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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子风暴从一排红巨星背后骤袭而至,毫无预警,猛地向飞船扑来,顷刻便到,眼睛甚至来不及通过传信器发出最后的警告。
这是传信器的第三次深空旅行,也是它遭遇的第一场光压风暴。飞船猛地偏离航线,被波阵面[. 波阵面,简称“波面”,有时又称为“等相面”。指波源发出的振动在介质中传播时经过相同时间所到达的各点组成的面。
]的力量掀动,直接倾斜着掉了个头。这时,它蓦地感到一阵恐惧,接着恐惧消失了,代之以一股强烈的兴奋。
它扪心自问,为什么要害怕呢?自己所受的训练不就是专门应付这类紧急情况的吗?
风暴降临时,它正在与饲喂器通话,不过它硬生生掐断了通话进程,但愿饲喂器没事。这小伙儿才头一回深空旅行。
传信器的身体绝大部分由线状的细丝组成,延伸过整个船体。此时它迅速将所有细丝抽回,只留下了将它与眼睛、引擎和墙壁相连的那几根。它们还需要坚守岗位,剩下的全体船员则必须自力更生,直到风暴结束。
眼睛将它圆盘状的身体平贴在一堵墙上,将一个视觉器官延伸到飞船外侧,为了更好地集中视力,它其余的视觉器官全都折叠起来,簇拥在它身体周围。
通过眼睛的视觉器官,传信器观察着这场风暴,它将眼睛产生的纯视觉图像转换成方向信息,提供给引擎,后者推动着飞船迎接袭来的波。几乎就在同时,传信器又将方向信息转换为速度信息,提供给墙壁,后者便变得坚硬起来,以待冲击。
这一协作过程迅速而准确——眼睛估量着波的情况,传信器将信息传递给引擎和墙壁,引擎驱动飞船,让船头迎波而上,而墙壁则撑起来抵挡冲击。
在迅捷的团队合作中,传信器早把原先可能有过的恐惧忘得干干净净。它压根儿来不及想。作为飞船的通信系统,它必须全速转换和发送信号,协调信息,指挥行动。
大约只过了几分钟,风暴就结束了。
“行了,”传信器说,“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损伤。”它的细丝在风暴中已经缠作一团,不过它解开了纠缠的细丝,延伸过飞船船体,将所有人接入回路。
“引擎?”
“我没事。”引擎说。风暴期间,这个老得不像样的家伙已经控制了原料供给,减缓了肚子里原子能爆炸的强度。没什么风暴能把像引擎这种经验丰富的太空老手搞得措手不及。
“墙壁?”
墙壁一块接一块地报到,花了挺长时间。差不多有一千块呢,这些薄薄的长方形家伙组成了飞船的整个外壳。当然了,风暴期间,它们的边缘都已经加固过了,为整艘飞船提供了弹性。不过,还是有一两块凹陷得挺严重。
医生宣布自己没事,它将传信器的细丝从头上摘掉,将自身从回路中断开,然后前去修理受损的墙壁。医生全身都是手,风暴期间,它牢牢攀住了一块蓄电池。
“我们现在加快点速度。”传信器说,它想起来还有个问题:得搞明白它们现在在哪儿。它开启了连接四块蓄电池的回路,“你们怎么样?”它问道。
没有回应,蓄电池们睡着了。风暴期间,它们的接收器都敞开着,胀鼓鼓地蓄满了能量。传信器拉扯了一下绕着它们身体的细丝,不过它们一动也没动。
“让我来。”饲喂器说。把吸盘插到墙上之前,它被砸得够呛,可它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头可一点儿也没少。在全体船员中,只有它永远也不需要医生的照顾,因为它的身体挺能自我修复的。
它凭着身上的十几根触须,碎步疾奔过地板,踢了最近的蓄电池一脚——那个硕大的锥形存储器睁开一只眼,然后又合上了。饲喂器又踢了它一脚,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它将手伸向蓄电池的安全阀,排出了一部分能量。
“住手!”蓄电池说。
“那就醒过来报到。”饲喂器对它说。
