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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餐馆坐落于伦敦伊斯灵顿区的一条小街上,正好在完美规划的伦敦内城区以北和杂乱无序的伦敦外城区的分界处,一列列满载上班族、沿着东海岸线行驶的火车进进出出,已上年岁的拱形高架铁道路基被压得隆隆作响。白天小街上车来车往,熙熙攘攘,露天市场里嬉笑声一片;到了夜晚,在黯淡的路灯下,尤其是淫雨霏霏之夜,那街景就像是从十九世纪英国现实主义作家狄更斯的书里飘出来似的。巷道幽深,阴影重重,除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想穿过这条街。黄昏之后,大概只有伊凡杰洛斯·帕索利兹会在小街上活动。

  他的前厅是个极小的躲在厚密窗帘下的餐馆,布满污垢的玻璃窗上贴了一张无情的宣告本店停业的通知。没有菜单,没有迎宾灯光。要不是门槛上有踩踏痕迹,这家小店看上去就像几个月都没生意了。不过,路边的匆匆过客谁会注意这家店呢?希腊文店名“范吉利斯”非常隐蔽低调,他要的就是这个。只有朋友和朋友介绍之人才能入门,绝不可能让还能喘气的地方官员或税务官员进来。对他们来说,“范吉利斯”店跟他已注销的账户一样,永久停业了。五张小桌上铺着褪色的桌布,燃着循环使用的蜡烛,放着多次圣诞节剩下的画有冬青树叶的纸餐巾,弥漫着私密亲热甚至带有阴谋的气氛。

  身为小学教师的玛丽亚·帕索利兹看着六十多岁的希族塞浦路斯父亲蹒跚地挤进了狭小的开放式厨房,用关节变形的手指和充足的鲜柠檬汁把早市的产品变成了丰美的菜肴,柠檬蟹、糖汁烤羊、烧烤乳猪、洋蓟菜心和鹌鹑蛋……这个小小的酒馆与其说是在做生意,不如说是帕索利兹从事个人爱好或逃避现实之处,玛丽亚知道对他来说这是更大的逃避。小厅里混乱地布满了勾起回忆的小古董、小摆设:一边墙上挂了一张渔网,网后面贴满了希腊明星签名照片,尽管有些人已经过气或过世;墙边放着堆满杂物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各种绘有特洛伊猎手的盘子,它们跟塞浦路斯爱神阿弗洛狄忒石膏像们争夺着地盘,还有各种各样的玻璃杯;门后有一顶破旧的英军头盔。

  丰富的军事纪念品随处可见:一部战地电话机、一副仅剩框架的望远镜、褪色的希腊天青蓝国旗,以及爱尔兰的三色国旗。

  主墙最显眼处挂着一幅粗糙的温斯顿·丘吉尔油画肖像——他得意地叼着雪茄,做着胜利的V形手势。下面是一张涂满潦草字迹的白色卡片,在希腊人心中这些字令英国二战首相丘吉尔与英国大诗人拜伦齐名:“我认为希腊血统的塞浦路斯人民,应该把自己祖国的合并当作一个理想来认真地、虔诚地、猛烈地拥抱……”

  墙上只有这么一幅肖像画。画旁是一张照片,一个年轻人靠在粗糙的白石灰墙上,敞着领子,凝视着一个角落,嘴角微微下撇。没有任何表明他身份的东西,因为不需要,他就是麦克尔·卡洛利斯,当年塞浦路斯分离主义运动的九位烈士之一。他是一个受过英国教育的前程似锦的乡村孩子,在殖民政府已是一位年轻的税务局科员了,后来成了独立组织埃奥卡的成员。这是他被绞死前的最后一张照片,他在尼科西亚监狱被英国人套住脖子勒死了。

  这就是“范吉利斯”小餐馆。

  自从几年前埋葬了妻子,伊凡杰洛斯·帕索利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严重地被往事折磨。阴沉沉的白昼与回忆漫无边际的长夜相连。在烛光小桌旁回想他的同志和乐意听话的年轻人,尽管在过去几个月里可想的人更少了。他被封闭在时间和痛苦的回忆里,灵魂和肉体不停挣扎。此刻他已弯腰驼背,他的整个成年都是瘸着走过来的,无情的断腿越来越痛。正如玛丽亚观察到的,他似乎正在萎缩,酸性物质正从内部将他掏空。

  得知他的岛国即将实现和平,他愈加难受。“这不是我要的和平。”他用浓重家乡口音轻声嘟囔。他过去的战斗为的是让塞浦路斯岛上所有的希族人回到希腊祖国的怀抱,同一种语言、同一个宗教、同一个政府。不管这政府如何腐败无能,只要是自己就行。为此他舍命战斗,直到那天身负三十磅重的迫击炮炮弹跌入深谷,腿骨刺穿了皮肉,腿关节从此不能弯曲。因为上了英国当局通缉名单,他无法到医院就医。很幸运,他的腿居然保住了。但坠入山谷摔裂了他的精神,他从此沉浸在悔恨中,因为自己和自己的残腿让人民失望而愧疚,自责自己做得不够。现在有人要把他热爱的岛永远分割开来,一半给土耳其人,不管怎样也都是他的过错。

  玛丽亚想找到某种可以让他摆脱懊恼的东西,疏导他炽热的怀旧情怀,否则就只能坐在那里看着父亲慢慢萎缩,直到无影无踪。

  “你什么时候结婚呀?”他又嘟囔起来,端着一盘腌制海鱼从她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摆动得比风浪中水手的步态还夸张。“难道你没想过成家?”

