪口往上一扬,又发出两记枪响,接着柏加在他耳边开枪,差点把他给震聋了。
“他们这些妖物爬起墙来和蜘蛛一样!”隆威尔喊道,“把他们射下来!”
上头不知哪一扇窗吱吱嘎嘎地打开后,里头的人很可能拿夜壶泼到对面墙上,淋了道尔一身。随即有个妇人尖声叫道:“滚开,你们这些小偷杀人犯!”
被枪打得松散的石头碎屑噼哩啪啦落回到巷道路面。“别开枪!”柏加的口气虽严厉却难掩失望,“你会射中那该死的妇人。”
“他们走了,老大。”隆威尔赶到道尔、柏加与其他人前面说,“从屋顶逃走的,跟老鼠一样快。”
“回泰晤士街。”柏加粗暴地说,“追不上罗曼尼了——他可能从任何方向穿越屋顶。”
“是啊,我们回去用餐吧。”隆威尔兴奋地建议道,此时大伙已将剑入鞘,收起手枪,跨过那两具长毛尸体,缓缓走回月光下的泰晤士街。
“我知道他上哪去了。”道尔平静地说,“他要回到我最初说他会去的地方,也就是他最能施展法术的地方——裂缝区,波洛大街上那间客栈。”
“如今他已知道我们与他作对,此时打冰上穿过恐怕不是好主意。”一个瘦长、难看、卷发的会员说道,“如果他在冰上突袭我们……”
“我们不一定会吃亏,”柏加继续往前带路,并说道,“不要太过倚赖你的护身之物。现在我们先行勘查,绝不轻举妄动。”
他们匆忙沿着交叉的巷道,走回泰晤士街下方的阶梯,到了阶梯顶端,他们探身到栏杆外凝视着在冰上举行的霜节的火炬与帐篷。
“太多人了,无法知道哪个是他们的人。”隆威尔嘟哝着说。
“也许吧。”柏加喃喃地说,但他已拿出望远镜,慢慢扫视每一英寸冰河。“我看见他们了。”他终于低声说,“他们就这么直冲而过,根本不在乎会撞到人——吓,你该看看其中有些人吓成什么模样!”他转身对身形巨大的道尔说:“他到了那家客栈后,功力会增强多少?”
“我不知道确切的数据之类的。”道尔说,“总之可以说是千百倍。他必然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办,所以之前才会离开。”
“那么我们可得跟紧他了。”柏加有点迟疑,但还是走下阶梯,“走吧,机灵点——还有得我们追赶呢。”
此时,有另一群人鬼鬼祟祟从恩宠教堂街转进泰晤士街,被冻裂的圆石路上响起东方木屐的踩踏声。穿着奇特的带路人对着空空的街道仔细查看了好一会儿,才再度跨出坚定的步伐。
“等一等,炼丹师。”他的一位同伴说道,“你若再不作解释,我便不走了。我们刚才听到的是枪声,是吧?”
“是的。”带路人不耐烦地说,“但目标不是你。”
“那么目标是谁?我想方才那不是人的叫声。”这人戴着一顶假发,但掩不住长长的褐色卷发,风一吹,头发全披散到他那张圆圆胖胖又任性的脸上。他把帽子压得更紧些,接着又说:“尽管尚未正式认定,但这里仍由我作主,诚如我父亲在法国一般。依我说,我们唯一需要的就是你放在那只盒子里的东西——何必再找什么该死的巫师?”
阿美诺皮斯·菲齐往回走到那人站立的地方,由于踩着高跷而能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嗤之以鼻地说:“你这装腔作势的小丑给我听好了,如果你的屁股真有一天能坐上王位,那得归功于我,而不是你。难道你以为去年你和罗素和席尼策划了谋杀行动,很聪明吗?哈!一群蠢蛋,妄想隔着窗玻璃偷糖吃!别说当国王了,就算你只想躲过刽子手的断头台,也同样需要我、法术,和一大把的运气!而今晚与我联系的人是以古老的切口透过蜡烛找上我的,他是我这——嗯,许久以来——所见到的法力最高强的巫师。你也看到了呀——我甚至不用点蜡烛去迎接他——蜡烛自动就点燃了!现在他遇上麻烦,很可能是詹姆斯的宝贝安泰兄弟会,他只好回到萨里区去,我曾经告诉过你有一种神秘的纵性气圈,在里头能更自由地发挥巫术,而萨里区内就有一个。所以我们要到那里与他相会。或者你宁可回到荷兰,自己去争取王位,不需要我帮助?”蒙茅斯公爵依然神情愠怒,于是菲齐便对他挥挥小黑盒说,“也不需要我这张伪造得无懈可击的婚姻证明?”
