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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生在黑暗的、可怕的远方……
——雪莱
在这个刚入夜的星期六,牛津街拥挤的人行道上方,雄伟建筑的阳台窗内灯光闪闪。到处都能看见打扮高雅的男女或是手挽着手散步,或是站在商店橱窗或敞开的大门前,形成背光的黑影,又或是钻入或跳下在路边争先恐后的豪华出租马车。四周喧闹声不断,有马车夫的叫客声,有数百车轮急速辗过石板路的咔嗒声,还有稍微悦耳一点的,有节奏的小贩叫卖声,他们刚从托腾罕中庭路的周末市集一路往西晃过来。道尔高坐在马车上,可以闻到马、雪茄烟、热香肠和香水的味道飘散在寒冷的夜风中。
当他们右转上布罗德街时,贝纳从皮袋中掏出一把枪——是一把四筒手枪,复杂的燧石击铁和药盘盖重重叠叠,像只蜘蛛似的——然后将手肘靠在车顶上,很明显地将枪口朝上亮出来。道尔往前一看,所有的警卫也都这么做。
“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圣嘉尔斯贫民区,”贝纳解释道,“这一带有不少难缠的家伙,不过他们不会找一群武装的人麻烦。”
道尔谨慎地看着那些由大街蜿蜒而入的窄小巷弄,它们多半都是黑漆漆的,只偶尔在某个角落会有模糊的灯光映出一些影像。这一带街头叫卖的人很多,至少在大街上是如此,他们的马车经过十来家咖啡摊、旧衣摊,还有长相可怕的卖菜老妇,她们一面抽着陶制烟斗,一面眯眼睨着人潮。有几个人对着马车高声喊叫,由于口音实在太重,道尔只听得懂其中的“王八蛋”、“他妈的”等字眼,不过他们的语气似乎不像威胁而像是开玩笑。
他往后看,然后碰碰贝纳的胳臂。“我不是想吓你,”他很快地说,“后面那辆马车,在装马铃薯的货车后面,那辆有点像西部拓荒用的篷车。自从我们上了贝斯瓦特路,它就一直跟着我们。”
“拜托,布兰登,从那之后我们只转了一个弯啊。”贝纳不耐烦地说,不过他还是转身去看,“哼,那只是……”他忽然像是在思索什么,“那应该是一辆吉普赛马车。”
“又是吉普赛。”道尔说,“他们不会……我是说他们不太常到大城市来,不是吗?”
“不知道。”贝纳缓缓地说,“其实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吉普赛马车,不过我会向戴若提起的。”
他们沿着圣马丁巷疾驶而下,经过高大的古老教堂,街道愈来愈窄、愈黑,成群的人站在低矮阴暗的门口看着他们,道尔不禁为贝纳带了武器而感到庆幸。他们接着来到宽阔的河滨大道,街道再次变宽、变亮、变热闹。贝纳也将复杂的手枪收回袋中。
“‘王冠与铁锚’就在转角处。”他说,“而且已经过了好几条街,都没有看到你说的那辆吉普赛马车。”
道尔从两栋建筑之间,瞥见在月光下水光粼粼的泰晤士河。他记得他在一九七九年来访时,河上好像有座桥,现在却没见到,不过他还来不及细想,便已经转入一条小街道,在一栋两层楼半木造的建筑前面猛然停车。敞开的门口上悬挂着一块招牌。“王冠与铁锚”,道尔默念着。
客人下车时,忽然哗啦啦下起雨来。戴若走到前面,双手插在一个毛皮手笼中。“你,”他朝着驾驶前一辆马车的人点点头说,“去把车停好。我们其余的人到里头去。大家进来吧。”他带领着十七个人进入暖和的酒馆内。
“我的天啊,先生,”侍者匆忙上前惊叫道,“你们全部要用餐吗?如果事先通知我们,就能准备后面的宴会厅了。不过,看看有没有足够的椅子可以摆在酒吧……”
“我们不是来用餐的。”戴若不耐地说,“我们是来听柯勒律治先生演说的。”
“是吗?”侍者转身朝一道走廊高喊:“劳伦斯先生!又有一群人以为那个诗人是这个礼拜六要在这里演讲!”
戴若脸上顿时毫无血色,瞬间变成一个打扮荒唐的老人。手笼从他手上脱落,“砰”地掉在硬木地板上。谁也没有出声,然而道尔在惊讶与失望之余,却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一股狂笑的冲动,而且愈来愈抑制不住。
一个看似颇受困扰的人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个留着花白长发的矮胖老人。“我是这里的经理劳伦斯。”他说,“蒙塔谷先生安排的演说时间是下个星期六,十月八日,你们全都在今晚赶来我也没办法。蒙塔谷先生不在这里,他一定会很生气……”
劳伦斯说话的时候,他身旁那个胖胖的、病恹恹的人不停向所有人眨眼道歉,道尔瞄了他一眼之后,不由睁大眼睛瞪着他看。道尔愈来愈兴奋,突然举起手来打断经理的话,然后欠身对劳伦斯身旁的人说:“你是柯勒律治先生吧?”
“是的。”那人说,“我要向各位道歉……”
“请问一下,”道尔转向劳伦斯说,“侍者说你们有一间空的宴会厅是吗?”
