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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约翰尼尽量沿着市区边缘的偏僻小路开,绕着城区外围开到城市的另一头。杰克就住在那里。他们家那个小区,房子都小小的,庭院也小小的,附近住的不是警察就是店员或送货员。家家户户草坪上几乎都有秋千架,满地都是小孩子的玩具。在那些阳光普照的日子里,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玩警察抓小偷。要是你住在那里,你一定会觉得那是个好地方,不过,外地来的车子太显眼,很容易被人认出来。于是,约翰尼把车子远远停在两个路口外,然后淋着雨走到杰克家。杰克的房间里透出灯光。约翰尼靠到窗台边往里面瞄了一眼,看到杰克就在房间里。他整个人趴在床上,旁边堆满漫画书。他边看漫画边搔痒。
约翰尼正伸手要敲窗玻璃的时候,忽然看到杰克房门被人打开了。他哥哥杰拉尔德走进他的房间。他哥哥很高大,浑身都是肌肉,穿着一条牛仔裤,赤裸着上身,克莱姆森大学的帽子倒戴在头上。他好像跟杰克说了什么,杰克火大了,抓起一本漫画就丢过去,然后跳起来把他哥哥推出房间,把门锁上。
约翰尼轻轻敲了一下玻璃。杰克抬头看了一眼,但好像没注意到他。于是约翰尼又敲了一下,杰克这才跑过来,把窗户往上拉了几英寸,然后跪下来凑近那道开口。“老天,约翰尼,你还好吧?下午的事我听说了。妈的,我竟然错过了这种好戏。活生生的尸体耶。”
约翰尼看看杰克身后的房门。“你可以出来吗?”
“恐怕不行。”杰克的表情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今天蒂法妮·肖尔出事了,学校封锁校园清点人数。这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
“老师找不到我,于是就打电话给我爸。”
“我妈也接到了电话。”
“是哦,反正,他找到我的时候,我还在喝啤酒,喝得醉醺醺的。这下子被逮个正着。我妈到教堂去祷告,祈求上帝让蒂法妮平安归来,一方面祈求上帝拯救我的灵魂。”他翻翻白眼,然后竖起拇指指向门口,“这下子,那二愣子可神气了,我老爸叫他监视我。”说着,杰克忽然又凑向前,整张脸挤到窗户的开口上,“对了,那个死人。那一定很刺激。到底怎么回事?我听我爸说了一些。这案子真的跟蒂法妮有关吗?”
“也可能跟我妹妹有关。”
“不太可能吧。”
“有可能是她。”
“约翰尼,都已经一年了。你也该面对现实了,那概率——”
“别跟我说什么概率不概率!”
杰克愣了一下。“现在你又想出去搜查了,对不对?”
“非去不可。”
杰克摇摇头,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兄弟,我劝你还是别去。今天晚上不是好时机,你查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全城的警察几乎都出动了。今天晚上那凶手一定很小心。他一定会提高警惕。”
约翰尼摇摇头。“蒂法妮是今天被绑架的。也就是说,一切才刚开始。这种时候,人最容易犯错。”
“你打算去哪里?”
“你应该知道吧。”
“兄弟,我劝你不要去。我是说真的。我有不祥的预感。”
约翰尼一点都不退缩。“我还想找你跟我一起去呢。”杰克转头看看后面。房门还关着。约翰尼手撑在窗台上。“我需要人帮忙。”
“我一直都认为我们不应该到那几栋房子去。那是我的底线,你应该明白。”
“这次情况不一样。”
“你会送命的。万一被那些变态逮到,他们会宰了你。”杰克激动得满脸通红,全身几乎都开始颤抖了。他一直哀求。“千万别去。”
约翰尼撇开头。他看着旁边黑漆漆的小区。“杰克,那家伙把我惹毛了。”
“什么意思?”
“今天那个人就掉在我面前。我听到他骨头断裂的声音,满地都是血。有一只眼球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眼球掉出来,真的?”
