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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亨特回到警察局的时候,局里已经剩没几个人了。值夜班的警员都到街上去巡逻了,只剩一两个人留守。负责行政工作的巡佐叫薛尔兹,年纪已经一大把,嗜酒如命,每天在办公室混日子等退休。任何一个巡警看到亨特进来,一定会问案子目前进展如何。然而,他根本不闻不问,根本不在乎案子的状况。亨特跟薛尔兹要电话记录簿,薛尔兹看也不看就拿给他了。
亨特坐在办公桌后面仔细翻阅那本电话记录簿,足足翻了半个钟头,最后还是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正准备要走的时候,约克姆忽然走了进来。他身上的衣服,就是他被带走的时候穿的那套,根本没换。他看起来很疲惫。“嘿,我是看到鬼了吗?”亨特消遣他。
约克姆坐到亨特办公桌前面,手上拿着一罐百事可乐,用另一只手拉开易拉罐。“他们本来要起诉我,罪名是袭警,不过现在已经撤销了。”
“那好啊。”
“什么袭警,本来就是狗屁。”
“他们跑到你家去搜索。”亨特告诉他。“带了一大队人马,总共六个。说不定不止六个。”
“他们搜索之后收拾干净了吗?”
“这要看你运气好不好啰。”
约克姆耸耸肩。“我家里根本没什么东西。”
亨特忽然想到昨天约克姆受了什么罪:他被人扣上手铐拖出办公室,准备带到外地去审讯。他是警察,而且是他的好朋友。“后来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约克姆啜了一口可乐,慢条斯理地说:“罗利市那边还挺不错的。”
“也许我也该常常过去那边玩玩。”
“漂亮的女人满街都是。”
“想象得到。”
“嗯。”约克姆转头看看四周。“怎么样,我有没有错过什么精彩好戏?”
“没什么。”
约克姆知道他在隐瞒。“真的吗?”
“戴维·威尔逊车上发现的那个弹壳,上面为什么会有你的指纹?我大概已经知道了。”
“大概?”
“算是我的推论吧。”
“有时候,推论往往准得吓人。”
“没错。”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亨特站起来。“走吧,我们开车去兜兜风。”
约克姆也站了起来。“每次听你说这句话,我浑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每一样东西都死气沉沉。床单,被单,窗帘,就连窗型冷气吹出来的风都死气沉沉。花纹地毯颜色黯淡,飘散着来来往往无数过客的气味。人来人往,无数互不相识的房客在这个房间里川流不息,难以数计,而且,未来亦永无止境。妈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就走进浴室并锁上门。
约翰尼听到水从喷头流下的声音。
她的车钥匙丢在桌子上。约翰尼站在窗帘前面,窗外霓虹灯的红光从两片窗帘的夹缝间穿透过来,在他身上闪烁。他眼睛盯着车钥匙,心里一直在想杰克。他想到从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想到杰克的脚踏车。冷冰冰的车身,红红的铁锈,轮胎腐烂碎裂。
约翰尼掀开窗帘看看外面。半轮明月垂挂在清朗的夜空中,霓虹灯红光闪烁。约翰尼心里想,要是爸爸在这里,他会怎么做?要是亨特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要是他们知道哪里可以找得到杰克,他们会怎么做?