蓄电池们恼火地说,它们没事,傻子都看得出来。风暴那时候,它们可是固定在地板上的呢。
剩下的检测就快了。思考者没事,眼睛看美丽的风暴看得入了迷。只发生了一起伤亡事故——
推进器挂了。它就两条腿,不如其他成员那么稳定,风暴发生那会儿,它正好在地板某个中间的位置被掀了起来,撞到加固过的墙壁上,断了几根重要骨骼,医生也没办法把它修理好。
它们沉默了片刻。每次飞船的某个部位挂掉都算是件大事。它们是相互协作的一个整体,由全体成员共同组成。无论失去其中哪一个,都是对其余部位的一次打击。
如今情况尤为严重。它们才刚去距离银河系中心几千光年的一个港口送完一批货,说不清楚现在在哪儿。
眼睛爬到墙边,将一根视觉器官伸到窗外。墙壁放它穿过,然后在四周封严实。眼睛的器官向外遥遥伸去,伸到了距离船体足够远的位置,以便将群星尽收眼底。图像传送给传信器,它又将其传送给思考者。
思考者躺在房间一角,它是一大团说不上是什么形状的原生质,内部储存了祖祖辈辈太空旅行者们的所有记忆。它仔细琢磨着那张图片,迅速与储存在细胞里的其他图片进行比对,然后说:“可见范围内没有银河系行星。”
传信器自动将这句话译送给全员。这正是它们所害怕的。
在思考者的帮助下,眼睛计算出它们已经偏离航线数百光年,正处于银河系边缘位置。
所有船员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缺了推进器,无法将飞船加速到光速的若干倍,它们便再也回不去了。没有推进器的情况下,它们大部分都熬不过返程所需的时间。
“你有什么建议?”传信器问思考者。
这种问法对于死脑筋的思考者来说太含糊了,它要求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要返回银河系的行星的话,”传信器问道,“我们能采取的最佳行动是什么?”
思考者需要几分钟来浏览细胞内存储的所有可能性。与此同时,医生已经补好了墙壁,正在要求给它点儿吃的。
“再过一会儿,我们就都该吃了。”传信器紧张地抽动着卷须。虽然整艘飞船上,它算是第二年轻的——饲喂器最小——责任却大部分都落在它身上。目前仍是紧急状况:它得整合信息,指挥行动。
一块墙壁提议,不如让大家一醉方休。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立刻遭到了否决。不过墙壁一般都这样。它们活儿干得不错,也很能同舟共济,可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些得过且过的家伙。一旦回到母星,它们的薪水多半剁一次手就全花光了。
“飞船没了推进器,就瘸了,无法保持超光速飞行。”思考者开门见山地说,“最近的一颗银河系行星也在405光年之外。”
传信器马上通过那波束般的身体,将这些话译给大家听。
“咱们现在有两条路。第一,飞船可以借助引擎的原子能动力,飞往离这儿最近的一颗银河系行星,这大概需要两百年。到那时候,只有引擎兴许还活着,可剩下的全都死了。
“第二,在这个区域内找到一颗原始行星,存在着潜在推进器的那么一颗。找个潜在推进器,训练一下,让它推动飞船返回银河系。”
随即思考者便默然不语,它已将先祖记忆中能搜罗到的所有可能性都列举完了。
它们迅速进行了一轮投票,选定了思考者提出的第二种方案。其实它们根本没得选,要想返回母星,除了这个办法,半点指望都没有了。
“行了,”传信器说,“开吃吧。我觉得咱们也该犒劳一下自个儿了。”
推进器的残骸被塞进引擎嘴里,一下子就吞了进去,将那些原子转换成了能量。全体船员当中,只有引擎才以原子能为食。
至于其余人等,饲喂器冲上前去,从蓄电池中吸取着能量,然后将体内的储备转化为每个船员需要摄取的物质。它体内的化学反应变换着、更改着、适应着,为每一位船员制备食物。
眼睛完全有赖复杂的叶绿素链维持功能,饲喂器为它复制出叶绿素链,接着又去给传信器提供碳氢化合物,为墙壁供给氯化合物,还给医生复制出它的母星上生长的一种硅酸盐水果。