蒙茅斯眉头紧蹙,却仍耸耸肩:“好吧,巫师。不过我们快走吧,免得托你的福,被这寒气给冻僵了。”
于是一行人再度往桥的方向走去。
船迎风行驶着,半醉的水手或多或少配合着歌唱节奏挥动着熊熊火炬,但由于掌舵者太贴近风侧,以至于纵帆前缘抖动,船帆空空地飘荡着,于是船速渐慢,支撑船身的木架上有几根贯穿的木轴,木轴上的圆盘也愈转愈慢,因此彩绘在大木轮上的怪脸也逐渐清晰可辨。最后船晃了一下便停在冰上,一会儿过后,船帆往后鼓起,船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柏加领着道尔和十名安泰兄弟会的成员,一直以木轮船作掩护,全速冲过又长又曲折的冰道,如今船一停,他立刻跳上去抓住栏杆,越过舷缘翻入船去。醉酒的水手们已经为了帆不受风力而生气,见到这个貌不惊人的瘦弱汉子偷上船来更为愤怒,可是当身材魁梧的道尔轻盈跃过栏杆,长发、胡须与披风齐飞,他们又惊慌地踉跄后退。
“这艘船将由我们接管。”他压抑住笑意喊道,因为他知道自己几个小时前才看到关于这趟历险的故事,“柏加,你怎么让这玩意重新启动?”
“史托尔,”首领对着栏杆外喊道,“把后轮整个转过来,然后所有人都上船。大家都常看到这玩意在河上斜来斜去地行进——我们的目标不会注意到船在跟踪他。”
“可这是我的船啊,老兄。”船尾有个矮矮胖胖的人反驳道,一面赶紧站起来,因为舵柄正慢慢掉转过来。
柏加于是给了他一些钱币。“拿去,我们不会摧残它,我们会把它停放在南岸。喔,还有——”他又多数了一些钱,“如果能把你们的面具和火炬给我们,这些钱也归你。”
船主掂掂钱币,再看看这群人显然夺意甚坚,最后耸耸肩对着同伴说:“伙计们,下船吧。顺便把面具和火把留下——这些够我们喝一大桶白葡萄酒了。”
遭到驱逐的水手们爬过舷缘,欢喜地跳到冰上,当柏加的人全都荡上船之后,再度满帆的船也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行。
柏加戴了一种蓝色与红色夹杂的巨嘴鸟面具,小心地操纵舵柄与帆脚索,以便能跟踪罗曼尼又不超越他,他们几乎就快到达对岸,就在距离吉特巷阶梯不到三十码处,罗曼尼第三度往后瞥,之后又看了一眼,接着便滑到一旁停下,他终于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他发现我们了!”道尔大喊,不过柏加已经将舵柄一路扭向左,船身惊险地斜向左舷,同侧的两个木轮一刮,溅起些许冰屑,接着船猛然回稳后,舵又急转向右,船不再朝着阶梯方向前进,转而直奔一道长长的码头。
道尔起身拔出剑来,却又立刻抛开,因为那已经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条长长的银蛇正旋过身要咬他。不一会儿,他的匕首也开始在刀鞘里剧烈扭动,他连忙用双手将它按住。他的衣服发狂似的蠕动,面具也在脸上翻飞,而他脚下的船身更有如一只巨大动物喘息时的肋骨,上下起伏着。他惊恐之余知道自己正置身于某种可怕的法术当中,便趁着船板再次上升以为助力,一跃而过正不断扭动快冲的船身侧面;他双手先着地,身子一缩翻了几个筋斗,向外滚出几码后慢慢停下,而木轮船则在一两秒钟前撞上码头,轰然巨响中,船身与桅杆全都撞得粉碎,安泰兄弟会的成员也像保龄球的木瓶一样四散开来。
道尔坐起身来,扯下啪啪打在脸上的猫面具把它丢得老远,接着他发现,匕首已经脱离刀鞘,像只大尺蠖似的向他爬来。他一脚把它踢开,却顿时兴起一种迷惘的无力感,因为尽管短刀有如橡皮管似的弹开,但每次落在冰上却又发出金属的碰撞声。
柏加坠落到冰上,不一会儿便又重新站起,虽然脸上明显忍着痛,他还是粗声吼道:“上岸去!”他自己也勉强跛足前进。
四散纷飞的船身已经燃起大火。有一个木轮从轮轴上松脱,缓缓地在冰上滚来滚去,彩绘的嘴巴一忽儿张一忽儿闭,彩绘的眼睛带着恶意四下扫视。当火焰一触及帆的边缘立刻迫不及待往上攀升,画在帆上的脸也开始翻转眼睛、皱缩帆布并喃喃地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语。
