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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由于拉寇萨被贾德人长期围困,巴蒂尔王做出必要的姿态,命人将寝宫中的贾德式木座椅尽数撤去,换成了若干软垫。
国王小心翼翼地矮下身,坐在炉火旁的几块靠垫中,唯恐洒了杯中的红酒。
他的宰相马祖·本·雅夫兰也坐了下来,还痛苦地皱了皱眉。依他的看法,国王公开废弃北方式家具,其实是个毫无意义的举动。他设法坐进地板上的靠垫中,觉得一次比一次困难。
巴蒂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比我年轻,我的朋友。你太纵容自己,以至于身体变得软弱。在围城期间怎么能这样呢?”
马祖扮个苦相,同时扭着身子寻找舒服的姿势,“我……我的髋骨又犯老毛病了,陛下。等到雨季过去,就会好起来。”
“这些雨帮了大忙。他们在城外的帐篷里,肯定很不好受。”
“希望如此。”本·雅夫兰真心实意地答道。传言说贾洛纳军营地中正流行瘟疫。
他抬起左手,近旁的仆人急忙递上一杯红酒。在本·雅夫兰看来,君主弃绝北方事物的倾向尚未扩展到贾德美酒,真是让人松了口气。他冲巴蒂尔举杯示意,仍旧试图找到舒服的姿势。两人都暂时没开口。
此时已经入秋,东方的雨云今年到得很早。自初夏时节起,拉寇萨就被贾洛纳军围困。它并未陷落,连城墙都没有破损。考虑到眼下的劣势,这个成绩来之不易。
费扎那城在仲夏时节被瓦雷多人攻占,信鸽带来的最新消息说,鲁恩达国王也拿下了塔瓦雷斯河口的萨洛斯城。所有成年男子都被斩首,妇女儿童则被活活烧死作为对贾德的敬献,但城市本身未被焚毁。鲁恩达的桑切兹王显然准备在那里过冬。这是个坏兆头,巴蒂尔和他的宰相都很清楚。
瓦雷多军胆子更大。他们向东南方推进,准备越过丘陵地带奔赴朗札。曾在巴蒂尔帐下任职的罗德里格·贝尔蒙特,似乎不满足于在冬季来临之前只攻取一座主要城市。据说瓦雷多人在山区遇到了抵抗,出于很明显的原因,具体细节很难传到被围困的拉寇萨城。
考虑到西方的局势发展,拉寇萨能坚持到今天实属不易,更何况他们被迫遣散了几乎一半的军队,不然就要冒内部哗变的风险。很多贾德佣兵立刻加入了城外的贾洛纳部队。全靠精明的宰相早就开始储备粮草和物资,再加上城中百姓对巴蒂尔王的爱戴与信心,拉寇萨才能支撑下来。
然而一切都有限度。无论粮草、物资,还是被围困的君主和谋臣得到的支持——况且,那是一名金达斯谋臣。
如果他们能坚持到冬季,也许还有生存的希望,甚至能等到耶齐尔赶来,但迄今为止,麦支里贴沙漠还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在等待。今年秋季,所有在阿拉桑的人都在等待,无论贾德人、亚夏人,还是金达斯人。如果沙漠部族跨过海峡,北上参战,整座半岛的一切都将改变。
其实它们已然改变,国王和宰相对此心知肚明。哈里发治下的西尔威尼斯城的典雅气质,在拉寇萨得以保存,但这座由他俩合力建成的宁静小城已经走到历史的终点,它的短暂辉煌即将就此告终。无论这场战争如何落幕,巴蒂尔王的音乐与象牙之城者都将失落。
贾洛纳或是穆瓦迪。一面是可怕的火堆,另一面……?
夜很深了,外面下着雨,雨点以稳定的节奏拍打窗户和树叶。两人还保持着每晚共饮最后一杯酒的习惯,深厚持久的友谊尽在不言中。
“今天上午我接到报告,他们正在建造小船。”巴蒂尔王说着抿了口酒。
“我也听说了,”马祖耸耸肩,“但他们不可能从湖上突破。他们造不出大船,无法承载足够的战士。咱们靠港口的箭塔就可以消灭他们。”
“他们也许会阻止渔船出港。”
围城迄今没有成功,也是因为拉寇萨的小船可以出港捕鱼。当然,它们要多加小心,回来时还得靠城墙上的弓箭手保护。
“我倒希望贾德人企图借着秋风,来封锁这座港口。只要他们敢来,我的水鬼能凿穿任何船只。我真希望他们来试试。”
“水鬼?在秋天?你打算派人拿着凿子入水作战?”