终于喂完了,飞船上也恢复了正常秩序。蓄电池们堆在角落里,高高兴兴地又睡着了。眼睛竭尽全力扩展着视野,将自己的视觉器官打造成高能望远镜接收装置。即便是出了这样的紧急状况,眼睛也还是忍不住要作作诗。它宣布,自己正在创作一首新的叙事诗,名字就叫《外围之辉》。没人乐意听,于是眼睛就把这首诗塞给了思考者,反正它不管好坏,无论对错,照单全收,一股脑儿地都存起来。
引擎从来不睡。它的肚子被推进器残骸撑得快爆了,推动着飞船以数倍光速前进。
墙壁们正在互相争吵,说上次休假的时候,到底哪堵墙醉得最厉害。
传信器决定舒舒服服地待着。它松开了墙壁,在半空晃来晃去,圆溜溜的小身子悬在空中,靠交叉的线网撑起。
它想了一小会儿推进器的事儿。真奇怪,推进器原先跟每一个人都要好,现在却被遗忘了。这并非出自冷漠,而是因为飞船是一个整体。失去某一位成员固然遗憾,但重要的是整体必须继续前进。
飞船疾驶过银河系外围的一颗颗恒星。
思考者划出了一根搜索螺旋,计算出找到一颗推进器行星的概率约为百分之二十五。一周之内,它们就找到了一颗存在原始墙壁的行星。飞船降低了高度,它们望见那些皮革般坚韧的长方形家伙正在晒太阳,趴在岩石上,将身子伸展成薄薄的一片,好飘浮在微风中。
飞船上的每块墙壁都叹了口气,满是思乡之情。这里跟家乡简直一模一样。
这颗行星上的墙壁还没有被银河小队接触过,对自己的伟大使命仍浑然不知——那就是加入银河系大协作。
在银河系的这条旋臂上,有许多死寂的世界,也有些世界形成的时间还太短,来不及诞生出生命。它们也找到了一颗传信器行星。传信器们牵出蛛网般的通信丝线,笼罩了半块大陆。
传信器通过眼睛,热切地望着它们,涌起一阵顾影自怜之感。它想起了家乡、它的家人和朋友们。它想着回家以后准备要买的那棵树。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传信器不知道自己来这儿干吗,成了银河系遥远的角落里一艘飞船的一部分。
它从这种情绪中挣脱出来。只要找得够久,它们肯定会找到一颗有推进器的行星。
至少它希望如此。
飞船疾驰过未经开发的银河系外围,飞越一长串荒芜的世界。
然后它们发现了一颗行星,它的表面到处都是上古的引擎,正在放射性的汪洋中徜徉。
“这片疆域还挺肥沃,”饲喂器对传信器道,“银河系真该派一支接触队到这儿来。”
“咱们回去以后,它们多半会派的。”传信器回答。
它俩是好哥们儿,超越了全体船员间那种同舟共济的友谊。这不仅仅因为它们是整艘飞船上年纪最轻的两个,虽说跟这也多少有点关系。它俩功能差不多,这就构成了一定程度上的默契。传信器转换语言;饲喂器转化食物。而且它们长得也有点像。传信器是中间一坨,连着些放射状的丝线;饲喂器是中间一坨,连着些放射状的触手。
在传信器看来,整艘飞船上第二有想法的就是饲喂器了。它始终也弄不明白,其他那些船员的意识是怎么运作的。
一颗又一颗恒星,一颗又一颗行星。引擎开始过热。一般情况下,引擎只用于起飞和降落,以及在行星群中穿行时的精细化操控。这一次它却连续运转了好几个星期,时而是超光速状态,时而是亚光速状态。它开始感到不堪重负。
在医生的协助下,饲喂器为引擎装备了一套冷却系统。虽说很原始,但肯定也够用了。饲喂器重新排列了氮、氧和氢原子,制成了供这套系统使用的冷却剂。医生给引擎开出的药方是休个长假。医生说,再这样工作下去,这个英勇的老家伙挺不过一星期以上了。
搜索还在继续,大家的士气越来越低落。它们都发觉,跟遍地都是的墙壁和引擎相比,推进器在银河系中十分罕见。
墙壁被星际尘埃撞得坑坑洼洼,它们抱怨说,等回到母星以后,它们得做个全套美容才行。传信器向它们保证,公司会报销这笔费用的。
就连眼睛也累得充血了,毕竟连续盯着太空望了那么久。
它们向另一颗行星降落,思考者接收到了这颗行星的各项特征,开始加以研究。
更近了,它们都能分辨得出各种形状。
推进器!原始推进器!
