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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么在此奔流不息的河川里,一切匆匆流过,又有什么值得人重视的?诚如一个人爱上飞掠的麻雀,麻雀却已不见踪影。
——马可·奥勒留
宝马汽车的司机转过弯道,快速而平稳地停下车后,“咔嗒”一声关掉头灯。坐在后座的布兰登·道尔弓身向前,瞪着他们刚刚抵达、以栅栏围起且满布碎石的空地。空地灯杆的电灯亮晃晃的,他还听到附近有重型机械运作的声音。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停车?”他有点不抱希望地问。
司机行动敏捷地跳下车,为道尔打开车门。夜晚的空气很凉。“戴若先生就在这里。”他解释道,随后又加一句,“这个我来拿。”说着便接过道尔的行李。
从希斯罗机场来此的十分钟车程,道尔一直没有说话,但即使他不肯承认对自己的处境几乎毫无所悉,仍压抑不住紧张情绪。“我……呃……根据最初在加州富乐顿与我接洽的那两人的说法,这是……这份工作和塞缪尔·柯勒律治有点关联。”他们俩拖着脚步朝铁丝网栅栏的大门走去时,他换个方式说,“你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吗?”
“戴若先生一定会向你解释清楚的。”司机说,他在这场接力赛中的任务即将完成,他整个人看起来轻松许多,“我想大概是关于一场演说吧。”
道尔停下脚步:“一场演说?他催我连夜赶六千英里路到伦敦,只为了一场演说?”还付我两万美元,他暗暗加了一句。
“道尔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说过了,他会跟你解释……”
“他最近聘请史帝佛斯·贝纳担任某种职务,和这件事有无关联,你知道吗?”道尔逼问着。
“我不认识贝纳先生。”司机愉快地说,“先生,快来吧,你也知道所有的行程都排得很紧。”
道尔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当他留意到栅栏上端缠绕着一圈圈有刺铁丝时,心下更感不安。他再仔细一看,发现铁丝网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绑着涂鸦过的小纸片和一些细枝,可能是槲寄生。他开始觉得先前听到关于戴若跨领域研究企业——DIRE——的传闻,可能是真的。“我应该已经说过,”他半开玩笑地对司机大喊,“我可不会玩碟仙。”
司机将行李放到泥土地上,按了门柱上一个按钮。“我想是不需要的,先生。”他说。
栅栏另一边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卫匆忙赶来。好啦,你脱不了身了,道尔告诉自己。就算你拒绝他,至少也能得到五千美元的顾问费……不管接下来如何演变。
一个小时前,道尔十分感激那位空姐叫醒他,请他系上安全带,因为他又梦见蕾贝佳的死。在前半段梦里,他总是一个能预知未来的陌生人,想尽办法要在布兰登和蕾贝佳夫妻骑上摩托车之前找到他们,或至少在道尔猛踩那辆老本田机车油门,从海滩大道冲上交流道斜坡进入圣塔安那高速公路之前找到他们,但每次总是失败,每回他的车吱吱嘎响绕过最后一个转角时,总是不幸地刚好看见老机车加速斜转而过,消失在人工造景的弯道处。通常他都能在这个时候强迫自己醒来,但稍早他喝了几杯威士忌,因此这次他原本可能无法从梦里醒来。
他坐起身来,眨着眼睛环顾宽敞的机舱与其他座位的乘客。灯光亮着,只有小窗外点点漆黑——天又黑了,但他记得几个小时前才见到黎明降临于冰雪覆盖的大地。道尔觉得搭乘喷气式客机旅行实在令人脑筋混沌,既不能像撑竿跳一跃而过,还常常让你搞不清何月何日。他上回到英国途中曾在纽约停留,不过DIRE的行程太匆促,无法这么做。
他在座位上大大伸个懒腰,有一本书和几张纸从座位前方的折叠式餐桌上“砰”的一声掉在地板上,害得走道另一边的女士吓一跳,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弯身将东西捡起来。他把文件稍作整理,看见自己留下的许多空白与胡乱画的问号,不禁戚然怀疑,即使到了英国,是否就能挖掘到柯勒律治的部分数据——他当然得利用这趟免费旅行,多做一点自己的研究。这两年来他一直试着为这位诗人写一本完整传记。柯勒律治还算简单,当他把文件收进夹在两腿间的公文包时心想着,真正要命的是,威廉·艾希布雷斯完全无解。
刚才掉落的书是白礼写的《艾希布雷斯传》。书落地后翻了开来,弄破了几张泛黄的书页。他将这几页小心地放回去,轻轻将书阖起,用手指掸掸灰尘,然后直瞪着这本无用的书。
他闷闷不乐地想着,纪录艾希布雷斯生平的文献已不是少所能形容。威廉·海兹利特曾于一八二五年为他的作品写了篇简短评论,也附带提供了一些关于此人的琐事,而艾希布雷斯的挚友詹姆斯·白礼则写了这本详细的传记,由于没有其他数据,这本传记便被视为标准版本。道尔好不容易补充了一些书信、剪报与警方记录等额外数据,这位诗人的生平却仍有许多连接不上的间隙。
例如从出生到一八一〇年,艾希布雷斯是住在弗吉尼亚的哪个小镇?他自己曾一度说是里奇蒙,又曾说是诺福克,但至今却从未在这两地发现过他的记录。道尔开始推测这名麻烦的诗人在抵达伦敦后改了名字,他还找出几个在一八一〇年夏天失踪、年约二十五岁的弗吉尼亚人的姓名。尽管这本由艾希布雷斯口述、白礼执笔的传记疑点重重,但他在伦敦那几年却是很容易追踪,而一八一一年到开罗的一次短期旅行,虽然无法解释,却至少有案可稽。
现在缺少的是所有细节,道尔心想。而某些遗漏的细节却折磨着道尔的好奇心。例如他可能与一直以来雪利敦所谓的“舞猿狂症”有关:一八〇〇年到一八一〇年之间,伦敦城内外出现了毛茸茸的动物,每次一只,但总数惊人,保守估计六只,夸张的说法是三百只。这些显然是人类,当他们发现自己突然产生这种痛苦跳跃的症状,甚至会因惊吓过度立刻倒地不起,全身剧烈抽搐呈垂死状。斯塔尔夫人说艾希布雷斯有一回喝醉酒,曾透露他对这种特殊疫病知道得虽多,却永远不敢说出来,而且有一点相当肯定:他到达伦敦一周后,曾在针线街附近一家咖啡屋里,杀死这样一只动物……但令道尔懊恼的是,线索到此就断了。艾希布雷斯显然并没有醉到把整件事都告诉斯塔尔,否则她一定会传述下来,而白礼的传记中对此自然是丝毫未提。
还有,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天晓得,道尔心想,这个人一生中树敌无数,但在一八四六年四月十二日当天追踪到他的人,可能会是谁呢?五月间,有人在沼地中发现他的尸体,虽然已腐化,但看得出是他,也看得出他是被剑刺穿肚子而死。
该死!道尔沮丧地瞪着放在腿上的书心想,莎士比亚的生平资料都比他多呢。而亏他艾希布雷斯还跟拜伦等多位生平记录详细得惊人的作家生于同一时期!或许此人是个二流诗人,或许此人的作品产量少而艰涩,若非海兹利特和华兹华斯对他做过一些批评,可能早被忘得一干二净,而不是只被收录在异常少见的完整诗选当中。但无论如何,他的一生留下的应该不只如此。
当飞机因转弯而倾斜飞行时,他从走道另一边的窗子看见伦敦的灯火闪耀升起,他也确定马上就要降落,空姐是不会再送酒过来了。他环视一圈后,偷偷从夹克的暗袋拿出他的扁酒瓶,旋开瓶盖,倒了少许拉弗格威士忌在他上次饮酒所用的塑料杯中。他收起酒瓶,感觉很轻松,还希望能点起一根等在另一边暗袋中的乌普曼雪茄来抽抽。
他啜饮一口威士忌,面露微笑——这拉弗格虽然比不上瓶装浓度91.4度的神奇口感,但还是棒极了。他心想,其实这些来自多米尼克共和国的新产乌普曼雪茄,几乎也和当初在加纳利群岛卷制时不同了。
从蕾贝佳之后,我所交往的年轻女性,每个都无趣至极。
他猛地翻开那本旧书,盯着雕版印刷的卷头插画。那是根据托尔瓦森雕塑的半身像所绘的肖像:眼窝深陷、胡子异常浓密的诗人,从画中回瞪他。从雕塑家的作品可以明显看出他身高巨伟、肩膀厚实。威廉,你的时代又是如何呢?道尔心想。雪茄、威士忌和女人都更好吗?
