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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史蒂夫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昏黑之中,身上只穿了内衣裤,还盖着一层动物毛皮,习惯了空气调节系统的嗅觉顿时被各种怪味刺激得不轻。他极力缩紧鼻孔,过滤弥漫的臭气,但这并不能阻止这种气味进入肺部。史蒂夫干呕了几下,感觉很恶心。
一个身材瘦削的变种人跪在他身边,银白的头发编成很长的辫子,这人正在处理他头上的伤口。虽然身体虚弱,史蒂夫还是勉强抬起向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的胸膛、双肩和上臂都被包裹着,左腿从膝盖到脚踝上了两个简陋的夹板。在他脚底下,那个把弩箭从他胳膊上拔出来的四肢平直的变种人正盘腿坐在一张野牛皮上。他和史蒂夫目光交汇,脸上仍是那副淡漠的神情,就和把他从燃烧的玉米地里救出来时一样。
史蒂夫低下脑袋,躺在毛皮上。他长出一口气,咳嗽几声,想咳掉从喉咙里往外冒的胆汁。空气中的恶臭如此浓郁,似乎已经涂上了他的舌头,钻进每个毛孔。
“欢迎醒来。”老变种人忽然说道。
听到变种人用清晰的声音说出和寻道民一样的语言,史蒂夫这才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赶忙拼命往后仰头,想躲开老变种人为他疗伤的双手。这是个下意识的反应,所有寻道民都知道,变种人的皮肤充满毒素,哪怕稍加碰触,也会让你的身体腐烂。
老变种人坐起身,宽厚地叹了口气,“你不想让我替你处理头部的伤口吗?”
“处不处理都一样,”史蒂夫喃喃地说,“被你碰到以后,早晚是个死。”
老变种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咯咯笑了几声,转头对四肢平直的变种人说:“帮我把这个傻瓜按住好吗?”
卡迪拉克站起来,跪到雪先生对面,一只手牢牢按在云武士脸上,另一只则扶住他的头顶。云武士自制力的匮乏让他吃惊不小,这人似乎被吓坏了,眼珠乱转,但因为伤势过重没法使力挣扎。沙穴人都这样吗?卡迪拉克想,也许他们的勇气都被手中强大的尖铁吞噬了。如果真是这样,平原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会给他五条梦帽,”雪先生小声说,“应该可以让他安静一点。”他又对云武士说,“你呀,真是个糊涂的年轻人。”
史蒂夫通过眼角余光看到白发变种人在一堆包裹篮子里翻找,最后拿出一只小皮袋,用食指和拇指从里面捏出几丝棕灰色的东西,老人把它们放到史蒂夫面前,“把它嚼了。”
卡迪拉克强迫云武士张开嘴,等雪先生把这副剂量不大的梦帽塞进去后,又迫使他闭上。
“好吧,不嚼也行,”雪先生咕哝道,“反正没什么区别,你早晚会把它咽下去。”
史蒂夫僵持片刻,最终还是屈服了。他略嚼几口,壮着胆子把它吞了下去,味道很奇怪,但并不让人讨厌。呃,有什么关系?他自暴自弃地想,早晚是个死。他在玉米地里乞求帮助时曾经产生的侥幸心理,如今看来不过是疼痛导致的神智不清。有人,也许就是这个老变种人,已经用巧妙熟练的医疗技巧帮他处理了伤口,但这说不通呀……也许变种人是想留着他,用在某个大日子。年度酷刑大奖赛——他绝对可以脱颖而出,拔得头筹。真棒……
尽管前景堪忧,史蒂夫却感到焦躁情绪正在消退,身体上的痛苦也逐渐减轻。他有种很舒服的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有,身下的地面似乎也不存在了。他不想再挣扎,只是静静地躺着,让自己慢慢漂浮。
卡迪拉克放开云武士的头。他屈膝坐在脚后跟上,看着雪先生小心翼翼地解开病人右臂上的绷带。长者除去一层红叶末,检查一下绽开的伤口。“嗯……击中他的是你的弩箭,算他运气,如果箭头不干净……”
“伤得很重吗?”史蒂夫恍恍惚惚地问。
“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伤口倒是很干净,能否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就得看你自己了。不过至少你能保住这条胳膊,让右手有个地方可以安放。好了……别动。”雪先生用一个银色木片把植物浆液做成的新鲜药糊抹在他胳膊两边的伤口上,然后包扎好。
史蒂夫望向四肢平直的变种人,那人的注意力都在老家伙身上。史蒂夫扭头往后看,在他右侧,黄色火苗正在一块凿空的小石块里跳动。他们三人是在一顶八角形的帐篷里,他估计这帐篷是木头和某种兽皮做的。支撑帐篷的几根软木柱向内倾斜,朝上弯曲,一直延伸到离地面大约五英尺的高度,在斜顶中间聚到一处,让帐篷形成一个圆洞,像是某种通风口。包袱和篮子乱七八糟地堆在帐篷内侧,但史蒂夫看不到任何类似家具的东西。和他在飞行学院那个干净整洁,经过消毒处理的宿舍比起来,坦白说,这帐篷就像个垃圾堆。
史蒂夫听到帐篷外有说话声和走动的声音,还有一种他从没听过的音乐,音质很像变种人攻击贵妇号时所用的风鞭,它有种萦绕不去的奇特感觉,深入他的心灵,唤起一种朦胧悸动。史蒂夫把注意力拉回跪在左边的年轻变种人身上,发现他的双手都只有五根手指。史蒂夫现在头脑不清醒,没意识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意义。但他察觉到,除了长发以外,这个变种人和他——以及所有寻道民——在体貌特征上的唯一区别,就是身上杂乱无序的各色纹路,有黑色、棕色,还有深黄和粉色。
须发皆白的老变种人是个真正的六指呆瓜,额头有一排凹凸不平的类似骨瘤的突起,面颊和胳膊斑驳的皮肤上也有许多疙瘩,非常难看。但和史蒂夫过去的想象不同,老变种人目光炯炯,散发着智慧的光芒。他左边那个年轻的变种人也是如此。
“我身上的其他部位怎么样?”等到老变种人熟练地把他周身上下的伤势都检查一遍后,史蒂夫问道。
“左胫骨有一处细微骨折,脚踝严重扭伤,至少三处肋骨骨折,左肩严重撞伤,颅骨轻微凹陷,可能是骨裂。在旧纪元里,有种东西可以看穿骨头,但它们已经不存在了。”
“X光机。”史蒂夫说。
老变种人点点头,“它们过去叫这个名字吗?”
“现在也是。”史蒂夫答道,“联邦所有医疗中心都有这种仪器,我们有各种电子扫描设备。”
“我明白了。唔,但你现在指望不上那些东西。”雪先生说,“别担心,你的大脑还是完完整整的。”
史蒂夫躺在毛皮上,身体绵软无力,“我觉得脑子都从耳朵里流出来了。”
“那是梦帽的效果。”雪先生说,“它是好东西,可以帮你放松。”
史蒂夫点点头说:“我们也有止痛药,一种叫云九的小药片。”
卡迪拉克惊奇地问:“你们的洞穴里有云彩?”