“的确是有,可是没有打扫,里面也没有火……而且蒙塔谷先生……”
“蒙塔谷不会介意的。”他转身向渐渐恢复血色的戴若说,“戴若先生,你身上一定有足够现金可以支付紧急状况的费用吧?我想只要你给这个人的钱够多,他就会在宴会厅为我们生火并供应食物。既然连柯勒律治先生都误以为演说是今天晚上,而我们也一样,反正酒馆里有空房间,那我们何必跑到街上去听他演说呢?我相信,”他对劳伦斯说,“这样的逻辑就连蒙塔谷先生也挑不出毛病来。”
“那么,”经理迟疑地说,“我们就必须调出几个人……其他人也得多分担一些工作……”
“一百金镑!”戴若激动地大喊。
“就这么说定了,”劳伦斯有点说不出话来,“不过请你小声一点。”
柯勒律治简直惊呆了:“先生,我绝不容许……”
“我是个有钱到令人讨厌的人。”戴若恢复镇定,说道,“我根本不把钱放在眼里。贝纳,这会儿劳伦斯先生要带我们到宴会厅,你去马车上把钱拿来。”他一手搭着柯勒律治的肩膀,一手搭着道尔的肩膀,跟随在经理殷勤忙碌的身影后面。
“听你们的口音应该是美国人吧?”柯勒律治有些张皇失措地说。道尔发现他“r”的发音很清楚,想必是德文郡的口音,他心想,这么多年了还保留着。柯勒律治原本给人的脆弱印象,似乎更因此而加深了。
“是的。”戴若回答,“我们来自弗吉尼亚州,里奇蒙德。”
“啊,我一直希望到美国看看。我和几个朋友曾经计划过。”
在建筑另一端的宴会厅又暗又冷。“不用打扫了,”戴若说着,精力充沛地顺手抓下放在长桌上的椅子,在地板上摆正,“拿点蜡烛来,生个火,再多准备一点葡萄酒和白兰地,这样就行了。”
“马上来,戴若先生。”劳伦斯说完便冲出房间。
柯勒律治又啜了一口白兰地之后站起来。他环顾群众,现在有二十一人,因为有三个人原本在其他房间用餐,听说了这个消息便决定加入。有一个人迅速地翻开笔记本,手里拿着铅笔期待着。
“各位无疑都和我一样清楚,”诗人开始说道,“当一般俗称为圆颅党员的分子不顾‘王权神授’之说,成功地杀死查理一世,接着克伦威尔的国会派即位之后,整个英国文学的格调都变了,变成一种低沉晦暗的基调。伊丽莎白女王治下的年代结合了所有领域的荣耀,闪耀着雅典的光辉,这番成就是我国史上各代所仅见,如今却屈降于清教徒的严苛朴实,他们不仅戒除了历史先人的荒奢习气,也排斥了他们的真知灼见。当克伦威尔得势,弥尔顿已经三十四岁,因此尽管他支持国会派,也欣然同意严格纪律与自制的新主张,他的想法却是在前一个时期衰微之际形成的……”
柯勒律治原先歉疚的口气逐渐变淡,对主题的浓厚兴趣让他开始以比较权威的口吻说话,这时候道尔的目光却在其他人身上游走。带着笔记本的陌生人正以某种速记的方式忙着做笔记,道尔心想,他一定就是戴若昨晚提到的教师。他热切地盯着笔记本,暗自想着:要是幸运的话,那份笔记也许会在一百七十年后落到我手上来。那人抬起头来,正巧与道尔四目交接,便微微一笑。道尔略一点头,连忙转移视线。别乱看了,他气愤地想,继续写啊。
席柏多夫妇俩都半眯着眼注视着柯勒律治,有一度道尔还担心这对老夫妻打起瞌睡来,后来他才发觉他们面无表情其实是因为注意力完全集中,他知道他们想尽量像录音机一样,将演说内容完整地记录在心里。
戴若面带着平静而满意的微笑看着诗人,道尔猜想他根本没有用心听,只是观众似乎对这场演讲秀很满意,这让他十分高兴。
贝纳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就好像这只是一个休息空当,待会儿还有苦差事要做。道尔好奇地想:他会不会是在担心回程还要经过那个贫民区?但是来的时候他似乎不怎么在意。
“于是弥尔顿将这个问题浓缩成一个信仰问题,”柯勒律治开始总结,“这种信仰比清教徒所真正追求的更独立、更自主,事实上也更为坚定。他告诉我们:信仰并不是一种异国花卉,需要你排除日常世界的种种去费心维护;信仰也并非如同孩童心目中的圣诞老人,需要靠着诡辩与片面的真理来支撑。总之,它不是对既有教条的墨守成规。认真说起来,信仰必须要能明辨这个世界结构中每一个零件的形式与趋势,这些也正是上帝的特征。也因此,宗教只能够担任建议与阐述的角色,而不能有驱策信众执行的行为,因为只有独立领悟进而选择的信仰与行为,才能受到赞美或谴责。既然如此,假如刻意对某人隐瞒任何事实或观点,便可视为剥夺人权的犯罪行为。任何一个组件都不能被判定为社会所不容,因为在马赛克图案上增添愈多石块——无论明或暗——我们所描绘的上帝画像才会愈清楚。”