马祖喝了口酒,“他们会抢着去做,甚至不惜为此动手。咱们有座不肯投降的城池,对此我很欣慰。”
当然也是因为投降根本就不可能。早在围城开始之前,他们就杀了贾洛纳的国王和一位菲瑞尔斯来的主教。
这是伊本·哈兰的功绩:他在前往卡塔达之前,为拉寇萨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带着十几个城里的顶尖好手,选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靠两艘小船摸出城去,沿湖朝东北方移动。贾洛纳人绕过塞兰娜湖一路南下,兴奋地焚烧着沿途的村庄和农舍。他们得意洋洋,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伊本·哈兰和手下人按照计划伏击了一支劫掠队。结果正好撞了大运——人们常说他是个幸运儿。由三十名骑兵组成的贾洛纳小分队中,包括伯姆多王和那位牧师
在那个春日的傍晚,伊本·哈兰的人发现了小渔村的贾洛纳部队。他们在岸边等待,隐藏在小船里,被迫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被烧死,听着他们被钉上木架时发出的惨叫。等到酒囊在贾洛纳人之间传递,北方人的情绪变得狂野起来,准备扑向妇女和年轻女孩。
十三名拉寇萨战士,怀着明确的目的和冰冷的怒火,从黑暗的湖边出现。对方人多势众,但这不成问题。那些战士后来都说,伊本·哈兰犹如一道黑色闪电在燃烧的小村庄中划过,所到之处只有死亡。
那支队伍的三十个人都被杀了。
贾洛纳王在身份暴露之前,就被一名拉寇萨战士砍倒。他们本想把他扔进附近的火堆,但伊本·哈兰认出了伯姆多,据说他当时像渔夫一样爆起了粗口。伊本·哈兰让部下将贾洛纳王的尸体带回城去。伯姆多如果活着会有用得多,但尸体也能派上用场。
菲瑞尔斯的牧师被钉在他参与打造的木架上。当时形势已经明朗,埃斯普拉纳三国全部南下,而菲瑞尔斯的牧师们极力鼓吹着一场圣战。在这种情况下,圣职者再也不会被拿去交换赎金,或是得到以往的友善对待。
拉寇萨城中曾燃起短暂的希望,也许国王突然失踪会导致敌人撤军,结果令人失望。
坚持随军前来的芙鲁埃拉王后,辅佐长子本尼多控制了贾洛纳部队。大军逼近拉寇萨的城墙前,已在席卷乡野的过程中俘虏了很多渔民和农夫。这些人没有被杀死。围城部队把他们一个个带到城外,每逢日出和日落、也就是贾德人向光辉大神祈祷的时候,便砍掉他们的手脚。
看过四天的酷刑之后,巴蒂尔王决定把伯姆多的尸体展示在城墙上,并派出一名使者告诉贾德人,倘若他们继续城外的暴行,贾洛纳国王的尸体就将受到侮辱。芙鲁埃拉王后心中满怀神圣的狂热,倾向于不予理睬、继续折磨亚夏人,但她的儿子,贾洛纳的新国王占了上风。第二天早上,城外的俘虏尽数被杀,没有任何葬礼仪式。伯姆多王的尸体则在城中被付之一炬。贾德人看到火葬堆升起的浓烟,纷纷感到欣慰。他们知道,尽管国王死在对抗异教徒的战场上,但他的灵魂仍会与光辉大神同在。
经过这番变故,在拉寇萨城被困之初,人们就知道通过谈判向贾德人投降是不可能的。如果拉寇萨陷落,城里的所有人都不可能幸免。对于受困城中的人们来说,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它排除了一个让人分心的选择。
实际上,伊本·哈兰早有预言。“如果实在难以坚持,”那个春季的早晨,和贾罕娜·贝·伊沙克返回西方之前,他曾对马祖·本·雅夫兰说,“就想尽一切办法,试着向瓦雷多人投降。”
尽管这提议有些出人意料,但国王和宰相完全可以理解。费扎那和萨洛斯在那年夏天截然不同的下场,更是最佳证明。
可惜的是,想要做到这点似乎很难。而且伊本·哈兰本人——已是卡塔达全军的卡依德——正竭力给逼近朗札的瓦雷多人找麻烦。作战伊始,拉米罗王心态还算宽容,现下他恐怕已经放弃这种态度。卡塔达的卓越统帅不断发动打击士气的致命侵攻,再加上秋天已经到了,雨季即将来临。
巴蒂尔王的仆人又把火烧旺,为两人斟满酒杯。他们听着外面的雨声。心照不宣的沉默充溢了房间。
宰相思绪游离。他发现自己在观察国王卧室的装潢,好像此前未曾得见。他欣赏着壁架刻有葡萄和叶片图案的火炉,凝视着手中的美酒和精工细作的酒杯,还有金烛台上的白蜡烛,来自艾尔维拉的挂毯,餐柜与炉台上的象牙雕塑。从索里亚进口的薰香在铜盘中燃烧,他闻着那美妙的气味,看着俯瞰花园的镂空窗户,对面墙上的镏金镜子,织工繁复的地毯……
马祖·本·雅夫兰心想,从某种角度来说,所有这些精美的事物都是厚实的城墙,是文明人用来抵御雨水、黑暗和无知的内心防线。
但城外的贾德人不懂这些。沙漠中的蒙面者——所有人都在期盼的救星——更不会明白。
现实太过苦涩,甚至无法用讽喻来消解。在那些来自北方或南方的人眼中,巴蒂尔王房间里的东西——在世上营造出一个小小空间,来追寻和敬重美好事物的努力——意味着腐化、颓丧、轻佻,甚至亵渎。危险的凡俗之物会引诱信徒放弃应有的谦卑温顺,远离那耀眼夺目的太阳之神,或是遥远群星之中的冰冷神祇。
“扎比莱夫人,”他挪了挪坐姿,好让髋部舒服一点,“提议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年轻的贾洛纳国王。”
巴蒂尔抬起头。他一直在凝视炉火。
“她相信自己可以杀死本尼多。”本·雅夫兰解释。
巴蒂尔王摇摇头,“没用。真是勇敢的提议,但那年轻人对他的军队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算什么,才十六岁?而且,那位母亲会在扎比莱靠近男孩之前就把她活活撕碎。”
“我也这么想,陛下。我向她表示感谢,并以您的名义表示拒绝。”本·雅夫兰笑了笑,“我跟扎比莱说,她可以把自己献给您,只不过冬天即将到来,我更需要她。”
国王也淡淡一笑。
“我们能撑到冬天吗?”他问。
本·雅夫兰抿了口酒,没有马上回答。他始终希望这句话不会被提起。“说实话,我倒希望咱们用不着撑到冬天。这很难说。咱们需要一支从沙漠而来的大军,在阿拉桑某处登陆,让贾洛纳人担心自己要冒被困在城墙和庇护所之外的风险。到那时,他们也许会撤军。”
“他们本该在围困拉寇萨之前,先攻下菲巴兹。”
“这自不必说。感谢亚夏眷顾。我还要向双月敬一杯酒。”
国王这次没有露出笑容,“但假如穆瓦迪人没来呢?”
本·雅夫兰耸耸肩,“我还能说什么,陛下?任何城邦都无法防范背叛,特别是在物资开始短缺的时候,况且您的确有个邪恶、遭人厌恨的金达斯宰相。倘若贾洛纳人具备一定程度的仁慈……”
“不会的。”
“如果呢?如果咱们到时候献给他们一份祭品,稍稍补偿贾洛纳王的牺牲?”
巴蒂尔把脸一沉,“咱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别再拿它来烦我。我不会接受你的辞呈,你的离去,你的牺牲……一项也不准。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难以割舍,绝望到允许自己失去你的程度?”
“生命?拉寇萨百姓的生命?”