“不,当然没有,云彩属于蓝天世界。另外恕我直言,我们可不是住在洞穴里,那是动物住的地方。我们住在基地——就像大城市。干净的公寓,充足的空间、光线和新鲜空气。”史蒂夫无力地挥了挥左手,“比这恶心的垃圾堆强多了。”
雪先生从没听说过“恶心的垃圾堆”这个词,但从云武士的语气里,他猜得出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他和蔼地说,“你有名字吗?”
“我有个名字,还有编号,”史蒂夫答道,“29028902 S·R·布里克曼。如果你更喜欢不那么正式的称呼,那就是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
卡迪拉克充满敬畏地重复着这组数字,“29028902……辟邪主啊!好强大的数字!比天上的雨滴还多,比摩城斗篷上的星辰还多。”他看着雪先生,“您知道大地之下住着这么多人吗?”
雪先生没有回答,他转头对史蒂夫说:“这个数字,还有这些名字,它们是什么意思?”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史蒂夫说,“只不过是个名字。”
“没有任何名字会只不过是个名字,”雪先生沉静地回答,“每个字都有意义。你被赐予这个数字和这些名字,肯定是有原因的。”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火光在帐篷顶上投下跃动的影子,史蒂夫盯着这些影子,“29028902是我的身份编号,印在我ID卡上的数字……”他下意识地把手抬到胸袋的位置,这才想起身上除了内衣裤外什么都没穿。
“ID卡?”卡迪拉克问道。
“身份卡,”史蒂夫解释说,“它可以让别人知道我是谁。”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哦,我当然知道。这张卡是为了证明我是自己所说的这个人。”
卡迪拉克更加困惑了,“但……你干吗要说自己是别人呢?再说,难道你的部族兄弟和姐妹们都不认识你吗?”
我在跟傻子说话,史蒂夫心想。“你看……”他准备解释,但又放弃了,“算了吧。我们有这种卡,主要是为了获取由哥伦布控制的各项服务。哥伦布是台超级计算机。”
“计算机?”
“一个旧纪元的词。”雪先生说。
“一台管理一切事务的机器,”史蒂夫解释说,“在联邦各地有数以千计的接入端口,所以你需要一个数字。你把自己的卡塞进插槽,上面的数字和其他磁储数据就会传到哥伦布那儿去,这样它就知道你是谁。有了计算机的帮助,你可以根据自己的信用指数获取各种服务:食品、数据库、公交系统、视频通讯等等。这组数字可以让你建立一个接口,没有它,你是活不下去的。”
卡迪拉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多奇怪的词汇,奇怪的想法。真是搞不明白。”
“他的世界与我们不同,”雪先生说,“想理解这些事需要时间。”他又对史蒂夫说,“跟我们说说你的名字。”
“史蒂夫——史蒂文是我的姓,在我出生时由总统司令授予;罗斯福是我所在的基地名——罗斯福站;布里克曼是我的戚名,来自我的监护人。”
“监护人?”雪先生一扬眉,“在这个……呃……基地里,你是被当成囚犯对待吗?”
史蒂夫讥讽地笑了两声,“不,监护人是我出生时被指派来照顾我的人。”
“你没有地母和地父?”卡迪拉克问。
史蒂夫没有完全理解这个问题,“我生命最初的九个月由护母孕育。我的父亲是总统司令,第一家族的族长,联邦所有人的父亲。”
“总统司令,这是你们称呼酋长时所用的名字吗?”卡迪拉克问。
“不,这是他的官阶。他的名字是乔治·华盛顿·杰斐逊三十一世。”
“如果他更强大,为什么他的数字比你小?”
史蒂夫笑道:“这个数字可不一样。他不需要ID卡,他是美铁联邦第三十一位杰斐逊总统。杰斐逊家族从一开始就在管理联邦,他们是一切的开端,所以才被称作第一家族。”词句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们给予我们光明、可以呼吸的空气。第一家族发明各种工具,设计我们的城市,缔造一切。哥伦布的所有知识也是由他们传授。第一家族是我们的领袖,我们的师长,我们的顾问,带领我们通向蓝天世界的引路人。”课程到此为止。
“总统司令是他们的酋长、头人。”卡迪拉克说。
“魁首注释1。”雪先生低声说道。
“什么?”
“魁首,”雪先生说,“头目中的头目。教父,老大。你不是知道旧纪元传下来的所有词汇吗?”
“不知道这个。”史蒂夫说。
雪先生露出了微笑,“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学习。我们希望……”
杰斐逊家族赐予万民的礼物真是无所不包,范围之广,让卡迪拉克惊讶不已,他一时间忘记了平素的礼仪,插嘴道:“那个大酋长,你说他是……你的父亲?”
史蒂夫的脑袋朝盖在身上的皮毛上一倒,“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是所有人的父亲。”
卡迪拉克疑惑地看了雪先生一眼,老人也轻轻一扬眉,“肯定是个大忙人……”
卡迪拉克低头看着史蒂夫,“这三个名字里,哪个是你的威名?”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史蒂夫嘟囔道,目光在帐篷顶上游移不定。这两个怪人连珠炮似的问题让他觉得越来越难以招架。
“你是个云武士,”卡迪拉克解释道,“你没有一个可以赋予你战斗力量的名字吗?”
“我不需要。”史蒂夫说,“我受过战斗训练,名字跟这种事没有关系。”
“你刚才跟我们说起你的大酋长,杰斐逊也不是个威名吗?”
“反正和你们想的不一样,”史蒂夫答道,“我可以叫皮特、迪克、吉姆、拉里,随便什么都行,这只是个称呼,无论叫什么,我还是我。总统司令也是一样。”
史蒂夫的回答让卡迪拉克更加迷惑了。他望向雪先生,寻求指引,长者没有说话,卡迪拉克又低头对他们的囚犯说:“但你的名字是你存在的精髓,一个威名可以让你的灵魂从天地之间汲取力量。”
“可能对你们是这样,”史蒂夫只好顺着对方,“但我们不需要这种垃圾。”
卡迪拉克抬头看着雪先生,“垃圾?”
“肯定又是个旧纪元的词儿,”他的导师自言自语道,“垃圾……嗯,不坏……”他在脑子里记了一笔,准备日后问问云武士这个词的意思。
卡迪拉克又提出一个问题,“你不相信蕴藏于天地之中的力量?”