他停了一下看看听众,然后说声“谢谢”之后坐下。“有什么问题或是补充或反对意见吗?”道尔发现当演说的热情一消失,他又变成他们在入口大厅遇见的那个又胖又谦逊的老人家——演说时的他令人印象较为深刻。
珀西·席柏多温和地谴责柯勒律治以自己的信念来诠释弥尔顿的文章,并且引述他的几篇文章作为佐证,诗人显然受宠若惊,因此答复时特别详细地指出他与弥尔顿之间许多不同的观点。“不过一旦探讨的对象是像弥尔顿这样才华洋溢的人,”他微笑道,“我总会因虚荣心作祟,而偏重于我们看法相同的部分。”
戴若从背心口袋掏出一只表,瞄一眼便站起来,说道:“我们恐怕该走了,光阴不待人,而且还有一趟长途旅程等着我们呢。”
一阵嘈杂声中,大家把椅子往后推,站起身来,然后开始摸索着将手臂伸进外套袖子里。几乎每个人——包括道尔在内——都特地去和柯勒律治握手,珀西·席柏多还亲亲他的脸颊。“我这把年纪的女人亲你,你的莎拉绝对不会抗议。”她说。
而那个被道尔怀疑是某个知名灵媒的女人,果然开始出现恍惚状态,贝纳急忙赶过去,微笑着对她耳语几句。她立刻清醒过来,并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肘走出房间。
“贝纳,”戴若说,“喔,对不起,继续吧。道尔先生,能不能请你去通知克里希洛把马车驶到前门来?”
“没问题。”道尔走到门口停下来,再看柯勒律治最后一眼——他怕自己不够专心,不像席柏多那样好好地利用这个晚上——然后他叹了口气才转身出去。
走廊很暗,地板也不平,而且没见到贝纳和那个倒霉的灵媒。道尔摸索着转过一个角落,但眼前不是入口大厅,而是一段楼梯底部,墙上篝笼里点着一根蜡烛,照亮了最下方的几阶踏板。应该是在另一边吧,他心想,便又转身。
不料有个非常高大的男人就站在他身后,吓了他一大跳。那人的脸凹凸不平,还有许多难看的纹路,好像做了一辈子难看的表情累积而成的,而他的头则是光秃秃的。
“老天啊,你吓死我了。”道尔大叫,“对不起,我好像……”
那人以惊人的力道抓住道尔的手,猛地将他一个转身,将手扭到他的肩胛骨之间,道尔忍不住痛,正要大口喘气,忽然一块湿布盖住他的脸,结果他吸进的不是空气而是刺鼻的乙醚。他反正也已失去平衡,便在惊恐中用尽全身力气往后踢,他感觉到鞋跟重重地撞到骨头,但是抓住他的有力臂膀却丝毫没有放松。尽管他努力地屏住气息,但不断挣扎却让他吸入更多毒气。他可以感觉到后脑勺涌起一大股昏迷的暖意,不由狂乱地想着:为什么戴若、贝纳甚至柯勒律治他们,没有人绕进这个转角来大声呼救呢?
他凭着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突然想到这个人一定就是贝纳在五年前或几个小时前,闯进一八〇五年伊斯灵顿的帐篷时,蓦然撞见的那个“活像僵尸的光头老人”。
平时老是辛苦地销熔那些仿佛源源不绝的英国金属汤匙,“该死的理查德”本以为可以趁这趟夜游轻松一下,结果威伯说起他们的目标出现在那个田野的经过,把他的兴致全破坏光了。“我偷偷溜出去跟着那个老人,”他们坐在马车驾驶座上等着首领回来的时候,威伯悄声对他说,“他慢慢地穿过树林,走走停停的,还带着他几样古怪的玩意——像是那个装了酸液和铅的陶罐,只要碰到上头那两个金属按钮就像触电一样,你知道吗?他不断地停下来碰按钮,鬼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他每次一触电手就往回缩。还有那个装了色情图片,很像望远镜的东西。”理查德知道他说的是六分仪,威伯始终弄不明白那叫六分仪,不叫色情帐篷,所以他总以为首领在偷看黄色图片。“他停下来看了好几次,大概是想让自己血流加速吧。所以我就躲在一棵树后面,看着他穿越那个田野,一边看奶子图片一边让自己触电,好像很惭愧的样子。后来有一次他去摸陶罐,手却没有缩回来。他看着罐子,摇一摇,再摸一次,还是没触电,我就知道罐子坏了。然后他马上跑回树林,这次没有停,我怕被他看见,整个人趴平了。他倒是没看见我,我抬头偷瞄时,他就站在一棵树后面,离我大约五十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空空的田野。于是我也跟着看,心里怕得不得了,因为不管他在搞什么,连他自己都神经兮兮的。”