它们急速上升,返回太空,以便制订计划。饲喂器搞出了二十三种不同的酒,好庆祝一番。
飞船整整三天都不宜工作。
“都准备好了吗?”传信器有点晕晕乎乎地问。宿醉感循着它的神经末梢一路燃烧。它醉得是有多厉害啊!它还隐约记得自己拥抱了引擎,并邀它回家以后一道分享自己的树。
它对此不寒而栗。
其余的船员状态也很不稳定。墙壁让空气漏进了太空里,它们晃悠得太凶,边缘都封不严实。医生已经晕了过去。
但情况最糟糕的是饲喂器。由于它的系统能够适应除原子以外任何类型的燃料,所以自制的每一种酒它都尝了尝,无论是不稳定碘、纯氧,还是增压酯。简直太惨了!它的触手原本是健康的水绿色,现在则周身掺杂着橙色条纹。它的系统正拼命工作,好把体内的一切都清除出去,而饲喂器自身也受到了清洗的影响。
唯一清醒的只有思考者和引擎。思考者不喝酒,尽管这对思考者而言很平常,但对于太空人来说却很少见。而引擎则是因为没法喝。
它们听着思考者滔滔不绝地大谈各种令人震惊的状况。从眼睛看到的行星表面图景,思考者发现了金属建筑物的存在。它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设想,即这些推进器已建立了机械文明。
“那是不可能的。”三块墙壁断然道,大多数船员都倾向于同意它们的意见。凡是它们见过的金属,要么被埋在地底下,要么生了锈之后一文不值,一大块一大块丢得到处都是。
“你的意思是,它们用金属做出各种东西?”传信器问道,“光用那些没有生命的金属?它们能做出什么来?”
“它们什么也做不出来,”饲喂器十分肯定地说,“只会不停地歇菜。我的意思是,金属疲劳的时候连它们自己都不知道。”
可这又似乎千真万确。眼睛放大了图景,大家都可以看到,那些推进器已经利用无生命的材料,制造了大量住所、车辆和其他物品。
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并不显而易见,也算不上什么好的消息。不过,真正的难关已经度过了。推进器行星已然找到,接下来只需要说服一个土著推进器就行了,这项工作相对容易一些。
那应该不太难。传信器知道,合作是银河系的基石,即便在原始族类中也同样如此。
船员们决定不在人口稠密的地区降落。当然了,它们也没理由指望得到当地人的友好欢迎,作为一个种族来跟这颗行星进行接触,那是接触队的事。而它们想要的只是一个个体。
于是,它们选择了一片人烟稀少的陆地,趁着行星的这个半球陷入黑暗时飘然潜入。
它们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一个孤身一人的推进器。
眼睛将视力调节成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状态,随后它们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它在一小堆火边躺下。思考者告诉它们,这是推进器们一种众所周知的休息习惯。
黎明即将来临之际,墙壁打开了,饲喂器、传信器和医生鱼贯而出。
饲喂器冲上前去,拍了拍这生物的肩膀,紧接着,传信器亮出了交流用的卷须。
推进器睁开了它的视觉器官,朝它们眨了眨,用进食器官做出一个动作,然后它一跃而起,双脚着地,开始奔跑。
三名船员都大吃一惊。那个推进器甚至都没等自己弄明白它们三个想干吗就跑了!
传信器迅速伸出一条丝线,抓住了跑出五十英尺[. 1英尺约合 0.3048米。]
开外的那个推进器的一条腿。推进器跌倒了。
“温柔一点,”饲喂器说,“它可能是被我们的外表吓到了。”一想到一个推进器——这种全银河系长相最古怪的家伙,长着多种感觉器官,却居然会被别人的样子吓到,它的触手不由得抽了抽。
饲喂器和医生急忙跑到倒下的推进器身旁,把它抱起来,抬回飞船上。
墙壁再次密闭。它们释放了推进器,准备说话。
刚一重获自由,推进器便立马弹了起来,跑到刚才墙壁封住的地方。它疯狂地敲打着墙壁,进食器官开合振动着。
“别敲了。”墙壁说。它鼓了一鼓,推进器滚倒在地。它立刻又跳起来,开始向前跑。
“快拦住它,”传信器说,“说不定它会把自己给弄伤的。”
一块蓄电池刚好醒过来,翻滚着挡住推进器的去路。推进器跌倒了,又爬起来接着跑。
传信器在飞船的前半截也分布有细丝,于是便在船头抓住了推进器。推进器开始撕扯它的卷须,传信器匆忙放开它。
“把它塞进通信系统!”饲喂器喊道,“也许我们可以跟它讲讲道理!”