史托尔面红耳赤地用力想扯下围巾,不让它勒死自己,一面往码头走去。在途中他撞上道尔,道尔抖抖身子,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跟在他后面。空气开始变得奇怪——味道很难闻,而且道尔的眼睛、鼻子和肺部都有灼热感,他可以感觉到能量逐渐流失。
此时,最近的码头木梯前已聚集一大堆扭来扭去、狂飞乱舞的碎木块,凡是有人企图靠近,木片便会攻击他的膝盖、缠住他的脚——有个人就是这么跌倒还差点被打死,幸好柏加及时将他拉开——因此道尔直接抓起摇摇摆摆的史托尔的腰带和衣领,前后晃两下以增强势头,然后用他仅剩的力道将他往上抛去。人脱手后,道尔跪倒在地,以逐渐模糊的眼睛看着他飞出去,手挥脚踢的,最后轻轻“砰”一声掉在码头上面。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氯气之类的烟雾,道尔知道即使没有那些跳动的木板,他也没有力气爬到木梯边攀爬上去。他整个人往旁倒下,翻了个身仰躺着,意兴阑珊地看着史托尔探身到码头边缘,往下伸长了剑,愈烧愈烈的火焰照亮他的脸。道尔看见史托尔的剑又直又坚固,再想到自己的剑已变成一条跃动的鳗鱼,不觉有些嫉妒。随后他便不再想这件事或其他任何事情。
柏加还勉强站立着,他拖着蹒跚的步伐走到纷乱的木棍中间,木棍猛烈敲击他的膝盖,还像车轮似的往上转圈,打在他的胯下与腹部。眼看就要倒下了,他绝望地伸手向上抓,刚好抓到往下伸的前半段锋锐剑身。
那些木棍随即从他身边退去,由于无功而返,而一阵胡敲乱打。
柏加终于能够站立,已被割得血肉模糊的手也终于得以松开,他浑身战栗地吸气。“安泰兄弟,到我这儿来!”他几乎声嘶力竭。
隆威尔于是向前爬行,一手抱头以阻挡猛烈撞击的木块,另一手伸出去抓住柏加靴子上垂下的链子。
他身旁的木棍与木板也立刻撤开。
另外三人都一一跋涉过去与链子接连。受挫的木块——随时都有新的木板从燃烧的船身蹦离加入攻击行列,有些还着了火——开始朝尚未连结的道尔滑行飞旋而去。小木块移动得更快,一来到他跟前便往他脸上砸,柏加见状大喊:“你们当中哪个去抓住他,快!”
接连在最后一个的人伸长了手,却始终够不着道尔。那人往后一瞥,看见几码外有几块足以打碎脑袋的大木板正快速逼近,他诅咒了一声,连忙解开皮束带,拔出匕首伸出去,利用刀尖把道尔的脚勾过来,然后一刀刺穿,让刀锋紧紧插在底下的冰层上。
接着,热气开始从道尔的脚往上传,松弛了他几近麻痹的肌肉,最后到达头部,驱散那些不断增加的巨大钻石的幻觉,他仅剩的一丝意识也随之恢复过来。他从冰上坐起,当警觉的热流流过全身之后,他才发现小刀刺穿他的脚,凌乱的木块则纷纷从他身边撤走,前去攻击几个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人形,因为他们离得太远无法接上安泰之链。
“你呀!”柏加叫道,“大胡子!还没抓到弗瑞曼的手之前,脚先别动!”
道尔点点头,慢慢地靠向那个握着小刀的人。“放心,”他对柏加喊道,“我不会让接系断掉的。”他触到弗瑞曼空出来的手之后紧紧握住,弗瑞曼才将匕首撼松,从道尔的脚拔出。他将匕首入鞘后,又转身去和身后抓住他靴链的人拉手。
等到柏加说“起身”,他们五人才颤巍巍地站起来。道尔觉得刀子好像还插在脚上,当他们几个人排成一列,跛足蹒跚、小心翼翼地沿着码头基桩往梯子走去时,他回头看见自己在冰上留下一片冒着热气的污渍,就在他的脚被刀刺穿钉在地上之处,有一大块不规则的污痕,此刻已经结了冰。
“紧抓你上头的人,只要把脚放在梯子上就行了,我们会拉你上来。”柏加喊道。他现在站在码头上,尽管有橙黄色的火光照耀,脸色仍十分苍白。
几分钟后,道尔和安泰兄弟会的五位成员已经到了码头上,或坐或站,都是摇晃不定,一个个只顾着喘息,一面借着船的燃烧取暖,一面让治疗的力量从靴链往上传输,就好像喝了几杯有助于恢复体力的白兰地一样。
“他……重创我们之后又继续前进了。”柏加边用手帕缠住割伤的手边喘着气说,“幸好他……低估了他能利用的时间,所以只是很快地对我们施以灵动毒咒。假如他多耽搁一会儿,马上念起夺命魔气咒……”
这时忽然有个人从冰上朝他们冲来。“你们这群龟儿子!”被毁的那艘船的肥胖船主嚷道,手还不停对着惨遭不幸的船比划着,“我要把你们全拉去见官!”