这时威伯停下来喘口气,理查德则伸手到衬衫里面,用食指和拇指抓着他那小木猴的耳朵,因为他总是担心恐怖的谈话会惊吓到它。“接着呢,”威伯继续又说,“我们在那里待了几分钟,我怕被他听见,所以不敢离开。突然间‘砰’的一声,树梢刮起一阵旋风,我往外一看,正好看见一个黑色的大帐篷倒塌在田野中央。”这一刻他紧抓住理查德的肩膀:“几秒钟前我偷瞄的时候可没有那个帐篷!它就突然出现了,你知道吗?我打了几个避邪的手势,还念了十几声‘大蒜!’因为这一定是魔鬼的杰作。然后有几个穿着时髦的小伙子从帐篷底下钻出来,拉开帐篷,你猜怎么着?那里头有两辆马车,车灯还亮着呢!两辆车内都有人,马具也都上好了,随时可以走。其中有个魔鬼似的年轻人喊得好大声:‘真刺激!其他人都好吧?马儿呢?’另一个人叫他安静点。接着有几个人把帐篷折起来埋进土里,然后两辆马车便往道路上走。这时候首领跑回营区,我紧跟在后,然后他就叫我们跳上这辆篷车,跟踪他们。”
威伯说完,便退到篷车后侧,从那响亮、缓慢的呼吸声,听得出他逮住了机会小寐一下。“该死的理查德”很羡慕他有这种随时终止烦恼的能力。这个老吉普赛人不安地在驾驶座上动来动去,眼睛直瞪着“王冠与铁锚”的后门。进城就够他紧张的了,那许多非吉普赛人盯着自己看,还有保安官虎视眈眈地想把吉普赛年轻人扔进监狱,而当他得知有巫术牵涉在内,更对这重重危险头痛不已。理查德有一点不太像吉普赛人,他会比较过去与现在的情势。他心下凄然地想:要是八年前菲齐老人没有失踪就好了,他当首领的时候,收入一向很可观,生活压力也小得多。他又把手伸进衣内,用拇指拍拍猴子的头以为安抚。
酒馆后门“呀”的一声开了,罗曼尼博士肩上扛着一具瘫软的躯体,一跳一跳地穿过巷子朝篷车走来。“起来了,威伯。”就在首领出现在篷车后门的前一刻,理查德将同伴嘘醒。
“威伯,帮我把这个人弄进去。”罗曼尼轻声说。
“好的,先生。”威伯立刻警觉地说。
“笨蛋,小心点,别撞着他的头,我还需要这里头的东西。好,放在毯子上,这样很好。现在把他绑起来,捂住嘴巴。”老首领将后门布帘拉拢,用带子绑紧,然后穿着弹簧底鞋的他身手异常矫捷地往前冲,爬到理查德身旁的驾驶座上。“他们显然马上就要离开了。”他说,“我捉到一个,但还是跟着其他人走。”
“好的,先生。”理查德答应道。他朝马儿咂了一下舌头,篷车随即往前冲,帆布罩啪啪作响,高挂的铁环则前后摇摆。他们从“王冠与铁锚”往东过了两条街之后,转上河滨大道,然后靠边停下。
他们等了将近半小时,这段时间有几个行人信步经过,都好奇地看着篷车两侧帆布上华丽彩绘的字样:“罗曼尼博士埃及巡回剧团”。这时候罗曼尼眼睛一眯:“理查德!他们终于来了……跟上去。”
随着缰绳一抖,篷车立刻混进车群当中。街道上挤满了大小马车,那两辆马车很快便愈离愈远,理查德得站到踏板上并展现最高超的御马术,才能勉强不把目标跟丢。
当他们右转冲入圣马丁巷,在其他车夫愤怒与惊恐的叫骂声中,罗曼尼博士从口袋掏出表来,看了一眼又塞回去。“他们一定是想在大门关闭前赶回去。”理查德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三辆马车,两辆在前一辆尾随在后,急匆匆地循稍早的原路返回。当他们沿着牛津街往西行驶,理查德便知道独自高坐在第二辆马车后座的人,已经发现有一辆篷车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就在海德公园倏地从左手边闪过,四周尽是漆黑的田野时,第二辆马车忽然枪口一闪,传出空心爆破的声响,接着便有一枚子弹打中理查德头顶上的铁环。
“我的妈呀!”老理查德大喊道,下意识地勒住缰绳,“这混蛋竟向我们开枪!”
“该死的混账东西,快一点!”罗曼尼大叫:“我已经施了偏离子弹的咒语。”
理查德咬紧牙根,快马加鞭回复原来的速度,一只手则护着可怜的木猴子。空气又湿又寒,他一心只希望回到帐篷里,守在热模子和熔炉旁边做苦工。
“他们肯定是要回到树林靠马路边的那个田野。”罗曼尼告诉他说:“到下一条路的时候靠边,我们绕回营区去。”
“先生,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让我们在那里搭营?”理查德问道,并暗自庆幸地勒住马,让两辆奔驰的马车远离,“你知道这些人要来吗?”