传信器将一根细丝朝着推进器的脑袋伸去,以宇宙通行的交流信号挥动。可那推进器的反应依然让人大跌眼镜——它跳了开去,手里拿起一块金属,疯狂地挥舞着。
“你觉得它拿着那东西是要干吗?”饲喂器问道。推进器开始攻击船舷,在一块墙壁上猛敲。墙本能地加固,那片金属啪地断了。
“别理它,”传信器说,“让它冷静一下。”
传信器与思考者商量起来,却决定不了该拿推进器怎么办。它不肯沟通。每次传信器一伸出细丝,推进器就露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情况暂时陷入了僵局。
思考者否决了在这颗星球上另找一个推进器的计划。它认为,这个推进器的行为模式十分典型,即便另找一个,也不可能有所收获。而且,也只有接触小组才有权限与一颗行星进行接触。
如果跟这个推进器交流不了,那它们跟这颗行星上其他那些推进器也同样没法交流。
“我想我知道问题在哪儿。”眼睛说。它爬上了一块蓄电池。“这些推进器进化出了一种机械文明。我们可以想一想,它们是怎么弄的。它们学会了运用手指来塑造金属,像医生那样;它们也懂得利用视觉器官,就像我这样。可能还有无数其他的器官。”它停顿了一下,以便大家加深印象。
“这些推进器已经变得不只具有特定功能了!”
它们争论了好几个小时。墙壁坚持认为,任何智慧生物都不可能如此,这在银河系中还闻所未闻。但是证据就摆在面前:推进器兴建的城市,它们的车辆……这个推进器足以证明,其余那些应该也差不多,它们似乎会干很多事。
它们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推进!
思考者提出了一种不完整的解释:“这不是一颗原始行星。它相对古老,本应该在几千年前就加入大协作了,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于是,这里的推进器就被剥夺了与生俱来的权利。原本它们的能力和专长就是推进,可现在却没什么可推的。自然,它们就演化出了一种离经叛道的文化。至于这种文化到底是什么,我们只能猜测。但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推进器——不会配合。”
思考者有一种习惯,就是用最平静的方式说出最惊人的言论。
思考者继续不带丝毫感情地说道:“这些推进器完全有可能不愿跟我们发生任何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发现另一颗推进器行星的概率大约是283︰1。”
“我们无法确定它真的不会合作。”传信器说,“除非我们能让它跟我们沟通。”它几乎没法相信,竟然会有智慧生物主动拒绝合作。
“可怎么才能办到呢?”饲喂器问。它们商定了一整套行动流程。医生慢慢地走到推进器身边,它向后退开。与此同时,传信器将一根细丝伸到飞船外绕了个圈,又拐回来,等在推进器背后。
推进器退到靠墙的地方,传信器把细丝伸到推进器脑袋里,插入大脑正中的通信接口。
推进器崩溃了。
这时候,饲喂器和医生不得不抓住它的四肢,否则它早就把通信丝扯掉了。传信器用它的本领来学习推进器的语言。
这并不太难。所有推进器的语言都属于同一大类,这种推进器也不例外。传信器能捕捉到足够的表面想法,形成图案。
它努力与推进器沟通。
推进器则保持着沉默。
“我觉得它是该吃东西了。”饲喂器说。它们想起来,从把推进器带上飞船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天了。饲喂器制作了一些标准的推进器惯用食品,放在它面前。
“我的上帝!牛排!”推进器说。
船员们在传信器的通信线路上欢呼雀跃。推进器刚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传信器研究了这句话,在记忆中仔细搜索。它了解大约两百种推进器语言和许多更简单的变体。它发现,这种推进器所讲的语言是两种推语之间的交集。
饭后,推进器环顾四周。传信器把握住它脑中的想法,播放给全体船员听。
推进器看飞船的方式很古怪。它把这里看作一堆五彩斑斓的杂色。墙壁在起伏,面前这东西有点像一只黑绿相间的巨型蜘蛛,吐出的细丝布满整艘飞船,伸进每一个生物的脑袋里。它把眼睛看作一种光溜溜的古怪小动物,介于剥了皮的兔子和蛋黄之间——不知道它心里想的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传信器被推进器的想法提供的崭新视角迷住了。它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看待过这一切。不过既然推进器指出了,它便发觉,眼睛看起来的确很好玩儿。
它们安定下来,开始交流。
“你们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推进器问话时,比前两天的表现平静多了,“你们为什么把我抓来?我是不是疯了?”