  家,是他一直重复的话题,一个自豪的塞浦路斯父亲关注着他唯一的孩子。在母亲给自己哺乳时,她也被灌输了很多故事,大山和乡村,会说话的神秘森林,热情、愚蠢而勇敢的祖先……难怪她总是找不到意中人。她出生在一个燃烧着神奇传说的家庭,而北伦敦街上哪有什么传奇故事,甚至连一个深黑眼圈的漂亮女人都见不到。

  这就是家。她吃了一片凉爽的生萝卜,品尝着撒在上面的盐的味道,突然有了想法。她说:“老爸,”探身拽住了他长着厚厚皱皮的手,“坐一会儿,跟我谈谈。”

  他“嗯”了一声,愣住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按她要求的做了。

  “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讲的故事,那村里的情景,冬天雪花飘下,井被冻住时,你妈妈围坐在篝火旁给你们讲民间传说。干吗不把这些写下来,写成回忆录?你的家,也是我的家,这样就别管我什么时候成家了。”她笑了。

  “我,写作?”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别这样,你只管谈,只管回忆,其余的我来做。想想,如果你读到你爷爷的,甚至你爷爷的爷爷的故事,会是什么情景?古老的山里的生活方式已经消失殆尽,或许我孩子都接触不到了。但是我想让他们了解到它是什么样的。就算为你自己吧。”

  他皱了皱眉,但没有立刻表示反对。

  “这多好玩,老爸。只有你和我,利用这个暑假。这将是我们再次拜访那里的理由。已经很多年了,我不知道你父亲在房后修建的谷仓、你母亲栽的葡萄藤是不是还在,你和你兄弟们打破的教堂玻璃是否已更换。”她开心地笑了,就像母亲去世前他们在一起欢笑那样。他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茫然,她从那目光里看到了烧焦的灰堆里迸发出的琥珀色火星。

  “去老家扫扫坟吧。”他低声说道,“千万别让他们荒了。”

  这样可以祛除一些鬼怪了,她这样想。记录,会消除罪恶感,让光亮进入他的心底,释放所有恶魔。

  他吸了一下鼻子,仿佛已闻到了松树的味道。“没有什么坏处吧,我想。”他这句话可是数月来最有人情味的了。

  我看不出妥协有何意义,简直就像建议以蹦跳来治疗眩晕症。

  首相的座驾驶入了白金汉宫东南面的一条林荫大道,莫蒂玛再也无法利用街灯来查看妆容了。“那么柯蕾尔·喀尔森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问道,同时咔嚓一下合上了粉盒。

  “与众不同。”厄克特停下来思考着,“党鞭们不关心她。”他推断,似乎还没有成型的看法。

  “惹是生非?”

  “不。我想是老男孩们的关系网出了故障,无法给一个开着价值五万英镑奔驰跑车又不按他们规矩玩的女人定位。我还听说,她能言善辩。”

  “连你这个前党鞭长都没有可以肯定的东西,那为什么我们还要去赴宴?”

  “因为她很坚持,她的邀请好像总能悄悄地爬到名单第一位。她与众不同。”

  “听起来你好像还真认可她啦,弗朗西斯。”她挑逗地探问,好奇心被挑起来了。

  “或许我是。作为首席党鞭,我欢迎蠢才和庸才。但作为首相,角度不同,需要多一点的人才。哎,我说过她四十岁以下又非常招人喜欢吗?”他回敬了她的挑逗。

  “想给她一个职位?”

  “不知道。这就是赴宴的理由,更多一点了解她。我想我的船上该增添新成员了。”

  “但是要在救生筏上腾出空来,就得扔下去几个老水手。有志愿者吗?”

  “如果把那该死的蠢蛋德拉包尔甩到河里,我会很高兴。安妮塔生来就是当鱼饵的。”

  “我以为她很忠诚。”

  “我们的拉布拉多狗也很忠诚。”

  “想开些,弗朗西斯。再多想开一些,把它找回来。”

  “找回什么?”

  “找回恐惧。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变得又懒又胖,你的成功让他们做事太容易,都有时间去梦想兵变了。”他们路过白金汉宫,王旗在灯光照耀下自豪地飘扬着。“甚至连国王都不会觉得王位是安全的。”

  一时间,他们都陷入了回忆。

  “要提醒他们恐惧和党纪鞭子的滋味。让他们夜不能寐,梦里也想着你的意愿,而不是他们的。”粉盒又掏出来了,离要去的地方很近了,“好几个月我们都没有好好实行船底拖曳的惩罚了吧,你知道小报的鲨鱼们喜欢这种惩罚。”

  “有你在,亲爱的,生活好像充满了机会。”

  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她转过身面对着他,说:“我不会让你成为玛格丽特·撒切尔的,被自己的船员绑缚在船底下受拖刑。弗朗西斯,你比他们更伟大。”

  “他们会立碑纪念我……”

  她又转身照镜子。“所以找几个人惩罚一下,以儆效尤,吸收一些新成员,否则你就得像我一样吃医疗激素了。”

  * * *

  位于伦敦市贝尔格拉维亚区中段的乳白色房子的门被两个小姑娘齐心合力地打开了。她们穿着紧身睡衣,扎着小辫,干干净净地迎接客人。

  “晚上好,厄克特太太,厄克特先生。”年龄大点的女孩伸出手来,说:“我是艾比,这是戴安娜。”

  “我快七岁了,艾比九岁。”戴安娜说话时口齿不清,因为两颗门牙还没长齐。“这是汤格尔。”她从身后拿出一只毛茸茸带斑点的玩具狗来,说,“他马上就三岁了,而且完全……”

  “好了,孩子们。”柯蕾尔一脸笑容地从她们身后出现了,“你们已经问候过了,现在该上楼睡觉去了。”

  立体音响般的催促声回响在过道里。

  “快点,要不下周就没有爆米花吃了。”

  两个女孩的抗议被母亲的威胁镇住了,咯咯笑着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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