“我知道可能有人会来。”罗曼尼喃喃说道。
篷车沿着车辙深陷的小路,颠簸着驶离贝斯瓦特路,绕到带状树林的南侧。营区旁边没有人站立或升营火,倒是有几只狗瞪着刚刚来到的人,随后跑到营区内摇尾跳跃地通知主人有吉普赛的朋友来了。不一会儿,出现了几个人往已经停止的篷车走去。
罗曼尼跳下车来,由于鞋底的弹簧喀嚓一声闭阖起来,地面的撞击力让他往后一缩。“理查德,把囚犯带到你的帐篷去。”他说,“要小心别让他受伤,也不能让他有机会脱逃。”
“好的,先生。”老理查德大声应道,而他们的首领则一蹦一跳地冲向树林。根据威伯所说,树林另一边就是那些凶神恶煞般的陌生人突然出现的田野。
想到威伯的大胆窥视,理查德忽然决定不让他专美于前。“威伯,把他带到我的帐篷去。”他说,“当旧鞋一样绑紧一点,我马上回来。”见他惊愕地睁大眼睛,理查德满意地朝他眨眨眼,然后便跟踪首领去了。
他略微偏左而行,来到罗曼尼西侧几百码处的树林,他听得出来在他右手边的树林间,老人尽量放轻了脚步行进,但仍比不上吉普赛人,当罗曼尼来到田野边缘的一棵大树后面站定时,理查德也已静悄悄趴伏在一座小丘背后。
田野中央,两辆马车紧靠在一起,所有人全下车,聚集在几码外。理查德数一数有十七个人,其中还有几个女人。
“各位请听我说。”一个老人大声地说,他显然十分心烦,“我们不能再继续找他。事实上,我们几乎就要超越安全界线。该死,我们才刚到这里,距离裂缝关闭的时间只有几秒钟了。道尔显然决定……”
话未说完,忽然响起一声模糊的重击声,所有的人全部瘫倒在地。后来理查德发现那一堆其实只是衣服,原本穿着衣服的人已经不见了。马与马车立在月光下的空旷田野,无人照看。
“他们是死掉的人,”理查德惊恐至极,小声地说,“鬼!大蒜,大蒜,大蒜。”他看见罗曼尼博士匆匆奔向田野,便起身把猴子从衣服里面掏出来。“不用你说,”他悄声说,“我们要走了。”他连忙穿过树林回到营区。
虽然一开始,道尔怎么努力也睁不开眼睛,但是消毒水可怕的味道与气味充斥着他的脑袋,让他知道自己又回到牙科诊所的恢复室里。他舌头在嘴巴里转一圈,想看看这回他们拔了哪几颗牙。他记起了他们让他躺在一张凹凸不平的沙发上——他暴躁地想,帮我端热巧克力的护士哪儿去了?
他张开眼睛,却意外发现自己根本不在牙科诊所,所以很可能喝不到热巧克力。他在一个帐篷里,旁边桌上有个煤油灯,借着灯光他看见两个黑皮肤、留着山羊胡、戴着耳环的男人正盯着他看,不知为什么眼神中带着恐惧。其中一人卷卷的头发已经花白,他气喘吁吁,好像刚跑了一大段路。
道尔的手脚似乎不听使唤,但他猛然想起自己人在英国,为那个老疯子寇克蓝·戴若发表一场关于柯勒律治的演说。他说替我准备了旅馆房间的,他愤怒地想。他指的旅馆房间就是这个烂帐篷吗?这几个小丑又是什么人?
“他人呢?”他哇哇大叫,“戴若在哪里?”那两个人只是向后退一步,无礼的目光并未移开。可见得他们并不是戴若的手下。“跟我在一起的那个老人,”他不耐烦地说,“他在哪里?”
“走了。”喘气喘个不停的那人说。
“那就打电话给他,”道尔说,“电话簿里应该找得到号码。”
那两人都吓坏了,其中一个还从口袋里扯出一只小木猴,然后用拇指与食指死命地捏住猴头。“我们不会替你打电话给非吉普赛人的,你这魔鬼之子!”他嘶吼道,“是啊,非吉普赛人的圣经里的确有野兽的号码!”
这时候,有只狗跑进帐篷来,夹着尾巴快转一圈后又冲出去。
“先生回来了,”拿着木猴的人说,“从后面出去吧,威伯。”
“好的。”威伯热切地答应后,便从帐篷门帘底下爬出去。
道尔直盯着帐篷的门帘。刚才狗儿撞开门帘跑进来的时候,他瞥见外头空旷的夜色,还有一股带着草木气味的凉风。他的记忆终于摆脱乙醚毒气开始正常运作,他焦急地在脑海里回忆当晚发生的事。没错,跃入成功了,接着是伦敦城,和那个贫民区,没错,柯勒律治!席柏多夫人还亲了他……突然间道尔的腹内变得又空又冷,他感觉到额头渗出冷汗,因为他记起了那个光头男人抓住自己。天哪,他恐惧地想着,我错过了跃入回程,裂缝终止时,我人不在区域内!
门帘掀了开来,从“王冠与铁锚”将他掳走的光头男人走进帐篷,他移动的时候跳得很厉害。他从口袋拿出一根雪茄,走到桌边,弯身对着煤油灯吧嗒吧嗒地将雪茄点着。他移身到帆布床边,孔武有力的手一把抓住道尔的头,并将雪茄点燃的一端靠向道尔的左眼。道尔惊恐地弓起身子,绑在一起的双脚上下猛踢,但不管他如何用力挣扎,头还是动弹不得。他可以感觉到热气穿透紧闭的眼皮,烟灰的距离恐怕不到半英寸。“我的天啊,住手!”他大喊,“救命啊,住手,把他给我弄开!”