柏加把那只没有受伤但不惯用的手伸进口袋,别扭地摸索一阵之后,拉出一只钱袋抛出去。“实在很抱歉,”他大喊着,那人也将袋子接住了,“里头的钱够你买一艘新船,还能弥补你找船浪费的时间。”
他说完转向道尔与其他人,口气镇定地说:“我们失去了六名弟兄,而你们当中有些人也受了伤,须得立刻治疗——像先生你的脚便是了。还有我们第二重要的武器——现金——也花光了。此时此刻,我们只能回到聚会厅……包扎伤口,吃点东西睡一觉,明天再继续行动,这算不得懦弱。”
道尔刚才脱下靴子,用部分围巾缠住脚泡在白兰地中,现在他咬着牙忍痛重新穿上靴子,然后抬头看着柏加,粗声道:“如果我想回家,我就得继续。不过你说得没错,你们做的已经……远超过我所能要求的了。关于你们的六名弟兄,我真的很抱歉。”
他站起来之后,顿时对严寒的天气感到庆幸,因为温度冷到就像在他脚上打了麻醉药似的。
隆威尔难过地摇摇头说:“不,倘若还在北岸,我会很乐意放弃追捕回去用餐。但如今麦修、齐克汉和其他人被杀,而凶手仍逍遥法外……而且很可能还在自鸣得意,我无心品尝美酒。”
“对。”史托尔仍心有余悸地翻弄着围巾,他也说,“等我们把这家伙送下地狱,有的是时间吃喝。”
柏加的脸在橙黄灯光下有如久经海水浸泡的浮木,此时露出一丝苦笑。“那好吧。”接着他转向道尔说:“先生,你千万别误以为这些人是为了帮助你而丧命,并因而感到自责或得意,这是我们的工作,正因为风险高所以酬劳也高。况且若不是你将史托尔抛到安全之处,我们一个也活不了。你走得动吗?”
“我可以。”
“很好。”柏加上前跨到码头边缘,对着正蹲在冰上观看船燃烧的船主高喊:“那些钱够吗?”
“喔,够了,够了。”船主点点头,高兴得直挥手,“以后随时欢迎你们来借船。”
“今晚至少有个人获利了。”柏加苦涩地低声说。
已陷入一片火海的船翻了过去,并慢慢地从破裂融化的冰层往下沉。从弥漫的热气中望去,可以看到着火的横梁一根根倒下,像屈起指头数数似的。
一见到道尔穿过客栈的门楣走进来,店主人立刻烦恼地眯起眼睛,但见他身后跟着柏加与其他人,却又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家伙跟你一起吗,欧文?”店主人怀疑地问。
“是的,波兹。”柏加厉声说,“他所造成的损失一概由兄弟会负责。你有没有看到——”
“和我一起跌在桌上的那个人。”道尔打岔道,“他在哪里?”
“那个人?有啊,该死,他——”
这时屋子震动起来,好像有个重低音风琴开始奏起挽歌,只是旋律太低沉听不到,但却能隐约听到高音单调的歌声,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道尔脚踝上的链子也开始剧烈颤动,搔得他好痒。
“他在哪里?”柏加大喊。
突然间,许多事都在同一时间发生。木质吊灯上的蜡烛燃烧起来,并像国庆节的烟火一般射出,明亮的紫色火球撞上天花板,臭气冲天的烟雾密布,接着一阵撕扯与碰撞,桌子忽然裂成碎片,把食物、盘子、水壶与客人往四方抛出。正当道尔瞠目结舌地瞪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他发现店主人波兹头上出现一个像龙卷风一样,长形扭曲的白色漏斗状物。道尔看看惊慌的客人,他们每个人头上都有一个类似的漏斗在扭曲、膨胀。他大吃一惊,连忙往上看,但自己头上并没有任何灵媒的心灵体在蠕动,片刻过后,他更确定同伴头上也都没有。
他心想,一定是这些链子,保护我们不受这魔鬼的恶灵降临所影响。他低头一看,发现他的链子正吱吱地闪着金色火光,而他的同伴也仿佛每个人都在右靴上绑了一整袋点燃的烟火似的。
原本炸开的桌子此时急速重整,变成猩猩的模样,脸上七横八竖的木片有如吸在磁铁上的铁锉屑,只见它们开始摇摇晃晃地穿过紫色烟雾,木手臂朝着人群、墙壁与彼此砰砰乱挥,好像北欧传说中作战前先使自己疯狂的无敌战士,只不过眼前的这些是瞎了眼的。
“围圈!”柏加大喊,道尔发觉自己被推到隆威尔与史托尔中间,而安泰兄弟会的其他成员也移动位置围起一个圆圈。其他人都拔出了剑与刀,虽然道尔认为这种俗世武器对这样的敌人无法造成多大伤害,但他还是往前一弯身,从一个想夺门而出却中途跌倒的客人身上,猛扯下剑来。
这时白色漏斗迅速上升,全部贴在天花板的某一点上,开始形成一大团。
