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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那我们该做什么?”

  “祈祷。向天上的主和你在身后壁橱里找到的任何神灵祈祷。而且需要跪下,让你自己感到卑微。然后乞求土耳其人再次蹂躏我们时被抓住。”

  * * *

  电话机轻微地震动了。拥挤的巴黎街道上,一辆雪铁龙房车的后排坐着一个商人,他伸手拿起电话,仔细地听着。他什么也没说,专注地理解着传来的消息。他已经给出了二十五万美金,那个土耳其内奸叫什么名字?他早忘了,那钱全都打水漂了,赌输了。真痛心。即便在石油工业,无收据的二十五万美金在零用现金账上也会产生一个大洞。而那还不是最痛的地方,因为他会失去更多,难以计算的多。价值数十亿美金的机会没了。以海为单位计算的石油没了。他好像永不能到那里去钻井了。

  他一语不发地放下电话,轻轻挂上听筒。豪华房车深色的车窗和厚厚的隔音层让他免于被街道的喧闹干扰。这是一个隐蔽的世界,一个特权和安全的世界,从外围就被保护起来了。

  他是一个寡言的人,极少有事能让他动容,他只对一样东西有胃口——石油,地球的牛奶,比他的血液还宝贵。他无声的怒火像静止的发动机,他的拳头紧握如大锤,他开始猛击皮子做的车扶手,忘却了疼痛,直到把它砸断了为止。

  * * *

  床单沿着她胴体的线条滑落了,她朝一边滚去,他感觉到他那里再一次抖动着。在遇到玛丽亚之前,他都不确定他的腰去哪儿了,而今好像到处都是,只要他解开一粒扣子或后面的挂钩,腰肌就充满奇异活力地震颤着。他在玛丽亚这里找到了理想伴侣的感觉,一个天生好奇的智慧女人敢于承认她经历不足并且急切地愿意改正。他们是探险者,一起艰苦跋涉到新的区域,共同分享着探索成果的喜悦。

  他很惊奇他竟不觉得内疚,因为他现在才知道他的婚姻已经结束了。它只是一个没有实质的空壳。妻子是他效忠的无影房东,房子不再是一个家,至少不足以成为一个家。他尝试过用很多东西来填补他生活的空虚,雄心、尊严、拼搏、成功,但只要独处,这些似乎都毫无意义。玛丽亚·帕索利兹的出现——在他床上出现——让他明白了。

  当她撑起半个身子仰起头来时,他看呆了,一粒汗珠沿着她橄榄肤色的脖颈慢慢地流向乳沟。“你在想什么,白人?”她顽皮地问。

  他的手指尖顺着小水珠流过的路线摸下去,突然肚脐下一阵冲动。“我在想我能为你做什么。”

  当手指慢慢向下摸过了她的肚脐眼时,她闭上了眼睛,呼吸急促了。“天啊,你早饭吃的是什么?”她喘着粗气。血液再一次涌了上来,她的躯体烦躁地扭动着,极度渴望把过去的丢失都弥补回来。

  不情愿地,他的手指偏离了轨道,滑到大腿外侧后消失了。“不能这样。”他小声嘀咕道,“你来是求我帮助的,寻找坟墓。”

  “当然,”她说道,“但你为什么突然焦虑了呢?”她寻找着他的手,但他滚到一旁去了,好给两人一些喘气的空间。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继续道,“如果在未来的八周内,也就是和平协议签署之前,我们没有找到答案,那就再也找不到了。之后,不会再有人对这个感兴趣,尤其是,这个国家不会再感兴趣了。其他的一些事才会成为新闻。他们会说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要洗手走人了。塞浦路斯将再次变成一个遥远的岛,成为人们某天到那里寻找新酒和老旧物品的愉快休假场所。不会再有其他什么了。因此,必须是现在,否则我们永远不会找到答案了。”

  “那么我们干什么?”