“确实存在各种力,”史蒂夫说,“引力、地磁力、静电力,风力和水力,它们的作用方式都很简单。我们知道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但你所说的‘精髓’、‘灵魂’、‘威名’,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认为天地中另有玄机,存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力量,这纯粹是浪费时间。都是无稽之谈,就跟说你们拥有魔法一样。如果某种事物你无法通过显微镜观察到,也不能用物理或其他法则证明,那它就不存在。”
“这是个很有趣的观点。”雪先生说。
“这是唯一正确的观点。”史蒂夫嘟囔着。保持逻辑清晰的对话让他耗尽了精力,于是他重又注视起帐篷顶来。两个变种人坐在两旁,一言不发。史蒂夫发现他们是在等着自己解释,只好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刚才的对话上。“过去的罗斯福是个非常强大的人,”他试着用变种人的语汇说,“他曾是美国总统,也是个伟大的武士,曾经长时间统治蓝天世界。”
“啊,”卡迪拉克说,“那我就明白了,罗斯福就是你的威名。”
“随你怎么说好了,”史蒂夫说,“对我都一样。”他抬起头问,“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是卡迪拉克,属于穆卡尔部落。我是天行者和黑翼的头生子。”
“卡迪拉克……这是个威名吗?”
“对。”
“卡迪拉克……”史蒂夫重复道,“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有意思。”他又问白发老变种人,“你呢?”
“我名叫雪先生。”
“这是因为你的头发吗?或者也是个威名?”
雪先生摇摇头,“我不是武士,我的名字来自一首上古歌曲注释2。”
“来自旧纪元,”卡迪拉克骄傲地说,“远在千阳之战以前。”
“我猜你指的是我们所说的大劫难,大约一千年前……”
雪先生点点头。
“那么你是……这些人的医生?”
雪先生笑道:“除此以外还有别的差事。”
“比如?”
“他是字匠,”卡迪拉克骄傲地一挥手,“最伟大最睿智的字匠。”
雪先生谦逊地耸耸肩,示意学生不要多说。
卡迪拉克有意要称颂老师的德行,不顾阻拦继续说:“他的舌头远及平原人起源之前的世界,远及早已失落在火云之中的那些国度。他知道一种冰帐篷,一个个摞起来能够碰到云彩。他还知道把人装在肚子里的巨大甲虫,充满音乐与图画的冻水做成的方篮子……”
“你是说电视……”
“还有珠宝!”卡迪拉克炫耀着他刚刚获得的知识,“远不止这些,比你们总统司令知道的还多!”
“这可难说。”史蒂夫反驳道,“他会读书吗?会打字吗?”
雪先生笑着说:“答案其实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双眼认不出我所说的文字,我的双手也无法把它们画在地上,但我们平原人有其他天赐的礼物。天音们的智慧比埋藏在你们黑城中的所有文字更加广大,我们通过其他方式传递知识。”他伸手拍了拍卡迪拉克的脑袋,“我在这本书里留下自己的印记,这本书的书页比最大的森林里的树叶还多。”
“这是本可以毁掉的书。”史蒂夫评说道。
“如果这是辟邪主的旨意的话。”雪先生说,“人类,以及人类的造物都会死去,正如在白死季凋落的繁花。你所说的那个哥伦布,以及它所掌握的东西,同样是人类的造物,同样可能化作浮尘……”
“我不这么想,”史蒂夫说,“哥伦布熬过了大劫难。它是在你们所说的旧纪元中建造的,而且不断重建——比以前更大、更好。它会永远存在下去。”
雪先生摇摇头,“没有什么可以永存。等到哥伦布回归尘土,你从它身上汲取的力量就会像风一样从指间溜走。这么说吧:你们的铁蛇把许多穆卡尔武士送去高庭,它可能会带同伴来,把我们杀光。穆卡尔的历史会随我们一道消逝,但你们永远无法毁掉真知。那是你们的长尖铁也够不到的天音赐予的礼物。”
史蒂夫感到一阵自责。他也参与了老变种人所说的杀戮,无论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起码这些所谓的野蛮人没让他被活活烧死。“听着,在我们谈论其他问题之前,我只想说声谢谢。毕竟你帮我扳直了腿,还处理了其他伤口。在玉米地里发生了那件事之后……”
“摩城渴,摩城喝。”雪先生平静地说。
“什么?反正我的意思我想你们都明白了。”史蒂夫轮流看了两人一眼,又躺回兽皮,发出一声听天由命的叹息。“你们会杀我吗?”在镇静剂的作用下,他现在觉得死不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会,除非计划有变。”雪先生说。
“很好,”史蒂夫说着打了个哈欠,“把你们的计划随时通知我。”
 
在生死关头,生存意志至关重要。它可以让一些人从困境中生还;而另一些人则放弃希望,不战而亡。乔迪·喀珊就有这种意志,一种顽强的难以扑灭的生命火花,在她烧伤破碎的身躯中绽放着微弱的光芒。
狂风把她的天鹰从飞行甲板吹下去时,乔迪一拳捶在座椅安全带的快速释放盘上。但驾驶舱撞在篷车侧面后,她发现自己还是被困在扭曲的支柱和塌陷的金属板中。不过和巴克·麦克唐纳的推测相反,她没有被爆炸的汽油弹烧成灰。将她从史蒂夫和其他地勤人员手中掠走的狂风,也无意中充当了她的救星。那场似乎把她吞没的巨大爆炸,被大风从折断的机舱旁吹过,形成一根火焰长羽,一盏巨大的喷灯,把列车侧面的涂层都烧起了泡。
乔迪的烧伤很严重,但并不致命。驾驶舱栽进滚滚波涛,在后置引擎的重量下逐渐下沉,差点让她淹死。损毁的机舱带着乔迪随着水流沿河而下,不断翻滚旋转,最后裂成碎片。乔迪从水中冒出头来时,距被洪水所困的贵妇号已经有三英里之遥。
乔迪在今昔河河底的泥浆和废渣中埋了整整两天,气息奄奄,生死一线。她的两条腿被压在一堆杂物下,双臂折断,颈部和胸部严重烧伤,变种人弩箭还插在右肩胛骨下。头盔面罩护住她的脸,挡住了火焰和各种伤害,一大堆把她埋住的杂乱枝条正好保护她免受空中盘旋的食腐鸟的侵扰。盖住大部分身体的泥土层被太阳晒干后,乔迪成了大地的一部分。昆虫从她身上爬过,蚊蝇在周围飞旋,它们都是被烧焦的鲜肉味吸引来的。蚊虫开始以她为食,乔迪觉得自己会彻底丧失理智,她昏了过去。远离炎热与饥渴,远离疼痛与尖嚎,也远离了即将被蚊虫吞噬的恐惧和浑身瘙痒。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乔迪迷迷糊糊地,在仁慈的昏迷中载浮载沉。