原本有十来个人自从头上连上这个像蜘蛛一样讨人厌的东西之后全都静止不动,但是他们发觉到大门旁边有一群武装的人围成圆圈,便全部将呆滞的目光转移过去。至于那群笨拙的木头人也停下来,仿佛在倾听什么,然后忽然眼睛一亮,全部转向兄弟会成员,小心谨慎地朝他们走去。
其中一人来到柏加面前停下,从桌脚变成的手臂往后缩,准备猛力出击,但它拳头尚未挥出,柏加便已冲上前去,一剑刺进它的肩关节,于是它手臂那块木头立刻脱离由桌面所形成的胸部,“砰”一声掉在地板上。
道尔想也不想便往前跃进,剑锋直接刺入另一个木头人的肚子——他却也因为脚痛得流出泪来——那东西马上有如抱满怀的木柴散落在地。
在紧接下来的混战中,这确实是对付这些怪物的好方法,虽然史托尔被其中一人击中而昏迷,道尔也被击中肩膀前端而右臂差点麻痹,不过经过几分钟的跳跃、弯身、冲刺,他们便把所有敌人变成了不会动的木头——其中只有一个例外,因为当它发现独自面对四把剑时,竟然像人一样惊慌失措,从敞开的前门逃走了。
虽然紫色火球在这些四散纷飞的木头上引发了一两处小火,但吊灯终于恢复正常光线,呛人的烟也已多半散去。“他就在客栈内的某个地方。”柏加喘息道,“我们去搜搜厨房——别走散了。”他走在最前面。
“等等。”众人声音平平地齐声说,接着便听到一阵脚步声与敲击声,只见波兹与十来名不幸的顾客因头上被心灵体的脐眼贴上而直立起来。有几个人拔出剑与匕首,其他人——包括几位仪态端庄的女士——则抡起重重的木棒。
道尔抬头望向所有白色漏斗的聚集点,发现刚才在天花板形成的那一团东西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没有眼睛的脸,所有傀儡线般的触手全都从它张开着、嘴唇不停振动的嘴里垂挂下来。
“道尔,”所有的人竟异口同声地说,“集合你的残余部众,赶紧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别让我的怒火给烧着了。”
“对,柏加,”道尔尽量压抑住,不让声音过于歇斯底里,“一个匆匆忙忙的巫师必定会到厨房去——那里有火和热水等等东西准备好在等着他。”
道尔、柏加、隆威尔与另一名会员——一个短小结实的汉子——连忙冲向厨房,却立刻被店主与用餐者给挡住。
有一位胖妇人挥动棒子,道尔弯身躲过,并以剑把敲击她的手使得木棒脱手后,随即又避开朝他胸口刺来的剑锋。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长刺反击,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克制住反射动作,反转剑身,以护手而非致命的剑尖刺入傀儡攻击者的小腹。
那个老妇人舞至他身后,伸出小而有力的拳头重重打在道尔的后腰部。他痛得大吼一声,旋而回身去踢她的下盘,趁她摔倒之际,把剑横向画出一道弧形,直接切过贴在她头上的那条如蛇一般的白线——线的两端卷缩起来,较长那端往上弹打在天花板上,接着便像是恶心的意大利面被正在微笑的嘴给吸了进去。
先前用餐的客人虽然技巧高超、全神贯注地进行攻击,却又像梦游者一样喃喃自语;有个男人以一连串快速得令人眼花缭乱的进攻,将道尔逼退到角落里——道尔本能地闪避之后,不禁深深感谢贝纳曾经学习过击剑——同时以最平常的交谈口吻说:“……丢弃之前大可以问一声,我要求就这么多,而且我觉得如果我们俩都有权利被激怒……”
他说被激怒,道尔绝望地想,此时他终于厌烦了被一把灵动的剑追击,便伸手把它从这个昏昏沉沉的男人手中夺下。
“……为什么是我,亲爱的。”那人继续以平稳的口气说着,一面朝道尔来一记回旋踢却被他躲过,“因为这是我最宝贵的背心啊……”
又有两个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漠然的男人,手持出鞘的剑向道尔急奔而来,道尔不希望腹背受敌,便反手攻击那个觉得自己有权利被激怒的男人的空中绳索;这一击力道并不大,还从白绳反弹回来,但那人却发出尖叫,像只受了伤的兔子似的跳起来,然后跌落到地板上。就在两名攻击者最后跃起,剑尖朝上刺向道尔胸口之际,道尔立刻回身将剑调回攻击线。
接着,道尔急忙向右一闪,以低低的五分位拨挡来剑,他让身子继续向前弯低成三点式的蹲伏姿势,右手张开,以手指摁地稳住,剑借势回弹重回攻击线,剑尖过顶;他才刚刚将剑尖挑起,另一人便自行扑了上来,而他的剑往道尔胸口原来所在之处刺过去,结果却扑了个空。
