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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凯瑟琳·梅里蒙在家里,但那个家并不是她自己的房子。房子盖得很烂,墙壁很薄。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刚刚那警察的表情已经很清楚地告诉她,他只是在安慰她。那种感觉很像被他甩了一巴掌。于是,她又问了自己一次。一个很残酷的问题。
她是个好母亲吗?
她的脸瘦得皮包骨,苍白到没有血色,头发太长。她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却发觉手指在发抖。她指甲上满是裂痕,眼睛有黑眼圈。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拼命想找出记忆中昔日的模样。然而,她的眼神却是如此空洞呆滞,死气沉沉。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约翰尼的模样。他全身绑着绷带,而且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他一醒过来,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妹妹。
阿莉莎。
她不知不觉念出那个名字,结果差一点就情绪崩溃。她紧紧抓住水槽边缘,然后,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抓住药柜的镜子边缘,满怀憎恨地拉开。三排架子上摆满了药罐——黄色的罐子,白色的标签。她随手拿起一瓶药罐。“维柯丁”。她扭开瓶盖,倒了三颗药丸到手心上。只要把药丸吞下去,一切的痛苦都会立刻消失。那万花筒般纷乱的回忆,还有那痛彻心扉的失落。
她背脊冒出一层冷汗。她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她想象得到那种感觉:把药丸含在舌头上,用力吞下去,然后,只要再熬过短暂的片刻,一切的痛苦就消失了。然而,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看到的是一双画上去的眼睛。那看起来不像真的眼睛,而是影印到褪色的图案。她的眼睛曾经和约翰尼一模一样。从前,她的眼睛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她和约翰尼的眼睛从来都不是这样。
她手掌往内一翻,药丸立刻掉下去,叮当一声掉在白瓷水槽里。她忽然激动起来,把罐子里的药丸都倒到手掌上,用力丢进水槽里。接着,她把药罐子一个个拿下来,把药丸倒进马桶里。一罐,两罐,二十罐。她把所有的药丸全部倒进马桶里,然后压下按钮冲得干干净净。
要快。
动作一定要快。
她把那些空药罐拿到厨房,丢进垃圾桶,然后把垃圾袋拿到屋外。当她开始打扫洗刷的时候,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她打扫地面,洗刷冰箱,洗刷窗户,洗刷厕所,时间消融蒸散,化为淋漓的汗水和清洁剂的气味。她把床单被单塞进洗衣机里,把酒拿到外面去倒在野草丛里,然后把空酒瓶丢进那个空汽油桶,砸得粉碎,再走回屋子里拿出更多的酒瓶。最后,她又回到浴室,站在同一面镜子前。她注意到自己的下颚有些瘀青,于是就打开水龙头放热水,开始用力搓脸,搓到脸发痛。然而,她的眼神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她脱掉衣服,走到喷头底下开始冲澡。然而,不管她怎么洗,她还是觉得自己洗不干净。
脏污,暗藏在灵魂的深处。
 
约翰尼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在一间从来没见过的房间里。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有人在讲话,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广播系统里有人在呼叫医生。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想起一些事了。他摸摸胸口上的绷带,感觉很痛。接着,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忽然觉得有点想吐。他感觉视线边缘浮现出模模糊糊的彩色光晕。窗外看起来是一片暗红,门底下的缝有一道刺眼的白光。他转头想看看妈妈在哪里,却发现墙壁仿佛在扭曲起伏。后来,他终于坐起来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现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煤灰,手指上残留着野莓汁和血迹。他戴在身上的那些羽毛都不见了,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他闭上眼睛,感觉贾霸的手仿佛还掐在他脖子上。他仿佛还闻得到车上皮椅的味道,感觉得到贾霸掐住他的脖子,用刀子在他身上割出一道道的伤口。那冷冰冰的、长长的伤口。
约翰尼身上盖着被子。他把手缩回来,却还是感觉得到贾霸脑袋后面那个软软热热的洞。这时他终于想到,贾霸已经死了。当时他抓着贾霸的头猛撞地面,那硬邦邦的撞击声渐渐变成流水声。约翰尼翻身侧躺,闭上眼睛躲开那些亮光。
这时候,门突然悄悄打开了。约翰尼几乎没听到开门的声音,但他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感觉有人走到他床边。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那个人是亨特警官。他看起来好憔悴,脸上的微笑感觉好僵硬。“医生不准我进来。我偷溜进来的。”说着他指向椅子,“我可以坐一下吗?”