第二天夜里,一只觅食的郊狼发现了她,它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乔迪被泥土覆盖的身体,随后大感兴趣地闻着伤口处绽开的鲜肉,许多蝇虫正聚在那里吃大餐。郊狼开始拉扯迷彩服,乔迪忍住疼痛,紧咬牙关,右手往下探去,从枪套中抽出气手枪,手指牢牢握住枪柄。身体的虚弱使她觉得手枪无比沉重,只要稍稍一动,刺痛感就顺着手腕一直窜到肩膀,然后跃过胸部,爬到颅骨之下。乔迪坚持着把手枪拉到肚子上,郊狼咬住她折断的左臂,把她从断枝败叶下拖了出来,乔迪几乎疼昏过去。一声尖叫从她喉咙里爆发,这声音尖锐原始,类似动物的撕嚎。她近乎绝望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同时紧紧握住枪柄,手指感觉像是着了火。乔迪把手枪推到胸前,大致指向郊狼,然后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枪管,扣动扳机。一、二、三,她数不清了……
她在微光中醒来,发现郊狼就趴在身边,脖子枕在她的左臂上。一发子弹从它的右眼钻进头颅,眼窝已经被啄了个干净。两支大黑乌鸦正撕扯着郊狼暴露在外的内脏,第三只耐心地站在乔迪脑袋旁边的一根断裂枯枝上。她感到手枪压在胸口的重量,像压了块岩石似的,她发现自己的手指仍旧勾在枪柄上。乔迪觉得呼吸困难,无法移动右臂,而左臂还压在郊狼的尸体下面。太阳升起后,虫子们又回来了,蚊蝇落到她肿胀起泡的脖子上,还在面罩上爬来爬去,想设法钻进来。
到了第三天,在一次短暂的清醒时段中,乔迪意识到自己被贵妇号搜索队发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也许已经被注销了,考虑到自己失踪时的情形,这是最可能的结果。在痛感又攀上一个难以承受的高峰时,乔迪开始认真思考自杀的问题。郊狼群也许很快就会过来,寻找它们走失的兄弟。虽然她现在连掉转枪口的力气都没有,但总还可以了结自己。她知道,如果这个决心下得太晚,就会真的虚弱到动不了手。但是,尽管此刻处境如此无望,她还是犹豫不决。乔迪始终不肯相信,死亡是她面临的唯一选择。
日落后,乔迪听到周围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努力把逐渐衰退的精力集中到握住枪柄的手指上。脑袋和胸口上破碎枝条形成的保护层忽然被掀开,乔迪面前出现了一张饱经风霜的寻道民的脸,但它不是开拓兵的脸。这人头戴一顶宽边烂草帽,消瘦的方下巴上留着凌乱的胡须,褪色的红黑棕三色迷彩服已经没了袖子。他双肩挎着手工做成的子弹带,上面的口袋正好可以放下弹夹和气瓶。他周身上下唯一还不算陈旧破烂的东西就是那支三管气步枪,枪身显然精心保养过,正是这一点让乔迪明白,这个衣衫褴褛的家伙骨子里仍旧是个战士,是个和她有共鸣的人。
留胡子的寻道民放下步枪,跪在乔迪身旁。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取走乔迪的手枪,塞进自己的胸袋。寻道民随后摘下她的头盔,端详着她的面庞,“出了什么事,小兵哥?”
乔迪想说话,但话还没出喉咙就消失了,她把头从一侧摆到另一侧。
寻道民很小心地拨开她烧焦的上衣领子,拿起她的身份识别牌读了一下。“哦……伙计。”他跪着直起上身,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嗨,本!罗伊!过来看看!”说完又俯下身,碰了碰露在外面的箭杆,然后开始检查乔迪的双臂和身体,同时低声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这个人的动作沉稳准确,又很轻柔。检查完后,寻道民坐起身,推了推破破烂烂的帽檐。“嗯……你是从三天前那辆被整惨了的篷车上下来的?”
乔迪用眼神和嘴形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好吧。他们上路了,伙计。我最后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往堪萨斯去。”他叹了口气,挠挠胡子,“那么,如果你不想留在这儿等变种人和郊狼,就跟我们走吧,乔迪。”
“你找到什么了,比沃尔?”
乔迪看不到说话的人。
留胡子的寻道民冲着她对面说:“我找着个女人,就是她。”
“别扯了……”
另外两个落魄汉子低头看着她,一个在她左边,另一个在比沃尔背后。乔迪估计他们就是本和罗伊,但她不知道谁是谁。左边那人带着飞行员头盔,上面涂了些泥巴,盖住了蓝绿色条纹,但她还是从露出的一星半点标志上认出,这顶头盔的前主人曾经隶属一辆名叫加利福尼亚皇帝号注释3的篷车。比沃尔背后那人戴着一顶皱巴巴的黄色指挥帽,长帽舌已经严重磨损,上面绣的徽章也不见了。
“你说真的?”黄帽子问。
“这他妈是什么蠢问题?”比沃尔看着黄帽子笑道,“你以为我忘了女人长什么样吗?赶快把她腿上那堆垃圾挪走。”
黄帽子开始动手。比沃尔从身上拿过一个皮水壶,拔下塞子,从地上抬起乔迪的脑袋,在她干涸的嘴唇上倒了几滴水。乔迪把它们添干,张嘴又喝了一些。
“谢谢……”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头盔语气平淡地说。
“嗯,她伤得很重,”比沃尔说,“但会好起来的。看清楚,这是位强壮的女士。”
“最好如此。”头盔说着,把死狼的尸体扔到一边,“好了,把她带给医疗员吧。”
找到乔迪的是一支寻道民叛逃者的搜索队,她很早就听说过这些人。小时候,她曾在电视里看到几个叛逃者被抓住,带回联邦进行审判;看着他们在被枪毙前坦白自己的罪行。后来在当飞行员的日子里,她也见过十来个被贵妇号巡逻队杀死的叛逃者的尸体,那些猎杀行动也有她一份,但比沃尔和他的两个朋友,却是乔迪第一次面对面见到的活生生的叛逃者。
乔迪努力保持着清醒,但被抬上一个简易担架后,她终于陷入昏迷。有一段时间,乔迪完全感觉不到外部世界,在她的潜意识深处,折磨仍在继续。粗糙抽象的痛苦画面不断骚扰着她的心灵,这种无尽的精神酷刑让她发出无声的尖叫,几乎达到疯狂的边缘。
十八小时后,她从高热昏迷中醒转,发现医疗员正在照顾自己,有人拿着一块干净的破布擦拭着她的额头。乔迪抬头看到天空,深深吸了口气,享受着空气的甜味。哦,哥伦布啊!真疼。她的身体从头到脚都热得发烫。但没关系,她活过来了!