最初那人已经重新站起,后退几步,正准备将剑往道尔的脸上送——“要是那只该死的猫能下定决心,看它想到里面来,”他不慌不忙地说——道尔用力将剑往旁斜拉,却使得那临死之人摇摇晃晃地闯入剑刺来的路线,“……或是到外面去。”最初那人继续在说,剑也“噗”一声直入他同伴的背部。
该死的罗曼尼,道尔原本的忧惧已化为满腔怒火,他心想,你竟让我杀了一个人。他把剑拉出后,以剑面拍击那个希望猫能下定决心的人的太阳穴,趁他跌倒时,道尔连忙从地上抢过一个已经熄灭但未受损的油灯,把它当橄榄球一般抛过明亮的餐厅,投向厨房的门;油灯撞得粉碎但门也开了,道尔很快爬到最近的起火点——火已经迅速往墙上爬升,蔓延到天花板——抓起一根一端着火的长木棍,当成标枪往厨房里面用力投掷。
他听到木棍咔嗒一声掉在石板地上……他正想着行动可能失败的时候,忽然从厨房传来低沉的嘶嘶声和一道橙色火焰,那些傀儡人异口同声地大声尖叫,就好像十几部无线电话都调到同一个信号,然后他们纷纷丢下武器,惊恐地四下张望,其中就只有店主人波兹朝厨房的门奔去。
心灵体触手软绵绵地悬空垂挂着,片刻过后,巨大的白脸发出一声响亮的吸吮声,接着便从天花板剥离,穿过弥漫的烟雾轰然掉落在地板上。道尔从上头跳过,冲向起火的厨房,柏加和隆威尔紧跟在后,隆威尔跛着脚,还一边咒骂着。波兹跑到一个架子前,一手扫落所有的玻璃杯,然后从架子背后取出一个布包,颤抖着双手将布包解开,也急忙随后跟上。
道尔跳过厨房门口,拿剑在身前猛画“8”字——但罗曼尼博士已经走了。道尔在泥土地板上往旁滑了一下站定后,小心地四处看了看,后来愈看愈惊讶——因为尽管厨房里溅满了燃烧冒烟的油,他仍看得出里头的架子、凳子、桌子甚至石砌壁炉全都扭曲变形,被移到厨房中央来,仿佛这些物体原本是画在一面紧绷的橡胶布上,此时被人从两端推到中间来似的。
柏加从道尔身后挤上来,接着是隆威尔和愤怒的店主撞上柏加,店主人手上多了一把他从布包取出的钟形口燧石枪,他一个没拿稳,枪口向下掉在一个泥泞的角落。
“葛雷死了。”柏加气呼呼地说,“我非抓到这个罗曼尼博士不可。”
店主已经捡起枪,用塞满泥巴的枪口四面挥舞,一面问约克公爵会不会赔偿他店里的损失。
“唉,会的。”柏加厉声说道,“他会买个全新的店面给你,地点任你挑。把枪给我,免得你误杀人。”他把枪夺过去之后,又问:“那扇门通往哪里?”
“一条廊道。”波兹不情愿地说,“直接通往房间,后面马厩的左侧。”
“那好,我们搜吧——”
此时火势忽然变大,里头不再是飘摇不定的火焰,而是静止不动的光芒,火光从橙黄逐渐转白,这是今晚道尔第二度被灼热缺氧的空气呛得几乎窒息。
“他在外头搞鬼!”柏加也感到呼吸困难,“快走!”
柏加和隆威尔踉跄着跑进走廊。道尔跟着进去,又忽然想起昏迷不醒的史托尔,便赶紧跑回餐厅,此时餐厅的火也已加速蔓延。
史托尔坐起来,望着白光瞠目结舌,道尔冲上前去一把将他拉起,想把他推往敞开的前门。
可是在史托尔还摇晃不定之际,燃烧的门楣竟化成一阵白色火花坍塌下来,约半吨重的砖瓦也随之崩落在门阶上。
“出不去!”道尔大喊,“回厨房去!”他抓住吓呆了的史托尔的肩膀,一路拖着他走。“小心点,这里头像火炉一样。”他说着,并鼓起勇气准备进入发白发热的厨房。接下来他们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面忙着将溅到衣服上与道尔胡子上的火星拍灭,最后终于冲进门后比较凉爽的走道。“这里应该有扇门才对。”道尔声音沙哑地说——随后他便发现走廊左端有一堆正在闷烧的瓦砾。“天哪。”他绝望地低声喊道。
“嘘!”
道尔把头转向声音来处,蓦然看见壮硕的店主人的头在地板上对着他眨眼,但此时见了却并不怎么吃惊。之后他才领悟原来店主是从一个洞里探出头来的。
“这边,你们两个蠢蛋!”波兹喊道,“到地窖来!从这里可以通到下一条街的下水道——其实我何必救天杀的安泰兄弟会这些王八蛋呢……”
道尔从茫然中惊醒过来,连忙推着半痴呆状态的史托尔赶向活板门。波兹已经爬下楼梯,一面爬一面性急地把史托尔的脚放到梯子横杆上,道尔将头顶上的活板门拉下,紧跟在后。不一会儿,他们三人踏上石板地面,仔细环顾四周,在两条闪耀的靴链照亮下,隐约可见许多木桶与箱子。
“我本想抢救法国葡萄酒。”店主人朝一堆木板箱努努嘴,简短说道。然后他叹了口气说:“往洋葱这边来。”
当他们离开地窖走下一条狭窄的石廊,道尔本能地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什么会准备这个避难所?”