约翰尼背靠着枕头坐直起来。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却发觉声音闷闷的,仿佛被棉被闷住了。
“你还好吗?”亨特问。
约翰尼注意到亨特警官的外套里面有一截黑黑的东西露出来。那是手枪的握柄。“还好。”他说得很慢,声音听起来很浓浊,而且言不由衷。
亨特坐下来。“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约翰尼没吭声。亨特警官弯腰凑向前,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指尖交叠成一个尖塔形状。这个姿势撑开了他的西装外套,约翰尼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枪套。那黑亮亮的皮革裹住了冷冰冰的金属。“我必须搞清楚当时现场的状况。”
约翰尼还是没吭声,表情呆滞。
“约翰尼,眼睛看着我,好不好?”
约翰尼点点头,可是却发觉眼球变得好沉重,仿佛快转不动了。
“约翰尼?”
约翰尼盯着那把枪,盯着那格子状的握柄,盯着那白白亮亮的保险钮。
但他的手开始动了。那是一种本能反应。他伸手想去摸那把枪的同时,眼前亨特警官的影像开始变得黯淡模糊。他只是想拿拿看,看看枪是不是真的有想象中那么重。然而,那把枪也开始变得模糊黯淡,变成一团模糊的光晕。约翰尼感觉胸口好沉重,感觉自己仿佛被压在一张床垫上,而亨特警官的声音变得好遥远好遥远。“约翰尼。先别睡,约翰尼。”
然后他感觉自己往下坠落,眼前陷入一片无边的黑。
 
凯瑟琳根本没有留意自己正在穿什么衣服。她努力把心思都集中在手指上。她拼命想让自己的手指不要发抖,可是却疑惑扣子为什么那么小呢?她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梳整齐,然后尝试在脸上化点妆。后来,她外表看起来终于像个正常的女人了,尽管她骨子里已经病入膏肓。接着,她打电话叫出租车,想了半天才想到门牌是几号。然后,她坐在沙发边缘,静静等候。
她听到厨房里的时钟嘀嗒嘀嗒。
她努力挺直背脊。
接着,她感觉到自己开始冒汗了。一开始是两边的肩胛开始冒汗。她开始想象酒的滋味,开始感觉到那种召唤。酒,仿佛一首催眠曲,可以让她沉睡,帮助她再多度过一天的痛苦。
沉沦真的很容易。
简单到无法形容。
这时候,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决定开始祷告。那种感觉,仿佛她眨眨眼睛之后,睁开眼晴,看到一团非常引人注目的黑暗,令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那种诱惑,那种召唤,来自她灵魂深处。从前,那诱惑像是一团热火,而此刻却变成某种冰冷和黑暗。她极力抗拒那种诱惑,可是却抗拒不了。她跪下来,感觉自己只是在欺骗自己,仿佛迷失在大雨绵延不绝的黑夜里。
一开始她说不出话来,那种感觉仿佛上帝亲手掐住了她的喉咙。然而,她垂下头,努力回想昔日的感觉。从前,她总是对上帝敞开自己的心,全心全意地相信,满怀谦卑祈求上帝。此刻,她就是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祈祷。她祈求上帝赐给她力量,祈求上帝让她的儿子平安。她默默地、热切地祈求上帝帮助她。她祈求上帝让她保有她仅剩的一切:她的儿子。她祈求上帝不要让别人抢走她的儿子。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听到外面有轮胎压过碎石子的声音,听起来像雨声。但那声音很快就不见了。
她走到门口,正好碰到肯·霍洛韦。
他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口那条鲜艳的紫色领带已经松脱。当凯瑟琳注意到他一脸不悦,衣领被汗水浸透了时,忽然感到背脊发凉。她一直盯着他那长满浓毛的手背。
“你干什么?”他伸出大拇指和两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你穿这么漂亮要去找谁啊?”她说不出话来。他用力捏紧她的下巴。“我再问你一次,你穿这么漂亮要去找谁啊?”