他是我的朋友。
他骗了我。
约翰尼听着浴室里的水流声。接着,他写了一张字条留给妈妈,然后就拉开门从门缝钻出去,把门锁上。
手上的钥匙感觉好沉重。
 
车子一路朝矿坑的方向开,渐渐远离市区。夜幕已经笼罩了大地。亨特边开车边跟约克姆说话。他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告诉约克姆。约克姆很认真地听他说,边听边思考。亨特告诉他,霍洛韦和弗里曼特尔先后死在约翰尼家,还有,矿坑里发现了阿莉莎的尸体和杰克的脚踏车。所有的经过。说完之后,他继续把自己的推论告诉约克姆。最后约克姆说了一句:“你的推论有漏洞。”
“没错,不过并不多。而且很快就可以查清楚了。”
“这根本就纯属臆测。”
“这很容易就可以查证。”这时车子又开过了那条桥,跨越了那条小河。“我受够了,事情该了结了。”
约克姆耸耸肩。“不管怎么说,克罗斯是警察。我不相信他会干这种事。”好一会儿,亨特默默开着车。接着他又说:“我们发现戴维·威尔逊尸体的时候,有一个人故意诱导我把侦办方向指向利瓦伊·弗里曼特尔。那个人就是克罗斯。当时他站在桥下,手上拿着一张地图,故意指出一些关键的东西给我看。后来,我绕了一大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追捕一个逃犯,结果那个逃犯跟这个案子根本扯不上关系。”
“你确定弗里曼特尔跟这个案子真的毫无关联吗?克罗斯的儿子知道哪里可以找得到尸体,不就是弗里曼特尔告诉他的吗?是他告诉杰克,阿莉莎的尸体在矿坑里。”
亨特转头瞥了他一眼。“真的是他说的吗?你说这件事是弗里曼特尔告诉杰克的,有谁亲眼看到吗?”
“这么说来,你认为杰克本来就知道尸体在那里?”
这时轮胎压到路上的一个坑洞,车身抖了一下。“他的脚踏车在矿坑里。”亨特说。“他应该知道。”
“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出来?这样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亨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么说来,你认为是克罗斯杀了戴维·威尔逊?”约克姆问。“你真的认为是克罗斯把威尔逊撞到桥底下,然后还跑下来用脚踩烂他的喉咙?克莱德,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这是如假包换的谋杀。我虽然不怎么喜欢克罗斯,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个警察。”
“威尔逊身上有攀岩装备,而且他骑的那辆摩托车全是泥巴。我认为那一整天,他骑摩托车沿着那几条小路跑来跑去,爬了好几个矿坑。而且,我认为他把那个最大最深的矿坑留到最后再爬。我相信,他一定是发现了阿莉莎的尸体。没想到这样一来却害自己送了命。”
“克莱德,你这种推论实在不怎么站得住脚。”
“威尔逊的越野车是谁找到的?”
“克罗斯。”
“那就对了。他说有一个醉鬼开车拿手电筒玩‘撞鹿游戏’,结果手电筒照到威尔逊的车,所以就用公共电话打电话报警。而电话正好是克罗斯接到的。公共电话。没有来电显示。死无对证。这未免太巧了,你不觉得吗?”
“警察有时候就是狗屎运特别好,所以有些案子才有办法破得那么快。有时候你自己也运气好,案子破得快,我可没听你抱怨过自己运气太好。”
“你上靶场练习射击的时候,有没有碰见过克罗斯?”
“当然有。”
“你有没有在靶场上用过你自己的枪?”
“噢,老天,这个我竟然没想到!”
“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捡你的空弹壳?”
约克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努力回想靶场上的情景:耳罩,防弹玻璃,狭窄的射击台,标靶。除此之外,别的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亨特又继续往下说,口气更尖锐了。“后来我放出消息,说我们要找的嫌犯是一个警察。于是,克罗斯就塞了一个警察给我。他把戴维·威尔逊的车交给我,然后还给我一个空弹壳,上面有你的指纹。他栽赃你。”
约克姆没吭声。局里或多或少都会明争暗斗,有几次他也被人放过冷箭。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约克姆转头盯着车窗外。“你说我们现在要去找几个人谈一谈。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亨特猛力一打方向盘,车子弯向右边,路忽然变窄了。前面路边有一面标志,上面用喷漆喷了“封闭”两个白字。“傍晚我们要去矿坑的时候,开车经过一个地方,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的很爱喝啤酒,女的丑得像妖怪。他们住在矿坑区入口的一座拖车屋里。那拖车屋破烂得要命。当时我注意到他们有一辆车。目前为止,据我所知,矿坑附近只有他们那一户人家。不过,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亨特说。“除此之外,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我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我们来这里干吗?”