 
对史蒂夫来说,接下来的几周似乎都混在了一起,很难分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有人用木碗每天两次喂他喝一种浓汤,有时是卡迪拉克或者雪先生,有时是一些女性呆瓜,相貌从普普通通到可怕的怪物都有。一开始,吃变种人的食物让史蒂夫觉得反胃。开始几天他不肯进食,后来实在饿得不行,也就有什么吃什么了,但还是下意识地觉得难受。
经过几天精神和肠胃的锻炼,他发现自己把食物咽下去时已经不觉得恶心了。他的胃口越来越好,居然期待起下一顿味道浓重的饭食来,但他从没问过自己吃的是什么。史蒂夫最终得到了一顿能认出来的食物——一条肉质鲜美的鱼,粉红色的薄肉片经过炭火烧烤,跟他和萝兹一起在圣贾辛托渊薮游玩时脑子里闪过的画面分毫不差。他一边吃鱼,一边琢磨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印象。史蒂夫猜想,那也许并非出自过去的记忆片段,而是对未来的惊鸿一瞥。也许他预见到了这一天——就像他在蛇窝里预见到路线指示灯会在什么位置亮起一样。
雪先生时不时来为他检查身体,更换药物,有时卡迪拉克和他一起来;有时这个四肢平整的变种人会独自走进帐篷,安静地盘腿坐在他身边。史蒂夫偶尔跟他们断断续续地交谈,之所以会断续,是因为他一直在小剂量服用梦帽,总是在朦胧的欣悦感中飘荡。有那么两三次,史蒂夫觉得似乎被人放进一个木头和皮毛制成的担架里,在黑暗中移动。他模模糊糊记得清冽的夜风吹在他脸上,还在一片黑绒布似的天空中看到了数不清的闪烁光点,那场面非常壮丽。只言片语无意中钻进他恍惚的大脑,史蒂夫知道这是变种人部落正在黑夜的掩护下迁移营地。每到白天,他们就会隐藏起来,躲避定期出现在天际的箭头。
有一次他躺在一丛树枝下,透过树叶间隙看到两架姿态优美的飞机在空中盘旋而去。他看到白色翼尖上的涂装,认出它们属于贵妇号。史蒂夫估计它肯定已经整备完毕,带着刚补充的飞行员回来继续对变种人领地进行袭击。没准儿格斯·怀特就在这两架天鹰中,史蒂夫暗自思量,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寻找他,或许只是在猎杀变种人。
他突然感到一阵辛酸,接着又安慰自己:无论如何,他总还全须全尾地活着,有人喂养,有人照顾。如果他能一直活下去,等到身体痊愈,就可以设法逃跑——只要这个部落别变成另一次燃烧弹轰炸的目标就行。尽管梦帽让人神情恍惚,但这个念头总会提醒他:S·R·布里克曼,如今已成了被猎杀的一员。他的命运和这些变种人联系在一起。
一个月后,雪先生不再给他吃梦帽。史蒂夫发现,愈合的肋骨已经可以支撑他坐起来;左肩还很僵硬难受,但多少能够活动一下左手;右臂仍挂在吊带上,青紫色的箭伤也已愈合。
雪先生说史蒂夫恢复的速度让他很满意,“你很快就能用那条腿开始活动了,我看看能不能找点东西给你撑着走路。”
“你是说一双拐杖?”
“对,拐杖,”雪先生说,“我们应该多聊聊。你肯定知道无数被遗忘的词汇。”
“你肯定知道无数我没听说过的词儿,”史蒂夫答道,“如果你有时间,哦……也许我们可以学习对方的语汇。”
“也许。”雪先生没有明确回答,“很多我用的词对你毫无意义,你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看待事物的方式也不同。”
史蒂夫耸耸肩,“你可以教我变种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雪先生笑了起来,“哦,恐怕很难。比如说,你知道‘理解’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理解’?”史蒂夫想了想才说,“嗯,某人给你下命令时知道是什么意思,知道某些东西是如何运转的,以及如果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雪先生点点头,“那么‘爱’呢?”
史蒂夫犹豫不决地问:“这是个变种人词汇吗。”
“不,它来自旧纪元。当年时常挂在人们嘴边,时至今日也没有丝毫改变。”
史蒂夫摇摇头,“肯定不是特别重要的词,要不然我们在联邦会用到它。这词儿是什么意思,某种赌咒吗?”
雪先生呵呵笑了起来,“看来,你确实有很多东西要学。”
史蒂夫露齿一笑,“听着,卡迪拉克没听过‘电视’,你没听过‘拐杖’,我不知道‘爱’。也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考虑一下吧。”
雪先生眼光一闪,“我会的。”他拍拍史蒂夫的肩膀,伏低身体走出帐篷。
不用再吃梦帽以后,史蒂夫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很快就意识到,同雪先生和卡迪拉克的对谈可能是他的救生索。在离开尼克松要塞以前,战地情报部门就在对全体乘员所作的简报中提到过字匠。在变种人这个白痴种族中,字匠们属于聪明人。这些天赋异禀者数目很少,相当于变种人部落的大脑。史蒂夫知道变种人不能读也不能写,而且大部分都木木呆呆的,甚至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所以他们完全依赖于字匠的记忆。据战地情报部门来作简报的那个三人小队所说,最聪明的字匠脑子里装着九百年的历史,他们还有能力把大段史实编进音乐,谱成被称作火歌的曲子。另外,这些人脑子里还装着各种常识。全靠他们,变种人部落才能够延续!
自从打开通向地表的闸门,联邦对南方变种人进行了数世纪的大清洗,很多字匠都已凋零。那些在新疆域的绥靖及重新安置计划中侥幸逃脱的字匠,不是去了北方,就是非常低调。联邦情报部门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只是有理由相信,平原人中字匠的数量不少,但也不是每个部落都有。凡是拥有字匠的部落,都将他们视作重点保护对象。除了会走路的百科全书这个显而易见的作用以外,跟他们的对手相比,拥有字匠的部落还在其他许多方面占有非常重要的优势。到底是哪些方面,目前还没有完全弄清,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字匠天赋越高,部落就越强大。联邦已经确认了这种关联性。
从三岁起,别人就不断跟他说,变种人不留俘虏。史蒂夫始终不明白为何自己还有命在,他希望知道答案,但也刻意不去提及这个问题。在史蒂夫脑海深处有种潜藏的忧虑,也许变种人历法中包括某种奇怪的节日,到时候,整个穆卡尔部落会郑重其事地分享火烤云武士大餐。如果结局真是这样,那他宁可不知道。史蒂夫对照顾他恢复健康的变种人们表示了感激之情,他觉得被卡迪拉克射落算是自己的运气。除了智慧和幽默感以外,他和雪先生还有着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好的,再好没有了。史蒂夫准备满足他们的求知欲,他会把整个寻道民词汇表,再加上他们感兴趣的联邦社会各种细节,一点一点喂下去。如果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就瞎编。只要两个变种人觉得这是桩好买卖,就会让他继续活下去。说到底——他们还能跟谁聊呢?跟部落里那些什么也不懂的白痴吗?
