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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金达斯人在索兰尼卡城重新定居的速度之快,可以从很多角度加以阐释。索兰尼卡城在将近二十年前,也就是贾德大军远征亚夏东方故国前夕,被烧成白地。那场大战,贾德军铩羽而归。如今索兰尼卡城得以重建,且重又繁荣起来。
有人说这是个可悲的表现,说明金达斯人多么迫切地想要落地生根,找到一处家园——任何家园都行,不管多么危险。也有些人说一座废墟的迅速复苏,象征着金达斯人的坚强耐力,换作承受力稍逊一筹的民族,也许面对这种困境,早就烟消云散。
金达斯医师阿尔瓦·本·伯里诺是最初的定居者之一,他当时年纪尚轻,在刚刚重建的大学里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他的看法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显得更为现实。
抱持信仰的人们,都要寻找机会为自己和子孙开辟一条道路,机会一旦出现,他们就会牢牢地抓住。索兰尼卡的复苏只是这样一个被抓住的机会。
二十年前的那次惨败之后,几个王国的贾德王都被他们的精神导师告知,他们在舰队起航之前对索兰尼卡的残暴攻击,未能取悦上帝。牧师们把自己在大屠杀中扮演的角色忘得一干二净,反倒庄严宣布金达斯人并非圣战的真正目标。他们认定,索兰尼卡的覆灭标志着信仰的匮乏,说明君主们未能彻底领会摆在面前的神圣任务。
于是贾德降下神罚:海上暴风、疾病、王族间的谋杀,还有在遥远战场上的惨败。
经过两年的漫长岁月,最终返回家乡的几位君主及其追随者们疲惫地颁布协议,要为索兰尼卡大屠杀赎罪。他们邀请金达斯人返回家园,从国库中拨出款项用于重建他们的圣所、市场、房屋、大学、海港、仓库和城墙。所有愿意定居在此的人,最初几年都免于赋税。巴提亚拉的几位最高领袖——大多是战死在亚夏人故乡的君王的儿子——在一份冗长的文件上盖好自己的印章,以此证明索兰尼卡和城中居民的安全是有保障的。
阿尔瓦·本·伯里诺穿过集市,快步走向港口。他觉得一个人不需要相信这些文件,就能在充满变数和暴力的世界中做决定。索兰尼卡不比其他地方更危险,又具备一些独有的优势。
对他而言,这优势不止一星半点,尤其是在多年以前。埃斯普拉纳和阿拉桑当时为战火吞噬,整座半岛被撕得粉碎,仿佛野兽口中的尸骸。
本·伯里诺在索兰尼卡名声很响,颇受爱戴。尽管他急着赶去港口,但这一路走得相当缓慢,走不了两步就得被迫停下,跟遇到的熟人闲谈两句。数不清的男女老少都祝愿他的四十岁生日能得到双月赐福。比起他过去的同胞来,讲究星图的金达斯人对生日更加看重:这也是大转变中的一个小调整。
阿尔瓦最终了解到,是他的女儿们兴奋地通知了每个人。他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接受了所有祝福。有些人开起善意的玩笑,暗示说他的青年时代将就此结束,阿尔瓦也表示赞同。
他早年的生活充满戏剧性,人们多少知道一点。他曾是一名贾德骑兵,甚至担任过瓦雷多的王家宣令官,随后又离开半岛,皈依了金达斯信仰,开始接受医学训练。