巴蒂尔摇摇头,“我太老了,抓不住那些。如果蒙面者来到,我的百姓也许能活下去……以某种方式活下去。但这座城邦——你我修建的城邦——绝难幸免。”
他把手一挥,比了比周围的物事,“我们一起缔造了拉寇萨。如果它就此消亡,我宁愿同你共饮美酒,共同面对结局。刚才的话,别再提了。我将其视作……背叛。”
本·雅夫兰面色肃穆地说:“不是那样的,我的陛下。”
“怎么不是。我们想办法一起脱身,或者一起留下。你难道不为我们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吗,我们两个所取得的?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难道不是对我们最深刻的否定?我不会以这一切为代价,去换取苟延残喘的卑微生活。”
他的宰相没有答话。国王顿了顿又说:“马祖,我们在拉寇萨创造的某些东西,成就的某些功业,难道配不上黄金时代的西尔威尼斯?”
马祖·本·雅夫兰低沉的语调中沾染了少有的激动心情,他答道:“至少这里有一位君王,我的陛下,比在阿拉桑最辉煌的日子里,端坐阿梵提那宫的任何一位哈里发都要伟大。”
两人沉默片刻。巴蒂尔王最终柔声道:“那么老朋友,就别再提什么失去你。我承受不起。”
本·雅夫兰微微颔首,“我不会再说了,陛下。”
他们喝干杯中残酒。宰相有点费力地站起身,向国王道了晚安。他走过漫长的宫殿甬道,拖鞋静静地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他经过根根火把和张张挂毯,倾听着外面的雨声。
扎比莱已经睡了。她在桌上留了一根蜡烛,还放了一瓶酒和一瓶水,另外有只斟满的杯子。本·雅夫兰微微一笑,低头看着扎比莱,只觉她的睡相跟醒来时一样美丽。
他心想,那些北方人,还有沙漠部族,他们如何能理解拥有这般妙人的国度和美好的岁月?对他们来说,扎比莱是堕落的象征。他们只会将她处死或贬斥。他们哪里还有旁的办法来对待卡塔达的扎比莱,和她那流传世间的音乐?
他叹口气,坐进加了软垫的雕花木椅。这是宰相原先委托城里一位贾德工匠打造的。他并没多少睡意,便喝了杯酒,然后又是一杯,静静地想心事。
我不后悔,他心中暗道,并且立刻意识到此言不虚。
在脱掉衣服上床睡觉之前,他走到一扇窗前,推开窗扇,向外望去,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雨停了。水珠从树叶上落向下方的花园。
 
在遥远的西南方,另一个人头顶迥然不同的夜空,这一夜同样无眠。
经过塞兰娜的峰峦,经过惊恐地龟缩在城墙后面、等待瓦雷多人的朗札,经过以蕾丝织工闻名于世的罗尼札,经过从峡谷的红色染料中攫取巨富的傲慢的卡塔达,经过阿加斯和艾尔维拉运河,经过西尔威尼斯,据说鬼魂和幽灵般的乐曲尚在那里的废墟间飘荡,甚至经过盖迪亚拉入海口的图德斯卡,各色船只带着阿拉桑的财富从那里出发,又将东方的宝藏带回家园。
经过所有这些城池,跨越宽广的海峡,来到麦支里贴沙漠北端的阿毕拉布城外,耶齐尔·伊本·卡里夫——沙漠部族大头领,西方世界的亚夏之剑——呼吸着从海面飘来的略带咸味的空气,独坐在铺开的斗篷上,仰头端详着点缀神圣群星的晴朗夜空。
贤者教导过祖利蒂人,天上的星辰和麦支里贴的沙粒一样多。二十年前,刚刚接受信仰的耶齐尔总是试图理解其中深意。他常目视苍穹,任由沙粒从指间滑落。
他现在已经超脱了这种考验。能理解真主的,只有亚夏这种获赐愿景的先知。一个单纯的战士面对那不可想象的浩大,除了低头虔诚敬拜,还能做什么呢?
天上的星辰如同沙漠中的沙粒,凡人岂不应当谨守谦卑敬神之道,日夜祈祷真主仁爱慈悲,明白自己不过是真主深邃宏旨的一部分,甚至还不如一粒沙尘?
真正信奉亚夏和群星之人,怎会因他们自身或他们所创造的虚妄脆弱之物而骄纵轻狂,在幻觉中膨胀?这个问题,耶齐尔·伊本·卡里夫心想,他准备去问问阿拉桑的诸王。
夜空和暖,不过,耶齐尔已经可以从海风中嗅到一丝冬季的气息。不会太久了。双月在群星间游荡,蓝月渐盈,而西方的白月牙则挂在最后的陆地上。
注视着双月,他不禁想起了金达斯人。
他平生只见过一个金达斯人。那是名身穿系带长袍的赤足行者,多年前来到亚本纳文东岸的一个贸易站。那人要求面见部族酋长,所以最终被带到耶齐尔面前。
这位金达斯人很是特立独行,甚至在他的族群中也颇为特殊。在沙漠中的第一次面谈时,他便这样对耶齐尔讲了。经过多年云游的磨砺,他的皮肤因风吹日晒而黝黑皱缩。他让耶齐尔想起了一个人,便是很久以前来到祖利蒂部族的瓦祭伊本·拉西德——这种想法也许算是异端吧。金达斯人也留着未经梳理的长长白须,同样澄澈的双目似乎总在注视其他人无从得见的东西。
老者说,他走过许多土地,写下自己的游记,记录着壮丽山河,跟心怀各种信仰和想法的人交谈。他并不像瓦祭们那样宣道或劝人皈依,只是加深自己对这浩渺世界的了解。金达斯行者经常笑,而且是笑他自己,他总是讲起有趣的故事,说自己在那些耶齐尔根本连名字都未曾耳闻的国度,显得多么无知和无助。
随耶齐尔的部落迁徙途中,他说这个世界不是神祇造就的唯一一个世界,而只是诸神的子民们所居住的众多世界之一。这种异端邪说简直超乎想象。耶齐尔记得自己曾经想过,光是听到这番话,是否就会令自己获罪,过世后无法升入天国,只得永坠黑暗。
似乎金达斯人中曾有一个分支,一个古老的部族,认为群星间还存在其他世界,比在夜空中遨游的双月还要遥远。
亚夏的群星愿景是正确的,行者对耶齐尔坦言,但贾德的睿智预言也是真的,而且那些曾在双月中窥见女神的金达斯智者同样没错。所有训诫都揭示了世界奥秘的一部分——但仅仅是一部分。