在独处的大部分时间里,史蒂夫都在思考逃跑的可能性。他想知道自己那架天鹰的残骸是不是被遗弃了,机身或是装备部件有没有被拿回来当做战利品。他曾注意到给他送食物的一个女呆瓜发辫上系着蓝色和红色的电线,也许有人把无线电扯出来了。尽管通常是由发动机供电,但机载无线电自身也配有紧急情况下使用的电池组。还有他携带的求生装备:气手枪、战术刀、地图、压缩食品、信号弹,再加上一个超小型便携式紧急无线电导航仪,篷车队通过它可以找到迫降的飞行员。史蒂夫身上只剩内衣裤,但他曾看到卡迪拉克穿着自己那身飞行制服的上衣。所有口袋都被掏空了,这意味着口袋里的东西可能被藏在了某个地方,如果真是这样……
史蒂夫精心设计着逃跑计划的每个细节,就这样度过了许多愉快时光。所有这些计划的结局都是在大中央受到英雄凯旋般的盛大欢迎,这是个可以理解的幻想,毕竟落在变种人手里的寻道民还没有人能活着回来。时间流逝,力量逐渐回到史蒂夫身上,他越来越相信自己肯定能够成功,他会是第一人,他的能力和胆识会得到补偿,比他在飞行学院失去的第一宝座和那枚义勇军奖章多得多。他的人生必将重回正轨。
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卡迪拉克的帐篷后,史蒂夫终于发现始终折磨他的那股臭味是什么了,帐篷帘门两侧各有一根六尺长的棒子,上面插着两颗腐烂的变种人武士的头颅。史蒂夫带着病态的兴趣观察它们,他注意到头颅具有强健有力的粗脖子和下颌,戴着尖石装饰的粗陋头盔,穿过颅顶的两根棒子都曾在火上烧烤到坚硬如铁。史蒂夫看了看周围树林中的其他帐篷,有几顶外面也有类似的棒子,上面同样穿着这种恐怖的战利品。
正午时分,卡迪拉克带来了两条新抓的大马哈鱼。他在火坑里点起一堆火,把鱼剖开洗净,穿在刀杖上,放到火上烘烤。
史蒂夫的嗅觉如今已经适应了这种让人垂涎的香味,唾液腺立即开始加班工作。他注意到自己带日历的电子表正戴在卡迪拉克的左腕上——表面在手腕下。史蒂夫扭着头,想看清日期,但没有成功。他想把表要回来,又觉得应该再等一段时间。史蒂夫指了指门外右侧那颗被刺穿的头颅,那是沙克塔克。“是你朋友?”
卡迪拉克低头看着烤鱼,不时旋转刀杖,好让两面均匀受热。“他想入侵我们的领地。”
“所以你把他杀了?”
“他们俩。”卡迪拉克说。这并不是事实,但要把整个故事讲清,就必须解释清水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雪先生曾告诉他,绝对不能让云武士知道她的能力,或是她的存在。
“如果你再宰掉什么人,他的脑袋也会被穿在棍子上吗?”
“会和他们做伴的。”卡迪拉克答道,他又折了些树枝扔进火里,“每根头柱可以插十颗头颅。一根填满的头柱,象征着一个强大的武士。”
“我明白了……”史蒂夫瞥了一眼沙克塔克的脑袋,“看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卡迪拉克轻轻一笑,“我被禁止和熊群一起奔跑,但在他们眼中,我有威望,我有咬骨。”
“咬骨?”
“在单对单决斗中杀死对手,割下头颅,吃掉持刀的手臂。”
史蒂夫觉得一阵恶心,“老天!你是说你吃了这个倒霉家伙的胳膊?”
“不,”卡迪拉克说,“我们的祖先很久以前确实这么做过,胳膊和腿。但现在,平原人的习俗只要求武士在初次杀敌后,咬住对手挥舞尖铁的小臂,一直咬进骨头里。”
“哥伦布啊……”史蒂夫打了个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鱼烤好后,卡迪拉克把它们从刀杖上取下,放到一块扁石上。他砍下鱼头,用大片红叶包住鱼身,把其中一条递给史蒂夫。
“谢了。”史蒂夫用左手接过来,右手慢慢挪上来扶在旁边。一阵刺痛穿过他撕裂的二头肌,史蒂夫倒吸一口气,烤鱼的香味随之吸进肺里。史蒂夫顿时忘了酸痛的手臂,也把卡迪拉克的野蛮抛在脑后,开始专心享用这顿美餐。他用嘴唇轻轻碰碰鱼身,还太烫,下不了嘴。“味儿真不错,是你抓的吗?”
“对。”这次又是谎话。卡迪拉克是和清水一同去捉鱼的,是她轻轻把鱼打晕,用刺网从石池中将它们捞起。
史蒂夫轻声一笑。“知道吗,有件事真是难以想象。我在联邦也见过鱼,在一些水池里游来游去,但它们只是装饰品,没人想过要吃鱼,似乎没人起过这种念头……”他犹豫了一下,“……也没人想过要吃谁的胳膊。”
“通过咬骨,武士可以把敌人的力量摄入自己的身体。”卡迪拉克吹了吹烧焦的鱼鳞,一口咬进冒着热气的白嫩鱼肉。
史蒂夫笑道:“你不会当真相信这种话吧?”他摇摇头,“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你们不顾危险,把我救出农田,为我疗伤。但同时你们,”他指了指沙克塔克被刺穿的头颅,“还干这种事,而且……”
卡迪拉克插话道:“沙穴人从我们的南方兄弟身上割走了很多头颅。”
“啊,没错,”史蒂夫说,“但并非总是这样。这就像某种入门仪式,只有菜鸟,也就是第一次出任务的巡道兵——那些还没有咬骨的武士——才会这么做。再说,这是你们先挑起的。”
卡迪拉克小口小口地吃着鱼,“你们不杀人吗?”
“哦,当然也杀,”史蒂夫说,“必须这么做,我们要赢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蓝天世界。但你们变种人连同胞都杀。”他又指了指沙克塔克和鱼雷的头,“这些家伙也是变种人,和你一样!”
卡迪拉克琢磨着史蒂夫的话,“在我们的世界,所有不属于穆卡尔部落血脉亲族的人,都是我们的对手,我们必须保卫自己的领地。穆卡尔部落是密-西根的九个女儿和支-加哥的九个儿子的后代,许多平原人部落都承认我们是最伟大的,因为我们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旧纪元的诸位英雄。但也有些部落嫉妒我们的伟大,妄图把它夺走。如果有人挑战,穆卡尔人就必须奋起战斗,至死方休,否则就会丧失威望。没有威望,我们形同草芥。”
“为什么?暂且撤退,回头再悄悄溜回来,等对方睡着时把他干掉。这有什么不好?”
卡迪拉克不理解这个问题,他耸耸肩,“这不是武士之道。作为支-加哥的后人,你必须遵循母神摩城指引的道路。”
那是你们运气不好,史蒂夫暗想。“那我们,呃,沙穴人,又扮演什么角色呢?”
卡迪拉克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们有很多名字——地腹恶兽、黑城生灵、骑在铁蛇腹中的圆颅虫、死亡使者、奴隶主、邪民、五角奴仆、混沌之君和世界之灾。”
史蒂夫尽量板着脸,不露出笑容,“有意思,在联邦,我们觉得我们才是好人,是你们导致了毁灭蓝天世界的大劫难。”
“我不知道你说的大劫难和蓝天世界是什么。”
“哦,得了,”史蒂夫张开双臂向两边一挥,“这就是蓝天世界!你们烧毁城市,让大地荒芜,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大劫难。是你们变种人污染了空气,把我们赶进地壳中的避难所!”