“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你明白吗?有人故意开车把他撞到桥底下,杀人灭口。”约翰尼举起一只拳头,“我就在现场亲眼看到的。”
“所以呢?”
“我吓坏了,所以我就跑了。”
“所以你就跑了,那又怎么样?换成是我,我跑得比你还快。”
约翰尼根本没在听杰克说话。他说得很入神,仿佛此刻他还在现场亲眼看着一切。“那家伙从车子另一边绕过来。”他摇着头,“我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好像他拿着一根铁管在地上拖。那部车子引擎一定很大,轰隆隆的好大声。还有,那个掉下桥的人,他已经吓得失魂落魄。他叫我赶快跑。”
“那就对啦,他不是叫你赶快跑吗?”
“你还搞不懂?他知道她的下落,而我竟然像个胆小鬼一样跑掉了!她是我妹妹啊,我的双胞胎妹妹。”
“约翰尼,你也该够了吧。”
“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约翰尼整张脸挤在窗户最底下的开口上,“而且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去。杰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终于有机会找到她了,可是,我实在没把握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办得到。我需要你帮忙,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杰克有点坐立不安。他转头看看那扇关着的门,一脸无奈。“约翰尼,别再为难我了。我没办法。今天晚上不行。”
约翰尼往后退了一步,满脸失望和愤怒。“杰克,你到底怎么搞的?今天下午你还兴冲冲地要拉我去那边看看。你还迫不及待想去干点坏事。”
杰克的口气开始有点哀求了。“那时候有点像是抱着好玩的心情去探险,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闹着玩的了,不是吗?现在真的出事了,而且才刚发生,活生生的。万一你真的找到了那家伙……你他妈的就死定了。”
“现在正是时候。现在。就是现在。”
“约翰尼——”
“一句话,杰克,去,还是不去?”
“兄弟——”他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约翰尼明白了。清清楚楚。“不去就算了,不必吓成那个样子。”说完约翰尼就一溜烟跑掉了。
 
凯瑟琳·梅里蒙跌跌撞撞走到门廊台阶最底下,雨水哗啦啦打在她身上。她弯腰冲进院子里。“约翰尼!”她嘴唇发白,打着赤脚,瞪大着眼睛,眼神涣散。她又绊了一跤,整个人摔倒在泥浆里。她身上穿着一件特大号的T恤,下摆垂到膝盖上。过了两秒钟,她全身都湿透了,两腿沾满了泥巴。
她可能吃过药,满脸惊恐。于是,亨特动作很小心。他从前碰到过精神崩溃的人,而眼前她的模样看起来就很像,仿佛她内心的创伤又被撕裂了。他伸出双手,十指张开。“梅里蒙太太。”
“约翰尼!”她似乎已经失去理智了,仰头看着天空,雨水打在她脸上。
亨特忽然想到,蒂法妮·肖尔被人绑架,这件事必定撕裂了她内心的伤口,让她联想到自己女儿的悲惨命运。她一觉醒来,赫然开始意识到屋子里空荡荡的一片死寂,孩子都不在身边。
“梅里蒙太太。”亨特尽可能轻声细语。
她抬起头看着他。尽管耀眼的车灯照着她的脸,她眼睛还是瞪得好大,还是那么黝黑阴郁。“我儿子在哪里?”