有一度,道尔以为艾希布雷斯对他露出嘲弄的微笑……后来,在一阵强烈的晕眩中——他差点要放掉手中的杯子,紧抓住座位扶手——艾希布雷斯仿佛真的透过一张画、越过一百五十年的时间,带着轻蔑消遣的神态看着他。
道尔用力地摇摇头,再次把书阖上。他告诉自己:当你觉得一个死了一百年的人,好像在画像里对你眨眼的时候,这样你就知道自己累了。他跟柯勒律治就从未有过这种情形。
他把书收进公文包,放在另一本书旁边,那是他带来作为凭证用的——《入幕之宾》,布兰登·道尔为柯勒律治所写的传记。他原本想继续对湖畔诗人做更长远的研究,但《入幕之宾》的书评与销售量,却使得迪弗里斯大学出版中心的编辑建议他选择……编辑是这么说的:“一个比较少人涉猎的领域。”他还说:“你在PMLA学刊上曾经发表过两篇文章,颇为成功地诠释了艾希布雷斯的艰涩诗篇,我个人十分欣赏。也许那位怪异诗人的传记会比较具有震撼效果,而引起评论界——以及各大学图书馆长——的注意。”
唉,道尔关上公文包时心想,除非我写出一个纯属虚构的东西,否则这篇作品恐怕不是普通的短。
飞机开始降落,他打呵欠时耳朵里“啪”了一声。暂时先忘了艾希布雷斯吧。不管戴若付两万美元给你做什么,总之是和柯勒律治有关。
他又啜了一口威士忌,满心希望这份工作可也不要和灵乩板或碟仙这类的玩意有关。他看过一本据说是雪莱的鬼魂口述,由灵媒写成的诗集,他有点怀疑DIRE的这份差事可能相去不远,他甚至不知道两万美元是否已足以让他放弃专业的坚持而加入。飞机似乎即将着陆,他便干了杯中的酒。
最近不断听到DIRE的传闻,实在是个怪异的巧合。一个月前,他们为史帝佛斯·贝纳提供一个工作机会,贝纳是道尔所教过最杰出的一位英国文学研究生,当道尔从他口中得知DIRE仍存在时,倒也略感讶异。道尔当然知道这家公司——打从一九三〇年代早期,它便在充满传奇色彩的创办人睿智领导下,成为美国科学界的栋梁,足以媲美IBM与汉威。他们一直从事太空计划与海底探险等伟大事业,道尔记得在六〇年代,他们还常常赞助电视台播出莎士比亚剧作,中间不插广告。但是到了七〇年间这家公司便销声匿迹,道尔曾看过某份八卦杂志报道——应该是《国家询问报》吧——寇克蓝·戴若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在尝试过所有科学的医疗方式之后,决定将DIRE的资源转而投入秘术研究,希望能在叫人半信半疑的巫术史料中找到疗法。《新闻周刊》只提到DIRE遣散了多数员工,并关闭生产中心,另外道尔记得《富比士》杂志也写过关于他们的股票一夕间变成壁纸的文章,标题好像是“DIRE危机”之类的。
后来他们找上贝纳,给他一个高薪却职位不明的工作。有一天晚上,贝纳喝了一大壶啤酒后,跟道尔说起他应试时接受的测验包括:疲倦与精神不济时的警觉性,身体的耐力与灵敏度,能否快速了解复杂的逻辑问题……甚至还有几项测试的目的似乎是为了衡量贝纳的冷酷程度,道尔听了不禁感到憎恶。贝纳通过了所有测试,后来他虽然告诉道尔自己被录用了,但是关于工作本身的问题,他却巧妙地全然回避。
机轮接触跑道时发出尖锐响声,由于有隔音设备所以听起来很遥远。此时道尔心想,无所谓,我可能马上就会知道贝纳不肯告诉我的事了。
警卫打开大门,从司机手上接过道尔的行李,司机点头示意后便走回未熄火的宝马车。道尔深吸一口气走进去,警卫随手将门锁上。
“先生,欢迎你加入我们。”他背诵似的说着,还特别提高声音,以便压过轰隆隆的柴油机声,“请跟我来。”
这块空地比从街道上看起来更宽敞,警卫带着他绕来绕去以便避开一些吓人的障碍物。巨大的黄色推土机摇摇晃晃地往返来去,水车轮似的轮胎把人头大小的石头碾得粉碎,当机器将碎石堆积成山并推到外面某个漆黑的角落时,一面还发出可怕的轰然巨响。道尔注意到碎石都是新的,因为石头碎裂的边缘仍泛白,而且看似尖锐。另外还有一群人匆匆来去,一面铺设粗大的电缆、盯着观测仪器,一面透过无线电对讲机交谈。亮晃晃的聚光灯围成一圈,将每样物品都照出五六个影子。
那名警卫有六英尺高,步伐极大,较为矮小的道尔偶尔得小跑步才能跟上,不久便已气喘吁吁。到底在急什么啊?他心里气愤地想,不过他也暗下决心,从现在起每天早上都要做仰卧起坐和伏地挺身。
在强光外围有一栋破旧的活动房屋,是由一辆铝板拖车改装而成,屋外有许多联系用的缆绳与电话线,这应该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只见警卫跳上门前的三阶楼梯敲敲门,听见里面的人喊了一声“进来”之后,他步下楼梯,打个手势请道尔进去:“戴若先生请你进屋说话。”
道尔走上阶梯,打开门进去。屋内到处散落着书和图表,有些老旧得足以供博物馆收藏,有些则显然是崭新的。但无论新旧,图表上满布着铅笔的注记和彩色图钉,就连最老旧脆弱的书籍也是随意摊开并留下墨水笔的污渍。
有个老人从一处较高的书堆后面站起来,道尔多年来在报章杂志上已经看过寇克蓝·戴若数百张照片,因此马上就认出他来,但却不免感到讶异。他原已经准备好要迁就一个富有、多病而且必定十分老迈的人,然而这一切想法都在眼前这个人锐利而冷漠的凝视中烟消云散。
他的头发虽然比一些近照更苍白、稀疏,双颊也稍微凹陷些,但道尔立刻知道那个开拓了无数科学研究领域——其中有些甚至是道尔闻所未闻——的人就是他,也是他从小小的金属薄板工厂起家,创造出一个金融帝国,而使得约翰·皮尔庞特·摩根的成就相形失色。“我想你就是道尔吧。”他说,著名的深沉嗓音完全没有衰退。
“是的。”
“很好。”戴若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对不起,时间太长了。随便找个地方坐。要白兰地吗?”
