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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破旧的香烟盒,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去。

  “从你十四岁到……哦,我想说到你六十岁左右,大部分时间都是‘我——漂亮的——小马驹’时间。有时,一段时间和你孩提时一样漫长,但那再也不是好时辰了。你会愿意用你的灵魂换一些‘我——漂亮的——小马驹’时间,更别说用一段短暂的时间了。如果你告诉你奶奶我现在要对你说的话,克莱维,她会骂我亵渎神灵,一周都不会给我送热水瓶,也许两周。”

  不过,爷爷的嘴唇嘟了起来,一副不快却又不愿悔改状。

  “如果我告诉那个查班德牧师,妻子编造了这么一个故事,他就会拿出我们如何“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的故事,或者上帝如何神秘地创造奇迹这个老掉牙的故事。但我要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克莱维。我想上帝一定是一个卑鄙的老狗娘养的,他让一个成年人在其受伤最重的日子,比如肋骨骨折或内脏碎裂时,拥有漫长的时光。这样的上帝让一个用大头针戳苍蝇的孩子看起来像个善良的圣人,以至于鸟儿会飞过来栖息在他身上。我在想我离干草堆覆盖在我身上还有多长时间,我想知道上帝一开始为什么会想创造有生命、有思想的生物。如果他需要对着什么东西撒尿,他为何不干脆创造几棵漆树,然后对着它解决呢?或者我想知道可怜的老约翰尼·布林克迈耶的死期还有多远,他去年得了骨癌,之后就不太行了。”

  克莱夫几乎没听到最后那句话,不过在他们回城的路上,他想起来了:那个开着他的父母称之为“杂货店”的而爷爷奶奶都称之为“百货商店”的约翰尼·布林克迈耶,是爷爷晚上唯一会去看望的人……也是晚上唯一会来看望爷爷的人。在回城的漫长途中,克莱夫想起了约翰尼·布林克迈耶,依稀记得他额头上长着一个很大的疣子,走路时总是扶着胯部,他一定是爷爷唯一的真朋友。提到布林克迈耶的名字时,奶奶总是会嗤之以鼻——经常抱怨他身上的气味,奶奶的做法只会让他更加确信这个猜测。

  无论如何,这种想法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因为克莱夫正屏息等待着上帝将爷爷劈死。上帝无疑会这么做,因为爷爷亵渎了神灵。没有人可以称全能的上帝为“卑鄙的老狗娘养的”,或者暗示创造宇宙的那个人比一个把大头针插进苍蝇里的恶毒三年级学生强不了多少,却不受惩罚。

  克莱夫紧张地从那个穿着围兜工装裤的人身边走开了一步,那个人已经不再是他的爷爷,而是成了一根避雷针。现在,随时都会有一道闪电从蓝天上劈下来,“咝咝”作响,劈死爷爷,把苹果树变成火把,向所有人发出这位老人要受诅咒的信号。空中飘过的苹果花会变成类似于父亲周日傍晚在后院烧掉一周的报纸时从焚烧炉里飘出来的炭屑。

  什么都没有发生。

  克莱夫等着,他那可怕的信念正在动摇,这时一只知更鸟在附近某个地方快活地叽叽喳喳起来(好像爷爷只是骂了句脏话),他知道不会有闪电了。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克莱夫·班宁的生活发生了一个微小但根本性的变化。爷爷亵渎神灵却没有受到惩罚,这不会使他成为罪犯或坏孩子,甚至不会使他成为一个“问题儿童”(这个词语最近才流行起来)。然而,克莱夫心中信念的指南针发生了一点点变化,他听爷爷说话的方式立刻改变了。以前,他是“听”那位老人的话,现在他是“聆听”老人的话。

  “你受伤的时光会永远存在,就像是——”爷爷说,“相信我,克莱维,小时候,如果你受伤一周,你最美好的暑假就会恍如一个周末。该死,甚至恍如一个周六的上午!每当我想起约翰尼躺在那里的七个月……那种东西就在他身体里,在他体内,吃他的内脏……天哪,我不该这么对孩子说话。你奶奶是对的。我感觉自己像个懦夫。”

  爷爷低头盯着他的鞋子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他抬起头来,摇了摇头,不是阴沉着脸,而是很轻快,几乎带着幽默的不屑意味。

  “这一点都不重要。我说过我会给你指示,但我却站在这里像条可怜的狗一样吠叫。你知道什么是可怜的狗吗,克莱维?”