亨特跪到她旁边,伸手搭在她肩上。“你放心。”他说,“不会有事的。”
那一刹那,她好像平静下来了,接着,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沮丧,说话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快听不见。“阿莉莎在哪里?”她问。亨特没有回答。接着,他看到她露出伤心欲绝的表情,整个人弯腰往前倒,两手撑在地上,十指插进软软的泥浆里。“我受不了了。”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亨特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她必须接受治疗。她已经没有能力照顾约翰尼了。他应该把约翰尼送到一个比较健全的环境里。此刻他应该做的,就是打电话给社工人员。他心里很清楚。然而,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要是他把约翰尼送走,等于是给她最后致命的一击。她会彻底崩溃,彻底沉沦。他不能做这种事。她在泥泞的地上滚来滚去。
“我受不了了。”
“凯瑟琳……”
“我的孩子……”
亨特蹲下来,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你要相信我。”他说。她抬起头来,眼中满是痛苦失落的神色。他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然后搀着她的手臂扶她站起来。
二十分钟后,雨停了。有一辆警车开上车道,警员劳拉·泰勒钻出车子,朝门廊的方向走过来。车顶的警灯一闪一闪,照亮了她一头灿烂的金发。她大概快三十岁了,肩头宽阔,但脸形娇小。她曾经对他很有好感,不过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目前她迷上了夏洛特市那边的一个赛车手。尽管那个赛车手根本还不认识她,她也无所谓。泰勒总是说,锲而不舍永不放弃是一种美德。
她爬上台阶,皱起眉头,对亨特说:“亨特,你那样子看起来真夸张。”
“什么意思?”
她伸手指着他的衣服。“你全身衣服都湿透了,西装上全是泥巴。”然后她的手慢慢往上指向他的头,“怎么搞的,你什么时候变成流浪汉了?”
“流浪汉?”亨特摸摸自己的头发。头发湿透了,垂到衣领上。
“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帮你剪短一点。”
“不用了。我无所谓。”
“你高兴就好。”说着她从他旁边挤过去走到门口。门开着,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刚刚在电话里,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泰勒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过亨特决定要找她,自有他的道理。没错,她是警察,而且纪律严明,很剽悍,不过,其实私底下她心肠很软。眼前要做的事,亨特可以很放心地交给她。“我需要你帮我看着她。”他说,“别让她有机会做傻事。”
“她的情况有多严重?”
“她在睡觉,目前暂时稳定下来了。不过,她可能有药瘾。刚刚她有点神志不清,我怕她等一下又会发作。其实她是个好人,也许有一天她会恢复正常。我只是觉得,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泰勒往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城里有很多传言,说她已经精神错乱了。”
“精神错乱?怎么会?”
“别那么紧张。”
“我没有。”
她微微一笑,眼中闪出一丝狡黠的神色。“没有才怪。看你紧张得嘴唇发白,脖子青筋暴露,好像我刚刚说的是你妈还是你太太似的。”
亨特赶紧压低嗓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精神错乱?大家是怎么说的?”
泰勒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朝屋子的方向歪了一下脑袋。“有一次她跑到学校去,说要接她女儿,可是当时她女儿已经被绑架四个月了。学校的人告诉她,阿莉莎不在学校,她却赖着不肯走,大吵大闹说一定要找女儿。后来,学校的人累了,懒得再跟她解释了,结果她却开始尖叫。后来,她实在闹得太凶,校警只好带她离开校园。她在车子里坐了三个钟头,哭个不停。对了,你知道丹尼尔吗?那个警员?”
“你说的是新来的那个?”
“六个礼拜前,他接到通报说有人私闯民宅,地点就是她从前住的那栋房子。他立刻赶去处理,结果发现她在里面睡着了。他说,她整个人蜷曲成一团窝在沙发上,那种姿势就像胎儿一样。”泰勒转头看看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她已经精神错乱了。”
亨特没有吭声,过了很久,他开始不厌其烦地跟她解释。“劳拉,你有孩子吗?”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她咧开嘴笑起来,“生孩子会影响我的工作。”
“那你就相信我。你应该给她一次机会。”泰勒凝视着亨特。亨特看着她的眼神,知道她心里在盘算。泰勒做的是外勤工作,不是干保姆的。而且,亨特的要求违反规定。“而且必须有人在这里等着,免得她儿子突然回来。这是合理的任务。”
“还有别的事吗?”