“好呀。”道尔往地板一坐,旁边有一堆高度及膝的书,不一会儿戴若就在书堆上放了两个纸杯和一只梨子状的轩尼诗酒瓶。戴若盘坐在书堆另一边,道尔发现他弯身坐到地板时竟然没有哼一声,不由感到愧赧。一定要努力做仰卧起坐和伏地挺身,他发誓。
“我想你对这份工作的性质一定多有猜测。”戴若一面倒着白兰地一面说,“无论你有什么结论,我都希望你将它们抛到一旁,绝对跟它们都无关。喏。”他递了一杯给道尔,“你对柯勒律治熟悉吧?”
“是的。”道尔回答得很小心。
“你也熟悉他那个时代吗?你知道当时的伦敦、英国甚至全世界发生过什么事吗?”
“应该还算清楚。”
“老弟,我所谓熟悉并不是说你家里有相关的数据,或是你知道怎么到UCLA图书馆查这些数据。我是说你的脑子里都记得,这样比较实用。答案还是肯定的吗?”
道尔点点头。
“跟我说说玛丽·沃尔斯考夫特。我指的是母亲,不是写《科学怪人》那个。”
“嗯,她是早期的女权主义者,写过一本书名叫……好像是《女权的辩护》,还有……”
“她嫁给了谁?”
“高德温,雪莱的岳父。她死于难……”
“柯勒律治真的抄袭史莱格吗?”
道尔一愣说:“呃,显然是的。但我觉得华特·巴特说得没错,应该要怪……”
“他什么时候开始抽鸦片?”
“应该是一七九〇年代初期,他在剑桥的时候。”
“谁……”戴若又要发问,却被电话铃声打断。他咒骂了一声,起身走到电话旁边,拿起话筒,似乎和对方争执着关于粒子与包覆铅层的制造过程。
道尔基于礼貌再加上不感兴趣,便假装对身旁的一堆书感到好奇,不一会儿他却真的被吸引,惊讶莫名且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那本书。
他打开书,原本还半信半疑,此时获得了确定:这是罗布爵士的日记,他向大英博物馆苦求一份拷贝已经一年了,始终没有结果。戴若怎么会有正本?原因不得而知。虽然道尔从未见过这本书,但他看过书的描述,知道就是它没错。罗布爵士是个业余的犯罪学家,而他的日记则是一八一〇与一八二〇年代一些相当有趣,且多半令人无法置信的犯罪案件的唯一数据源。日记中除了受过训练的杀人鼠、死者复仇、小偷与乞丐的秘密组织等故事之外,还详细记录了伦敦略具传奇色彩的杀人犯“狗脸乔”被捕与处决的过程。一般认为“狗脸乔”是狼人,据说他能任意占用他人的身体,但无法摆脱变成狼的魔咒。道尔想把这个故事和舞猿狂症连结起来,至少可以作为推理性的脚注,以便显示他这个作者的用心。
戴若挂上电话后,道尔也将书阖起放回书堆上,心里暗想待会得记得向老人索取一份拷贝。
戴若回到放着酒杯和酒瓶的书堆旁坐下,丝毫不差地重拾刚才的问答。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他不断向道尔提问,主题跳来跳去,也不让道尔有机会详述,不过偶尔他也会针对某一点问得极为详尽。他的问题包括法国大革命的起因与影响,英国摄政王的感情生活,服饰与建筑等细节,各地方言的差异等。由于道尔记性好,最近又做过艾希布雷斯的研究,几乎所有的问题都难不倒他。
最后戴若往后一靠,从口袋取出一包无滤嘴香烟。“现在,”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后说,“我要你捏造一个答案。”
“捏造?”
“对。假设我们这里有满屋子的人,其中几个的文学知识可能比你更丰富,但你却被公布为专家代表,因此你至少得表现出无所不知的样子。假设有人问你,呃,‘道尔先生,你认为……呣……亚奇·玛拉奇爵士诗文剧作中的哲学思想,对华兹华斯有多大程度的影响?’快!”
道尔扬起一边眉毛说:“我想,以这种方式来简化玛拉奇的作品并不正确,他的许多哲学观点合而为一之后,思想才臻于成熟。他只有非常晚期的作品才可能对华兹华斯有所影响,诚如弗莱契与康宁汉在《谐和之音》中指出,并无具体证据证明华兹华斯曾经看过玛拉奇的作品。我认为与其探讨华兹华斯受到哪些哲学思想影响,倒不如想一想……”他忽然打住,不太确定地对戴若咧嘴一笑,接着才说,“接下来我可以漫谈法国大革命中,人权之类的议题对他的重大影响。”
戴若点点头,透过缭绕的烟雾斜睨着。“还不错,”他说,“今天下午来了一个人,牛津的诺斯川,他正在编订新版的柯勒律治书信集。他觉得捏造答案对他是一种污辱。”
“诺斯川的道德观显然比我强烈。”道尔有点不自然。
“显然是吧。你认为自己是个玩世不恭的人吗?”
“不是。”道尔开始有点气恼,“你要知道,刚才是你问我面对问题能不能唬蒙过去,所以我不假思索就试了试。不过,我可没有不懂装懂的习惯。不管在书上或是课堂里,我总是很乐于承认……”
戴若笑着抬起手来说道:“别紧张,老弟,我没有那个意思。诺斯川是个傻瓜,我很喜欢你唬蒙的方式。我只是问你会不会玩世不恭。如果有一些新观念和你所不认同的观念类似,你会不会因此而排斥?”
要说到碟仙了,道尔心想。“我想应该不会。”他慢慢地说。
“如果有人能提出铁证来证明,占星学是准确的,或者地球内部有一个消失的世界,或者任何有理性的人都知道不可能的事,那么你会听吗?”