还存在其他神祇,其他世界。有个至上神凌驾其上,统治着群星、太阳和双月,也管理着所有世界。没人知道至上神的名号。他首先创造出了太初世界,其余万千世界——包括他们自己的这个——都是跟随它进入时空。而只有在那太初世界里,至上神的名号才得以彰显和被提及。
只有在那里,至上神才允许自己的存在被人知晓,而万法诸神也是在那里向他献上敬意。
他们曾在几个清晨和夜晚,一同分享面包,谈了很多话题。金达斯行者随后告辞,准备孤身离开耶齐尔的营地,好在无垠的麦支里贴沙漠中旅行,崇敬造物的神奇。
伽利布在那几天中也听了他们讲起的一些话题。他请求耶齐尔允许——对他来说,这颇不寻常——自己跟上行者,除掉这个冒渎的异教徒。耶齐尔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面是主人对客人的责任,一面是酋长对族人的精神义务。他最终很勉强地应许了这个请求。等到耶齐尔接受神裁的时候,这又是一项需要亚夏宽恕的罪过。
那旅人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名金达斯人。
两天前,一封信被呈到耶齐尔面前。那是一个从图德斯卡返回沙漠的族人带来的,之前几乎跨越了整个阿拉桑,由几名信使传递。它最初是信鸽腿上的一张字条,从被困的拉寇萨送出。
它来自那位巫师,马祖·本·雅夫兰。
这封信由一位文书给他反复读了三遍。耶齐尔随即独自离开帐篷,骑上骆驼来到沙漠思考。
今夜头顶群星,他仍然在思考。他必须做出抉择——也许会影响祖利蒂部落命运的抉择。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拖延就等于做出了决定。
耶齐尔知道,伽利布已做好远征阿拉桑的准备。伽利布想去那战火升腾的地方,考验自己和族众,手持猩红利剑,以亚夏之名投入战斗。倘若势不可为,那便战死疆场。这是通往天国最稳妥的道路。
多年前的金达斯行者,没有说出至上真神统治的本初世界的名字,他说那名字本身也是奥秘。耶齐尔真希望自己没听过这个传说,但它就是不肯从记忆中淡去。
据目前的形势判断,拉寇萨坚持不到冬天。马祖·本·雅夫兰写道,只要您在图德斯卡登陆,甚至今年秋天都不用推进到阿加斯或卡塔达,贾洛纳人便会深感恐惧,而拉寇萨的人民则会备受鼓舞。我相信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坚持下去,到来年春天甚至可以反击。
伽利布也提过相同的建议。他希望在冬季来临前登陆,好让贾德人惧怕他们的存在,不敢继续推进。耶齐尔倾向于等待——更多的船只,更多战士,更重要的是索里亚的消息,据说一支贾德军队正驶向那里。
如果同时有两场圣战迫切需要援助,一名虔诚的信徒该怎么办呢?
我有个猜测,马祖·本·雅夫兰的信中写道,您迟迟不肯拯救我辈于水火,也许其中有个原因是我在拉寇萨城。巴蒂尔王为人良善,为王贤德,深受百姓爱戴。如果这样做能稍稍减轻您做出抉择的负担,那么只消您传个话来,我就会离开拉寇萨。
离开拉寇萨?谁又能离开被围困的城市。除非……
只要有消息传来,说您决定穿越海峡去阿拉桑,击退来犯之敌,以免这片土地从亚夏和星辰之子手中失落。那么,我将走进贾德人的营盘。
提出这项建议的,是个金达斯人。
耶齐尔想象自己的回复被传向遥远的东北方;一个个骑手,一座座城市,最终在拉寇萨附近的山岭间,会飞起一只信鸽。他想象那飞鸟落入城中,文书记录的字条被送到巫师面前。耶齐尔在脑海中勾画着他读信的情景。
诡异。但最诡异的是:他从未产生半点怀疑,他深信此人必定会遵守诺言。
国王如果知道我冒然送出这封信,将大为不悦,我也要请您原谅我的自大和无礼。如果您同意我这荒唐的想法,哦,亚夏之剑,所有沙漠部族的共主,只要你送一句话来:“便如你所言”,那我就能理解。我会奉上十二万分的感谢,并依言行事。愿拉寇萨和您在亚夏眼中的所有罪孽,都落在我头上,随我一道离开此地。这座城邦的百姓敬重他们的亚夏国君,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分寸。如果说有任何傲慢与骄狂,都是因我而起,我也愿意为此赎罪。
白色的月牙几乎落在海面上。耶齐尔眼看它渐渐滑落,消失在海平线下。无尽群星布满天空,无尽沙粒环绕身际。
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知道是谁来了。
“你要我在白月落下时前来,”他的兄弟盘腿坐在耶齐尔摊开的斗篷旁边,低声说,“渡海?等待?还是起航去故国?”
耶齐尔深吸口气。死亡无处不在,现今如此,此后亦然。人们降生于世,终归是要死去。一辈子,最好用来服侍亚夏,成就那些真正可以完成的任务。
“索里亚太远了,”他说,“我想咱们此生都无缘见到故国,兄弟。”
伽利布没有说话,只是等待。
“如果等到春天,我会更高兴。”耶齐尔说。
他弟弟咧开嘴,牙齿在黑暗中显现。“你从来不曾高兴过。”伽利布说。
耶齐尔把头转开。此话不假,但也不完全是真的。他曾是个快乐的青年,生活在南方的祖利蒂地区,没有那么多大事需要操心。那时的他还没有踏上这条在鲜血中开拓出的神圣之路。
“咱们会渡过海峡,”他说,“明天就开始。不管我们的同胞已经偏离亚夏的道路有多远,咱们都不能允许贾德的子嗣烧死更多星辰之子,或是夺取更多城市。咱们会将他们带回正道。我不禁想,假如那些城邦之王将阿拉桑输给贾德人,那么在真主面前承担责任的会是咱们。”
伽利布站起身说:“我很高兴。”
耶齐尔看到弟弟目光闪亮,好似猫的眼神。“还有那金达斯巫师呢?”伽利布追问,“那封寄来的信呢?”
“去找我的文书,”耶齐尔说,“把他叫醒,让他写封回信,送过海峡。今晚就送,在咱们起程之前。”
“如何回复,兄长?”