“不,”传信器说,“你没疯。我们是一艘银河贸易飞船,被一场风暴吹得偏离了航线,我们的推进器还送了命。”
“哦,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团队,”传信器说,“做我们的新推进器。”
情况解释清楚后,推进器思索着。传信器能在它的想法中捕捉到矛盾的感觉,它还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发生的。最后,推进器下了结论,自己没疯。
“看,伙计们,”它说,“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但我必须得离开这儿。我正在休假,如果我不尽快返回的话,美国军队会很关心这件事的。”
传信器要求推进器就“军队”提供进一步信息,然后传递给思考者。
“这些推进器参与了单兵作战。”思考者给出了结论。
“可是为什么呢?”传信器问。可悲的是,它承认,思考者可能是对的,推进器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愿意合作的迹象。
“我倒是乐意帮你们的忙,”推进器说,“但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这主意,觉得我推得动这个大家伙。即使要挪动那么一点儿,你们都需要整整一个师的坦克才行。”
“你赞成这些战争吗?”传信器从思考者那儿得到这个提问的建议,于是问道。
“没人喜欢战争——至少那些得去送死的人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打这些仗呢?”
推进器用进食器官比画了一下,眼睛看到了,传递给了思考者。“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们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对吧?”
“我们什么战争也没有。”传信器说。
“你们很幸运,”推进器悻悻地说,“我们有,有很多。”
“当然了。”传信器说,现在思考者已经给它做了完整的解释,“你想要结束这些战争吗?”
“我当然想。”
“那就跟我们走,做我们的推进器。”
推进器站起来,走到一块蓄电池边在电池上坐下,把上肢末端交叉起来。
“我他妈怎么能阻止所有的战争?”推进器发问,“就算我去找那些大人物,跟它们说——”
“你用不着这么做,”传信器说,“你只需要跟我们走,把我们推回我们的基地。然后银河系会派一支接触队到你的星球上来,这么一来,你们的战争就结束了。”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推进器回答,“你们这些家伙被困在这儿了,对吧?挺好。这样地球就不会被怪物占领了。”
传信器大惑不解,想弄清楚它的逻辑。它说错话了吗?有没有可能推进器没明白它的意思?
“我以为你是想结束战争。”传信器说。
“我当然想,但我并不想让别人逼着我们这么干。我又不是叛徒。那样的话,我宁可去打仗。”
“没人会逼你们。你们之所以会不打,只是因为再也没必要打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吗?”
“显而易见。”
“是吗?你的解释是什么?”
“你们这些推进器已经脱离了银河系的主流,”传信器解释道,“你们原本有自己的专长——那就是推进,但却没什么可推的。于是乎,你们也就没了正经事可干,只好不务正业——搞点金属啦、无生命物体什么的——却得不到真正的满足。因为被剥夺了真正的事业,所以出于挫败感,你们就会打起来。
“一旦你们在银河系大协作中找到一席之地——我向你保证,你们的地位非常重要——也就不会再打了。明明可以推,为啥还要打呢?那种职能方向完全违背了自然天性。同时,你们的机械文明也会终结,因为已经不再需要了。”
推进器摇了摇头,传信器猜测,这种动作是表示迷惑的意思。“你说的这个推进到底是什么?”
传信器竭尽所能地向它解释。由于这项工作超出了它的专业范围,它对推进器到底是干吗的只有一个大致的概念。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每个地球人都应该做的事吗?”
“当然了,”传信器说,“这是你们了不起的专长。”
推进器想了几分钟,“我觉得你们想找的应该是个物理学家,或者会心灵感应的人什么的。你说的那种事儿我可做不来,我是个初级建筑师。而且……好吧,这很难解释清楚。”
但是,传信器已经捕捉到了推进器的抗拒心理。它在推进器的脑海里看见了一个雌性推进器,不对,有两三个。它发现了一种孤独和陌生的感觉。那个推进器充满了怀疑。它很害怕。
“当我们到达银河系的时候,”传信器但愿自己这么说没犯错,“你可以见到别的推进器,雌性推进器也有。反正你们推进器看着都差不多,所以你应该和它们做朋友。至于说在飞船上会觉得孤独这种事,根本就没有。你还不了解什么叫大协作。在大协作中,没有人孤独。”
那个推进器还在考虑有其他推进器存在这回事。传信器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这么震惊。银河系里到处都是推进器、饲喂器、传信器和许许多多其他族类的生物,且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推进器说:“我不相信有人能结束所有的战争。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说谎?”