道尔皱眉说:“这得看是谁说的。不过我可能不会。”算了,他暗想,至少还是能拿到五千元和回程票。
戴若点点头,似乎很满意:“你能老实说,这很好。昨天我和一个骗子谈过,要是我说月亮是上帝打歪了的高尔夫球,他也会同意。他呀,想那两万块钱想疯了。好吧,就让你试试看。时间不多,我们所能找到最像柯勒律治权威的人恐怕就是你了。”
老人叹了口气,用手梳梳已渐稀疏的头发,然后冷眼瞪着道尔。“时间,”他严肃地说,“就好比流过冰层底下的一条河。这条河把我们拉得长长的,像水草一样,从根部到尖端、从出生到死亡,紧紧缠绕着一切阻挡我们去路的石头、树枝等等。而且因为有冰覆盖,谁也跳不出河面,也无人能转身抵抗水流片刻。”他停下来,在一个古老的摩洛哥皮封套上将烟捻熄。
道尔原以为他会说出惊世骇俗的话,让自己后悔不该轻信人言,不料只听到这番老生常谈,不禁十分失望。这老人的脑袋瓜里,显然有些螺丝松脱了。“呃——”他觉得老人似乎等着他回应,便说,“很有趣的想法啊,先生。”
“想法?”这下子换戴若气恼了,“我可不是搞想法的,老弟。”他又点了根烟,轻轻地但气愤地说,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老天爷,我先是彻底研究了现代科学的整体结构——你能想象吗?——接着又花好几年从……一些古代著作中挤出一丁点的真相,测试结果并加以系统化,然后我还得威逼、强迫甚至有两次去恐吓在我丹佛时间实验室中工作的小伙子。老天哪,那些研究量子论的小伙子应该是现今最杰出、最能接受新思想的科学家,我竟得强迫他们去正视怪异却又偏偏有经验实证的证据,让他们塑造出某种实际的形状。他们到底是成功了,这当中必须综合一种全新的语言、一部分非欧几里得几何学、一部分张量分析和一部分炼金术符号。我得到了结果,这是从一九一六年以来,我个人甚至是所有人最重要的发现,我把整个东西浓缩成一句简单的英文……想做个人情给某位愚蠢的大学教师,说给他听听……他却以为我说的是‘人生如梦’或‘爱情无敌’这类的话。”他吐出一大口烟,同时发出长长的、不屑的嘘声。
道尔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红。“戴若先生,我只是不想失礼……”
“你说得没错,道尔,你并不是玩世不恭,你只是愚蠢。”
“你怎么不干脆下地狱去呢?”道尔尽量平和地说,“到你那该死的冰河上去溜冰,好吗?”他站起来,仰头把剩下的白兰地一口喝光,“那五千块你留着吧,不过你要给我回程机票并派人送我到机场。现在。”戴若还皱着眉头,但眼睛四周羊皮似的皮肤也开始皱起来。可是道尔实在太愤怒,无法再次坐下。“你可以把诺斯川叫回来,跟他说说水草等等的废话。”
戴若抬起头瞪着他说:“诺斯川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那么你更一定要这么做,这将会是他唯一说对的一件事。”
老人笑了笑:“对了,他还建议我不要找你。他说你只会整理别人的研究报告。”
道尔开口想要猛烈反击,后来却只叹了口气:“去他的,这么看来骂你是疯子应该是他说对的第二句话。”
戴若开怀地笑了:“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道尔。请坐。”
现在离开似乎太没有礼貌,因为戴若又在道尔的纸杯中倒了酒,他只好服从,并且腼腆地笑笑说:“你确实有办法让人失控。”
“我只是个三天没有睡觉的老人。你应该看看三十年前的我。”他又点了根烟,“你现在想象一下:如果你能站在时间河流之外,就像是站在河岸上看穿冰层,那么你就能往上游去看看罗马与尼尼微的盛世,或是往下游去看看未来的一切。”
道尔点点头说:“那么往上游走十英里,就会看到凯撒被刺,走十一英里则会看见他出生。”
“对了!就好像当你逆流而上,你会先碰到漂流的水草的尖端,然后才碰到根部。现在——听仔细了,这是重点——有一天,刚好有个东西在我所比喻的冰顶层上打出几个洞。别问我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在横跨大约六百年的时间里,有……一些随机出现的裂缝,在这里头某些正常的化学反应不会发生,复杂的机械无法运作……但是我们称之为巫术的古老方法却行得通。”他以挑战的眼神看着道尔,“试试看,道尔,你就试试看。”
道尔点点头:“继续说吧。”
“因此在某一条裂缝中,电视不能运作,正确调制的春药却能生效。你懂吗?”
“喔,我懂。可是这些裂缝都没有被发现过吗?”
“当然有。窗户旁边那些装订本全都是从报章杂志剪下的,最早可追溯到一六二四年,文章中提到有人亲眼看见巫术的灵效,并有文献佐证。而且自从十九世纪末起,同一天的报纸,通常会有关于该地区停电或电波干扰的报道。为什么苏活区有一条街道被称为‘汽车坟场’,那是因为一九五四年间曾经连续六天,每辆车一到这里就会突然故障,还得找马来拖走!而过一条街就恢复正常了。有一个住在当地的三流业余灵媒,就在那个礼拜举行她最后一次的周末下午茶兼降灵会——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所有与会的女士都死了,在一个温暖的房里死去不到一小时,尸体却已冰冷,而且据我所知,每张脸上都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这个消息没有受到媒体重视,而车辆的故障则归咎于所谓的静电蓄积。类似的例子有数百件之多。”
“我之所以发现这些是因为我……试着想完成科学做不到的事,我想找出巫术是否真的灵验,又是在何时、何地。我发现这些‘巫术通而机械不通’的范围全部都在伦敦城内或近郊,而且时间分布呈钟形曲线,尖峰期大约介于一八〇〇年至一八〇五年,那几年间发生的频率显然很高,不过每次持续的时间很短,范围也很小。离尖峰期愈远,发生的范围便愈广,也较不频繁。我说的还清楚吗?”
“是的。”道尔思考着说,“你说早在十七世纪是吗?所以当时的裂缝应该很少,但每次一出现总是很长。裂缝不断加快、变短,到最后就像是一八〇二年的盖革计数器里的粒子一样砰砰响,接着又开始速度变慢,范围扩张。它们在曲线两端有没有完全停止的迹象?”
“问得好。有的。公式显示最早的裂缝出现于一五〇四年,因此曲线分别向两端延伸约三百年,总计六百年。所以当我注意到这个模式,几乎忘了自己的最初目的,这玩意太吸引我了。我企图让我的研究员拼凑这块拼图。哈!他们一看就知道衰老是怎么回事,还几次企图想把我拖下水。但我逃出陷阱,并逼迫他们继续利用贝松努斯、米多吉乌斯和厄尼斯图博格拉维等人的理论设计计算机程序,最后我终于得知那些是什么裂缝了。那是时间墙上的裂缝。”
“河面冰层的洞。”道尔点点头。
“对,想象一下冰层顶上的洞。如果在你的人生当中,在你这漂浮水草的七十年岁月当中,刚好在某一刻出现在某个洞的下方,你就可能从那里跳出时间的河流。”
“能去哪里?”道尔谨慎地问,尽量不带着同情或嘲弄的语气。难道去奥兹国,他心想,或天堂,或纯植物王国?
“没有地点,”戴若不耐烦地回答,“也没有时间。你只能再次进入另一个裂缝。”
“最后来到罗马元老院看着凯撒被谋杀。喔,对不起,那些洞只能回溯到一五〇〇年,那好吧,就看着一六六六年的伦敦毁于大火好了。”
“没错,如果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刚好有个裂缝的话。你不能重新进入任何地点,只能经由既存的裂缝。而且,”他以发现者的骄傲口吻说,“你可以以某个特定裂缝为目标——这得根据你使用多大……推力来脱离你所在的裂缝而定——还可以指出裂缝在时间与空间中的确切位置。在一八〇二年,这些裂缝便从源头——无论源头为何——以一种可利用数学公式计算出来的模式向四方延伸。”
道尔发觉自己的掌心冒汗,感到有些尴尬。他思索着说:“你刚才提到的推力,你能自行制造吗?”
戴若咧开了嘴笑着说:“可以。”
道尔开始明白了外头被破坏的空地、这所有的书,甚至他自己的出现,所为何来。“也就是说你能穿越时空啰。”他不安地对老人笑笑,试图想象又老又病的寇克蓝·戴若在古代某处自由来去。“‘我怕你呀,老水手。’”
“对了,我们是该回到柯勒律治和你身上。你知不知道一八一〇年九月一日礼拜六晚上,柯勒律治在哪里?”
“当然不知道。艾希布雷斯大约是在……一个礼拜后到达伦敦。可是柯勒律治?我知道他当时住在伦敦……”
“是的,其实我提到的那个礼拜六晚上,柯勒律治在河滨大道的‘王冠与铁锚’客栈,发表关于弥尔顿《自由请愿书》的演说。”
“啊,对了。不过题目是‘利西达斯’,不是吗?”
“不,蒙塔谷不在场,他弄错了。”
“可是蒙塔谷的书信是唯一提到那场演说的文献。”道尔抬起头觑着戴若,“呃……是吧?”