耶齐尔抬头看着他说:“便如你所言。”
“就这些?”
“就这些。”
伽利布转过身,走向自己的骆驼。他迫使骆驼跪伏在地,迈腿骑了上去。耶齐尔还留在原地。群星无尽,沙漠无垠,蓝月挂在晴朗夜空。
他仿佛见到自己的口信传过海峡,信使骑行,信鸽翱翔,穿越了拉寇萨城墙上的一处暗门,也许是在日出前的晦暗时分。一个人孤身出了城,走向敌军营盘中的长明火堆。
耶齐尔缓缓点了点头,在心里勾画出这番场景。这是亚夏的意旨,亚夏的律法:金达斯人绝不能统治星辰之子,法典中早有明文规定。拉寇萨的巫师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死在即将到来的杀伐年代中的人,无论他们是否勇敢。
接下来的两天,秋季的海洋显得柔和大度。沙漠之子们在真主的造物面前遮住脸孔,跪拜着献上神圣礼拜,随后立即起程。他们航行在非常陌生的物质上,前去拯救阿拉桑。
 
将近一年之后,两个女子并肩站在西尔威尼斯荒凉废墟旁的山冈上。这是个夏日午后,山风肆意吹拂,她们熟悉的世界马上就要走到终点。
日已西垂,白云在天空飞逝,点缀着西方地平线。无数战旗猎猎飘摆,两支大军就在山下列阵,再往南便是水流湍急、波光粼粼的盖迪亚拉河。
经过夏季、秋季以及整整一个春天的围城与交战,再加上中间那个蛰伏不动的凛冽寒冬,亚夏和贾德的军队终于碰面了。那年冬天死了不少人,多半是因为饥饿、寒冷和紧随战火而来的疫病。连朗札、罗尼札和西面的阿德诺这么靠南的地方都下了雪。
如今这三座城市都是贾德人的了。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统领着鲁恩达、瓦雷多和贾洛纳三国联军,在今年春天夺下了它们。阿德诺首先陷落,在那里,罗德里格亲率埃斯普拉纳西路军与沙漠部族首度交锋。是役,他杀了伽利布·伊本·卡里夫。
伽利布自从二十多年前陪伴兄长东行以来,还从未在战斗中受过伤。人们已经数不清他在战争开始前的格斗仪式上,击败了多少其他部落的最强勇士,最终成为祖利蒂和亚夏人眼中的头号猛士。在阿德诺,没有这种仪式,但在城东滑不留足的斜坡上,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单枪匹马与伽利布对阵。他砍碎对手的头盔和盾牌,将其掀落马下,又虎扑过去,砍中伽利布的大腿,伤口几乎见骨。紧接着,他几乎切断了伽利布的一条胳膊,最终一剑砍过颈项和锁骨,将其毙命。
谁都没见过这样的搏杀。
据说罗德里格爵士的儿子去年夏天差点死于一次穆瓦迪人的伏击。有人指出,阿德诺一役是瓦雷多统帅头一次在开阔地带与蒙面者的军队接战。
穆瓦迪人随即南撤,将阿德诺的命运暂时交到城邦百姓手中。不过他们撤得井然有序,而且对追兵造成了极大打击。
他们退往西尔威尼斯。耶齐尔和大部队——包括阿拉桑人和刚刚抵达的部族战士——正在那里集结。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把西路军留给鲁恩达王,让他压制当地的亚夏人。他只带一百五十名亲兵,向东方移动,与攻打朗札的拉米罗王会合。
在他赶到后的第十五天,这座小城就被攻陷。再往东,贾洛纳军绕过了尚未屈服的拉寇萨,开始围困拉里欧思河口的罗尼札城。这座城池听说朗札已被攻克,便当即宣布投降。
但罗尼札的城门始终紧闭,直到罗德里格爵士的使者带领一小队瓦雷多人来受降方才打开。去年费扎那城和萨洛斯城被占领时的情况,让罗尼札人懂得了很多。
北方人在每座城中都留下了一队驻军和一位执政官。有些人被当众处决,以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但过渡期总体来讲还算平静,火刑堆没有出现。拉米罗王和他的统帅牢牢把持着北方联军。贾洛纳和瓦雷多合兵一处,当即返回西方,和在西尔威尼斯北侧驻扎的鲁恩达军会合。
应该说是鲁恩达军的残部才对。
 
贝尔蒙特离开时占尽优势的鲁恩达军,被之前的手下败将打得落花流水。
耶齐尔·伊本·卡里夫明显由于兄弟之死而震动不小,戴上了象征哀悼的灰纱,但他没有浪费半点时间,立刻任命了阿拉桑的亚夏联军新首领。他的选择没有得到沙漠部族的普遍认同,但耶齐尔已在半岛上待了一冬一春,已经了解了必要的情况——谁能领兵,谁值得信赖,谁需要盯紧。伽利布的葬礼刚刚结束,他便做了决定。
新任卡依德——阿马尔·伊本·哈兰将穆瓦迪残部重新组织起来,联合从卡塔达赶来的生力军,从东、南两个方向出其不意地夹击鲁恩达人。身处不利情况下,时机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事实正是如此,他把北方人一路赶回阿德诺。
穆瓦迪人为伽利布之死痛心不已,在追击战中几乎无法控制。这场战役中根本不存在俘虏的问题,鲁恩达人在被杀死之前和之后,都受到了残暴的虐待。幸存的北方人逃回阿德诺城,立刻将城中男女老少钉上木架活活烧死,以此作为回应。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回到西部战场。亚夏人再次撤往西尔威尼斯,各地援军从卡塔达、图德斯卡,甚至海岸边的艾尔维拉陆续赶来。
还有五百人从亚巴斯特罗的要塞前来增援,他们由塔里夫·伊本·哈桑亲自率领。这位强盗和他的两个儿子已经顺路去过卡塔达,接受了新任国王的正式宽恕。弑父者阿玛力克二世早被耶齐尔处决,那是他去年秋天登陆半岛后首先采取的几个行动之一。阿玛力克二世的兄弟,被称为独手的哈奇姆登上了卡塔达的王位。
鲁恩达军残部再次从阿德诺出发,小心翼翼地向南移动,在西尔威尼斯附近与埃斯普拉纳大部队会合。
西尔威尼斯。大战似乎即将在此了结。在四散奔逃的国王和惊慌失措的瓦祭们的强烈要求下赶来此地的耶齐尔及其救援大军,如果不能让这片土地重新被亚夏的荣光照耀,那么……那么几十年前哈里发政权的陨落,便根本无法与即将发生的改变相提并论。阿拉桑的项链早已崩坏,珍珠散落各处。如今,它们可能化作齑粉。
 
两位宣令官在两军当中的开阔地带碰面。
