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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从前的事与后来的事

我第一次见到摩德,是在发现博恩六年前的一个黄昏。那天我没搜到什么,只在一条水沟里看见几块独立存在的活肉,阵阵战栗,发出难闻的气味,边上是一道半开半闭的泄洪闸。我看出这是陷阱。我用粉笔做了个标记,以便记住这地方,然后一直往西走,来到一条被地衣、铁锈和碎骨覆盖的废弃公路。绿色、红色和白色的斑驳花纹几乎像是蕴含着某种意义。此处的地衣品种不是很好,不然的话我会收集一点,以备日后使用。
城市的空气中含有大量化学物质,使得日落的景象令人心动不已,哪怕你已筋疲力尽,哪怕你忙于生存,哪怕你只是没工夫享受诗意。橙色与黄色,蓝色与紫色,层层叠叠,互相融合。我留意查看北方与南方,没见到人。我发现一张褪色的折叠式躺椅,于是坐在那上面吃前一周剩下的饼干。我看着太阳逐渐落下,肚子里有种淤积的疼痛感。
我一整天都在近乎废弃的工厂区里,爬过一条条隧道,身上沾满污渍,散发着臭气。我很疲惫。虽然我很谨慎,但任何人都能看见我,也可以攻击我。我不在乎。有时候,你得放下警戒,不然就会忘记那种放松的感觉。我已达到这个礼拜的忍耐极限。把肉块当作诱饵的人是疯子,是野蛮变态的食人狂——我受够了。
摩德从我正前方的一簇建筑之间冒了出来。一开始,他是个不规则的深棕色巨型圆球,遮挡住太阳橙黄色的边缘。一时间,我惊恐地以为那是日食,或者化学烟雾,也许将给我带来死亡。但“日食”开始轻快地朝我移动,遮蔽住太阳与天空,在那布满绒毛的大脑袋上,我能看清每一个细节。
我无法逃离。我应该逃跑,但我没有。我应该从躺椅上一跃而起,奔向下水道。但我没有。我只是坐在躺椅上,半叼着一块饼干,看着那巨兽的影子向我逼近。
当时,摩德还没那么大,仍住在生化公司的大楼里。他在我面前高高耸立,仿佛巨型战舰,他的毛皮是纯粹的金棕色,气味洁净,就好像生化公司里成群结队的员工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花费大量时间替他梳洗绒毛。
他那巨硕的眼睛明亮而充满好奇,竟有点像人类,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变得弯曲窄长,充满血丝。光滑白净的牙齿象征着干净利落的死亡,而不是血腥残忍的威胁。他享受着风吹动皮毛的感觉。
我无法确切地解释那一刻摩德对我的影响。他那具有丝绸光泽的大脑袋朝我缓缓移动,他的视线从我身上掠过,望向远方,似乎有一种隐秘的愉悦,他的皮毛就在我上方数英尺之遥,散发出茉莉花的气味……我看着那巨硕的身躯从头顶经过,努力克制住想要伸手触摸的冲动。
恍惚中,我无法确定,这是路过的神祇,还是因饥饿而产生的幻象。但在那一刻,我想要拥抱摩德。我想要埋进他的皮毛里。即使会丢了性命,我也想要抱住他,仿佛全世界只有他是精神正常的。
摩德从我身边经过后,我不敢回头看。我很害怕,害怕他用饥饿的眼神凝视我,害怕他是我出于某种阴暗的需求而召唤出的幻影,实际上并不存在。摩德怎么可能会飞?那是什么样的奇迹抑或诅咒?我不知道,维克也从没提出过任何假设。摩德曾经是人类,这一事实在当时看来,就像是位于一座遥远的山顶上。但由于他的此种能力,城里有些人相信,我们都已经死去,身处于某个亡灵的世界,比如罗马天主教的涤罪炼狱。有些相信这一说法的人将自己供奉给摩德——不只是坐在躺椅上,嘴里嚼着饼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因为假如你已经死了,那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坐在原地,啃着最后几块饼干,夜幕在我四周降临,群星也自动探出头来。过了好一阵,我才开始颤抖,并注意到有怪异的声响逐渐接近。于是,我去寻找可以安全过夜的地方。
我到城里才没多久。很快,我就会遇到维克,然后谨慎地跟他一起搬进观景崖。
即使知道博恩杀死了攻击我的人——即使我对博恩的了解还太少——我仍无法认同维克的判断。不管我最终发现博恩的用途是什么,他心中有许多善良与正直,我完全能加以引导,不是吗?黑暗中,这是不停困扰着我的关键问题,哪怕维克早就给出过答案。
在随后的几个星期中,我努力地去接受博恩,已经不再将他视为异端,尽管他越长越大,甚至比维克还高,并不断尝试新的体形——从圆锥体到立方体到球体,然后又恢复成倒立的乌贼。
如今,为了继续照顾我,维克几乎一直留在屋里。我理应更感激他,然而我却越来越讨厌他的存在。有他在场,博恩就必须保持静止,不能出声,也不能有眼睛——我和维克交谈时,他只能待在角落里。博恩就像个硕大的问号,而维克却从来不看他一眼,由此我知道,维克对我的新朋友有多在意。
但一开始,即使是当维克离开的时候,我和博恩的对话也是磕磕绊绊,不太顺畅。起初,我总是回避那些必须询问的事,但又不得不得绕回来,因为我别无选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护盾,替他挡住维克。因为维克的问题更尖锐,结论更苛刻。
我又回到博恩是机器的想法。我从垃圾堆里找出一本旧书,给他看机器人的照片,以及一头依靠基因工程制造的牛。如今,我们多么渴望能看到城市里有牛在游荡!