他作为医师相当成功,也深受人们信赖。他沉着镇定,学识丰富,让人安心,在手术中手稳眼也准。巴提亚拉的佣兵们曾请他在军中效力,但阿尔瓦从未担任过军医。到王家宫廷工作一季,他可以接受——去接生,治疗痛风,去除白内障——但他绝不肯为军队服务。如果他想在战场上工作,本·伯里诺向所有问起这件事的人平静地说,还不如留在埃斯普拉纳的拉米罗大帝军中,当一名贾德骑兵。
他说自己是医师,他的工作是疏解痛苦,保存生命。若非情势所迫,他不会冒然闯入战场上由死神掌控的疆土。
但他的妻子不一样。她也是医师,在某些人看来甚至比阿尔瓦还强,因为她自小就在身为名医的父亲门下受训。她并不排斥随军参加一两场战事,亲眼见识战场上的伤病,这有助于拓宽、加深医学方面的阅历与知识。她父亲年轻时也这样做。
此刻,阿尔瓦与一位祝福者告别,暗下决心等回到家后,要好好说说自己的女儿。她们凭什么跟所有人宣布他又长了一岁!阿尔瓦看上去没有四十,每个人都这么说。他还没准备好变得年老体衰,又德高望重——除非这有助于管教那两个就快长大成人的小丫头。说起他的女儿,阿尔瓦怀疑什么东西都帮不上忙。
就是她们决定要在今天举办庆生会,而且整整一周都在为此忙碌。她们把厨子请出了厨房,自己做糕点。妻子很理解阿尔瓦想要平平静静度过这一天的愿望,曾试图制止她们,结果徒劳无功。两个女儿一旦同心协力行动起来,想要制止真是痴心妄想。
阿尔瓦知道自己现在本该赶回家中参加聚会,不觉加快脚步沿码头行走。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在这里装卸货物,他举目四望,找到了那艘高挂埃斯普拉纳旗帜的海船:浅蓝底色上画着黄澄澄的日头,太阳上是瓦斯卡女王的王冠。
刚才有个男孩从码头跑到诊所,给他带了个口信,说是船长接受委托,带来了一封信。阿尔瓦处理好手头的几位病人,便匆匆赶来取信。
阿尔瓦不认识那位准许他登舰的船长,只跟他闲谈了几句。
但他认得信上的字体和印章。阿尔瓦从那人手中接过沾了盐渍的包裹时,不禁深吸一口气:这封信是写给他和贾罕娜两个人的。阿尔瓦向船长道了谢,塞给他一枚银币,快步走回码头上的木板地,随即将信拆开。通常来自埃斯普拉纳的信件,他都让贾罕娜先读,但今天毕竟是他的生日,所以阿尔瓦允许自己放纵一下,但他马上就后悔了。
“亲爱的贾罕娜,亲爱的阿尔瓦,愿上帝和他的姐妹保护并珍爱你们和你们所爱的人。我们都很好,不过也许你们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今年夏天巨变连连……”
阿尔瓦抬起头来,心脏怦怦直跳。他们还没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任何事。他扭身返回海船,扯开嗓子喊了两声。船长从栏杆上探出身来,俯视着他。
“半岛出什么事了?”阿尔瓦喊道。他说的是埃斯普拉纳语,周围的人纷纷扭头看过来。
“你还不知道?”船长叫道。
“你是这个月第一艘入港的埃斯普拉纳船。”
“那这故事就都归我讲了!”船长兴高采烈地说,他双手合拢举在眼睛上方,做出日轮的手势,“贝尔蒙特在今年夏天攻下了卡塔达和阿加斯,图德斯卡随即向他投降!拉米罗大帝骑着黑马来到盖迪亚拉的入海口。贾德征服了阿拉桑!整座半岛又回到埃斯普拉纳人手中!”