“他们是克罗斯的暗桩。”亨特开过小溪上那条窄窄的小桥。“我们找到尸体之后,才刚走没多久,克罗斯马上就知道我们来过了。所以,依此推断,他们应该就是克罗斯布下的眼线。”前面的路变成一条泥土路,路面上碎石子被轮胎甩上来,噼里啪啦打在底盘上。“快到了。”亨特说。
“我的枪还在局长那边。”
“置物箱里有一把。”
约克姆打开置物箱,拿出亨特的私人手枪。他拉开枪机,看看子弹有没有上膛。“好,没问题了。”
“帮个忙,这次千万别再打死人了。”
这时候,亨特看到那座拖车屋了。那辆敞篷小货车还停在门口,后车厢堆满空啤酒罐。脏兮兮的窗户透出灯火,看得到里头有人影晃动。亨特关掉车灯,慢慢减速,开到那辆小货车后面停下来。他瞄瞄小货车,然后把小货车牌照号码输入计算机。“登记的车主姓名是派翠西亚·德菲斯。有前科,不过没什么大不了,随地便溺,酗酒,妨害治安。”
“有意思。”
“不过,有两条罪名比较重。”
“什么罪?”
“空头支票欺诈。要是再犯一次重罪,她麻烦就大了。累犯三次,她牢饭就吃不完了。要是她干什么勾当被克罗斯逮到,那克罗斯就有本钱要挟她了。”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很简单。”亨特打开车门。“用骗的。”
约克姆把枪塞进衣服里,然后两个人慢慢走向那小小的门廊。隔着窗户,他们看到里头有一条矮矮的长沙发,那男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亨特还记得他的模样,干干瘦瘦,满脸胡楂,肮脏邋遢,胸口全是排骨,两条腿骨瘦如柴。他手上好像又是拿着一罐啤酒。电视屏幕闪着蓝光,照在他脸上。至于那女人,亨特也有印象。她还是一样穿着短裙,一脸凶相。她两手叉腰站在那里,嘴巴动个不停,看那种姿势,她似乎为了什么事很不高兴。她故意走到电视前面挡住那男人的视线,结果他身体往右歪拼命想看电视。“这样可以增进生活情趣。”约克姆说。
亨特敲敲门。那一刹那,电视机忽然被关掉了。接着,他听到那女人沉重的脚步声,感觉得到那劣质木板地面在震动。亨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亨特看到那女人的脸贴在窗口上。牙齿黄黄的,皮肤很粗。
“好恐怖。”约克姆嘀咕了一声。
亨特掏出警徽贴在窗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屋里门闩被拉开,门开了,那女人站在破破烂烂的纱门后面。“我还要再看一下你的警徽。”她说。
亨特又举起警徽。“克罗斯警官叫我们来的。”
那女人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烟。她从头到脚打量着亨特,然后再打量了一下约克姆。“他又想干什么了?”
“我们可以进去吗?”
她又打量了他们一眼,然后又吸了一口烟。“把你们鞋子上的泥巴搓干净。”
 
谷仓前面没看到那辆小货车,也没看到杰克。约翰尼那辆车,只剩下一盏大灯会亮,微弱的灯光照着谷仓门口。约翰尼看到门口的地上有一团某种颜色的东西。是那个蓝色的背包。背包脏得要命,底下的血迹还看得到。杰克把那个背包摆在谷仓门口中间的地上。约翰尼跳下车,不过引擎没关。月亮低垂天际,又大又亮,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汽油味道和机油的焦臭味。
约翰尼把背包捡起来,发现里面空空的。他打开背包,立刻闻到一股死鸟的气味。接着,他看到背包里有一张纸条。那是一张收据,上面有史蒂夫叔叔的名字,背面写了几个字。约翰尼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杰克的笔迹。
老地方见。
多年来,他们有很多“老地方”,不过约翰尼知道他说的是哪里。那是他们喝啤酒聊天的地方,是他们逃避现实的小天地。戴维·威尔逊就是死在那里。那里是这一切的起点。
他把车子开进矮树丛,掉转车头离开。
约翰尼一路往河边开。
路上和几辆车子交错而过。已经很晚了,蚊虫满天飞。好几只很大的飞虫撞上挡风玻璃,把挡风玻璃搞得脏兮兮的,让人视线模糊。约翰尼沿着大马路一直开,但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精神恍惚,到了该转弯那个岔路口,他差点就错过。那条小路有很深的车辙,而且上面长满了野草,不太容易辨认。不久之前,威尔逊被人撞死在这里,一大堆警车赶过来,把路面上的野草都压扁了。到现在,那些野草还是弯弯扁扁的。那个岔路口就在桥头,右边就是那条小路,一路往下到河边。约翰尼猛向右转,开上那条小路,轮胎陷进车辙里,方向盘抖得很厉害。没多久,他看到那辆小货车了,就在前面四十英尺的地方,在矮树丛间若隐若现。车厢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约翰尼关掉大灯,跳下车。他从小货车旁边走过去,走到河边低头看了一下。河面上反映着月光,灰色的石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桥墩底下一团漆黑。