“看到没?就像这样?”
他挺了挺身子,伸出几条伪足,就像是从毛孔里长出来似的:“我不是机器。我是人。就跟你一样,蕾秋。就跟你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惹他生气。我曾让他感到疑惑,但从没让他生过气。
“对不起,博恩。”我说道,心里感觉很抱歉。然后我略微转换了一下话题:“那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座城里的吗?”
“我不记得了。先是有水,很多水,然后我在行走。就只是行走。”
“不对,”我耐着性子说,“那是我的记忆。是我告诉你的。”这种错乱不该出现得如此频繁。
博恩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知道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事,但全都混杂在一起。我把它们混到一起。我应该把它们混到一起。在白光中。”
我猜白光是指死亡或濒死体验。我在一条隧道里,看到有白光。
“关于那白光你还记得什么吗?”
但他不愿回答,只是给出一个他认为能取悦我的普通答案。
“你找到我,让我有了意识!我被你找到了。你把我揪起来。你把我揪起来。”
“揪”是个新词,但一直都让他觉得很有趣;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着“揪”“揪起”,还会像我教的那样模仿鸟叫——“啾啾啾”——同时沿着走廊奔跑,像个发狂的学童。
然而这一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他呈扁平状摊开在我床边的地面上,就像每次说起让他害怕的事那样。
“你知道自己的用途吗?”我问道。
博恩新生出几根眼柄,不停地伸长,然后又缩回身体里。他所有的眼睛全都疑惑地看着我。
“原因,”我说道,“你知道吗——就是活着的目标。你被造出来,是有什么目的或目标吗?”
“任何东西都有目标吗,蕾秋?”
他的话令我语塞,我坐在客厅里,抬头望向沾满霉斑的天花板。
我的目标是什么?给我自己和维克收集资源?如今再加上给博恩?还是仅仅为了生存与……等待?等待什么呢?
但我试图成为博恩的好朋友、好家长,因此说道:“是的,任何东西都有目标。任何人都有目标,或者需要找到一个目标。”或者找到一个理由。
“我是人吗?”博恩说道,他的眼柄专注地向上抬起。
我没有犹豫:“是的,博恩,你是人。”
对我来说,他不仅是人,而且还有更多意义。
“我是有正常头脑的人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道。这是我需要时间思考时所采取的标准策略。正常头脑。
“有正常头脑,就有不正常的头脑。”
“我猜是的吧。对。”
“怎样才会有不正常的头脑?是生来就有的吗?”
“这是个很难答的问题。”我说道。通常,我的回答会类似“你想要不正常的头脑吗?”,或者告诉他有两种可能:要么生来就有,要么是因为遭受创伤。但我一整天都在修补陷阱,已经太过疲惫。
“难答是因为我已经有不正常的头脑了吗?”
“不。你有时候是不是应该安静点,保持沉默?”博恩或许是人,但是个难缠的人,因为他什么都要问个究竟。
“沉默是因为不正常的头脑吗?”博恩问道。
“沉默是金。”
“你是说,沉默是由光构成的?”
“你都没有嘴,怎么能说话?”我问道,但语气中不无慈爱。“因为我有不正常的头脑?”
“正常的头脑。不正常的嘴。”
“没有嘴就是不正常的嘴?”