港口上响起一片喧嚣。如果阿尔瓦不赶快往回走,那等他到家时,估计消息就已经传遍整个索兰尼卡了。
他加快脚步,几乎跑起来,其间仅仅停下来回头喊了声谢谢。阿尔瓦不希望家里人从街上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今天在他家中的人需要得到提前警告,需要一点缓冲。
说实话,他也需要。
快步穿过市场时,阿尔瓦记起了当年在费扎那城北方度过的那个漫漫长夜,拉米罗王向他和罗德里格爵士吐露了自己的坚定信念:要在有生之年骑向阿拉桑周围的大海,将所有土地收入囊中。
他终于成功了。拉米罗大帝用了将近二十年,但毕竟是成功了。他现在是埃斯普拉纳之王,瓦雷多、鲁恩达和贾洛纳之王,阿拉桑之王。虽说最后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死去,从今往后,只会在诗人和历史学家口中提起。
阿尔瓦攥着那封信,跑了起来。人们好奇地看着他,但街上还有另外几个奔跑的身影,带着同样的消息。他抄了条近路,从诊所门前穿过。大门紧闭。现在所有人应该都在他家里,准备参加聚会,他的庆生会。
阿尔瓦知道在今天结束之前,自己会流下眼泪。而且落泪的肯定不光是他一人。
他家大门是敞开的。阿尔瓦走了进去,连个人影都没看见。他们想必都在院子里等他。阿尔瓦在穿衣镜前停下脚步,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棕色的头发,一把乱七八糟的胡子已经开始发灰,脸色则相当苍白。如果他的病人显出这副模样,阿尔瓦肯定会命令他立刻休息,是的,他精神上受到了震动,很大的震动。
阿尔瓦听到厨房里面有动静,便转身朝那边走去,在门口停下脚步。他的妻子在厨房里,穿着干活的衣服,正在检查女孩们做的小蛋糕和甜馅饼。即便刚刚承受了巨大震动,阿尔瓦也禁不住感谢上帝和双月,赐予他这份爱的礼物,这份他根本配不上的礼物。
阿尔瓦清了清嗓子。妻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你迟到了,”她轻快地说,“你的宝贝女儿蒂娜刚还威胁说要……”她愣了一下,“出什么事儿了?”
该怎么说呢?
“阿拉桑陷落了。”他听到自己说出这句话,周围仿佛有些回声,就像是在艾敏·哈纳扎的峡谷,“今年夏天,整座半岛都是贾德人的了。”
他妻子往后一靠,用双手撑住炉台。过了一会儿,她推开炉台,往前紧走三步,张开双臂抱住阿尔瓦,把头靠在他胸前。
“哦,吾爱,”她说,“哦,阿尔瓦,你心里肯定很难受。我还能说什么呢?”
“大家都在吗?”
“几乎都来了。哦,亲爱的,”玛丽莎·贝·雷佐尼道——这是他的妻子,他和贾罕娜的同行,他老师的女儿,他孩子的母亲,他的生命之光,“哦,阿尔瓦,你准备怎么跟他们说?”
“跟他们说什么?”贾罕娜走进厨房,“出什么事儿了?是哪个孩子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阿尔瓦说完,又陷入沉默。
他注视着此生爱过的第一位女子。他知道自己对贾罕娜的那份难以言喻的爱会持续终生。尽管发丝间已有银光,面容也松弛了几分,但她仍是那勇敢美丽的女子,跟多年以前同他一起穿过塞兰娜山脉、去往巴蒂尔王的拉寇萨城时没什么两样。
门外走廊又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们在这儿,”阿尔瓦高声说,“厨房里。”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样最好。
阿马尔今天几乎没用手杖。他在门口停了片刻,随即站在妻子身旁。他看了看贾罕娜,又把目光转向玛丽莎和阿尔瓦。阿马尔抬起右手,放在贾罕娜的肩头,用他那动听的声音说:“阿尔瓦已经听说了我听到的那个消息。他在思考如何能给我们一个缓冲。我估计,主要是针对我。”
“主要是你,”阿尔瓦轻柔地道,“阿马尔,我很遗憾。”
“拜托!”贾罕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马尔把手放开,贾罕娜转头看着他,“我本想等到阿尔瓦的庆生会结束后再说,现在已经没必要了。今天有艘埃斯普拉纳的海船入港,吾爱,费尔南·贝尔蒙特在今年夏天攻占了卡塔达,还有我的夜莺之城阿加斯。图德斯卡随后立即敞开大门。最后的三座城池也陷落了。”
阿尔瓦发现自己的妻子流下眼泪。在这四个人中,只有玛丽莎从未去过那座饱受折磨的美丽半岛,但她能体会自己的痛苦,而且几乎感同身受。这是她作为医师的天赋,有时甚至让阿尔瓦感到害怕。