老人微笑道:“老弟,只要DIRE着手进行研究,就一定研究彻底。你说的不对,有两个去听演说的人留下日记,一个是出版社职员,一个是教师,后来它们都到了我手中。题目是‘自由请愿书’。那位老师还速记了不少演说内容。”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的?”道尔马上问道。柯勒律治未出版的演说稿!天哪,他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嫉妒,要是我在两年前拿到这份稿子,我的《入幕之宾》就会得到不同的评价。
“大约一个月前。我直到二月才从丹佛团队处获得具体结果,从那时起,DIRE便开始取得关于一八一〇年伦敦的一切书籍与报章杂志。”
道尔摊开双手问:“为什么?”
“因为一八一〇年九月一日晚上,刚好有一条时间裂缝位于河滨大道五英里外的肯辛顿外围。而且和接近一八〇二年源头的多数裂缝不同的是,这条裂缝长达四个小时。”
道尔欠身为自己又倒了一杯白兰地。他内心愈来愈激动,因此他试着自我克制,并提醒自己此刻所讨论的内容虽然吸引人却是不可能。他建议自己为了两万块忍耐一下,也许还有机会得到罗布的日记或是那名教师的笔记。但是他骗不了自己——他想加入。“现在这里自然也有一条裂缝了。”他说。
“这里有,没错,却不见得是现在。现在……”戴若看看手表:“还在裂缝上游几小时处。以距离源头这么远的裂缝而言,这是标准规模,今晚是上游的边缘,下游边缘则大约在后天黎明时分。丹佛那边一确定这条裂缝的位置,我便买下了整个涵盖的区域,并赶紧将地夷平。我们可不想带回任何建筑物,是吧?”
道尔发觉自己脸上一定也和戴若一样,露出诡诈的笑容。“是啊,当然不想。”
戴若轻松而满意地吐了口气。电话铃一响他马上接起来:“喂?……挂上电话去帮我叫拉蒙,快去。”他干了酒杯又重新斟满,然后对道尔说:“这三天都靠着咖啡、白兰地和棒棒糖维生。还不错,一旦你的胃适……提姆?不用再为纽南和桑多瓦费心了。打电话给戴莫特叫他回来,直接送他回机场。我们已经找到柯勒律治专家了。”
他挂上电话。“我卖了十张柯勒律治演说会的票,每张一百万元。我们会在明天晚上八点跃入。六点半,我们为十位客人安排了简单的说明会,为此当然需要一位公认的柯勒律治专家。”
“就是我。”
“就是你。你要做一个有关柯勒律治的简短演说,并回答客人所提出关于他或同一时期名人或那个时期的任何问题,然后你要随同客人跃入裂缝,前往‘王冠与铁锚’客栈。另外会有一些强势警卫随行,以免有人突发浪漫奇想不守规矩。演说当中要做笔记,然后再回到一九八三年来,发表感想并回答其他问题。”他扬起一边眉毛,神情严峻地看着道尔:“别人要付一百万才能看到、听到的事,我付了两万请你来做。你应该感到庆幸,我们本想请另一位更优秀的柯勒律治专家,却没有成功。”
这话算不上恭维,道尔心想,但嘴里仍说:“是的。”这时他忽然想到,“但是你……最初的目的呢?那件科学所无法办到的事,也是你当初发现这些裂缝的原因呢?你放弃了吗?”
“喔,”戴若似乎不想讨论这个,“没有,我没有放弃。我最近正从几个不同的角度去进行。和这次的计划无关。”
道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呃,我们的下游有任何裂缝吗?”
不知怎么地,道尔看得出老人又生气了。“道尔,我不知道……唉,去他的。有的,二一一六年夏天,有一个长达四十七小时的裂缝,从时序上来说,那是最后一个。”
“可是,”道尔并不想激怒对方,但有件事他觉得再明白不过,他想知道为什么戴若显然并不打算去做,“这件事……你想完成的这件事……在未来不是应该很容易就能完成吗?我是说,一九八三年的科学都几乎能办到,那么二一一六年……”
“道尔,这样真的很讨厌,你让某个人粗略看过你长时间努力的计划,结果他却提出你早已经认定行不通而放弃的方针。”他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喷出烟来,“在我去之前,我怎么知道二一一六年的世界是不是一个辐射废墟?嗄?或者那里存在着什么样恐怖的极权国家?”疲劳加上白兰地想必让戴若的自制力衰退不少,当他接着说下去时,眼神有些闪烁,“就算他们能做也愿意做,他们又会如何看待一个来自过去一百多年的人?”他揉起纸杯,一滴酒从他的手腕流下,“如果他们把我当成小孩怎么办?”
道尔尴尬地立刻把话题转回到柯勒律治。不过他心想,一定是这样没错:长久以来戴若一直指挥着自己的船,所以他宁可和船一起沉没,也不愿接受某艘善心船的施恩救助——尤其这艘船又比他的船大。
戴若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想导回正题。
当另一名司机载道尔到附近的旅馆时,东方天空已露出鱼肚白,之后他一直睡到傍晚,又有另一名司机来接他回到现场。
空地此时已经铲平,所有的推土机都不见了,只有几个人拿着铁锹和扫帚正在清理马粪。拖车还在原地,由于电缆和电话线已经移除,看起来有点失落。一旁有另一辆大型拖车并排着,是后来才拖来的。道尔下车后,注意到栅栏顶端到处都有滑轮和绳索,还有一张皱缩的防水布环绕着栅栏。他笑了笑,心想:这个老人家挺害羞的。
有名警卫为他打开大门,带领他前往新的拖车,拖车的门没关。道尔走了进去。房间里以胡桃木镶板装饰,地板上铺有地毯,戴若正在另一头和一位高大金发的男人交谈,神色不比昨晚疲惫。他二人都穿着前摄政时期的衣服:长礼服、紧身长裤与靴子;他们的打扮如此自然,倒让道尔在剎时间觉得自己这袭混纺棉质套装显得荒谬了。
“啊,道尔,”戴若说,“我想你已经认识我们的护卫队长。”
金发男子转过身来,片刻后道尔才认出他是史帝佛斯·贝纳。他昔日的长发已经剪短且烫卷,那一小撮八字须原本就不明显,如今也已剃光。
“贝纳!”道尔高兴地大叫,同时走了过去,“我就知道你和这个计划一定有关联。”自从贝纳加入DIRE的这一两个月,他们俩的交情有点淡了,不过他还是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老面孔。
“终于成为同事了,布兰登。”贝纳带着一贯的灿烂笑容说。
“再过不到四个小时就要跃入了,”戴若继续说道,“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道尔,我们替你找了一套那个年代的衣服,另一头那几扇门就是更衣室。你更衣时可能会有人监督,因为我们必须确定每个人的穿着从里到外都正确无误。”
“我们只要待四个小时,对吧?”道尔问道。
“道尔,无论贝纳和他手下的防备如何森严,总可能会有客人脱逃。万一有人跑掉,我们不希望他身上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来自另一个世纪。”戴若弹一下指头,仿佛以手势阻止道尔继续发问,“不会的,老弟,我们假设的逃脱者不可能说出战争的结果,或是如何制造凯迪拉克,等等。临出发前,每一位客人都会吞下一颗胶囊,就称之为‘抗穿越时间创伤’——ATCT——胶囊吧。其实胶囊里装的……道尔,请你先别惊叫,其实是预计六小时后溶解、剂量足以致命的番木鳖碱。回来以后,我会为他们的胃肠道注满活性炭溶剂。”他淡淡一笑说:“员工当然不必,否则我也不会告诉你。每位客人都同意这些条件,我想他们多半也已猜到其中的含意。”
也许没有呢,道尔心想。突然间,这整个计划再度显得疯狂,他想象着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自己将要出庭解释为何没有将戴若的意图通知警方。
“你可以在说明会上用这篇讲稿。”戴若递给道尔一张纸,继续说道,“你尽可以更改内容或全部重写,如果到时候能整篇背下来会更好。你们俩应该想交换一下意见吧,那我就回我的拖车去忙了。说明会上,员工是不准喝酒的,不过现在小酌一两杯倒是无妨。”他微笑着大步迈出,那身古代装扮让他有海盗般的英气。
他走了之后,贝纳打开一个橱柜,却原来是个酒柜。“哈,”他说,“都为你准备好了。”他拿下一瓶拉弗格,道尔虽然感到忧虑,但见到这瓶透明玻璃装、浓度91.4度的老酒,还是很高兴。
“天哪,倒一点给我。太棒了。”
贝纳递给他一杯酒,另外在自己杯中调入可可利口酒和牛奶。他啜了一口,对道尔笑笑说:“我想,来点酒精也和铅层的包覆一样重要。站在那充满放射物质的通道上,腰带底下怎么可能不藏点酒?”