“盯着她,别让她再到处乱跑,或是继续吃药。”
“亨特,我觉得你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而且还要拖我下水。”
“我知道。”
“要是她情况这么严重——又是酗酒又是嗑药什么的——那么,那孩子实在应该送到收容所去。现在,你不肯采取行动,万一那孩子因此出了什么差错……”
“那也跟你无关,责任是我在扛。”
她转头看看外面的滂沱大雨,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忧虑。“外面有很多流言,说你和她……”
“那些流言都是空穴来风。”
她盯着他。“是吗?”
“她是受害人。”亨特口气很冷,“而且她已婚。我对结过婚的女人没兴趣。”
“你瞒不了我的。”泰勒说。
“瞒别人,也许吧。”他说,“但我绝对不会瞒你。”
泰勒腰间围着一条腰带,上面挂着手枪和手铐。她双手扣在腰带上,手指头轮番敲个不停。“亨特,你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了。只有女人才会搞得这么复杂。”她嘴里这么说,口气却已经软化了。
“你肯帮忙吗?”
“看在朋友的分上,不过,你可别害我搞得灰头土脸。”
“她不是坏人,而且,我没把她的女儿找回来。我欠她。就这么回事。”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还有约翰尼·梅里蒙。”亨特说。“要是等一下看到他,你认得出他吗?”
“要是待会儿有小孩子进来,应该就是他吧。”
亨特点点头。“我欠你一次。”
接着,他转身要走,她却把他叫住了。“你一定很欣赏她。”
亨特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我很欣赏他们母子。”他说,“她,还有她儿子。”
“好,你对他们别无所求,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为什么。”
亨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孩子的模样。他了解妈妈脆弱的一面,于是,他竭尽一切能力保护她,因为没有别人帮得了她。他清晨六点跑到超市去买东西回家。他拿石头砸破肯·霍洛韦家的玻璃,只为了逼他离开妈妈身边。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那件事还没发生的时候,我常常在城里看到他们一家人。不管走到哪里,总是看到他们一家人在一起,一家四个人。教堂里,公园里,露天音乐会。看着他们一家人,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好。”他耸耸肩。其实,他们两人都心里有数,亨特话中有话。“我不喜欢悲剧。”
泰勒忽然笑起来,可是听起来却像在冷笑。
“怎么了?”亨特问。
“你是干警察的。”她说,“你碰到的事,哪一件不是悲剧?”
“也许吧。”
“是哦。”听她的口气,她根本不相信他,“也许就也许吧。”
 
约翰尼的车停在一百码外的一条黑漆漆的车道上。他看着亨特的车子从他家门口开走,然后从他面前呼啸而过,那一刹那,他赶紧弯腰躲起来。然而,他家门口还有另一辆警车,就停在妈妈的车平常停的位置。刚刚约翰尼快开到家的时候,及时看到那两辆车,于是就躲在远处。他不由得伸起一根手指,开始咬指甲,也咬到一些泥沙。他只是想再看妈妈一眼。再看一眼就好。偏偏那些警察……
该死。
约翰尼的车停在一栋房子前面。那里住的是一对老夫妇,天气好的时候,那位老先生会坐在门廊上,一口一口抽着他自己手卷的烟,看着他太太在庭院的花园里忙东忙西。那位老太太总是穿着一件褪色的居家服,前襟裂开一条缝,露出一大片苍白的皮肤。每次看到她那青筋密布的皮肤,约翰尼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人的皮肤好像不应该是那样。不过,不管怎么样,那对老夫妇人挺好的,每次他骑脚踏车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对他微笑,挥挥手跟他打招呼。老太太满手都是泥巴,而老先生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约翰尼钻出车子,关上车门。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水滴声,树上的蛙鸣声。另外,他还听到轮胎摩擦路面的吱吱声。有一辆车沿着山坡那边开下来,车灯扫过那栋低矮的小屋。约翰尼压低身体,从房子旁边绕到后面,然后在后院里摸索前进,往他家的方向走过去。他从工具棚前面经过,闻到一股草屑味和腐臭味。接着,他从一张破掉了的弹簧床前面经过。那张床的弹簧都生锈了,顶端尖尖地凸出来,很容易刺伤人。接着,他弯腰从几条晾衣绳底下钻过去,然后爬过篱笆。爬篱笆的时候,他瞥见屋里那家人。他平常很少看到那家人,几乎不认识。