“没有嘴就是……”我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
在这些对话中,我感觉博恩很幽默,但事实是,他的思维尚不成熟,无法通过语言交流复杂的概念。部分原因是他的感官与我不同。他在学习感知的过程中,还得通过我理解人类的世界。为了将两者统一,他面临许多困惑,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他就像是要同时使用三种语言,困难很大。在我们的交谈中,博恩总是给出许多似是而非的说法,听起来也许能明白,但许多时候,他要表达的可能是另一个意思。
很久之后,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便试图回想记忆中的对话,看看是否能替换成其他含义。但太迟了,那些对话已经尘埃落定,它们的含义无法改变,而且我相信其中一定有记错的地方——这让我很痛苦。
在我不得不再次外出收集物资的前一晚,维克来查看我的情况。我俩的关系到了现在这个阶段,就像是职责与义务,有种例行公事的意味。博恩收起眼睛,缩小体形,摇摇晃晃地走到角落里,静止而沉默地矗立着。维克后来戏称他的这种状态为“静音模式”或者“收腹模式”。
“你怎么样?”维克在门口问道。他的脸颊凹陷下去,现出浓重的阴影,我感觉就像是在跟一个抽象的概念交谈。
“很好,谢谢。”我说道。
“明天你就会没事了。”
“对。”我答道,尽管他并没有提问。
维克又逗留了片刻,远远地站着,眼睛像矿石碎片一样闪亮,我不想看到他被我伤害,但我进退两难。他不必对博恩的事如此固执——那是他的错——我没再说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回到走廊中,也许还往耳朵里塞了一只记忆甲虫。
维克离开后,博恩变得活跃。这就是那段日子的常态——同样是在那段日子,城里的形势变了,怪异的事越来越多,熟悉的事逐渐消隐。
自从我上次外出之后,魔术师就成为城中的一股主要势力。她现在控制着西北城区。生化公司大楼位于城市的南部边缘,其辖制范围的终点,大约就是魔术师领地的起始之处。她有一群数量日益增长的助手,协助她制造药品、看护地盘、对抗摩德和其他势力。维克就只有一个古怪的泳池,一处叫作观景崖的据点,一名既会布设陷阱,又会向他隐瞒秘密的拾荒女,还有一只他意图驱逐的怪物,而那怪物也不知有何种潜在的能力。
更糟的是,摩德的代理终于现身了,而且它们似乎比祖辈更嗜血。它们不遵从任何法则,甚至也不遵从睡眠的自然法则。它们出现后,仿佛跟生化公司有某种冲突,摩德连续好几天都在公司大楼跟前呼哧呼哧地喘气。在他变化无常的支配下,公司大楼越来越不稳定,越来越不安全。摩德就睡在它前面,但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守护者的角色,心不在焉地用宽阔的脑门顶撞楼墙。我们看到仍有人住在最上面几层,他们被困住了,屈服于反复无常的摩德——据说,生化公司大楼的最深处根本没有人管。
虽然有种种危险,但维克并不允许我躲在安全地带。我们有协议,我必须重新开始履行职责,外出收集物资。我不知道这算是仁慈还是残酷,也不知道维克是受到何种因素的驱使。我不在乎。是时候下床走动走动了。
维克离开后,博恩伸出一根胳膊状的触须,把我的手握在他自己的“手”中——模仿得还挺像,就是略有点潮湿。
“蕾秋?”
“怎么了,博恩?”
“你记得我说的白光吗?”
“记得。”
“你朋友在这儿的时候,我的一部分做了个关于白光的噩梦。”
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忍住了。
我的一部分?
你刚才在睡觉?
你会做梦?
根据以往经验,当博恩用这种语气说话时,说明他信任我,准备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
“什么样的噩梦?”我问道。他怎么会知道“噩梦”这个词?我没教过他,而他从前也不曾用过。
“我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但那儿充满光亮。我独自一人,但也有许多跟我一样的个体。我死了。我们全都……死了。”
“没有生命?”有时候,博恩说某样东西死了,是指它不会动,比如椅子,或者帽子。
“没有生命。”
“就像天堂或地狱?”
“蕾秋,”他略带责备地轻声说道,“蕾秋,我不明白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住在一个地洞里,跟一只乐呵呵的怪物交谈,周围是无数残破的物品。我笑出声来,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好笑的事,只是想驱走这一想法。
“没关系,这叫作‘信仰’,反正我也……没法儿教你。”我父母没有信仰,而那些崇拜摩德的教团让我明白,这座城中的信仰并非关于希望或救赎,而是关于死亡的诱惑。
“好吧。”博恩说道,他调整眼睛的形态,露出责备似的微笑,“有时候我不太明白,蕾秋。我爱你,但我不明白。”
爱?他刚刚承认不明白天堂和地狱,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是爱呢?我不予理会,继续追问。
“后来怎么样了?”
“我试图醒来,我试图把我们全都叫醒。但我办不到。我办不到,因为我死了。就是这个词——死了。我必须醒过来,因为门快要开了。”
“门”对博恩来说也有许多含义,不一定是真正的门。
“门打开之后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他们让我穿过门去。我不想穿过那道门,不仅仅是因为我死了。”
“门的另一边是什么?”我问道。
博恩深紫色的皮肤上,所有眼睛都转过来望着我,仿佛一簇簇遥远而闪亮的群星。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似乎并不了解他。
“因为我死了,我不知道门的另一边是什么。”
他想要说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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