道尔正打算问哪里有电话,他要报警,这句话却让他打住了。“什么?”
“超光速粒子转换过程。他没有跟你解释跃入的方式吗?”
道尔像被掏空似的。“没有。”
“你了解量子论,或是次原子物理学吗?”
道尔不自觉地举起杯子,往嘴里倒了些威士忌。“不了解。”
“其实我也懂得不多。总之过程基本上是这样的:我们排列在轨道上,接受超高频率的辐射线撞击,这比伽玛射线的频率还要高得多。你也知道光子是无质量的,所以当你将光子一束束地射出时,它们不会互相排挤阻挡。当射线打中我们,由于裂缝区域有奇异特质,因此不会发生理应发生的事。我不知道理应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我们是必死无疑。”他愉快地啜饮着,“总而言之,既然我们要进入裂缝,在里头会发生的事,其实就是我们会变成名义上的超光速粒子——这也是大自然对此不公平行为唯一能做的弥补之道。”
“我的老天,”道尔沙哑地大喊,“我们会变成鬼。我们当然会见到柯勒律治了——我们会在天堂见到他。”街上有一辆车按着喇叭驶过,道尔知道车子不像喇叭声听起来那么遥远,他心想这个天真的人不知要上哪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他这样按喇叭。“贝纳,你听我说,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去找警察。天哪……”
“这绝对安全无虞。”贝纳打断他的话,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你怎么知道?那个家伙说不定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而且……”
“别紧张,布兰登。你瞧,我看起来如何?那片栅栏还在吧?所以你不用担心,因为两个小时前,我才独自跃入一八〇五年的一个小裂缝。”
道尔怀疑地瞪着他看:“真的?”
“我可以发誓。他们把我打扮成……你可以想象一个偏爱金属袍却不要窥视孔的3K党员的模样,然后让我站在栅栏边一个平台上,恐怖的机器则排列在栅栏另一边。接着唰的一声!前一分钟我还在此时此地,下一分钟我已经身在一八〇五年伊斯灵顿附近草原上的一座帐篷内。”
“一座帐篷?”
贝纳的微笑略带一种怪异的茫然。“是啊,很奇怪,我像是降落在一个吉普赛营区。我扯掉面罩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座帐篷内部,里头香烟弥漫,摆了好多看似埃及的东西,还有一个活像僵尸的光头老人万分惊讶地瞪着我。我心里一害怕就往外跑,穿着那件长袍却是行动困难,我看见英国乡村景致,没有公路和电线杆,因此我猜应该是一八〇五年没错。四周有许多马匹、帐篷和吉普赛人,所有人全都瞪着我,就在这个时候裂缝终止了——感谢老天,我没有跑出界外——活动钩立刻将我带回此时此地。”他咯咯笑道,“那些吉普赛人看到我突然消失,长袍也忽然空了,不知道作何感想?”
道尔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贝纳虽然和善,却从来不值得信任,但他说的这段话却不是他说谎的风格。他不会演戏,这段故事,尤其是对帐篷内那个老人茫然神情的描述,他说来毫不费力且信誓旦旦。道尔昏昏然发觉自己相信了。
“天啊,”他近乎耳语的声音中带着羡慕,“那空气是什么味道?土地是什么感觉?”
贝纳耸耸肩说:“清新的空气,碧绿的草地。马就是马的样子。吉普赛人都很矮,但也许他们向来很矮。”他拍拍道尔的背说:“所以不要再担心了。活性炭灌肠剂会让客人健健康康的,我也不会让任何人跑掉。你现在还要找警察吗?”
“不了。”当然不要,道尔热切地想着,我要见柯勒律治。
“对不起,”他说,“我得赶紧准备演说稿了。”
六点二十分,道尔确定已将新讲稿背熟。他在戴若借给他使用的小办公室里站起身,打开通往大厅的门。
有几个打扮光鲜的人在另一头转来转去,和他之间隔着十几张空椅子和一张摆在中央的桌子。吊灯上的数百根蜡烛都点亮了,柔和优雅的烛光照映着光亮的镶板以及排列在桌上的玻璃杯。温暖的空气中,隐约可以闻到甜椒和烤牛排的香味。
贝纳这高大的年轻人懒懒地靠在桌旁的墙边,弹开一个鼻烟盒,蘸了一小撮棕色粉末送到鼻子底下,举止和那身打扮再协调不过。道尔见了轻轻喊一声:“贝纳。”。
贝纳抬起头来:“该死,布兰登——哈啾!——该死!工作人员都该整装完毕了。算了,现在客人在更衣室里,你可以待会儿再换。”贝纳收起鼻烟盒,经过道尔面前时,对他的服装不耐地皱皱眉头:“活动钩总该装上了吧?”