贾罕娜脸色发白,跟他刚才在穿衣镜前一样。她没有流泪,过了半晌才说:“早晚的事。没人能力挽狂澜,而且费尔南……”
“似乎快要变成他父亲那样的人。”阿马尔替她把话说完,“早晚的事,没错。”他露出微笑,在索兰尼卡度过的这些年里,众人早已熟悉并依赖上了这种笑容,“我不是一直试图为阿拉桑写本史书,或是一曲挽歌吗?要是它永远坚持下去,那对我来说才是个残忍的玩笑……”
“别说了!”贾罕娜走上前来,抱住自己的丈夫。阿马尔闭口不言,双目也慢慢合上。
阿尔瓦吞了口唾沫,几乎掉下眼泪,个中缘由复杂得难以言喻。星辰之子并非他的同胞。他生为贾德人,后来选择了金达斯信仰——那还是在他遇到并追求雷佐尼的小女儿之前。阿尔瓦在多年前离开叶斯特伦,以瓦雷多国王和王后的名义护送伊沙克·本·约南农和的妻子,去找他们的女儿。他当时就做出了这个选择,并决心成为一名医师。
贾罕娜当年已和伊本·哈兰在索兰尼卡住了段时间。阿拉桑的穆瓦迪人威胁说,如果阿马尔继续统领军队,他们就要哗变。他们还要求耶齐尔·伊本·卡里夫将其处决。瓦祭们叫嚣道,是他杀了最后一位哈里发,在亚夏眼中伊本·哈兰比贾德人还可恨。
耶齐尔屈从于第一股压力,但令人意外地拒绝了第二个要求。他将伊本·哈兰流放,但留下了他的性命。一部分是因为伊本·哈兰作为卡依德成就的功绩,但主要是因为他作为亚夏的神圣之剑,在那天傍晚进行的决斗。
难道不是他击败了那无人能敌的勇士?难道不是他杀死了阿拉桑之鞭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为他们取得西尔威尼斯之役的胜利?
最重要的是,难道不是他以此为伽利布讨还血债?耶齐尔·伊本·卡里夫,这位同兄弟一道在沙漠中行走了二十年的酋长,不会处死为自己报仇雪恨的男人。于是耶齐尔允许伊本·哈兰离开,还有他的金达斯情妇。
“米兰达给咱们寄了封信。”阿尔瓦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贾罕娜看了伊本·哈兰一眼,丈夫的神情让她安心。贾罕娜放开阿马尔,问阿尔瓦:“你读过了?”
“我读了个开头。你先看吧。”他说着,把信递过去。
贾罕娜接过信,摊开信纸,读了起来。阿尔瓦走到餐柜前,为自己倒了杯酒。他看了看玛丽莎和阿马尔,前者摇摇头,后者点点头。他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倒了杯酒,没有兑水,直接端了过去。
贾罕娜大声读道:“……今年夏天巨变连连。费尔南和国王终于攻占了阿拉桑的最后三座城池。我不知道细节,也没过问。但我听说,其中两座城邦死伤无算。我知道这个消息不会令你们高兴,对阿尔瓦也一样,我也知道它会给阿马尔带来莫大悲伤。不知事到如今,阿马尔是否相信我对他并无仇恨,是否相信我能理解他的悲伤,而且罗德里格肯定也感同身受。
“不过,我想费尔南是不会那么想的,但迭戈有可能——对此,我也不敢确定。我这些年很少见到他们。贾德慈悲,迭戈和他妻子生了个男孩,那是我的第一个孙子,而且母亲一切安好。其实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他的名字叫罗德里格。国王专门为迭戈创造了个新头衔:他是统一后的埃斯普拉纳的第一任宰相。人们都说费尔南会在战争中带给我们胜利,迭戈则会在和平年代指引我们前进。我当然为他感到高兴,不过作为母亲,真希望费尔南心中能多一点慈悲。我想咱们都知道他在哪儿失去自己的慈悲,但可能只有我还记得他曾有过的温情。
“我听起来像个老人,是吗?我有孙子了。我是个老人。我通常并不认为自己变了很多,但也许我真的变了。对了,你们现在肯定认不出国王——他胖得不可思议,跟他父亲一样。
“他们今年春天移走了罗德里格的尸骨,就在夏季攻势开始之前。我不想让他离开牧场,但两个孩子和国王都认为他应该在叶斯特伦得到礼葬,而我没心情跟他们三个争斗。我过去可是很擅长争斗的。但有一点,我始终态度强硬,而且没想到迭戈和拉米罗王也同意了:他墓碑上的铭文是阿马尔多年前寄给我的悼诗。
“我觉得只有这样做才合适,其实他们也这么想。我去参加了典礼。叶斯特伦变化很大——阿尔瓦,你肯定认不出那个地方了。罗德里格如今躺在王家教堂日轮盘旁的一间小屋里,那里有座大理石雕像,是拉米罗新找来的某个雕刻家的作品。当然,它其实并不像罗德里格,因为雕刻家从没见过他。他们给罗德里格戴上了鹰盔、鞭子和长剑,他看起来严肃得要命。他们还把阿马尔的诗句刻在雕像基座上,可惜用的是埃斯普拉纳语。不过是国王亲自翻译的,我想这很说明问题了,对吗?