  “我们小题大作,施加某些压力,试着看能不能激起一些人对往事的回忆。”

  思考他的话时,她本能地把被单盖到了脖子边上。过去的几天里她身不由己地忘记了来求助的初衷,因为她总觉得他帮助自己的理由会太多。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他厨房的椅子上,她的青春疯狂居然把椅子扶手都给弄断了。风住雨晴后,他们都哈哈大笑,于是她自告奋勇要把它拿回著名的哈比泰家具店修理,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因为猜想他们一定会问是怎么弄坏的,她害怕难以保持一本正经的表情。不知为何,她觉得每个人都能根据她笑的样子猜出来。因此他们把断了的扶手扔到了角落里,尝试在厨房的另一把椅子和书房古典式的切斯特菲尔德沙发上云雨,而她湿润的皮肤粘在沙发的皮子上,嚓的一声撕裂了一道缝。只有当他愿意欣赏比出汗的肉体更多的她时,他才邀请她上了床——他妻子的床。他帮忙不是为了交换性关系,如同她不愿以性关系交换他的帮助一样,但是他们的不同动机越来越纠缠不清了,到现在反而是她被提醒当初来敲门的目的了。她有一种负罪的痛苦,可是性高潮的兴奋却又如此令人发疯。这真是捉弄人。

  “如果我还是外长的时候遇见你,这事就非常容易了。”他忧郁地说,“我可以从里面开很多门而不是在外面的街上把门踢开。”

  “那样你就会从官方的角度骗我,而不是个人的角度了。”

  “从个人的角度骗你?你什么意思?”他有一些被冒犯的感觉。

  “还记得第一天我们见面你请我到厨房喝的那杯茶吗?我还没有喝到呢。”她斜靠过身来,吻了他后,离开了床。

  “现在起来吧,梅克皮斯,有工作等着干呢。”

  * * *

  老伊凡杰洛斯·帕索利兹独自坐在他的黑暗厨房里。最后一位食客离开很久了,他敷衍地清扫了一下,感到一片凄凉。他所热爱的一切都离他而去,已有几天没见到玛丽亚了。他自己的尼科西亚政府将把一大块他热爱的土地让给土耳其人。这是他曾经为之奋斗、两个弟弟乔治和尤里皮兹为之牺牲的追求吗?

  他坐在那里,沉浸在这些事的回忆中,喝醉了,空空的科姆马迪尔酒瓶挺立在胳膊肘边上。玻璃酒杯倒在一旁,桌布上都是洒落的红酒斑点,而很多年前这可能就是血迹。他啜泣着,一手拿着一张揉皱的相片,上面两个头发蓬乱笑嘻嘻的男孩子是他的兄弟;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擦亮的韦伯利左轮手枪,这是他从一个英军中尉的尸体上摘下的,他曾发誓要用这把枪来报仇。但这是他腿残之前的事了。

  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他为之奋斗的所有事都失败了,其他人却成了英雄,生活把他的荣誉和自尊都给剥夺了。他孤独地被遗弃在那儿,一个沉溺于回忆中、脸颊上流淌着泪水的老人,手里举着枪,心里一片仇恨。

  所谓领导者就是变革者。改变事务、改变人类,包括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能力,必要时,还将改变他们的命运。

  一个人的历史地位其实很简单——一个定点,浩瀚无垠宇宙中一个孤独的点。像一颗宝石,无论被擦得多么亮,最终还是会消逝在丰富无比的宝库中。一粒沙子亦是如此,会消逝在玻璃沙漏计时器里。

  对厄克特而言,下院议事大厅是一个神圣的场所:闪亮的皮面长椅上留下了焦虑的指甲刻下的痕迹,用古老新西兰牡荆木制成的镶着铜边和花纹的公文箱也被湿润手掌的成千次拍击摩擦得油亮,椽木和立柱的装饰仍无比优美。如果一个人能用微调过的耳朵仔细听,这里依然回荡着那些伟大领袖们被追打的呼喊声,直至销声匿迹。所有人的政治生涯似乎都以失败告终,这个宏大的哥特式宣判大厅的裁决,历来都是一成不变的。提出罪行,谴责罪行,一番激昂的讲道,通过宣判和最终判决执行,只是每次名字不同罢了。

  最近几天,只要他一离开灯光,黑暗处就会发出窃窃私语,说的是总会有一天轮到对他的宣判,只是时间问题。他坐在长椅上,这些窃窃私语又来了,而且越来越自信、粗鲁,甚至是直接质问。在这些窃窃私语声里,他能听到汤姆·梅克皮斯的声音。

  “我的这位议员朋友是否知道,”原本友好的故事经过梅克皮斯的嘴后变成了酸楚,“这个国家的希族塞浦路斯人社区严重关切坟墓的去向,因为这些坟墓从五十年代解放战争时期就被隐藏起来了……”梅克皮斯说道。

  余火未尽的塞浦路斯往事开始复活。那山上闪烁的火苗猛烈地燃烧起来,爆裂的火焰几乎淹没了梅克皮斯正在讲的事情,可是现在他正用这故事要求大不列颠政府摊开它的档案,公开所有未登记的死亡和掩埋场地。“……这样很多年以前的悲惨者能得以最后安息?”