“当然。”道尔拉起衬衫袖子,让他看看皮带紧紧地系在自己剃过毛的前臂上,还用小锁锁上,“一个小时前,戴若亲自帮我戴上的。来听我演讲好吗?你也知道不少……”
“我没有时间,布兰登,不过一定没有问题的。这些讨厌的家伙,个个都自以为是世界之王。”
这时,有一个和贝纳一样穿着十九世纪初服饰的人匆匆走上前来。“队长,又是崔弗。”他轻轻地说,“我们好不容易剥光他的衣服,但他腿上缠着绷带不肯拿下,底下显然藏了什么东西。”
“混蛋,我就知道有人会玩这种把戏。有钱人!来吧,道尔,反正你也刚好顺路。”
他们走过房间时,戴若那挺拔的身影正好从大门进入,就在他们交会之际,有个毛茸茸的壮汉从一间更衣室冲出来,除了大腿缠着一块弹力绷带之外,全身一丝不挂。
“崔弗先生。”戴若扬起粗粗的白眉毛,他低沉的声音一出口,其他人全都安静下来,“你显然误解了服装的规定。”
有几个人听了都笑起来,崔弗的脸也由红转为赤红。“戴若,这绷带不准拿掉,听到了吗?这是医生吩咐的,而且我还要付给你一百万元,有哪个疯人院的逃犯会……”
道尔紧张地对着贝纳一笑,却恰巧看见他迅速从袖子抽出一把薄刃刀;不过接下来大家都看到了,他一个马步向前,像击剑选手般优雅地直线刺出,将刀刃从引发争议的绷带底下滑入,戏剧性地停留片刻之后,再轻巧地斜斜带出,由外到内的布立即层层削落,手法干净利落。
一大把厚重闪亮的金属物品砰的一声掉在地毯上。道尔一眼就瞥见其中有寇蒂感光打火机、精工石英表、迷你笔记本、点二五口径自动手枪,以及至少有三锭一盎司重的纯金薄板。
“你打算买几个戴着玻璃珠的土著,是吗?”戴若边说边向贝纳点头致谢。贝纳则已经回到道尔身旁恢复原来的姿势,刀子也收起来了。“你应该知道这么做违反了协议。你会得到半数退费,但现在警卫要先送你到空地外的拖车上,请你享受豪华的禁闭直到天亮。另外基于好意,”他接着又说,脸上那种冷酷的微笑道尔前所未见,“我要奉劝你最好安安静静地离开。”
“唉,至少有个好结果。”当崔弗光着身子被带出门时,贝纳轻声说,“空出了一间更衣室。进去吧,布兰登。”
道尔往前走去,低声对几个人说了“借过”之后,走进刚刚空出来的更衣室。有一名警卫坐在里头的小板凳上,当他发现进来的不是崔弗时似乎松了一口气。
“道尔,是吧?”那人起身问道。
“是的。”
“那好,把衣服脱掉。”
道尔将小腹微缩,然后顺从地脱下衣服,并小心地将外套挂在警卫递给他的衣架上。更衣室后方有一扇门,警卫拿着道尔的衣物急忙走出门去。
道尔背靠着墙,暗自祈祷他们别把他忘了。他想搔搔前臂被皮带扣住的地方,但系得太紧,连一根手指头也伸不进去。算了,他决定不再去理会皮带下方那颗雕刻绿石刺得光滑肌肤痒痒的感觉。戴若称之为活动钩,在尚未用皮带覆盖起来紧紧系在道尔手臂之前,他还让道尔先看过这样东西。道尔将这颗小小的菱形绿石拿在手上把玩时,发现上头刻有一些符号,似乎混合了埃及象形文字和占星符号。
“别这么不以为然地看着它,道尔。”当时戴若说,“你想回到一九八三年还得靠它呢。当一八一〇年的裂缝终止,这玩意儿会跳回原来的裂缝,也就是此时此地,只要它接触到你的肌肤,就会带着你一起回来。要是弄丢了,你将会看着我们消失,而独自遗留在一八一〇年。所以我们得把它锁在你身上。”
“这么说,四个小时后我们全都会从那里消失了?”道尔趁着戴若替他清洗前臂刮毛的时候问道,“假如你错估了裂缝的长度,结果我们全都在演说中途消失,怎么办?”
“不会的,”戴若说,“你除了要接触这个钩之外,还得位于裂缝内,而裂缝距离那间客栈有五英里远。”他将石头放到道尔的手臂上,再用宽皮带裹覆起来,“我们不会错估,我们有充裕的时间能在听完演说后回到裂缝区域,而且我们还会带两辆马车前去,所以呢……”他将皮带拉紧后,扣上小锁,“别担心。”
此时赤身靠在更衣室墙上的道尔,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我会担心?
警卫回来了,交给道尔一套在一八一〇年应该不会引起注意的衣服,他还教他该怎么穿,并且动手帮他系上领带前面的小蝴蝶结。“先生,你的头发不用剪,现在流行的长度和当时差不多,不过前面这里要稍微梳下来,只是个秃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是这样了,仿布鲁特斯风格。现在你自己瞧瞧。”
道尔转身去照镜子,头往上一扬笑了起来。“还不赖。”他说。他穿了一件双排扣长大衣,前幅只到腰际,后幅则呈长长的燕尾直拖到膝盖后方。下半身一件茶色的紧身长裤,和一双有饰穗的黑森及膝长靴,另外从大衣高领间露出来的白丝领带,更让他觉得自己即使不是潇洒俊逸,至少也高贵体面。这套衣服不像新衣那么硬挺,虽然干净,而且显然有人穿过,不过倒是让道尔穿起来轻松舒服许多,至少不像是为了参加宴会而硬塞给他的戏服。
当他回到大厅时,宾客们正缓缓走到桌边,此时桌上已经摆了许多大小盘子与酒瓶。道尔夹了一盘菜,由于想起自己是“工作人员”,只得强迫自己不去看种类众多的葡萄酒与啤酒,转而抓了个咖啡杯。
“道尔,这边。”戴若指着旁边一张空椅子,并对身旁几个人介绍道,“道尔就是我们的柯勒律治专家。”
他们朝着坐下的道尔点头微笑,有一位眼神滑稽的白发人说:“道尔先生,我很喜欢《入幕之宾》。”
“谢谢。”道尔微笑道,高兴了几秒钟才发觉这个人是吉姆·席柏多。席柏多与妻子——道尔这时才留意到她就坐在先生的另一侧——合著的《人类史》博大精深、卷帙浩繁,即使单就探讨英国浪漫诗人那个章节,其研究之深入、风格之不羁,也让道尔既羡又妒。道尔自从听了贝纳描述跃入一八〇五年的情景后,便热烈期望着,如今他们的出现更让他兴奋莫名。假如席柏多夫妇都肯相信,他心想,那么成功的机会必然很大。
桌子和食物已经清除,椅子也围着讲台排成半圆形。道尔不好意思地请贝纳将讲台移开,他自己则另外摆上原来要给崔弗坐的椅子。
道尔坐下之后,和每个宾客一一对视。九人当中他认出了五人:有三人——包括席柏多夫妇——是卓越的历史学家;有一人是杰出的英国舞台剧演员;还有一个,他相当肯定便是某位知名的灵媒。在这个裂缝中,她玩把戏最好小心点,他想起戴若所说关于一九五四年在汽车坟场街举行降灵会的故事,心里有点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关于英国诗史上,浪漫主义运动之父的生平与作品,各位想必都十分熟悉,但今晚出发前还是需要作一番回顾。一七七二年十月二十一日,柯勒律治出生于德文郡,他很早便展现出早熟的阅读能力,而且终其一生涉猎极广,因此他除了多才多艺之外,更在拜伦、雪利敦等名嘴所属的时代中,成为最能言善道的演说者……”
他接着谈论到诗人的学术生涯,他因使用鸦片酊而染上的毒瘾,他不幸的婚姻,他与华兹华斯夫妇的友谊,以及他为了逃避妻子而不断安排的出国行程。道尔一面说,一面仔细观察听众的反应。他们大体上似乎还算满意,偶尔会怀疑地皱皱眉或是点点头,他于是了解到自己出现在此其实是贴心的细节安排,就好像原本可以用纸盘装盛食物,却改用精美瓷器一样。戴若或许也能以相同的效果发表关于柯勒律治的演说,但他却希望由一个真正的柯勒律治“专家”来执行。
约莫十五分钟后,道尔结束演说。接着提出的问题,他都能自信满满地回答,最后戴若起身走过来,站到道尔的椅子旁边,轻而易举便取代他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他拿着一个灯笼,朝大门的方向摆动。“各位先生女士们,”他说,“现在是七点五十五分,马车已经在外面等候了。”
在紧张沉默的气氛中,大家站起身来,将帽子和大衣穿戴上。
一百七十年呢,道尔心想,和一八一年的距离。我能靠着烛光到达吗?可以,而且还能再回来。他发现自己心跳得好快,而且似乎无法深呼吸,但他却几乎不在意。
他们鱼贯地走到空地的土堆上。有两辆四轮箱型马车已经被拉到距离拖车几码处,每辆车各系着两匹马,借着车灯摇曳的火光,道尔可以看出马车也和他们身上的衣服一样,干净、保存妥善,但显然不是新的。
“每辆车可以坐五个人,只是比较挤一点。”戴若说,“既然崔弗不能参加,我来坐他的位子。工作人员坐车顶。”
趁客人开始上车,一会儿帽子掉了,一会儿披肩缠在一起之际,贝纳抓住道尔的手肘说:“我们坐第二辆车后座。”于是他们绕到较远那辆马车后侧,爬上后方凸出来与驾驶座一样高的两个小座位。晚风带着寒意,道尔很庆幸手肘下方有左后方的车灯可以取暖。他居高临下,看见有人从空地北端牵来更多马匹。
马车弹晃一下,原来是两名警卫跳上驾驶座,道尔听见旁边有金属碰撞的声音,眼睛往贝纳一瞄,便看见悬挂在贝纳左手附近的一个皮袋里冒出两把手枪的枪托。
第一辆车启动了,他听见缰绳的啪哒声和马蹄踩在尘土上的声音。“我们要往哪儿去?”当他们的车出发时,他问道,“我是说就空间而言。”
“到栅栏那边去,布幕没有拉起来的部分。你看见那个低矮的木台了吗?有一辆卡车就停在外面紧邻着栅栏。”
“喔。”道尔尽量不让声音显露出自己内心的紧张。他回头看见刚才被带上来的马已经系在拖车上,并且正往北端拉行。
贝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每次跃入时,空地也就是裂缝区域都必须清空。因为这上头的一切东西都会跟着我们回去。”
“那么那些帐篷和吉普赛人怎么没有跟着你回来?”