“不,你错了,”卡迪拉克说,“是五角大佬注释4通过他的仆人,也就是你们,发动了千阳之战。那场战争摧毁了地球上几乎所有的生命。我们平原人——包括支-加哥的后裔以及我们的手足兄弟——幸免于难。我们被摩城选中,身体变得强健,人口逐渐繁衍;要在辟邪主降临时,追随他保卫大地。”
“听着,”史蒂夫心平气和地说,“我俩不可能都对。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事都记录在我们的档案中。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证据就在我们字匠的唇舌间,穆卡尔部落的历史会永远保存在我们的火歌中。”
史蒂夫大笑起来,“我可不信。我不在乎雪先生是不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字匠,没人能记住过去九百年发生的每件事!不可能。美铁联邦处理史实,是依靠储存在硅基芯片中的数以亿计的可被证实的资料档案,而不是靠一帮老头子稀里糊涂的记忆编造出来的故事集。”
“你用了很多奇怪的词汇,”卡迪拉克说,“但我的头脑已经开始慢慢理解它们的意义了。由于那场大战,我们很多同胞生来脑子里就缺少袋子,他们的头脑装不下历史,也放不进掌握精技所需的知识。但那些被我们称之为字匠的人,得到了摩城赐予的力量,他们拥有百脑千舌。”卡迪拉克骄傲地挺起胸膛,扬起面庞,“我也拥有这种伟力。我知道穆卡尔人的丰功伟绩,古往今来平原人的历史,以及世界运转的方式,我从能与天音们对话的雪先生那里学到了这些知识。你说你们有那个哥伦布——一个由精技创造的机器,可以保存你们民族的历史……”
“对,在电脑档案里。”史蒂夫插嘴道。
“这些词有种死亡的味道,”卡迪拉克说,“不过没关系。但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又怎么知道那些……电脑档案……说的是真话?”
“很简单,”史蒂夫说,“像哥伦布这样的计算机不会遗忘,它们也不会凭空编造。计算机是一种机器……”史蒂夫顿了顿,“你知道机器是什么吗?”
卡迪拉克摇摇头。
史蒂夫环视四周,寻找可以用来解释这个概念的东西。他指着卡迪拉克的弩说:“看见这个了吧?这就是一件机器,它能射箭。你用手和胳膊也能把箭扔出去,但弩扔得更远更快,所以我们才会制造机器。它们做起事来比人更好、更快。计算机是一种可以思考的机器,它的机械脑可以储存信息。‘机械’的意思也是‘机器’,你把事实存进去,它们就能记住。计算机还能做很多你无法理解的事。”
“也许那些事是没必要理解的。”卡迪拉克说。
史蒂夫笑道:“你开玩笑吧?美铁联邦一开始不过是地底下的一个洞。而现在,多亏了第一家族和哥伦布,我们已经有单轨铁路链接起来的十二个基地,还有很多基地正在建造。我们有双路电视、地热发电设备、配有自动天气调节系统的水栽农场、激光、飞行器,我们掌握了创造生存环境所需的一切科学技术。可你们呢,你们还处在石器时代。”
卡迪拉克笑了笑,“可尽管有这么多神奇的机器,你却在这儿。”换作雪先生肯定也会这么说,卡迪拉克很高兴自己能想到这句话。
“凑巧罢了。”史蒂夫说。
“那其他掉下来的云武士呢?”
“怪天气加上一点坏运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应该面对现实了,没人能抵御联邦的力量。你们已经见识过贵妇号的实力,像这样的篷车队,我们有二十列,而且还在不断建造。十年后,我们会有一百列。二十年后,我们的站点会从东海岸一直延伸到西海岸。联邦是不可阻挡的,我们是未来,你们是即将被抹去的历史。你们还生活在一个臆想的世界中——天音、摩城、威名……你们都是梦帽吃太多了,我不知道雪先生那套历史是从哪儿得来的,但相信我,那不是真的。”
“难道你们不是沙穴人?”卡迪拉克反驳道,“你们不住在南部大沙漠的黑城下吗?”
“那里一点也不黑,”史蒂夫说,“我还要跟你讲多少次?我们有电力,有氖管灯,像太阳一样发光的长棒。”
“它们无法驱除心中的黑暗。”卡迪拉克说,“我们提起黑城时,指的就是这个意思。真理永远存在于平原人的话语中,千阳之战后,五角大佬和他的奴仆——也就是你们沙穴人——被埋在大地之下,这是为了惩罚你们对世界犯下的滔天罪行。”
“又肯定因为表现良好给释放了。”史蒂夫开玩笑说,“可能你们没注意到,联邦两百年前就开始建设地面站点。我们还在不断扩张道路,再过一百年,整个北美又将重新回到我们手中。”
卡迪拉克摇摇头,“这不可能。天音们已经告诉雪先生,铁蛇会被击败,你们会被赶回地穴,你们的黑城也要在沙漠中倾覆。”
“真的?”史蒂夫说,“这些事几时发生?”
“大地显露征兆时,”卡迪拉克答道,“平原人会成为他们的救星辟邪主手中的利剑。”
史蒂夫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了。“辟邪主?他是谁?”
“三赐之人。”卡迪拉克说。
史蒂夫好奇心大盛,但卡迪拉克却没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出帐篷。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史蒂夫经常同卡迪拉克和雪先生聊天。他们有无穷无尽的有关联邦的问题:它是如何组织运作的,生活在地下城是什么感觉,人们都干什么,穿什么,吃什么。而史蒂夫则向他们询问平原人的历史,为何穆卡尔部落会被视作支-加哥后裔中最强大的部落之一——如果不能说是最强大的话。他还会提一些实际问题,比如他们如何保证食物供给,如何度过被变种人称作白死季的漫长冬季。
有时会有三四个,甚至五六个变种人聚拢在周围,静静聆听他们的对话。这些人中有长老,也有熊或母狼。他们会听到半截,突然站起身离开,然后又有新的听众过来填补这个位置。史蒂夫觉得这些人并没有完全理解他们的谈话,他们只是来听两个字匠和他的声音,任由话语从心中流过,就像一个人坐在山溪旁倾听潺潺水声那样。
雪先生对联邦在新疆域的“绥靖程序”特别感兴趣。史蒂夫详细描述了早期开拓兵们如何征服内外各州之上的地表世界:南部变种人的抵抗软弱无力,敢于反抗的部落都被扫平,选择投降的人则被降为农奴身份。大部分幸存的部落被重新安置到半地下站点周围的劳工营,有的地方不允许采取这种方式,就改为由变种人向联邦支付岁赋,方式包括劳役、定量金属和化学矿石、木材或其他原材料。这些货物由篷车队拉到地表的锯木场和熔炼加工厂,工人都由变种人充当,附近站点来的寻道民则担任监工职务,最后的半成品由各站点送到地壳内的制造厂。寻道民基地附近的采矿工作则直接由少先队从地下进行,就像大开闸之前一样。所谓大开闸是指,2464年寻道民打开了第一处通向蓝天世界的永久性接口。
史蒂夫还给雪先生讲了“岁子”。大开闸后,联邦发现变种人妇女偶尔会生出一个“正常人”,也就是没有基因畸形的孩子,身体健全,肤色均匀。不知为什么,正常人无一例外都是男性。所有这样的孩子必须一出生就交给寻道民,如果哪个部落私藏正常人不向联邦汇报,一经发现就会立即被清洗。
作为回报,这个幸运的部落可以在十二个月内免除劳役、矿石木材配额等岁赋,所以才有了“岁子”这个名字。这些新生的变种人会被带到一个叫做“农场”的特殊中心。据史蒂夫所知,他们会接受与生命研究程序相关的各种测试,然后被处理掉。
“你跟我们的南方兄弟说过话吗?”雪先生问。
史蒂夫摇摇头,“你没法跟他们谈话,让他们理解该干什么活就已经够难的了。我是篷车上的飞行员,没机会接近他们。但必须承认,我也没试过。首先,如果这不是你的工作,联邦就不鼓励你去做。其次,呃,跟他们待在一起时间过长有害健康。再次,我从没想过要和一个呆……”他尴尬地笑了一下,改口道,“我是说,他们跟你和卡迪拉克不一样,他们……”
“愚蠢?”雪先生替他说完。
史蒂夫耸耸肩,“如果你想听实话,是的。大部分变种人都不聪明,他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学不会。”史蒂夫犹豫片刻,有些忐忑地说,“嗯,至少我们是这么听说的。”
雪先生点点头,露出理解的微笑,“那你想他们会有什么感觉?”