传信器震惊得好像受到当头一棒。思考者说这些推进器不会配合,它说的确实没错。它这个传信器的职业生涯难道要就此终结了吗?它和其余船员是不是得在太空中度过余生了,就因为一小撮推进器如此愚蠢?
即便这样想着,传信器也还是为这个人感到遗憾。它想,这一定很可怕吧:怀疑,没把握,从不相信任何人。如果这些推进器不在银河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会自我灭亡。它们早就应该在大协作中拥有一席之地了。
“我怎么才能说服你?”
传信器问。
它绝望地把所有回路都向推进器敞开了,让它看看引擎好心肠的糙汉脾气,墙壁肆无忌惮的幽默,眼睛作诗的尝试,饲喂器自负而厚道的本性。传信器敞开了自己的心扉,给它看自己的母星、家人、回家以后打算买的那棵树。
这些图景足以说明它们的一切,来自不同的星球,代表不同的道德观,通过共同的纽带——银河系大协作——而团结在一起。
推进器静静地注视着所有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它摇了摇头。伴随这个动作出现的想法不确定且微弱,但却是否定的。
传信器叫墙壁打开。它们打开了,推进器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可以走了,”传信器说,“把通信线拔掉,走吧。”
“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会去寻找另一颗有推进器存在的星球。”
“在哪儿?火星,还是金星?”
“不知道。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区域内还有另一颗。”
推进器看了看打开的墙壁,又看了看全体船员。它踌躇着,那张脸因犹豫不决而拧成一团。
“你给我看的全都是真的吗?”
回答完全是多余的。
“好吧,”推进器突然说,“我去。我是个该死的傻瓜,可我跟你们走。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不,你们说的一定是真的!”
传信器看到,推进器所做的决定造成的痛苦迫使它与现实脱离了联系。它相信自己是在做梦,在梦中做决定很容易,也无关紧要。
“只不过有一个小麻烦,”推进器带着种癔症般的轻快劲儿说,“伙计们,我要是知道该怎么推,就天打雷劈。你说过什么超光速,对吧可我一个小时连一英里都跑不了。”
“你当然可以推。”传信器向它保证,希望自己说的没错。推进器有什么样的能耐,它是知道的;可是这一个……
“试试看吧。”
“没问题,”推进器表示同意,“不管怎么着,我多半都该醒过来了。”
推进器自言自语的时候,它们已经将飞船密封完毕,准备起飞。
“真有意思。”推进器说,“我还以为露营是很好的度假方式,可我却净做噩梦了!”
引擎将飞船升到空中。墙壁密封了,眼睛正引导着它们离开这颗星球。
“我们已经进入太空了。”传信器说,一边听着推进器的动静,但愿它的脑子没有崩溃,“眼睛和思考者会给出一个方向,我会传递给你,你就沿着那个方向推进。”
“你们疯了,”推进器咕哝道,“你们肯定是搞错星球了。但愿你们这些噩梦赶紧消失。”
“你现在正参与大协作呢。”传信器绝望地说,“方向有了。快推!”
推进器有一会儿什么也没做。它慢慢从幻想中挣脱出来,发觉自己说到底根本不是在做梦。它感受到了大协作。从眼睛到思考者,从思考者到传信器,从传信器到推进器,全都与墙壁、与彼此协调一致。
“这是什么?”推进器问。它感受到了飞船的整体性,那种深切的温暖,只有在大协作中才能达到的亲密感。
它推了一下。
没反应。
“再试试。”传信器恳求。
推进器在脑海中搜索着,发现了一口怀疑和恐惧组成的深井。它凝视着那口井,看到了自己那张扭曲的脸。
思考者为它点起了光明。
千百年来,推进器们一直生活在这种怀疑和恐惧之中。它们在恐惧和怀疑中打打杀杀,闯出了一条血路。
那正是推进器的动力之源!
人类—专家—推进器,它彻底融入了全体船员,与它们合为一体,伸出精神之手,揽住了思考者与传信器的肩膀。
突然间,船以八倍光速向前推进,然后继续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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