“回程时只有活动钩和钩子碰触的东西才会跟着回来,而不是整个区域。活动钩就像是板手球的橡皮筋——你必须用力将球拍走,如果苍蝇刚好闯进来也会一起被带走,但是只有球会回来。就连这些马车也会留在那边。其实,”他又接着说,由于马车灯够亮,道尔可以看见他露出微笑,“我从自身的经验发现,就连衣服也会留下,不过头发和指甲倒是不会脱离。所以崔弗至少享受了部分乐趣。”他笑着说,“正因为如此,只能退半数的钱给他。”
道尔现在很庆幸空地四周有防水布幕遮着。
两辆马车来到栅栏边停下,透过连环的隙缝,道尔可以看见卡车宽敞的侧厢板整个打开。卡车旁边、栅栏内侧的一小块土地上,搭设了一个木台,高约一英尺,长宽却有十多码。当车夫驱策马匹将马车拉到台上时,木台发出隆隆咚咚的声音,仿佛十几面鼓齐响。有几个穿着一九八三年跳伞装的人——此时看来有点时空错乱之感——迅速地架起铝柱,并覆盖上一块硬挺且显得厚重的布,两辆马车于是被一个巨大的六方形帐幕所包围。帐篷的材质在帐内灯火照耀下隐隐闪烁,道尔整个人从座位探出去,用手指拂了布幕一下。
“铁丝绞索编成的网再以铅包覆,”贝纳说,他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更为响亮,“和我今天下午穿戴的长袍和头套同样材质。”他放低声音又说,“卡车的三边也要盖上帐幕。”
道尔尽可能不让贝纳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强忍着不让声音颤抖,问道:“真的会有爆炸吗?会不会有任何震荡的感觉?”
“不会,其实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有点混乱。”
道尔可以听到下方车厢内有人在窃窃私语,另一辆车上则传来戴若的笑声。有匹马像是应和似的跺了跺脚。
“他们在等什么?”道尔小声问道。
“要让那些人有时间退到大门外去。”
虽然马车静止不动,道尔还是觉得晕车,奇特帐篷内的油味和金属味愈来愈难以忍受。“我实在不想抱怨,”他小声说,“可是那个味道……”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很强烈但没有实际动作,他眼前的一切全都失去深度与空间感,只剩下一片平坦与模糊,还有破碎且毫无意义的光线四处散射。他紧抓住的车顶杆是他唯一的方位指标——没有南北或上下之分,他发现自己又回到昨晚空姐叫醒他之前的那个梦境,他可以感觉到老本田机车在湿湿的道路上斜飞出去,以可怕的速度将他水平抛出,当他重重撞击柏油路面的当下便再也听不见蕾贝佳的尖叫声……
木台从他们下方掉落一小段距离,当四匹马和两辆马车落到台上时,木台立刻四散纷飞。地面不再平坦,支柱向内倾倒,片刻后,厚重的上铅布篷便覆盖了一切。
有一根倒下的柱子从车顶弹起,撞到道尔的肩膀,这疼痛的感觉他倒是欣然接受,这使他更能确定身在此时此地。既然会痛,就一定是真实世界,他恍惚地想,然后猛摇头想抹去机车车祸的鲜明记忆。他憎恶的那股气味十分浓烈,因为塌落下来的帐篷有一部分将他的头紧压在车顶上。他心想,恐怕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令人作呕的痛苦,更能彻底将你与周遭的现实结合在一起了。
正当他觉得自己已经振作起来时,他身上的铅布却忽然褪去,鼻中呼吸到的夜晚新鲜空气,似乎让整个想吐的念头变得任性而做作。他环顾马车所在的草原,月光洒落,高大的树林环抱。
“布兰登,你还好吧?”道尔知道贝纳已经问了两次。
“我很好。天哪,真刺激,哦?其他人都好吧?马儿呢?”道尔对自己能平静地就事论事地问问题,感到很自豪,但要是能更镇定一点,头不要晃个不停就好了。
“放轻松点好吗?”贝纳说,“一切都很顺利。喏,喝吧。”他旋开酒瓶盖子,递给道尔。
不一会,道尔便深深感觉到酒比痛苦——或者呕吐——都更能有效地让人体验现实。“谢谢。”他语气平静许多,说着将酒瓶递回。
贝纳点点头,将酒瓶收入口袋,跳上破碎的台子,然后跨着大步走向其他六名警卫当中的四人。他们正在铲土,并戴着手套折起铅帐幕,一眨眼间便已经埋好折起的布包,并爬上马车坐定,道尔知道他们一定练习过。
“你应该看看木台。”贝纳气定神闲地说,“我们跃入时,台子底部整整削去了三英寸。要不是站在台子上,马蹄会消失不见,每个车轮也会削掉一部分。”
车夫扯动缰绳,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破碎的木板,来到草地上,接着缓缓通过草原。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一排柳树前,外面便是道路。一名警卫跳下车冲向前去。他蹲低身子左右扫视,然后做出一个“低头”的手势;一会过后,一辆开放式的马车由左而右,辘辘地驶向城内。道尔盯着马车看得出神,一想到刚才从柳枝间瞥见的那对神情愉快的夫妇,可能早在自己出生前一百年便已去世,不由感到惊惧。
在缰绳啪哒啪哒与马具叮叮当当声中,马匹往壕沟走去,费了不少力气,偶尔还倒退几步,终于把马车拉过壕沟走上道路。马儿转身向右,一晃眼,车子便摇摇晃晃快速地往东奔向伦敦城。在跨越壕沟的颠簸过程中明灭不定的车灯,此时已经稳定下来,在挂钩上规律地来回摆动,黄色灯火照在马背和马车的金属对象上十分耀眼,但是在银白月光下,树木有如覆上一层白霜,道路也像铺上晶莹白灰般闪闪发亮,车灯也就相形失色了。
只要脚步敏捷轻盈,道尔默颂着,便能乘着烛光到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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