  有那么好一会儿,整个下议院都注意到了首相的异常表现:他僵直地坐在位置上,似乎既没有被打动也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沉浸于另一个世界,直到不耐烦的呼喊声将他猛然惊醒。他僵硬地站了起来,仿佛年事已高,关节不灵了。

  “我不知道,”他用一种完全不像他自己的、缺乏自信的声音回答,“是否有任何足以表明这些藏起来的坟墓牵涉到英国的……”

  梅克皮斯挥着一份文件在抗议,高喊着此文件出自国家档案馆。

  其他人也加入了呐喊。厄克特听到了一片嘈杂、混乱的矛盾喊声:梅克皮斯谈到坟墓、秘密,这些东西将不可避免地随着骨头挖出来。谈到某些事,某些必须永远埋藏起来的秘密。

  此时,厄克特心底飞出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拼搏!”这声音告诫他:“别让他们看到你的脆弱。说谎、嘶喊、摆脱、辱骂,看准对方盲区的后脖颈子猛击,尽一切所能,只要你拼搏!”这声音似乎还补充了一句:“祈祷吧。”弗朗西斯·厄克特不懂得如何祈祷,但他知道如何在地狱里拼搏。

  “我相信打开太多陈旧的柜橱,将存在很大的风险,会闻到已变得污秽和不健康的空气。”他开口了,“毫无疑问,我们应该用高尚的希望来展望未来,而不是停留在遥远的过去。不论那场悲惨的久远战争中发生过什么,让它深埋于地下吧,伴随它去的,或许还有双方的魔鬼,而目前留给我们的是由此建立的纯洁友谊。”

  手里挥舞着那张单薄的纸,梅克皮斯再次站起来抗议。厄克特用最冷酷的笑意压住了他。

  “当然,如果那位尊敬的议员心里有什么具体想法,而不是建议通过探究陈旧的档案来寻找溃败的军队,我会考虑他的提议。他只要写一个详细的材料即可。”

  梅克皮斯沉默地退下后,议长宣布辩论结束,为此厄克特很感激他。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呐喊声,爆炸声,子弹的乱飞声。他似乎瞎了,被回忆里古老岩石反射、的地中海的阳光弄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同时觉得鼻孔里进出的空气中充满了烧焦的生肉的甜味。

  弗朗西斯·厄克特顿时觉得自己非常衰老了,历史的玻璃沙漏计时器已经反转过来了。

  * * *

  “大胆去尝试,弗朗哥。”节目制作人兼主持人弗朗哥受到了鼓励。他坐在椅子里,用凉了的咖啡浇灭了烟头。这会很有趣的。

  坐落在枯燥的伦敦北郊的荒芜教堂,因被某地毯公司租用为库房而明显地获得了新生。教堂后面是塞浦路斯伦敦广播台(LRC)的总部,但是他们自己总愿意签下“城市塞浦路斯人之声”,来表示自己位于百里之外的国际大都市伦敦,罔顾他们距伦敦核心金融城只有六公里的事实,讽刺地讲,还要走完那么远的沙漠从能到达富裕的城市。无论怎么宣传,作为总部的“布什胡同18号”地下室都无法给人启迪——广播台所在的房子是套墙皮剥落的爱德华特式连体房,与一家外表合法却干着可疑会计生意的旅行社合租。电台名字的缩写还与一家避孕套厂巧合,与一家叫拉斯塔摇滚乐的调频台共享频道,所以一直要等到那个震耳欲聋撕裂脑袋的节目午夜停播后才能开始播放。这就是社区电台的环境,不是通常为那些电台新贵和媒体审查官准备的摇篮。LRC台的编辑和记者们为了给他们很少但是很忠诚的听众提供激情横溢的节目,艰苦卓绝地努力工作着,他们每天用的是二手甚至三手的设备,喝快过期的咖啡,离开时尽量不忘记打开电话录音器。

  今天的节目居然很轰动。那个女孩的音质很美,伶牙俐齿后是智慧的头脑。而那老头的风格可称得上是播音技术的奇葩,他的声音和感情可以提高到像歌剧演员在练习咏叹调。激情赋予他流畅的声音,弥补了浓重口音的缺陷,更重要的是节目本身是独家的。

  “请记住,你们从LRC电台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有证据显示埃奥卡战争中留下了很多坟墓,但是他们还都埋藏在大不列颠官僚的肠子里……”

  这时,主持人抽搐了一下。弗朗哥平时像一个大便失禁者,每周一和周三下午滔滔不绝地倾吐,谈的都是些低级趣味的东西,他做酒类进口商的舅舅是该电台最重要的赞助商之一。

  “那么你们想干什么?”弗朗哥问这两位嘉宾。

  “我们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写信支持托马斯·梅克皮斯议员和他要求公开全部真相的呼声。我们至少可以证明两个坟墓的存在,是我叔叔他们的。我们想知道是否还有更多的坟墓被藏起来。”女嘉宾说道。

  “你呢,帕索利兹先生?”