片刻过后,热气消失了,他的头也被松开。他的头左右摇摆,左眼都眨出泪水来了。当视力恢复后,他看见光头男人就站在床边,若有所思地抽着雪茄。
“我全都要知道。”光头男人说,“你要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你们如何利用那些门旅行,你们如何发现那些门——我全都要知道。我说得够清楚吧?”
“好的。”道尔哭丧着说。该死的寇克蓝·戴若,他愤怒地想,但愿他活生生被癌症折磨死。找马车又不是我的工作!“好,我什么都说。老实说,如果你帮我一个忙,我就能让你致富。”
“帮忙?”老人不解地重复道。
“对。”道尔的脸颊因泪水滑过而发痒,不能动手去搔,他都快受不了了,“我说能让你致富可不是开玩笑。我可以告诉你该买哪些地皮,该投资哪些事物……如果给我一点时间思考,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上哪去寻宝……加州的金矿……图坦卡蒙的坟墓……”
罗曼尼博士听到这里,立刻抓住道尔胸前的几个绳圈,将他略微提起,他自己则把脸凑近到离道尔的脸只有几英寸,低声说:“你们知道这个?在哪里?”
这个半悬空的姿势让道尔两侧和肩膀的绳子嵌进肉里,几乎让他再次痛晕过去,不过他看得出自己多少惹恼了这个凶狠的老人。“什么?”他呼吸困难地说,“图坦王的墓在哪里吗?是啊……放我下来,我快窒息了!”
罗曼尼的手一松,道尔跌回床上,已经七荤八素的头从帆布上弹起。“在哪里呀?”罗曼尼用一种平静而危险的声音问道。
道尔慌乱地四处张望。帐篷里除了他们俩就只剩那个握着猴子的老吉普赛人,他恐惧地瞪视道尔,口中不断喃喃重复某个字句。“这个嘛,”道尔不太确定地说,“我要订个协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的耳朵之所以嗡鸣,脸颊之所以又烫又麻,是因为老人朝他的头狠狠刮了一大巴掌。
“在哪里呀?”罗曼尼温和地再问一次。
“老天啊,你紧张什么!”霎时间他敢肯定地说,折磨自己的这个人应该已经知道答案,只不过他不相信自己的话而想拆穿西洋镜。他看见罗曼尼的手又缩回去,便脱口而出:“在国王谷地!在那些为其他法老——拉美西斯或其他人——兴建坟墓的工人所住的小屋底下!”
老人蹙着眉头,静静地抽了好一会儿雪茄,最后才说:“你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他才刚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狗又跑进来,然后转到帐篷门口轻声吠叫。
“是非吉普赛人。”老吉普赛人小声说。他从门帘偷偷往外看:“上帝保佑,先生,是保安官!”
道尔深深吸了口气,自觉像个即将从极高处往下跳的人,扯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啊!”
老吉普赛人立刻回身飞踢煤油灯,灯应声碎裂,炽热的灯油泼洒在帐篷的一片帆布上。在同一时间,罗曼尼也伸手捂住道尔的嘴巴,并将他的头扭过来让他面向泥土地。道尔刚听见老吉普赛人嚷着:“救命啊!失火了!”罗曼尼博士的拳头已经打在他的左耳后方,使他再度陷入昏迷。
有几座帐篷着了火,道尔真气自己看不清楚;他很想暂时不去在意塞在嘴巴里那块毛毛的东西,以及把他的手紧紧绑在大腿上的那些绳索,如果他有办法看到这场火灾,应该是转移注意力的最佳方法。他隐约记得那个可怕的光头男人让他靠坐在这棵树下,并特意测测他的脉搏,翻开他的眼皮仔细察看后,才赶回闹哄哄的大火现场。他就是这样清醒过来的,因为那人长满硬茧的拇指压在他灼热的眼皮上,十分疼痛。
他把头往后仰,看到天上有两个月亮,不觉大吃一惊。他的脑子就像一部急需调整的车,但他马上推断出其实是自己的视线重叠,所以,着火的帐篷其实只有一个。他用尽力气将两个月亮合而为一,重新低下头之后,便只看到一场火。他晦暗炙热的心里仿佛掠过一阵凉风,他也顿时有了意识——身体底下的草和石头,背上靠着的粗糙树干,还有勒得他好痛的绳索。
忽然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把戴若提供的精美点心拱到喉头底部,他硬生生地压制住又吞了回去。他的脸和手上冒出薄薄的汗水,晚风吹来更觉得冷,他强忍着不去想象,假如昏迷中布块还塞在嘴里,却呕吐出来会是什么情形。他开始想把布块吐掉,先用舌头往前顶,然后用牙齿咬住,好让舌头后退一点再顶一次。最后他终于把它顶出嘴巴,落到固定用的皮环底下,接着他拼命摇头,直到把它甩到草地上为止。他张开嘴巴大口呼吸,试着集中思绪。他记不得自己是为什么被丢在这里观火,但他清楚记得老人的雪茄,以及脸上挨的那一巴掌。他几乎是迷迷糊糊地脱离树干,趴倒在地,然后开始向外滚去。