约翰尼溜下河岸的斜坡,跳到底下的沙地,然后往前走到一片石板上。河水潺潺流淌,河面上好像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随着河水漂过去。那棵杨柳树在约翰尼右边,桥墩在左边。他没看到杰克。
“约翰尼,我在这里。”
声音是从桥底下传过来的,是杰克。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喝醉了。约翰尼走到桥底下,终于看到他了。水边有一座窄窄的水泥基座,上面架着一根木制的桥墩。杰克就坐在水泥基座上,两脚泡在水里。约翰尼朝他走过去,走到距离二十英尺的地方,约翰尼忽然停下脚步。杰克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团模糊的黑影,脸部勉强还看得到。约翰尼看到他举起酒瓶,听到咕噜一声。“想来一口吗?”
“杰克,到底怎么回事?”约翰尼拼命想保持冷静,但他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阿莉莎死了,而杰克却躲在这里喝威士忌。杰克从水泥基座上溜下来,跳进浅水区,摇摇晃晃地走上岸,走到一半滑了一跤,一条腿跪进水里。“你上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你。”约翰尼从桥底下走出来。他很想心平气和地问杰克,把事情问清楚,但他又有一股冲动,想一拳打烂杰克的脸。
“对不起,兄弟。”杰克的声音含混不清,约翰尼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约翰尼,兄弟。”杰克慢慢从水里走上来,月光照在他身上。他身上穿的那件外套是约翰尼借他的。他整条裤子都湿透了。他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一半又绊了一跤,酒瓶掉到地上,撞到石头破成碎片,酒洒满了泥巴地面,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酒味。杰克坐起来,旁边全是玻璃碎片。“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对不起?为什么?”约翰尼立刻反问他。“你说,你哪里对不起我?”
杰克摇摇头,抬起手掩住脸。“懦弱是一种罪恶。”
约翰尼狠狠瞪着他。杰克边说话边啜泣。
“假如有人问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会帮我说话吗?”杰克抬起一只手搓搓鼻子。“我只是说假如,约翰尼。要是有人问你,你会怎么说?你会不会告诉他说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应该明白,我一直拼命想对你好。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偷偷溜出来帮你忙,陪你到处找。我知道你绝对不会罢休,所以我一直在掩护你。我拼命劝你不要去找那些坏蛋。他们是真正的大坏蛋。万一你真的受伤了,我怎么活得下去?约翰尼,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想活了。那种罪恶感,我真的受不了。我根本活不下去。”
“杰克,你真的是为了这个感到内疚吗?不是因为阿莉莎吗?你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懦弱是罪恶,说谎也是罪恶。”
“杰克。”
“不过,小罪恶上帝一定会原谅。”
“你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
“我拼命想保护你。”杰克坐在石头上,身体晃来晃去。“她已经死了。”他摇摇头。“她已经死了,但你还活着。我必须保护你。你必须活下去。”
“我妹妹出了什么事?”约翰尼居高临下站在杰克面前,两手握紧拳头。他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快要爆发了。“杰克,到底怎么回事?”
