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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

安德斯躺在床上,打扮得整整齐齐,只剩下鞋还没穿,黑领结还没系。他正思忖着即将开始的这个夜晚,心中微觉不安。二十分钟后,他会去朱迪的公寓接她,而这正是他不安的原因。
他在几秒钟前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爱上她了。
好吧,他会跟她表白。这个夜晚将令人难以忘怀。他会向她求婚,他俩会亲吻,而结果用个比喻来说就是,验收合格章会盖在他脑门上。
他大感前景不太乐观。果真还是不恋爱要舒服得多啊。究竟是怎么爱上她的?一个眼神,一次触碰,一点闪念?他知道,让他沦陷无须太多。他伸长了胳膊,想痛痛快快打个哈欠。
“救我!”一个声音说。
他肌肉抽搐了一下,哈欠打到一半就作罢了。他从床上坐起,然后咧嘴一笑,又向后躺倒。
“你一定得救我!”那声音不屈不挠。
安德斯坐了起来,伸手拿起一只擦得锃亮的鞋,穿上,专心系鞋带。
“你能听到吗?”那声音问,“你听得见,对不对?”
得了。“对,我能听见。”安德斯风趣地说道,他依然还在兴头上,“别跟我说什么你是我深感内疚的潜意识,之所以发作,是因为我从没想过要疗愈童年创伤之类的。我猜你是想让我出家进寺院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个声音说,“我可不是谁的潜意识,我就是我。你肯不肯帮我?”
安德斯相信声音的程度就跟他相信任何人一样,也就是说,他根本不信,除非是耳听为实。他迅速将各种可能性分门别类地列了一下。当然了,精神分裂症是最好的答案,他的同事们也会表示赞同。但安德斯对自己的理智自信爆棚,虽然在旁人看来有些可悲。这么一来——
“你是谁?”他问道。
“我不知道。”那个声音回答。
安德斯意识到,这声音是从他自己脑子里发出来的。这太可疑了。
“你不知道你是谁。”安德斯郑重地说,“很好。那你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那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你瞧,我知道这听起来肯定荒唐极了。相信我,我被关在不知道什么囚牢里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我是谁,可我拼了命都想出去。你肯帮我吗?”
尽管安德斯还在跟“有个声音在自己脑瓜里说话”这种想法作斗争,但他知道,自己的下一步决定至关重要。对自己是否神志清醒这回事,他要么肯定,要么否定。
他肯定了。
“好吧,”安德斯一边说,一边系着另一只鞋,“那我姑且认为你有了麻烦需要帮助,而且跟我有某种心灵感应。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能告诉我吗?”
“恐怕没了,”那声音带着无限的伤感,“你得自己找出答案。”
“你能和其他人联系吗?”
“不行。”
“那你怎么能跟我说话呢?”
“我不知道。”
安德斯走到衣柜镜前,一边对着镜子调整黑领结,一边压低了声音吹着口哨。既然刚发现自己恋爱了,他就不会让脑子里有个声音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干扰自己。
“我真看不出我哪儿能帮上你的忙。”安德斯边说,边从他的夹克上掸掉些线头,“你又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而且似乎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地标,我怎么找得到你?”他转身环顾了一下房间,看看有没有忘记什么东西。
“你一靠近,我就知道了。”那个声音说,“就像刚才,你就很温暖。”
“就在刚才?”他刚才只不过环顾了一下四周。于是他又重新环顾了一遍,慢慢地转动着脑袋。于是就这么发生了——
从某一个角度来看,这间屋子变得不一样了,忽然成了乱七八糟一堆颜色的大杂烩,而非他挑选过的各种柔和色彩的精心混搭。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线条诡异得完全不成比例,交错曲折,互不关联。
然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你刚才非常温暖。”那个声音说。
安德斯努力控制住伸手去挠脑袋的冲动,免得把好不容易精心梳理的发型给弄乱了。他刚才看到的也算不上有多奇怪。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遇到那么一两件事,让人怀疑自己是否正常,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理智,怀疑自己的存在本身。有那么一小会儿工夫,有序的宇宙被打乱了,信仰的结构被撕裂了。
但那一刻已然过去。
安德斯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有一回,他半夜在房间里醒来。当时一切看起来都多奇怪啊!椅子,桌子,都不成比例,在黑暗中膨胀起来。天花板低低压下来,就像在梦里一样。
但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好吧,老兄。”他说,“要是我又暖和起来,就跟我说。”
“我会的。”那声音在他脑袋里轻声细语,“我相信你会找到我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确定。”安德斯兴冲冲地说,然后关掉灯,离开了。
 
可爱的朱迪面带微笑,在门口迎接他。看着她,安德斯心中感觉到了她对那一刻的感知。是她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抑或她有所预感?还是爱情让他像个傻瓜一样咧嘴笑着?