“这用不着你操心——唉,也罢。再过去的下水道很宽,可以从河上划船过来。有时候要课税的货物最好还是不要惊动海关……还有些客人不想从人人都看得见的大门离开。”
我又再次从另一扇看不见的门离开了,道尔心想。
他们沿着地道走了四十来步,靴链的光芒逐渐减弱并终至熄灭。“我们已经离开法术的范围。”史托尔小声说。
“依我看,就是这些该死的链子让客栈着火的。”波兹忿忿地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你们可以从铁格子看到月光。”
地道的地面不断往上爬升,直到贴住下水道的铁格子盖,道尔弯起膝盖,用一边肩膀撑住铁盖。他别过脸对波兹一笑,说道:“但愿我挖通下水道的功夫比捏扁白镴酒杯的功夫好。”说完,他马上集中精神,用尽所有力气将身子打直。
蒙茅斯公爵走近那间烧得正是时候的客栈时,全身发抖地想着,其实我并不真的需要这些巫师,或是他们伪造的那张婚姻证明。我告诉过菲齐,我绝对相信我母亲是在列日的林肯主教见证之下,正式嫁给国王理查德的。为什么他不试着去找真正的婚姻证明呢?
他不由得噘起嘴来——令他难过的是,他的嘴唇干裂得十分难看——因为他知道答案,而且答案他并不喜欢。很显然菲齐并不相信蒙茅斯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因此他的努力也不单纯是为了爱国。这个鬼祟的巫师必定是指望在我正式登基后,从我这里获得好处与影响力,他心想。我想最主要的好处应该就是他汲汲营营多年的目的:让英国从此不再打丹吉尔的主意。蒙茅斯又想,不知道菲齐为什么处心积虑不让欧洲势力涉足非洲?
他望向因踩着高跷而显得高大的菲齐,只见他站在几英尺外,手持装有伪造文书的黑盒子。“巫师,我们在等什么?”
“你就不能闭嘴吗?”菲齐厉声说道,眼睛仍盯着燃烧的建筑不放。突然间他指着说:“啊!那边!”
他手指的方向有一个着火的人从屋子角落里跳出来,每跨一步都是惊人的三码长,另外有两个人紧追在后,身上似乎也有部分地方着火——至少他们的靴子周围有许多火花。
当一名追赶者飞身跃上前去,将全身燃烧的人扑倒,滚入雪地时,菲齐立刻赶过去。
英勇的援救行动,蒙茅斯想。这时候,肥胖的汉子很快爬到那个昏昏沉沉、仍有一部分着火的人身边,但接下来的景象却让蒙茅斯大吃一惊:他拔出匕首刺向那人的胸膛,不料刀子竟然应声断裂,两人便在雪地上激烈扭打起来。
再有几步我就能赶到了,菲齐一面以怪异的姿势跑向伏在地上的两人一面想着。我们应该仍处于上风,虽然巫师躺在他所放弃的土地上一定痛苦万分,但这些管闲事的人却肯定杀不了他,不管是用火、用铁——或用铅,他又加了一样,因为他刚刚看到落在后面的追赶者,正从斗篷底下拔出一支宽口径手枪。
柏加知道手枪杀不了巫师——尤其是在法术范围内——这和隆威尔用匕首刺杀的方法一样蠢,但他刚刚看见罗曼尼博士伸手抓住隆威尔的靴链,猛然将它扭扯下来,只听得那只手嗞嗞作响,巫师也痛得大声哀嚎。柏加只有一剎那的时间能够转移罗曼尼博士的注意力,以免他毁了无力抵抗的隆威尔,于是他快步上前,也不管罗曼尼正要开口念咒,便将枪口抵在他脸上扣下扳机。
罗曼尼博士的脸顿时像被踢散的沙堡一样瓦解了,整个人往后倒在溅满血迹的雪地当中。
柏加和菲齐两人都当场呆住,惊讶地瞪着那具趴在地上不动的身形,这时候蒙茅斯公爵却因担心卷入谋杀案件,加上他的父王曾禁止他踏入英国一步,因此转身就跑。
柏加慢慢伸出手,将菲齐手上的黑盒子打落。
道尔暗中算着秒数,他预计自己只能撑上三十秒,当他算到二十八秒时,嵌入他肩膀的铁架忽然哐当一声迸起来,同时还伴随着上方铺石路面的灰泥松动碎裂的声音。道尔将铁格子盖抛到一旁,跳出了下水道,然后转身抓住店主人的手腕,把他拉到人行道上来,接着也帮了史托尔一把。
“我用力撑铁架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他问史托尔,“我好像听到了。”
“有啊。”史托尔揉着肩膀喘息道,“有一声尖叫和一记枪响。”
“我们回店里去。”
他们于是循原路返回,只不过这回从路面上走,走了几步之后,道尔感觉到脚踝的链子再次发热,便小心地从腰间拔出剑来。
然而他们绕过燃烧的建筑物转角后,映入眼帘的却是曲终人散的一幕。柏加和隆威尔坐在街道中央观望着火场。柏加意兴阑珊地抛接着一个小黑盒,可是他一看到这三个被烟熏得黝黑的人朝他走来,便立刻跳起来,任由盒子掉落在地上。“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嚷着,“我们才出来不到一秒钟,你那个巫师就截断所有通道了。”
“从地窖走下水道出来的。”道尔声音沙哑地说,伴随夜晚而来的疲惫已经开始侵袭他,因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罗曼尼呢?”