惯于迅速决断的耶齐尔·伊本·卡里夫,权衡着各种可能性,最终让自己的宣令官去传达一个提议。拉米罗王的代表是个过于年轻的菜鸟,居然被这提议惊得面无血色。他把消息带给了拉米罗王和瓦雷多统帅。
没过多久,同一位年轻使者阴沉着脸,把回复带给耶齐尔的使节。
这早在意料之中。
说实话,根本不存在拒绝的余地:出于荣誉,出于骄傲,而且是在这样一场大战即将开场之前。几个世纪的重担压在他们肩上。
贾罕娜早早醒来。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还在熟睡的阿马尔,试图理解光阴和诸神怎么会把他们带到如此境地。她听到帐篷外有些动静,营地里的人们开始醒来。清晨的第一次祷告很快就要开始。
她在醒来前的最后一个梦中见到了马祖。金达斯王子已死了将近一年。贾罕娜至今仍无法阻止自己想象他从拉寇萨城中出来,独自走向贾德人营地的场景。凡人如何会有勇气做这样的事。
穆瓦迪人几乎同时在阿拉桑登陆。直到冬天,人们才知道这两次穿越——本·雅夫兰穿过城墙面对自己的死亡,耶齐尔·伊本·卡里夫穿过海峡——之间的联系。相隔如此遥远的两件事,在源头合为一处。这是马祖献给国王和拉寇萨的最后礼物。
很多可怕的故事在世间流传。据说满头灰发的金达斯宰相赤手空拳走进贾德营地后,芙鲁埃拉王后命人对他施以桩桩酷刑。贾罕娜知道就连最可怕的故事都可能是真的。她还备感哀伤地知道,倘若守在拉寇萨城墙外的是穆瓦迪人,马祖的命运也不会有所改变。
谁是我的敌人?
这般岁月中,谁又能超脱仇恨?
阿马尔睡得很熟。贾罕娜很惊讶他居然睡得着。她希望像个盲人那样伸手抚过他的面容——双目、嘴唇、耳朵,还有那挺拔的鼻子,好把他牢牢记住。贾罕娜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赶走。阿马尔的呼吸又轻又缓,一条胳膊放在胸前,居然显得有些孩子气。
他可能在今天死去。如若不然,死的就是罗德里格。
事情最终发展到这一步。凡人难道仅仅是诸神的玩物,注定要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饱受折磨?
亚夏人和贾德人的两名使者达成协议,两军统帅会在开战前进行决斗,祈求大神或是真主降下意旨与力量。这是战场上最古老的仪式之一。
他们是否早就料到这一天终将到来?他们在奥韦拉村的夜幕下最后一次对谈时,是否就已埋下可怕的预见?还是更早,在拉寇萨城那座流水潺潺的王家花园中,两人在晨光下初次对视之时?他们当时不肯对阵。在那里,他们可以拒绝。在那里,他们可以并肩作战。
贾罕娜看着熟睡的爱人,听着外面的营地慢慢苏醒,忽然暗自下定决心:她会竭尽全力不哭出来。泪水是近在咫尺的避难所,但今天将要发生的变故,已无法靠泪水消解。
阿马尔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灵动的眸子是蓝色的,跟她一样。阿马尔看着她。贾罕娜眼见他逐渐清醒,意识到今天早晨意味着什么。
他的第一句话是:“贾罕娜,如果我倒下,你必须跟阿尔瓦走。他会带你去找你父母。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吾爱。”
贾罕娜点点头没有说话。她不相信自己能说出什么得体的话。医师俯下身,吻上阿马尔的双唇,然后把头枕在男人的胸膛,倾听着他的心跳。他们离开帐篷后,说起了无关紧要的废话。这都是些拙劣的伪装,仿佛今天的世界与往日没什么两样。
再没别的地方可去,吾爱。
 
低垂的太阳不时钻进西方的朵朵流云,空气忽冷忽热,贾罕娜站在风中的山冈上,俯瞰两军之间的平原。米兰达·贝尔蒙特·德尔维达站在她身边。
瓦雷多使者阿尔瓦·德伯里诺身着黄白相间的袍服,作为米兰达的护卫守在她们身旁。还有胡萨里,亚夏人得到了拉米罗王的允许,随使者一同前来。
胡萨里如今是费扎那的执政官,为瓦雷多人服务。贾罕娜对此并无不满。他选择了拉米罗,而不是穆瓦迪人,这是在两害相权时做出的必要决定。奇里的选择似乎与此不同,他没有随罗德里格的队伍一起离开拉寇萨。贾罕娜可以理解。双亲被贾德的信徒杀死,他不愿追随北方战旗也是意料之中。医师不知道他的下落。在战争中,亲友失散是家常便饭。
她低头看去。双方军队几乎势均力敌,且地势相当平坦。若非这样,双方的首领也不会率军来此。
临时联合起来的贾德军不可能再在战场上度过一个冬天,而祖利蒂人也会厌倦在距离沙漠如此遥远的地方,投入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明天会有一场大仗在开阔地展开。这实属罕见。明天也许会有决定性的结果,不然战事将继续拖延很久。苦涩漫长的岁月会降临在这块支离破碎的大地上,剑与火,疫病和饥饿,还有寒冷。
但在明日来临之前,先要经过今天的傍晚。举着蓝黄或银黑旗帜的两支大军列阵于下方平原,等待着日落时分。贾罕娜提醒自己,我发过誓,我不会哭泣。
贾德人与亚夏人的决斗仪式向来在黎明或日暮时举行,也就是太阳和群星取得均势的时段。一轮明月挂在东方,那是几乎满盈的白月。贾罕娜心中苦涩,只觉它与这场形神俱灰的决斗格格不入。
双方各派出一队战士,守在下方的斜坡两侧。贾罕娜认识那些贾德人,那些都是罗德里格的部下:莱恩、马丁、卢杜斯。他们其实并不需要卫队,因为阿尔瓦也在山上,使者的传统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了尊重。
人类就是这样,贾罕娜心中暗想,无法抑制再度袭来的苦涩心绪。战事残酷到了极点,但士兵们——包括穆瓦迪人——仍会尊重使节的旗帜与权杖。
他们会像孩子一样满心激动,为古老的象征仪式所折服,目不转睛地观看两军阵前的决斗。诸神的挑战啊!两种信仰各自拥有最伟大的勇士,他们是战场上的神圣雄狮!吟游诗人们即将写下无数诗文和歌谣,在宴席、酒馆或沙漠星辰下的夜幕中吟唱。
“要到什么时候,生为女儿身才不是一种诅咒?”米兰达说,但她没有转头,“要到什么时候,”她凝视着平原,“我们才不会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才能鼓足勇气看着他们死去?”