“他是这么翻的:
见此文者,汝当知晓,
碑下之人集荣誉、坚贞、爱国、勇气
于一身,
大神有诸多奇迹,
他当属其一。”
贾罕娜很明显在压抑着内心的激荡。阿尔瓦有时觉得,如果她允许自己落泪会更好些。这话玛丽莎也说过不止一次。伊沙克去世时,贾罕娜哭了,还有她的第三个孩子——一个女儿死产的那次。除此以外,在阿尔瓦的印象中她再没哭过,哪怕是在西尔威尼斯附近那座山冈上。
贾罕娜此刻也控制着自己,把信放到一边,轻声细气地说:“也许我该在庆生会结束后再继续读。”
似乎是为了表示支持,一个女孩的声音从院子里飘进来,显得很不耐烦:“你们来不来!我们都等着呢!”
“快走吧,”阿尔瓦决定替大家拿个主意,“要是让蒂娜再等下去,她肯定跟我没完。”
他们走到院子里。他的朋友们都在,人数颇为可观。贾罕娜的母亲艾莲·贝·达内尔也来道贺,阿尔瓦首先向她致意。他的女儿像一对精力充沛的小马驹,跑来跑去地把所有人安排到合适的位置,随即冲向厨房,清脆的笑声在庭院中回荡。
“你们所有人,”她们刚刚跑开,玛丽莎便说,“都要发誓,不许提蛋糕烤糊了。”
这句话引来一片笑声。阿尔瓦转头四顾,寻找着伊本·哈兰·诗人坐在庭院角落的一张椅子上,那里正好可以伸伸腿。
蒂娜和瑞奇尔走了回来,这次显得礼貌端庄了许多。她们的成果放在若干银盘中。谁都没提蛋糕的问题。而把女儿当成双月女神的阿尔瓦更是赞不绝口,直夸美味。玛丽莎不时为他斟满酒杯。
人们敬了他几轮酒,阿尔瓦在众人要求下讲了段话,还说了个冷笑话:说是自己已经准备好盘踞在火炉旁,可惜他的两个负担还没嫁掉,所以难以如愿。女儿们朝他做了个鬼脸。
坐在角落里的阿马尔宣称,他和艾莲还不准备交出火炉旁的位置,阿尔瓦得排队等待。
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朋友们纷纷起身告别,人们拥抱他时表露出的温情暖意,让阿尔瓦颇为感动,也有点意外。他心里始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有了两个快要长大成人的女儿,一位爱他的妻子,还有那么多感情颇深的朋友。很多时候,在自己心中,他还是过去那个阿尔瓦,才刚成人不久,同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一道从卡卡西亚出发,马镫调到高得可笑的位置。
他喝了不少酒,比平时多得多。这是玛丽莎干的,她显然认为今天多喝几杯对他有好处。阿尔瓦记得自己轻轻抱了抱艾莲,与她吻别。老人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面颊。这也是他不敢相信的事情之一,多年以前,他便意识到老人认同自己。阿尔瓦环顾四周。女孩们已经不见了,贾罕娜和阿马尔的双胞胎也是。他们应该是在楼上,几乎可以肯定是在捣什么乱。他们随时都可能听到一声尖叫传来。
但庭院里非常安静,还有点冷。玛丽莎给自己拿了件披肩,又给贾罕娜拿了一件——她把母亲送到家后,又回到这里。贾罕娜点起蜡烛。阿尔瓦想要站起来帮忙,但女医师示意让他待着别动。
他老老实实坐回椅子,但心中却突然泛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令他站起身来,拿着酒瓶和杯子,走到阿马尔的座位旁边。伊本·哈兰正好喝完杯中残酒,阿尔瓦为他斟满。
“愿你行在神的道上,老朋友,”阿马尔庄重地笑着对他说,“我的友情和祝福,从今天直到永远。”