这时他又开始晕眩,刚刚清醒过来的意识又模糊了,但他用一个脚跟把自己撑起来,以一边的肩头顶住翻身,然后藉由翻转的力道再转下一圈,勉强穿过黑暗的草地。有两次他恶心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他也万分庆幸自己已经先把布块给吐出来。过了一会儿,他压根忘了自己为什么会以如此奇特的方式移动,他觉得自己像一枝朝着桌子边缘滚动的铅笔,又像一根点燃后顺着椅子扶手滚落的雪茄——其实他并不愿意想到雪茄。
突然间他滚落到半空中,有一度紧张得全身痉挛,之后便沉入冰冷奔流的水中。他奋力跃上水面,但一时受冻过度的肺却吸不进一点空气,随后他又往下沉,手脚极力想挣脱绳子却是枉然。我就要死在这里了,他心想,但他仍不断踢动,当他的头第二次浮出水面时,他惊慌地深吸一口气。
稍后他镇定下来,发现到他可以双脚在前顺流而下,大约每半分钟拱腰上跃换气,其实并不难。这条小溪很可能还不到泰晤士河就会变浅,他心想,到时候我应该可以蹦跳着上岸去。
他的脚跟不知缠上什么东西,让他整个人转了一圈,肩膀撞到一块石头,痛得他哇哇大叫。第二颗石头撞在他的腹部,他忍着腹部肌肉的疼痛,硬是蜷曲在石头上,好好地喘口气。水从背后流过来也有助于他保持这个姿势,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仍慢慢往下滑,手指甲怎么也扣不住湿滑的石头,他对于独力上岸一事已经失去信心。
“救命啊!”他大喊,用力喊叫不但让他无力再抓住石头,也让他回想起当晚稍早他同样喊着救命的情景。上帝保佑,先生,是保安官!他心里想着,再度载浮载沉顺流而下之际,他几乎已精疲力竭。
他在漂流途中又喊了两次救命,此时的他无助地打转,一下子头在前,一下子脚在前,最后他发觉自己只有力气再喊一声,绝望之余,他这次蹿得特别高,气也吸得特别饱,却忽然有个冷冷尖尖的东西钩住他的外套,使劲地将他逆流拉起。
他这口气吐出来成了一种吃惊的狂嚎。
“天哪,”一旁传来一声惊叫,“别吼了,你已经获救了!”
“爸,你好像摔断他的脊椎了。”有个女孩急切地说。
“坐下,席拉,我没摔断他的骨头。喏,到另一头去,把这可怜的家伙拉上船的时候可别翻船了。”
道尔被猛烈的力道往后拉,他转头看去,看见一艘两侧凸出的划桨船上有几个人: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刚才用长长的钓钩钩住他,现在正在收线。道尔把重量都放到钓钩上,全身放松,并且把头往后靠在水面上凝视着月亮,一面大口大口、顺畅无碍地呼吸着夜里沁凉的空气。
“我的老天,梅格,你看看这个。”当钓竿撞在舷缘时,有两只手抓住道尔的肩膀,只听见一个男人说道:“这个人被五花大绑成这副德性。”
有个女人不知低声说了什么,道尔没听见。
“可是,”男人又说,“我们总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吧?而且我相信他会了解我们是辛劳穷苦的商贩,虽然能学习撒马里亚人的善行,但这么一耽搁也得损失不少钱。错不了。”说着,道尔便听到咔嗒一声,接着一把刀刃利落地砍断绳索。“好了,脚上来了,整个拉上来可能比较好,好,行了。好啦……该死,席拉,我不是叫你坐在那边吗?”
“我想看看他有没有被虐待。”女孩说。
“这还不叫虐待啊,被人绑住手脚,丢进雀儿西溪,然后被钓上来以后还得听一个笨女孩说话。坐下。”
男人抓着道尔的衣领提起来,将手伸过他的肩膀,很快地掀开上衣下摆,一手抓住裤腰带,把他从舷缘拉到前面的横座板上。道尔试着想合作,但人实在太虚弱,只能在通过舷缘时尽力用手撑住。他动也不动地倒在座板上,仍尽情享受着放松与呼吸的幸福。“谢谢,”他终于喘着气说,“我恐怕……撑不过……一分钟了。”
“我丈夫救了你的性命。”一个脸型有如马铃薯的老妇探身到他面前,严肃地说。
“好啦,梅格,他跟你一样清楚,我相信他一定会大方地表示他的感激。我来划船吧,我们已经快漂到岸边了。”他坐到中间的横座板,拿起船桨时,道尔听见桨架嘎嘎作响。“梅格,我得努力点划,免得浪费太多时间。”他刻意提高声音说,“去晚了,恐怕还占不到平时在比林斯门的位子呢。”他停了一下,船身一颤,当他开始俯身划桨,船也跟着往前冲。
女孩席拉好奇地俯看道尔。“这些衣服很高雅很漂亮,还没弄坏之前。”她说。
道尔点点头,粗声说:“今天晚上第一次穿。”
“是谁把你绑起来丢进溪里的?”