杰克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看着河面。“我把脚踏车借给她。就这么回事。我只是想帮她忙。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说清楚一点。”
“那天我们一大群同学在图书馆。我们有一个作业要做,你应该记得吧?”约翰尼没吭声,于是杰克点点头继续说:“阿莉莎和我,我们是同一组的。我们作业的主题是火山。我们要交一篇火山的报告。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图书馆外面越来越暗。几个同学嚷嚷着说该回家了。”说到这里杰克停了一下,“你爸爸忘了来接她,所以我就把脚踏车借给她。你爸爸忘了,而且天越来越黑。另外,我爸爸帮杰拉尔德买了一辆新车,他拼命想找借口开车出来兜风。所以我就把脚踏车借给阿莉莎,然后打电话叫杰拉尔德来接我。就这么回事,约翰尼。没有人做坏事,也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懂吗?我只是想对她好一点,这点你一定要记得。一定要记得。”
杰克抬起手猛揉眼睛。两手。先是那只萎缩的小手,然后再抬起那只正常的手。两只手都握成拳头,不断发抖。“他说他只是想吓吓她。”
“你说谁?”
“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
“是杰拉尔德吗?”约翰尼问。
“她踩脚踏车踩得好用力。”
“噢,天哪。”
“就在路边。”杰克迟疑了一下。“他只是想吓吓她。”
“杰克,到底怎么回事?”
“他喝醉了。”
约翰尼一把揪住杰克的衬衫用力一扯,衬衫应声裂开。“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我想,可能是车灯太刺眼,也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近,我也搞不清楚,结果她摔倒了,车子从她身上开过去。杰拉尔德吓坏了,他打电话给我爸爸。”杰克开始哭了。“约翰尼,她死了。”
“什么意思?”
“她当场就死了。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可是,杰拉尔德已经被职业队相中了。”
“杰拉尔德?那跟你说不说有什么关系?”
“爸爸说,要是这件事传扬出去,杰拉尔德的前途就完了。”
“就为了保护杰拉尔德打职业棒球的前途,所以你隐瞒了这件事?”约翰尼不自觉地嘶吼起来,接着猛摇头。“然后呢?”约翰尼问。“后来怎么样了?”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但你还是没说。”
杰克又开始哭起来。“约翰尼。”
“你竟然骗了我这么久。”
杰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约翰尼,伸手想去握约翰尼的手,但约翰尼却用力甩开他的手。“我真的试过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什么时候?”
“有一次我告诉你,杰拉尔德打断了我的手,还记不记得?”杰克浑身发抖,眼中露出祈求的神色。“其实,根本不是杰拉尔德。是我爸爸。约翰尼,我告诉我爸爸,说我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结果他打断了我的手。我的手骨断成五截。他把我压在地上,逼我发誓。”杰克伸手拉住约翰尼的手臂。“他逼我发誓。”
“就为了杰拉尔德的前途?”
“他们只在乎这个。”约翰尼狠狠瞪着他。“杰拉尔德和我爸爸,他们只在乎这个。”
约翰尼感觉自己的胃扭绞成一团,立刻弯腰转身,伸手向旁边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一根树枝,然后整个人靠到上面。“她在矿坑,这件事是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告诉你的,不是吗?你不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吗?”
“我是骗你的。”
“那现在你为什么决定要说出来,杰克?为什么现在你又决定要告诉我?”
“因为,弗里曼特尔之所以会找上我们,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杰克显得很害怕。“因为上帝什么都知道。”
约翰尼忽然回想起弗里曼特尔说过的话。“乌鸦不见了,上帝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重复说这句话,说个不停。就连睡觉的时候也还是说个不停。‘乌鸦不见了,上帝什么都知道。’那个矿坑的名字你还记得吧?‘No Croz’,发音就跟‘乌鸦不见了’一模一样。那两句话一直缠绕着我,阴魂不散。约翰尼,你明白了吗,上帝什么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上帝都知道。”说到这里,杰克忽然停了一下。“弗里曼特尔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弗里曼特尔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噢,天哪……”
“他说了什么?”
杰克两腿一软坐到石头上。“上帝知道她有虔诚善良的灵魂。”说着杰克抬起那只萎缩的小手。“约翰尼,我快要下地狱了,我会被地狱之火烧成灰。”说完杰克手又放下了。他开始哀求。“约翰尼,要是有人问你的话,你肯不肯帮我说几句好话?”
他开始号啕大哭。
“约翰尼?”
约翰尼转身爬上河岸。杰克在后面一直喊他,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约翰尼?”
听不到约翰尼的声音,只听得到野草随风摇曳,窸窸窣窣。
“约翰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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