“派对开始前先来杯热身酒吗?”她问道。
他点了点头,她领着他穿过房间,向那奇异的黄绿相间的沙发走去。坐下以后,安德斯决定等她拿酒回来时再告诉她,没必要将那个关键时刻推迟。他对自己说:“真是只恋爱中的狐猴。”
“你又变暖了。”那声音说。
他几乎忘记了他那看不见的朋友——其实实事求是的话,倒不如说是魔友。要是朱迪知道他能听见那声音,她会怎么说呢?他提醒自己,那些最浪漫的爱情故事,往往正是被这种琐碎的小事给搞砸的。
“给你。”她说着递给他一杯酒。
他留意到,她仍然微笑着。是那种他心目中排名第二的微笑——对潜在的追求者来说,显得既挑逗,又善解人意。在他们二人的关系中,这微笑则敌不过他心中排名第一的女孩微笑,那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女孩脸上始终都挂着的那种友好的“你可别误会哦”的微笑,直到他含糊地说出该说的话。
“这就对了。”那个声音说,“答案就在你看待事物的方式中。”
看待什么事物?安德斯瞥了一眼朱迪,对脑子里的这些想法大为光火。如果他准备扮演恋人的角色,就让他好好扮一回吧。纵然他的目光由于爱而变得散乱朦胧,他仍然欣赏她蓝灰色的双眼和细腻的皮肤(如果忽略掉她左边太阳穴上那点小小瑕疵的话),还有她用唇膏略微重新勾勒过的双唇。
“你今天的课怎么样?”她问道。
好吧,她当然会问这个问题了,安德斯心想。爱让时间留下印记。
“还行,”他说,“教小猴崽子们学心理学……”
“哦,现在出现了!”
“甚至更暖了。”那个声音说。
我这是怎么了?安德斯心想。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朱迪的整个形象,各种思想,表情和动作的模式,构成了这女孩,让我……
让我怎样?
爱吗?
安德斯犹豫地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颀长的身体。他不太明白这一连串念头是怎么开始的,这叫他懊恼。这位善于分析的年轻教师显然在课堂上表现得更优秀一些。难道这些科学的分析就不能等到早上九点十分后再来吗?
“我今天想你来着,”朱迪说,安德斯知道,她已经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看见了吧?”那个声音问他,“你比刚才老练多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安德斯心想,但那声音说得对。这感觉就好像他有根清晰的探测线,直接伸进了朱迪的脑子里。她的感觉赤裸裸地摆在他眼前,一览无余,但是却毫无意义,就像他那间屋子先前在那扭曲的一闪念当中一样毫无意义。
“我真的在想你。”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瞧。”那声音说。
安德斯观察着朱迪脸上的表情,那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头升起。他感觉又回到了在房间扭曲时噩梦般官感产生的那一瞬间。而这一次,就好像是他正在一间实验室里观察一台机器,这次操作的目的是唤起和保存一种特定的情绪。机器经过一个搜索的过程,唤起了一系列的想法来达到希望的目的。
“哦,是吗?”他问道,他正为自己的这一全新视角而深感震惊。
“是啊……我还在想你中午在干吗呢。”坐在他对面沙发上那台会反应的“机器”一面说,一面略微舒展了一下她那凹凸有致的胸部。
“很好。”那个声音对他的洞察力表示赞赏。
“当然是想你啊。”他对藏身于朱迪这一完整形象背后、覆盖着血肉的那具骨架说道。这具血肉机器重新调整了一下四肢的姿势,张大了嘴,表示出快乐的情绪。这台机械装置搜索了一遍混杂了恐惧、希望、忧虑的复杂情绪,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搜索着类似的情形和解决方案。
而这就是他曾经爱过的东西。安德斯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因为这种洞见而恨起了自己。透过这种崭新的噩梦般的觉知,他突然发觉整间屋子都很荒谬。
“你真的在想我吗?”那具口齿伶俐的骷髅问他。
“你离得越来越近了。”那声音低声道。
离什么?那种个性吗?世上并没有这种东西。没有什么真正的凝聚,没有深度,什么也没有,只有由流于表面的各种反应交织而成的一张网,贯穿在内脏的自主运动中。
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当然了。”他情绪低落地说。
那台机器躁动起来,寻找着合适的回答。
自己这种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视角,令安德斯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浑身抽搐了一下。他对于事物形态的感知已经彻底不知所踪,正常的条件反射已经离他而去。下一步又会揭示什么呢?