道尔恢复平顺的呼吸和些许精力后,头昏昏地坐直身子。他回答说:“是吉普赛人。他们,呃,还抢走我的东西。一分钱——我是说一个小银币也没留给我。”
“天哪,克里斯,”老妇插嘴道,“他说他没有钱。而且他的口音听起来好像外国人。”
船桨的律动声停了。“先生,你打哪儿来的?”克里斯问道。
“加……呃,美国。”风吹在他湿透的衣服上,让他冷得直打颤,他咬紧牙关免得牙齿咯咯作响。
“梅格,再怎么说他也有钱旅行啊,不是吗?错不了。先生,你住哪家旅馆?”
“其实,我……好冷啊,你有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保暖的?……其实我才刚到。他们拿走了我所有的东西:我的钱,我的行李,我的……呃……护照……”
“换句话说,他是个全身发抖的贫民。”梅格正义凛然地瞪了道尔一眼,说道,“那么你打算怎么报答我们对你的救命之恩啊?”
道尔怒火上升,回道:“你们把我拉出河面的时候,怎么不先喊价?否则我会告诉你们我付不起,那么你们就可以继续往前走,去找一个有钱一点的人救了。我好像从来没看过那则寓言故事的后半部——原来节俭的撒马里亚人还会对可怜的魔鬼逐一列出账单。”
“梅格,”克里斯说,“这个可怜人说得对,就算他有钱我们也不会接受。我知道他应该很乐意以劳力来偿还人情——你也知道的,先生,在凡人和上帝眼中,就是这么回事——他可以帮我们摆摊位,席拉去叫卖的时候,他也可以提篮子。”他看了看道尔的外套和靴子,又说:“去拿一条毯子让他裹着换衣服。可以拿派屈克的旧工作服换他那身破烂衣服,再看能不能当破布卖掉。”
梅格丢了一条满是洋葱味的毯子给道尔,然后从船头一个类似储藏柜的地方翻出一件厚重外套和裤子,两件都是灯芯绒布料,但已十分破旧,布满补丁,另外还有一件褪色的白衬衫,和一双可能是克里斯在道尔这个年纪穿过的旧靴子。“哎呀!”她最后拿出一条脏兮兮的白围巾时,惊叫道,“派屈克第三好的行头。”
道尔冷得直想赶紧换上这些虽破旧却干暖的衣服,当他把湿衣服从毯子底下踢出去,梅格全都仔细收起,他知道他们是希望这些衣服能卖个好价钱。
他用毯子将头发差不多擦干后,觉得暖和起来也精神许多,便移到横座板的另一端,不再坐在原先湿答答的地方。他真希望能抽个烟斗、雪茄,或是香烟也好。他发现船上全是加盖的木桶和笨重的麻布袋。“我闻到的是洋葱味和……?”
“豌豆浓汤。”年轻的席拉说,“比林斯门市场很冷,所以渔夫和鱼贩会花两便士买一碗热汤。冬天是三便士。”
“洋葱……才是主要生意。”克里斯喘着气说,“汤只是……附赠的,其实……根本……不够成本。”
才怪,道尔暗想。
月亮挂得低低的,看起来又大又黄又模糊,柔美的光辉照在树梢、田野与溪流波纹上,即使当梅格探身取下船头的煤油灯,用打火石将灯点亮并重新挂上之后,月色也丝毫未减。
水路逐渐变宽,克里斯将船头斜转向右。“泰晤士河到了。”他轻轻地说。
宽广的河面上可以看见另外几艘船连在一起,全都是体型笨重、吃水很深,每艘船上纠结的索具下方都有一个盖着帆布的大方包。
“干草船。”席拉蹲在道尔身旁说,“我们有一次看到那里起火,好多人身上着火以后,从大包的顶端跳下水。太精彩了,比杂耍还好看,而且不用钱。”
“但愿……演员也很尽兴。”道尔说。他想着也许哪一天他发达了,能上布铎或怀特俱乐部去,一面喝白兰地,一面讲述这段有趣的短程旅行。
他太有把握了。刚开始几天当然会不好过,可是就凭他二十世纪的知识,情势对他绝对有利。是啊,他可以暂时找个报社的工作,也许可以对战争结果或目前的文学趋势,作一些惊人的预测;而艾希布雷斯差不多再一个礼拜就会抵达伦敦,他很轻易就能与他结交;再过两年拜伦将会返回英国,他也可以赶在《哈洛德游记》将他捧红之前先请人引见。还有,他心想,我也可以作一些投资,像是电灯泡、内燃机、拉塔基亚烟草、冲水马桶……不,最好不要改变既有的历史,任何历史的窜改都可能抹煞我到这里来的旅程,甚至于我父母亲相遇的机缘。我得小心点……不过我应该可以为法拉第、利斯特和巴斯德提供一点无伤大雅的建议吧。哈哈。
他记得自己曾经对着艾希布雷斯的肖像问过:在他的时代里,女人、威士忌和雪茄是否更好?这下子,我铁定会知道了,他告诉自己。他打个呵欠,背靠在一袋洋葱上。“进城以后叫我。”他说完便在小船轻轻摇摆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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