  男孩摇头。

  “没关系,以后再跟你说。”当然没有以后了,因为下一次他再看到爷爷,爷爷会躺在一个盒子里,克莱夫猜想,那就是那天爷爷给他的指示的重要部分。老人并不知道他正在给对方指示,这一事实并没有削弱其重要性。“老人就像在调车场的旧火车,克莱维——太多该死的轨道。所以火车在进去之前绕着那该死的扇形车库转了五圈。”

  “没关系,爷爷。”

  “我的意思是,每次我想表达一个意思,都会离题。”

  “我知道,但是离题也很有趣。”

  爷爷笑了。“如果你懂得如何胡扯,克莱维,那你就是一个该死的好艺术家。”

  克莱夫回以微笑,关于约翰尼·布林克迈耶记忆的阴影似乎从他爷爷身上散开了。当爷爷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更有条理了。

  “无论如何!别管那个事了。长时间的痛苦只是上帝额外给你的。你知道一个男人会攒下兰令自行车的优惠券,然后用它们换一些东西,比如挂在他房间里的铜气压表或者一套新的牛排刀吗,克莱维?”

  克莱夫点头。

  “嗯,这就是痛苦的时刻……不过,我想你会说,这更像中了个傻瓜奖,而不是个真正的奖。主要是,当你老了,真正的时间——‘我——漂亮的——小马驹’时间——就变得短暂了。就像你小时候,只是倒了过来。”

  “倒过来。”

  “对。”

  人老了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这超出了这个男孩的理解范围,但他足够聪明,能认同这个概念。他知道,如果跷跷板的一端上升,另一端就必然下降。他推断,爷爷所说的一定是同一个意思:平衡和均势。克莱夫的父亲可能会说:好吧,这是一种视角。

  爷爷又从袋鼠袋里拿出那盒香烟,这次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支香烟——那是盒里的最后一支,还是小男孩看到他抽的最后一支。老人把盒子揉成一团,放回原处。他像点燃另一支烟一样毫不费力地点燃了最后一支。他没有忽视山顶的风;他似乎以某种方式使风失效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爷爷?”

  “这点我不是很确定,反正不是现在。”爷爷说,他把火柴弄湿了,就像之前的那根那样,“这种感觉是慢慢浮现的,就像一只猫慢慢走近一只松鼠。最终你会注意到。当你真的注意到,就已经很不妙了,跟那个叫奥斯古德的男孩数数一样。”

  “那么,会发生什么?你是怎么注意到的?”

  爷爷没有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轻轻敲了敲烟灰。他用拇指敲着香烟,就像一个人敲桌子时发出轻轻的敲击声。男孩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微小的声音。

  “我认为,人们首先会注意到什么都是因人而异的。”老人说,“但对我来说,它始于我四十多岁的时候。我不记得当时的确切年龄,但我记得我在哪里,你可以打赌……在戴维斯药店。你知道吗?”