他意识到,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或许从来没人曾经看得这么明白过。这种想法有些怪异,但让他感到振奋。
可他还能恢复正常吗?
“我给你拿杯酒,好吗?”反应机器问。
在那一刻,安德斯对她的爱彻彻底底地消散了。将自己的未婚妻看作一具非人的无性机器对于爱情而言并不怎么有利,但在思维层面上却相当刺激。
安德斯不再想恢复正常了。故事的大幕正在掀起,他想看看背后究竟是什么。那个什么俄国科学家——叫邬斯宾斯基[. 彼得·邬斯宾斯基(1878-1947),出生于莫斯科,年轻时就开始对宇宙论、数学和哲学进行深入的探索研究,1912年发表了《第四维》,1914年发了《第三工具》《宇宙的新模型》,给西方文化带来了巨大冲击。]
对吧——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把事物放在其他范畴中思考。”
他现在正是这样做的,以后也将同样如此。
“再见。”他突然说道。
他走出门外的时候,那台机器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延迟的电路反应让它保持着沉默,直到听见电梯门合拢。
“你在那儿的时候非常温暖。”等他走到大街上之后,脑袋里的那个声音低语道,“但你还是没有全弄明白。”
“那你就告诉我吧。”安德斯对自己的平静感到有点惊讶。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便已逾越了思维的鸿沟,有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而这过程似乎自然而然、天衣无缝。
“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声音说,“你必须自己寻找。”
“好吧,那我们现在来看看。”安德斯开口道,他环顾着四周大片大片的砖石建筑,一条条传统的街道穿过一堆堆建筑。“人类的生活,”他说,“就是一连串约定俗成的传统习俗。当你看着一个女孩的时候,你看到的应该是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而不是她形态背后潜在的无形无相。”
“确实如此。”那声音附和着,却又带着一丝怀疑。
“基本而言,世间没有任何形式。人类创造出完整的形态,又从过剩的虚无中切割出单个的形态。这就像是看到一组线条,然后说它们代表着一个形象。我们看了一大堆材料,将其从背景中抽离出来,说这是一个人。可事实上,并不存在这样的事物。存在的只有使人称之为人的种种特征,而我们目光短浅地将其附着于其上。万物都是合成的,这只是个视角问题而已。”
“你现在还并没看明白。”那个声音说。
“见鬼!”安德斯说,他确信自己正在追寻的是某种伟大的事物,或许甚至是代表终极的某种东西。“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验: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看着一件熟悉的事物,却不能明白其任何意义。在那个瞬间,完形坍塌了,但转瞬即逝的却是洞见最真实的时刻。而当头脑回归到叠加模式,常态便继续维系了下去。”
那声音沉默了,安德斯继续往前走,穿过这座完形构成的城市。
“还有别的,对吧?”安德斯问道。
“对。”
那会是什么呢?他扪心自问。透过逐渐澄澈的双眼,安德斯审视着他曾称之为世界的万事万物的形式感。
他突然在想,要是没有那个声音的指引,他还会不会想得这么深入。会的,过了片刻之后,他心中笃定,这是不可避免的。
可那个声音到底是谁呢?他又到底遗漏了什么?
“让我们看看,现在的派对是什么样子。”他对那声音说。
这是一场假面舞会:宾客们全都戴着面具。对安德斯而言,他们的种种动机,不管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都一览无余,这让他觉得痛苦难受。接着,他的视线开始变得进一步清晰起来。
他发现人们并非真正的个体,他们是不连续的一块块血肉,都用着共同的词汇语言,然而却又并非真正的不连续。
这一块块血肉是房间装饰的一部分,而且几乎与整个房间密不可分。他们是由灯光点缀的一个整体,灯光赋予了他们微弱的视力。他们与自己发出的各种声音融为一体,那些微弱的音调则很有可能引出真正的声音。他们与墙壁融为一体。
万花筒般的景象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安德斯很难对自己的新印象进行分类。他现在知道,这些人只是以模式的形式存在,与他们所发出的声音和以为看到的事物相较,其基础并无二致。
都是完形,从这个巨大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现实世界中被筛选出来的完形。
“朱迪在哪儿?”一块不连续的血肉问他。这块肉紧张兮兮的样子,足以让周围的其他肉体确认自己的实际存在。他戴着个招摇的大领结,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
“她病了。”安德斯说。那块肉颤抖了一下,立刻表现出同情。面孔上摆出的那副正儿八经的高兴表情,刷地变成了正儿八经的悲伤表情。
“希望不是什么大病。”那个声音形式的肉体说。
“你更暖了。”那声音对安德斯说。
安德斯看着他面前的物体。
“她活不了多久了。”他郑重地说。
那块肉震动了。在带有同情的恐惧中,肠胃收缩起来,眼睛鼓胀,嘴巴颤动。
那招摇过市的领结却保持不变。
“我的上帝!你不是说真的吧?!”