“我要去医院。”她说得好小声。
肯低头看看手表。“再过一个钟头探病时间就过了。我看,你干脆先去倒杯酒来给我喝怎么样?要去明天再去。明天一早就去。”
“他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我人为什么没在医院里。”
“他们觉得奇怪?他们是谁?”
她咽了一口唾液。“社会福利处。”
“那些死公务员。他们没办法把你怎么样的。”
她忽然仰起头。“我非去不可。”
“先倒杯酒给我再说。”
“屋子里已经没有酒了。”
“什么?”
“都被我丢掉了。全没了。”她想从他旁边挤过去,可是却被他那只大手挡住。
“现在去已经太晚了。”他轻轻抚摸着她娇小的背。
“我一定要去。”
“我在牢里窝了一整晚。”他猛然掐住她的手臂,“都是约翰尼害的。知道吗?都是你儿子害的。要不是因为他拿石头砸破我家的窗户……”
“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是他干的?”
“你刚刚是在跟我顶嘴吗?”
她感到手臂上一阵剧痛,立刻低头看看他的手。“手放开。”
他大笑起来。接着,她感觉到他整个人压过来,宽阔的胸膛挡住了门口。然后,他开始一步步逼着她往后退。“手放开!”她喊了一声,可是他却一步步把她往屋里推。他眼中露出一种冷酷的神色,紧抿着嘴唇。那一刹那,凯瑟琳脑海中忽然闪过儿子的影像。她仿佛看到他静静坐在门廊上,细瘦的手撑着纤细的下巴,眼睛盯着山丘顶上,期待看到爸爸的身影出现,回到他身边。她曾经为此骂过他,但此刻,她终于体会到他的心情了。她终于明白他内心的渴望。她不再去看肯的手臂。她的视线慢慢往上移,看向他身后那远远的山丘。她开始想象丈夫的小货车会忽然从山丘顶上冒出来。只可惜,山丘上依然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动静,只见一条黑色的公路静静沿着山坡向下延伸。肯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般的低吼。她抬头一看,看到他脸上又浮现一抹微笑。“明天再去吧。”他说,“明天一大早你就可以去看约翰尼了。”
这时候,她又朝山丘瞄了一眼,忽然看到山丘顶上冒出一辆车,闪了一下白光。那一刹那,她倒抽了一口气,忽然认出那是什么车。“我的出租车来了。”她说。
出租车沿着那条路开过来,快到她家的时候开始慢下来。这时候,肯往后退了一步。凯瑟琳用力挣脱他的手,但她依然感觉得到他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而且感觉得到他的怒气。“我非去不可。”她说。接着她推开他,跑到车道上的出租车旁边。
“凯瑟琳。”他还是面带微笑,而且笑容可掬。不认识他的人看到那样的笑容,一定会觉得他笑得好真挚。“我明天会找你好好谈。”
她钻进出租车坐好。车子里飘散着一股香烟味、椅垫的灰尘味,还有发油味。司机的皮肤满是皱纹,脖子上还有一道伤疤,颜色看起来像珍珠。“去哪里?”
凯瑟琳眼睛看着肯·霍洛韦。
“小姐?”
肯还是笑容可掬。
“去医院。”她说。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她感觉到他在看她,于是她也看着他。“你还好吗?”他问。
她汗流浃背,浑身发抖。“我没事。”她说。
可惜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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