  克莱夫点头。他们去看望爷爷和奶奶的时候,父亲几乎总会带他和姐姐去那里喝冰激凌苏打水。他父亲叫他们香巧莓三人组,因为他们点的口味从来没有变过:父亲总是点香草味,帕蒂点巧克力味,克莱夫点草莓味。然后父亲会坐在他们俩中间,一边慢慢品尝清凉香甜的美味,一边阅读。帕蒂是正确的:她说当父亲在阅读时,你做任何事情都不会被追究,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但是当父亲把书放在一边,环顾四周时,你就要端坐,规规矩矩的,否则你可能会被狠揍一顿。

  “啊,我当时在戴维斯药店里面。”爷爷继续说,眼睛望向远处的一朵云,那云像一个士兵吹着军号,在春天的天空中迅速飘过,“给你奶奶买点治关节炎的药。已经下了一周的雨了,她疼得要命。我突然看到一家新店开张了。你想不看见都难,它占据了大部分过道,真的。店里贴着面具、黑猫和骑在扫帚上的女巫的剪切画之类的东西作为装饰。他们以前卖的是那种硬纸板南瓜,包装袋里还有橡皮筋。一般是这样的:孩子可以把小南瓜形状从纸板中掰出来,给它涂色或者玩背面的游戏,这样他妈妈就有一下午的消停时间。等完成后,把它挂在门上作为装饰。如果孩子家里太穷,买不起店里的面具;或者家人太笨,用家里的东西无法给他做道具,好吧,你可以把橡皮筋固定,孩子就会戴。过去很多孩子手里拿着纸袋子满镇子乱跑。万圣节之夜,他们就戴着戴维斯药店的南瓜面具,克莱维。当然,他会把糖果都分发出去,都是苏打水柜台旁边的一便士糖果柜台上拿的,你知道我说的那个——”

  克莱夫笑了。他当然知道。

  “——但这是不一样的。这是杂牌的廉价糖果,比如蜡瓶糖、玉米糖、啤酒桶糖和甘草糖。

  “我还以为那个叫戴维斯的老人——那个时候确实有个叫戴维斯的家伙在经营这家店。正是他的父亲开的戴维斯药店,大概在一九一〇年——稍有出入。天哪,我在想,弗兰克·戴维斯在这个该死的夏天结束之前,就把‘不给糖就捣蛋’的玩意拿出来卖了。我突然想到去处方柜台找戴维斯并且跟他说那些。然后,有一部分的我在说:等一下,乔治——是你自己搞错了。我并没有错得离谱,克莱维,虽然已经不是夏天了,我很清楚,就像我清楚我们此刻站在这里一样。看,这就是我想让你明白的——我没有弄错。

  “我不是已经在城里到处找摘苹果的人了吗,我不是已经订购了五百张传单,以便张贴在加拿大边境吗?我不是已经注意到一个叫蒂姆·沃伯顿的家伙了吗?他从斯克内克塔迪来找工作。他有两下子,看上去很诚实,我认为他在采摘季肯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工头。我不是打算第二天就去问他吗?难道他不知道我要去问吗?因为他透露过他要在某某地方某某时间剪头发!我就想,别怨别人,乔治,你看你还年轻呢,怎么就老糊涂了呢?是啊,老弗兰克现在就卖万圣节糖果,确实有点早了。但是夏天呢?已经过去了,我没问题,小家伙。

  “我知道没问题,但是有那么一秒钟,克莱维——或者可能是一连几秒——我觉得当时好像就是在夏天,或者必须是夏天,因为那就是在夏天。明白我的意思吗?没过多久,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九月,但是我确定我觉得……你懂的,我觉得……”他皱起眉头,然后不情愿地说出一个词,他和另一个农民谈话时一般不会使用,免得被指摘为故作清高(要是其他人也懂这个词就好了),“我觉得很沮丧。我只会这么表达。沮丧。这也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看了看男孩,男孩也只是看着他,甚至没有点头,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爷爷为他们俩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大拇指的一侧敲掉了一圈烟灰。这个男孩相信爷爷已陷入沉思,以至于风几乎在替他抽这支烟。

  “这就像走近浴室的镜子,除了刮胡子,什么都不做,只看到你的第一根白发。你明白吗,克莱维?”