“你算是什么东西?”安德斯安静地发问。
“你什么意思?”戴着领结的那块愤怒的肉问道。它在现实中保持着平静,目瞪口呆地看着安德斯。它那张嘴抽搐起来,不可否认地证明了它足够的真实性。“你喝醉了。”它冷笑道。
安德斯笑起来,离开了派对。
“还有些东西你不知道,”那个声音说,“可你都发烫了!我能感觉到你已经接近我了。”
“你是什么?”安德斯又问了一遍。
“我不知道,”那个声音承认,“我是个人。我是我。我被困住了。”
“我们所有人全都一样。”安德斯说。他走在沥青路上,周围是一堆堆混凝土、硅酸盐、铝铁合金。这一堆堆物质不成形状、毫无意义,构成了这座完形城市。
然后假想的分界线将城市与城市划分开来,水和陆地之间也只是人为划分的边界。
全是荒谬。
“先生,给我一毛钱,喝口咖啡行吗?”某物问道,一件和其他任何物体没什么区别的物体。
“老主教伯克利会给不存在的你一毛不存在的钱。”安德斯高兴地回答。
“我手头真的有点紧。”那声音抱怨道,在安德斯听来,那不过是一连串抑扬顿挫的声波振动。
“没错!继续!”那声音命令道。
“您要是能赏我两毛五……”那振动体的伪装形态意味深长。
不对,在那些毫无意义的模式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呢?血肉,质量。那是什么?万物都是由原子组成的。
“我真的很饿。”排列纷乱的原子们咕哝着。
全是原子,联结而成,原子与原子之间没有真实的分隔。肉即是石,石即是光。安德斯看着眼前积聚在一起的这些原子,它们假装具备实体、意义和理性。
“您就不能帮帮我吗?”一簇原子问道。但这一簇与其余所有那些原子毫无二致,一旦你忽略了那些叠加模式,你就可以看出,原子们其实是随机而分散的。
“我不相信你。”安德斯说。
那堆原子不见了。
“是的!”那个声音大喊起来,“是的!”
“我什么也不相信。”安德斯说。其实说到底,原子又是什么呢?
“继续!”那声音高喊,“你发烫了!继续!”
原子是什么?空无的空间,被空无的空间所围绕。
荒谬!
“那全都是假的!”安德斯说。他在星空下,独自一人。
“没错!”他脑子里那个声音尖叫起来,“空无一物!”
可星星在啊,安德斯心想。谁能相信——
星星消失了。安德斯处于灰蒙蒙的虚无之中,一片虚空。他周围除了无形无相的灰色,什么也没有。
那声音在什么地方呢?
一去不复返了。
安德斯觉察到那片灰色背后的迷惑,然后就连灰色也消失了。
完全的虚无,而他自己正在其中。
他在哪儿?这是什么意思?安德斯的脑子努力想把这些拼凑起来,得出一个结果。
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次得分也被汇成了一张总表,但安德斯的脑子却无法接受得出的总和。绝望之下,不堪重负的头脑抹去了数字,抹除了知识,抹掉了他自己。
“我在哪儿?”
虚无之中,孤身一人。
困住了。
“我是谁?”
一个声音。
安德斯的声音在虚无中搜寻着,大喊:“这儿还有别人吗?”
没有回答。
可是,有人。所有的方向全都一样,不过,沿着一个方向移动,他便能联系得上……某人。安德斯的声音会伸向某个可以救他的人,或许可以吧。
“救救我吧。”那声音对安德斯说,他正躺在床上,打扮得整整齐齐,只剩下鞋还没穿,黑领结还没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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