“感觉?”史蒂夫一脸迷茫,很难理解变种人也会有感觉,也会对历史给他们降下的这种可怕命运之外的生活有任何期许。
“对,”雪先生说,“你想想,他们在奴隶营里干活会有什么感觉?”
史蒂夫抿着嘴,琢磨着这个问题,“我不知道。他们活着,不是吗?有一日三餐,也不用和其他部落战斗。”
“而且被铁绳绑住。”
“铁……?哦,你是说锁链。”史蒂夫说,“对,确实有这回事。但不是每个人都被锁链绑着,只有那些找麻烦的才戴。”
雪先生点点头,安静地说:“你为什么觉得他们在找麻烦?”
史蒂夫轻笑一声,“我猜是因为他们不爱干活吧。”
“也许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
“也许吧,”史蒂夫说,“他们必须学会按我们的方式看待世界。”他笑了笑,想缓和一下言语中的锋芒,“这是我们的世界,这个国家属于我们。那些变种人待在劳工营里,是因为甘愿服从。他们有过选择的机会,而他们的选择是活下去。”
“我们只有这两个选择吗?”雪先生问,“奴隶或是死亡?我们会思考,我们有感觉,我们会呼吸,我们就没有存在的权利吗?”史蒂夫慎重考虑着自己的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想就怎么说,不用绕弯子。”
“官方回答是‘没有’,在联邦眼中没有。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将你们视作动物,我们的责任就是把你们从地球上扫清。但……”
“但什么?”
“如今我遇见了你和卡迪拉克,变得不那么确定了。我,呃,有点糊涂。我是说,你们讲起话来,就跟真正的人一样。”
雪先生呵呵一笑,“多谢夸奖。”
“而且卡迪拉克,如果撇开他的肤色不看……”
“就跟真正的人一样?嗯,我知道问题所在了。没关系。”雪先生拍拍史蒂夫的肩膀,“我相信你会想明白的。”他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又转回头说,“如果我跟你说,平原人的祖先是旧纪元的人类——直手直腿的人类,很多人肤色和你一样,你会怎么想?”
史蒂夫觉得现在该是施展外交手腕的时候了,“自从遇见了你,我得说,万事皆有可能。”
雪先生咯咯地笑起来,“布里克曼,你真是个机灵鬼,你会出人头地的。”
看着雪先生渐渐走远,史蒂夫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觉得老字匠和他的继承人正牵着自己的鼻子走。史蒂夫过去总能走在对手前面,并以此为傲,被蒙在鼓里的感觉让他心烦意乱,雪先生才是机灵鬼呢。史蒂夫忽然觉得,正如他能“预见”到几秒钟后的某些小事一样,这两个变种人可能也具有某种看透他思维的能力,比如他一有机会就准备逃跑的坚定信念。也许这就是雪先生听他说话时脸上总挂着笑意的原因。不过换句话说,虽然史蒂夫从不顺情说好话,但没准儿他们真的喜欢和他聊天。史蒂夫是个俘虏,但他的天性决不允许他卑躬屈膝。到目前为止,他直率的谈吐似乎效果不错。这两个变种人并不在意他的冒昧直言,实际上,他们似乎还鼓励他这样做。
和他的理性判断相反,史蒂夫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这种被变种人们称作“唠嗑”的每日对谈。有件事他绝对不肯向自己承认,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真的开始同情这些变种人了。不同于以往他那种精心设计的虚伪诡计,这种感觉百分之百出自他的内心。史蒂夫仍然觉得他们不过是一群畸形怪状的原始野人,浑身上下臭得好像A级垃圾处理流水线。但穆卡尔人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于联邦那种森严缜密的发展活动程序。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史蒂夫就被纳入了这个程序。现在,他的心灵被扯成两半,一半因为自己意志薄弱而怒气冲天,抗拒着陌生的生活方式;而另一半则屈从于地表生活那诱人又危险的吸引力。
尽管受到多年教化,但史蒂夫某些被长期埋没的本能还是在逐渐苏醒。这种本能正在对蓝天世界做出反应——就和他首次单飞时一样。但必须承认,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个特权人物,他不用去捕猎食物,也不用顶着瓢泼大雨或是暴雪在明火上做饭。他享受着客房服务和一大堆护士的照顾,而且自从他坠机以来,部落的领地从未受到骚扰。也就是说,哪怕跟联邦比起来,他现在的生活也很惬意,就像住在一个五星级粪堆里似的。
但还不仅如此。
当上穆卡尔部落的俘虏后,史蒂夫的第一个特大发现就是这里的寂静,一种几乎有催眠效果的祥和安宁慢慢爬进他的心灵,这里也有声音,但都出于自然。风过树梢声,流水潺潺声,生活起居声;人们的话语和歌唱;孩子的欢笑与哭叫,还有安抚他们的呢喃柔语;木管吹出的音乐,跳脱的音符在空中回荡,在史蒂夫心中引起一阵阵令他不安的共鸣。
这是一种最简单不过的乐器,但在联邦却不为人知。在那里,所有音乐均由电子合成,而且除了二十一点这种违禁品外,都在第一家族的全面掌控下。最重要的是,平原人中没有争吵;没人呵斥你干这干那;你的眼睛、耳朵也不会被情绪激昂的电视、广播不断敲打。尽管不存在任何极权统治者,整个部落却有着统一协作的精神。他们不受纪律所束,可一旦有需要,就会紧密地团结起来。
这是一种归属感,一种不用说出口的亲情,一种……
觉悟。
没有任何预兆,这个词和它的全部含义骤然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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