贾罕娜没有回答。她想不出恰如其分的答案。在今天之前,她都不会将女儿身视作一种负担。她知道自己比大多数人幸运,有那样的家人、那样的朋友和那样的职业。但她今天并不觉得幸运,今天她认同米兰达·贝尔蒙特的看法——站在这风中的山冈上,很容易认同。
一阵嘈杂声从下面传来。两支军队欢声雷动,呐喊声震天动地,无数长剑敲打着盾牌。
从南北两个方向,有两个人骑马离开阵列,穿过西尔威尼斯以西的平原,朝中间骑去。
罗德里格·贝尔蒙特和阿马尔·伊本·哈兰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勒住缰绳。他们都没带护卫,所以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片刻过后,两人各自下马,然后掉转马头,让它们原路返回。两人再次面对彼此,贾罕娜看到阿马尔说了最后一句话,罗德里格做出回答。两人随后拉下头盔。
贾罕娜站在山冈上,山风猎猎,暮色已深;她看到下面的两人各自从背后摘下圆盾,抽出长剑。
罗德里格的头盔上应该有只苍鹰,阿马尔的则有葡萄藤图案;这些装饰她都知道,但难以看清。她站得太远,日光又很亮,低低地映在两人后方。他们几乎只是阳光中的两道侧影,独自站在平原上,连马匹也从他们身旁跑走了。
同时爱上两个男人真的那么糟糕吗?去年夏天,她在黑暗中的河边如此问道。
米兰达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的平原,忽然不自觉地把胳膊抱在胸前,仿佛紧紧揽着什么东西。贾罕娜曾在一年前的奥韦拉村中,见到罗德里格做出完全相同的姿势。如果她和阿马尔有足够的时间,是否最终也会养成相同的习惯?他们是否也会得到孩子,就像她身旁的女人和平原上的男人那样对其倾注满腔珍爱。
时间永远不够。她对阿马尔说过。
贾罕娜目视阳光,只见罗德里格虚晃一招,随即剑锋一转,反手猛砍。她看到阿马尔抬剑挡住了这招,动作顺滑得像是胡萨里的丝绸,或是一行诗文,或是临睡前品味的好酒。他毫不停顿地将格挡化作顺劈,朝下三路斩去。罗德里格快得犹如猎豹,盾牌一压,挡住了对手。
两人退后两步,一动不动地相对而立,透过头盔注视对方。开始了。贾罕娜闭上双眼。
响亮的喝彩声从两军中爆发,显得饥渴、迫切,又迷醉。
贾罕娜睁开眼睛,发现胡萨里站在自己身边。丝绸商人泪流满面,毫无伪饰或掩藏。
贾罕娜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把目光转开,但没有说话。她不敢说话。她对自己发过誓,发誓不哭泣。直到决斗结束为止。直到时间从他们身旁溜走,仿佛奔跑在平原上的马匹。
 
两人势均力敌。他们早就知道。从某种角度来说,生死一线间的紧要情势倒是件好事。如此一来,悲伤就很难扰乱心智。
要活下去是有理由的。在他们东面的山冈上有个女人,他的爱人。伊本·哈兰堪堪挡住一记低斩,随即用超乎想象的动作转守为攻,但也被巧妙地防住。从未有哪位战士,或是哪场比拼能像今天这样。也许可以称其为一场舞蹈?他们应该拥抱吗?他们居然没有拥抱过?
他让直觉控制身体,比思想更快,动作根本不经考虑便做了出来。刀光剑影,兵刃交锋,眼花缭乱。意识抽离在外,免得碍手碍脚,除非注意到某些问题:一个弱点,一丝迟疑。
但在火红的落日下,他没看到丝毫迟疑。他早知道不会找到。
东方的山冈上站着他的爱人。
他们在为拉寇萨效力期间,具体说是诱使老强盗伊本·哈桑替他们伏击贾洛纳部队之时,贾罕娜有天晚上坐在篝火旁,为队伍唱了一首金达斯歌谣:
谁懂爱?
谁说他懂爱?
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我,懂爱。”
最小的说,
“爱像一棵高高的橡树。”
“小家伙告诉我,为什么爱像一棵高高的橡树?”
“爱是一棵树
无论风霜雨雪
它为你遮蔽。”
他被一招猛攻逼退半步,未曾想绊到了一块石头。他感到自己向下摔去,不禁咒骂了一声。太不小心了,居然会分神。他早就看到那块岩石,也想过要加以利用。
于是他拼命将身一扭,放开身后的盾牌,用空出来的胳膊阻住落势,手掌使劲撑在草地上,同时挥剑挡住对手的劈砍,化解了杀招。
他借这一招之力滚到合适的位置,重新拿好盾牌,站起身来,动作一气呵成,正好阻挡住间不容发的第二招。他单膝跪地,挥剑横斩,速度快得超出人类的极限。这一剑几乎得手,几乎砍中对方,但是没有。两人势均力敌。他们早就知道。早在拉寇萨的第一次会面时,在那座水流潺潺的花园。
谁懂爱?
谁说他懂爱?
告诉我,什么是爱。
“我懂爱。”
最小的说,“爱像一朵花。”
“小家伙告诉我,为什么爱像一朵花?”