  短暂的停顿,不是播音的空缺和失误,而是一阵悲哀的沉默,时间长度正好抓住了听众的心,听众们猜想这个老头一定有极度痛苦的难言之隐,才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甚至一旁的玛丽亚也去抚摸他的手,他最近举止很奇怪,难以相处,不剃胡须,总是陷入沉思,这些明显的变化是从她大多住在外面而不是待在他身边后出现的。他终于开口了,语音犹如大锤敲打坚冰。

  “我希望找回我的弟弟们。”

  “好,太好了。”弗朗哥懵了,赶快在他的节目提示单里搜寻线索。

  “我还想知道是哪个杂种谋杀了他们。”他的声音突然升高了八度,到达情感的最高音节,“这不是战争而是谋杀,两个无辜的男孩。你们不明白吗?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得不烧毁我弟弟的尸体,为什么他们从不承认发生过此事,为什么这个卑鄙的英国政府要继续掩盖它。邪恶!这种邪恶让他们跟那些杀人犯、纵火犯一样有罪。”

  “哇,没错。”主持人弗朗哥有些慌了,揉搓着胡楂,不习惯节目比天气预报的温度还要高,“因此,我想最好是都给我们自己选区的国会议员写信,助梅克皮斯先生一臂之力。”

  “把弗朗西斯·厄克特这样的杂种钉在十字架上,因为他们背叛了我们的岛,把我们出卖给了那帮土耳其基佬……”

  节目制作人是第二代移民,他不熟悉所有涉及表达人类各种器官古怪行为的希腊口语,但是语调已经足以令他警觉,尤其是在执照续签就要到了的时候。他大声祈祷但愿这节目没有被无线电管理局的任何人听到,同时飞快去按声音控制键。没按住,碰倒了冷咖啡杯,咖啡泡沫四处横飞,记录簿、香烟、他的新牛仔裤一片狼藉。开战了,老伊凡杰洛斯·帕索利兹在近五十年的停战后,又回到了战场。

  一切反对派都会报复,我更情愿我的报复先开始。

  法国大使开始对美国武官卡斯特将军有了很强的亲近感。自从亚瑟·博林布鲁克升任英联邦外交事务大臣后,法英关系一路衰落,几乎就要进入该死的战争状态。这场法国人发起的胜算不大的战争,用来对付一个放弃了惯常的修剪式外交而采取了剥头皮式外交的仇敌。法国大使让-卢克·戴卡姆瓦先生毫不怀疑英国皇家法庭是个充满了敌意的地方。他愿意用红草莓和香槟酒开展外交,而不是像美国武官那样,来一队端着44口径温彻斯特步骑枪的骑兵。不过,跟这位金发美国将军一样,他已下定决心,假如一定要战死,他宁愿是跟西部印第安人作战冲杀时死在战友之中。此时美国武官站在可以俯瞰肯辛顿皇家花园的法国大使官邸的草地上,正在指挥编队作战,客人们都听从他的指挥,以战斗队形笑嘻嘻地围着他转悠。

  “享受这安静的环境吗,汤姆?”

  汤姆·梅克皮斯望了望挤满客人的花园。“是的,跟你一样。”

  “唉,可是我们的生活是有区别的。”戴卡姆瓦叹了口气,举目寻找着他热爱的卢瓦尔河上的太阳,“我偶尔有好像已经卖身为奴的感觉,对每一个斥责都要笑脸相迎,对每一次侮辱都要表示谦恭。”一位手上有着黑寡妇蜘蛛般黑白斑驳刺身的侍者端来了一满杯酒,他停下话头,扯着梅克皮斯的胳膊,领他走向酸橙树撑起的僻静藤亭下。“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谈谈。”

  “我嫉妒你,汤姆。”

  “下野人士的自由,你嫉妒这个?”

  “有时我真想不顾一切地跟你分享表达心声的自由!”

  “跟什么特别的事儿有关?”

  “你的厄克特先生。”他脸上的表情好像看见盒装牛奶漏了。

  “绝不是我的厄克特先生。”

  “那么恳请您告诉我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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