“我不知怎么就杀死他了。”柏加说,“他好像有几个同党在这前面等他,但见我杀了他便逃走了。我们将他拖到对街离开这个法术圈——”
“你搜过他的身吗?”道尔焦急地打断他,他只想知道这个裂缝还会持续多久,如果它尚未关闭的话。
“他身上只有这张纸——”
道尔一把从柏加手上抢过那张潮湿且沾有污渍的纸张,迅速看了一眼,然后又抬起头问道:“你把他的身体拖到哪儿去了?”
“在那边的——”柏加手才指过去,立刻惊恐地睁大眼睛,“天啊,他不见了!我明明把他整张脸都轰掉了!”
道尔颓然坐倒在地:“他一定是假装的。我想用枪杀不了他们。”
“我起初也这么想。”柏加说,“可是当我用波兹的枪射他,真的看到他的脸炸成碎片!该死,我可不是什么无中生有自吹自擂的小伙子!隆威尔,你也看到——”
“等一等。”道尔说,“你是说掉到泥巴里的那把枪?”
“是啊,就是那把。枪管里塞满了泥巴,幸好没在我手中爆炸。”
道尔点点头,心想:虽然子弹伤不了罗曼尼,一枪管的泥巴却的确可能重创他。这必然和他们不愿接触土地有关。
他张嘴正想对柏加解释,却突然眼前一黑,人就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直接穿过土地,来到另一头没有星星的太空。
就在“砰”一声内爆之后,柏加盯着道尔刚才站的地方,以及啪嗒啪嗒掉落在雪地上的那堆空空的衣服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四处张望。
隆威尔走到他旁边,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你有没有听到‘砰’的一声,不是从火堆里发出来的?”他问道,“还有,我们那位神秘的向导哪儿去了?”
“显然是回到他的来处。”柏加说,“但愿那里会暖和些。”他斜觑着隆威尔说:“你有没有认出在这里等罗曼尼的那个人?”
“老实说,欧文,看起来好像是吉普赛首领菲齐。”
“嗯?喔,当然是菲齐没错——但我说的是另外一个。”
“没有,我没看到他。怎么了,他是谁?”
“这个嘛,他看起来好像——可是他现在人应该在荷兰。”他对隆威尔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只有疲惫,毫无欣喜,“我们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弯身拾起那个黑色木盒。这时史托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靴子在雪中发出沙沙声。“布莱恩,我不应该把你留在里头的。”柏加对他说,“我很对不起——也很庆幸那个大胡子回去救你。”
“我不怪你。”史托尔说,“我也以为自己没救了。”他用指关节揉揉眼睛:“好可怕的速度。你那个盒子里装了什么?”
柏加把盒子往上一抛又接住,说道:“法术的玩意吧,我想。”
他振作起精神,将盒子从一扇被热气爆破的窗子丢进了火光熊熊的废墟。
罗曼尼博士沿着小巷弄,一跛一跛地走,试着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路,却又因愤怒与失望而流泪。他不记得是谁伤害他,又是为了什么,但他知道如今自己已是孤立无援。他必须传递一个讯息给某人——很紧急——但是在他苏醒过来,在雪地上匆匆写下几个基本的续命咒语之前,他流了好多血,而那个讯息的内容似乎也跟着血液流出他的脑袋。如果他能念咒,也许便能让自己恢复,但他的下巴被炸碎了一半,而手写的符咒也仅能让他继续存活、保持清醒。
然而,有一件事他很清楚而且深感庆幸:那个叫道尔的人死了。他被困在那间客栈内,他们以为他死了便丢下他,而罗曼尼逃离之际还曾经回头,眼看着客栈被烧得精光,他确信里头的人绝不可能生还。
他失去了平衡感,踩着弹簧鞋走路倍感艰辛。其实,他心想,我已经是个年老的卡——经过几十年退化,我已经轻得几乎不受重力牵引,所以应该不再需要这双该死的鞋子。还有手写的咒语将会让我的生命延续到我的脸复原并能再次说话。若是够幸运,也许我还能活着回到一八一年。
到时候,他心想,等到一八一年终于循环回来,我会去找布兰登·道尔先生。事实上,我还要买下客栈废墟那块土地,到了一八一年,我就带着道尔先生上那儿去,让他瞧瞧他自己从前被烧焦的骨骸。
他遭毁的脸下半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应该是扭曲了的笑声。
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失去平衡,身体一歪撞上了墙,接着开始滑向人行道——这时候有一只手拉住他,扶着他站起来再往前走一步。他转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眼睛想看看帮助他的人,奇怪的是,眼前的景象却不令他惊讶,因为他发现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略呈人形、会动的木头,显然是从桌子上拆解下来的。罗曼尼感激地伸手搂住那玩意充当肩膀的一块结实木板,然后不发一语地——因为他们俩都无法说话——继续沿着巷子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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