“爱是一朵花
凋谢之前
它为你送馨香。”
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如果他们能把手中的兵刃放在渐黑的草地上那该多好啊。离开战场,远离他们被迫要做的事,经过废墟,沿河岸走入前方的树林,找个林中池塘,清洗伤口,畅饮清凉的湖水,然后静静地坐在树荫下,避开风吹雨打,等待夏夜降临。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他想到一个利用盾牌的法子。
如果她能痛恨那个要将罗德里格置于死地的亚夏人该有多好,但正是此人发出的警告,拯救了迭戈的性命。他不需要那么做。他是亚夏人。而现在,他已是亚夏联军的卡依德。
在刚刚过去的漫长冬季休战期中,罗德里格经常提起阿马尔·伊本·哈兰。米兰达还从未听他如此谈及另一个男人,甚至包括故去多年的莱蒙多。罗德里格说起对方的骑术、剑术、弓术,说起对方的谋略、笑话,以及对历史、地理和美酒的了解,甚至说起他写的诗。
“诗?”米兰达记得自己用嘲讽意味最浓的口吻说。
罗德里格喜欢诗歌,能够欣赏个中滋味,他也知道,米兰达对此毫无兴趣。罗德里格经常在床上用几句诗文跟她玩闹,米兰达则会拿枕头捂住脑袋。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在费扎那度过的那个冬天,她如此询问自己的丈夫。说实话,这里面的妒意可不止一星半点。
“可能是吧,从某种角度来说。”罗德里格思忖片刻,答道,“很奇怪吗?”
一点也不奇怪,米兰达站在西尔威尼斯城外的山冈上,心中默默地想。低垂的太阳让她很难看清那两个人。有时候,她几乎无法分辨出谁是谁。米兰达过去一直觉得,罗德里格站在任何人身边,她都能一眼认出。但他现在身披铠甲,距离又远,只是红光中的一道人影。两名战士时而兜圈,时而迫近,在分开之前埋身混战。在这场死亡之舞中,很容易把他们搞混。
她还没做好准备,她不能失去他,不能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
风,让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眸。米兰达用手背抹掉眼泪,侧目瞥了一眼身旁的女人。贾罕娜·贝·伊沙克面色苍白,但没有流泪,也未曾将目光从下方的战场移开。米兰达突然想:丈夫和我一起生活过很多年,我知道自己要失去什么,而她,她甚至没有时间积累对抗黑暗的记忆。
哪种情况更难承受?什么标准能够衡量?结论又有何意义?
“哦,亲爱的,”她轻声说,随后在心中默默念出一句祈祷,“不要离开我。”
就在这时,她看到有个人扔出了手里的盾牌。
 
她从没想到如此恐怖骇人的场面中也会蕴藏美感,考虑到他们的本领和技艺,她早该料到才对。
贾罕娜见过他们战斗,在拉寇萨的表演场,在艾敏·哈纳扎峡谷,在费扎那城的金达斯区。她早该想到这场死亡之舞会是如此美丽。
贾罕娜眯起眼睛,迎上阳光。大多数情况下,她都能把两人分清,但不是一直可以,尤其是当他们身影重叠,或是近身交战又再度分开的刹那。在火红的落日映衬下,他们现在只剩两条人影。
一个念头忽然钻进她脑海,仿佛是别人送来的。贾罕娜想起为马祖和巴蒂尔王效力时度过的某个清冷夜晚。她听到伙伴们围在篝火旁,伴着马丁的鲁特琴唱歌。于是她裹着斗篷,在半睡半醒之中走出自己的帐篷。人们给她腾出一块靠近火堆的地方。她最终唱了一首歌,一首老歌,小时候母亲经常唱给她听,而艾莲又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来的。
贾罕娜记得,那天夜里这两个人都隔着火堆注视着自己。此刻想起这件事未免奇怪,但它就是冒了出来。贾罕娜记得那个夜晚,那堆篝火,那首歌谣:
“爱是一朵花
凋谢之前
它为你送馨香。”
红似火焰的太阳落入西方层云,挂在世界的边缘,映在他们身后,将他们化作两条黑影。罗德里格和阿马尔兜上几圈,对攻几剑,再兜上几圈。他们的动作几乎完全相同,贾罕娜已经彻底分不清楚。
其中一人扔出盾牌。
它像飞盘那样横飞出去,直撞对手的膝盖。那人侧身一跃,差点彻底躲开,但还是被击中了,难看地摔在地上。贾罕娜屏住呼吸。头一个人恶狠狠地扑上去,他们又纠缠起来,斗作一团。
“罗德里格!”米兰达突然说。
扔盾牌的人占据优势,他的对手跪在地上疲于应付。处于下风的人挡住对手一招下劈,整个人倒飞出去。他也扔掉了自己的盾牌,使个后空翻落在远处草地上。他们又战在一处,剑锋飞舞,金铁交击,这次再无防守。他俩像是融为一体,化作了某种早已消失的神话生物,生活在传说的纪元里。最后,他们忽然各自退开两步,重新分成两条人影,映衬在日轮之中。
贾罕娜抬起双手,捂住嘴巴。其中一人又向对方扑了过去。半个日轮已经落入世界的尽头。她能看清他们扔在地上的盾牌。
有个人忽然猛地向下劈砍,但被对手挡住。他抽回长剑,虚刺一招,随即化作横斩。
这招没被防住。这次没有。
长长的剑锋咬进肉里,她们在山上也能看清。贾罕娜终于开始哭泣。受伤的人抽身出来,退后两步,勉强化解了又一记劈斩。他忽然将身一转,一条胳膊紧紧贴在肋部。贾罕娜眼见他向旁边紧闪一步,双手握着剑柄。结局终于到来。
谁懂爱?
谁说他懂爱?
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这是首老歌,古老的儿歌。
她终于看到,在火红余晖映衬下的遥远战场上,一名勇士倒在地上,另一名勇士举起手中长剑。
军阵中响起一片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贾罕娜听到了喊声,却感觉特别遥远,而且越来越远,似乎沉寂忽然笼罩了整个世界。
还站在平原上的那人转身面对她们所在的山冈。他放开手中长剑,任其落向饱经踩踏的黑暗草地。他用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身体侧部,另一只手微微比画了个无力的动作。
他又转过身去,面对躺在地上的人,随即双膝一软,跪在对手身旁。太阳终于落下。
没过多久,大片浓云从西方翻滚而来,遮蔽了天穹。
阿拉桑上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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