阿尔瓦点点头。“你能为我做件事吗?”他问,“我知道今天应该高高兴兴。我也的确很高兴。嗯,女孩们和你的两个儿子都在楼上,咱们不用担心让他们失望。”
“那可是件好事。”阿马尔板着面孔说。
阿尔瓦不满地哼了一声,所有人都拿他的女儿跟他开玩笑。“实话实说,如果咱们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都未曾改变,那才不对劲呢。我可装不了。阿马尔,你曾为许多君王和哈里发即兴献诗,你能替我作一首吗,就算生日礼物?我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
阿马尔的表情为之一变,他放下手里的酒杯。“我深感荣幸。”他轻声说道,“你有主题吗?”
“你知道是什么主题。”
他们说话的当口,两个女人走了过来,裹着披肩,并排坐在一张石椅上。
院子里悄无声息。他们看着伊本·哈兰,默默等待。孩子们的笑声透过一扇敞开的窗口,从楼上飘进花园。
阿马尔念道:
试问费扎那,
菲巴兹仍在否?
阿德诺和朗札仍在否?
饱学之城拉寇萨仍在否?
尚有多少智者盘桓其中?
那滋养权势的红谷中,
众塔之城卡塔达仍在否?
丝绸漫卷的塞芮亚城仍在否?
图德斯卡、艾尔维拉和阿加斯仍在否?
还有昏光下的西尔威尼斯王城,
阿梵提那宫的溪流美园和拱顶宝殿,
是否还能觅影踪?
清泉水瀑齐哀叹,
仿佛在晨光下,
被迫离弃心上人。
它们在为过往的雄狮落泪,
为阿拉桑的终曲伤悲,
噢,我至爱的阿拉桑,
逝去的阿拉桑。
优美动听的嗓音归于沉静。阿尔瓦抬头注视天空。几颗星星冒出了头,白月很快就要升到索兰尼卡上空。它的光芒是否会落在西方的那座半岛?
光阴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罗德里格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身为埃斯普拉纳的统帅和宰相,为拉米罗大帝效力。罗德里格在叶斯特伦,躺在那雕像下,棺石中。
阿尔瓦又往自己杯中斟满酒,但碰都没碰便放在身边的椅子上,这是一份祭奠。他站起身,朝阿马尔伸出右手。西尔威尼斯的那个黄昏过后,伊本·哈兰的腿再也没能彻底痊愈。
“来吧,”他说,“天黑了,外面冷。我想咱们都需要光亮,还有孩子们要照顾呢。”
他看到贾罕娜也把手中的酒杯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玛丽莎领他们进屋去,然后低声跟仆人们嘱咐了几句。那天晚上,他们在一间明亮的饭厅里共进晚餐。屋里点了两堆火,儿女们的笑声萦绕其中。阿马尔、贾罕娜和两个男孩告辞时,夜色已深。好在他们走不了多远便能到家。
阿尔瓦倾听着玛丽莎和保姆安顿那两位兴奋过头的小姑娘。他上楼去跟女儿们道过晚安,然后和妻子走过楼道,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关好门,拉上窗帘,把黑夜挡在外面。白月将光芒洒在举办庆生会的庭院里,洒向池水和水中游弋如梭的小鱼。它为橄榄树、无花果树染上银光,也装点了爬满藤蔓的墙壁和晚秋灌木旁的几株高大柏树。
它照耀着石桌、石椅和喷泉旁那三只斟满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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