后来,他逐渐靠近妈妈房间的窗户,开始放慢脚步。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他抬头一看,看到她坐在床沿,脸上满是泪痕和泥巴,整个人死气沉沉,仿佛生命气息已经消失殆尽。她手上抓着一个相框,手指轻抚着上面的玻璃,弓着背,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重重压着。然而,约翰尼一点都不觉得她可怜。相反的,他感到胸口一阵怒气往上冲。她那副模样,仿佛认定阿莉莎永远不会回来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希望了。
她太软弱了。
后来,她手上的相片斜向一边,约翰尼这才发现,那张令妈妈伤心欲绝的照片,并不是阿莉莎的照片。
那是爸爸的照片。
约翰尼压低身体蹲到窗台底下。爸爸的照片不是被妈妈烧光了吗?约翰尼还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妈妈在后院生了一堆火,然后把爸爸的照片全部丢进去。火焰吞噬了照片,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那一幕历历在目,仿佛只是昨天的事。他还记得,当时他从妈妈手上抢走了三张照片,然后发了疯似的拼命跑。妈妈在后面追他,边跑边哭,大吼大叫,叫他把照片还给她。那三张照片被他藏得好好的。一张在放袜子的抽屉里,两张在行李箱里。那个箱子是他特地为阿莉莎留下来的,里面放满了她的东西。
但妈妈手上的那张和那三张不一样。那是一张爸爸年轻时候拍的照片。照片里的爸爸面带微笑,两眼炯炯有神,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看起来简直就像电影明星。
那一刹那,约翰尼忽然感觉眼前一阵模糊,照片中爸爸的身影也变模糊了。他抬起手,用指节揉揉湿湿的右眼,然后跑过杂草丛生的后院,冲进那无边黑暗的树林里。他拼命想挥开脑海中的景象,想忘掉妈妈拿着照片那一幕。看到那种景象,他会难过,而难过会让他变得软弱。
约翰尼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今天晚上他没有资格软弱。
他沿着那条小路在树林里狂奔。今夜的天空如此巨大,如此黝黑。在他印象中,他从来没看过这么黝黑的天空。树林再过去是一片荒废的烟草田。跑到那里,高大的树木都不见了,到处都是矮树丛,地面上长满了野草,乳草长得比他还高。他在那片荒废的烟草田里跑了一百码,来到一条小溪边。黄浊浊的溪水滚滚奔流。他两只手被荆棘刮得皮破血流。后来,他终于跑到那间从前用来放烟草的谷仓前面。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几个月前,他撞见两个大男孩躲在里面吸大麻。约翰尼永远忘不了,那一次,他被他们追到几乎走投无路。他伸手摸摸谷仓的墙壁。木板太过老旧,上面已经出现凸起的纹路,而且接缝的涂料都已经剥落殆尽。不过,木板还算坚固。约翰尼一只眼睛凑在裂缝上,看看里面。里头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接着,他慢慢走到门口。
他跨进门,站到一个旧水桶上,伸手去摸门框上缘。门框上缘很高,他必须伸长手臂才够得到。他摸到了。那东西还摆在原地没人动过。他哗啦一声把那个袋子拖下来,一堆老鼠屎也跟着撒下来。那个袋子是蓝色的,已经发霉了,底下缝线的部位还残留着那片土红色的痕迹。约翰尼拿起袋子凑近鼻子,深深嗅了一下。袋子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尘土味,混杂着老鹰和枯枝的气味。他从水桶上跳下来,跳到门外的地上,呼吸忽然有点紊乱。接着,约翰尼又看看矮树丛,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
然后,他从谷仓的墙上拆下几片木板,生了一堆火。
一堆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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