  “明白。”

  “好吧。从那以后,所有的假期都是如此。你会觉得他们卖东西卖得太早了,有时你甚至会对别人这么说,尽管你总是很谨慎,免得别人认为你觉得店主很贪婪。是他们有问题,不是你。你明白吗?”

  “明白。”

  “因为——”爷爷说,“男人是能够理解一个贪婪的店主的——一些男人甚至会羡慕,尽管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这么做他们就可以偷奸耍滑。’他们会这么说。就像拉德威克那个屠夫小子,只要能不被发现,他就会把拇指放在天平上;仿佛偷奸耍滑会很有甜头似的。我从来不这么觉得,但我能理解。不过,说一些让别人以为你脑子有毛病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你可能会说诸如‘天哪,我们还没准备好,他们就拿出圣诞树饰品来卖了’这样的话。而且,无论你对谁说这话,他都会说那就像《圣经·福音书》一样是至高真理,但这不是什么真理。我仔细研究过了,克莱维,他们几乎每年都在差不多同样的时候把东西拿出来卖。

  “后来又发生了别的事。可能是在五年后,也可能是在七年后。我想那时候我应该是五十岁左右,不是将满五十岁,就是五十岁出头。不管怎样,我被叫去当陪审员了。真他妈的烦人,但我还是去了。法警让我起誓,问我愿不愿意履行我的职责,我说我愿意,仿佛我一辈子尽职尽责还不够一样。然后他拿出钢笔,问我的地址,我很干脆地告诉了他。然后他问我多大了,我张嘴准备说三十七岁。”

  爷爷仰起头来,笑着看那朵像士兵的云。那朵云的号角部分现在像长号一样长了,已经在两道地平线之间的半途了。

  “爷爷,你为什么会想这么说?”克莱夫以为他已经完全理解爷爷说的话了,但他还不明白这一点。

  “因为我想说出来,因为这是我首先想到的!他妈的!无论如何,我知道这个数字是错的,所以我停顿了一会儿。我想法警或法庭里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好像他们大部分人不是睡着了,就是在打盹,而且即使他们像刚刚被某个寡妇用扫帚打了屁股一样清醒,我也不确定他们能看出来我说错了。有时候一个人想投出一个狡猾的球,他在挥杆前会使出双倍的力气,当时的感觉跟这个差不多。但是,真扯!问一个男人他妈的多少岁了可不像打口水球。我感觉自己傻了。那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如果我不是三十七岁的话。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是七岁、十七岁,或者七十七岁。然后我想起来了,我说了四十八、五十一或者一个其他什么狗屁数字。但是我没想到我会突然忘了自己的年龄,尽管只是一瞬间……嘘!”

  爷爷把香烟扔到地上,用脚后跟踩了踩,然后开始了先灭烟后埋葬的仪式。

  “但那只是开始,克莱维,我的儿子。”他接着说。尽管“儿子”只是爷爷常常故意说的爱尔兰方言,但这个男孩想,我真希望自己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而不是那个人的儿子。“之后,时间先是怠速空转,再加速,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它已经进入高速运转状态,而你是那个驾驶者,跟现在人们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一样。时间之车开得太快了,秋天时把树叶都刮下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季节的变化是最糟糕的。”老人感伤地说,仿佛他没有听到男孩说的话,“四季变换不再只是简单的四季变换。乍一看,仿佛只是妈妈在泥泞的雨季来临之前,从阁楼上取下靴子、连指手套和围巾这么简单。你会认为一个男人会很高兴看到泥泞的季节过去——放屁,我过去一直都喜欢,但是如果你还没有把那台时间的拖拉机从泥泞里拖出来,雨季就过去了,那你就不会高兴了。接着,杨树开始披挂上宽松的睡衣了,参加今年的第一场乐队演唱时,你就不用再戴上夏天的草帽了。”

  爷爷看了看他,讽刺地挑了挑眉毛,好像在期待孩子要求自己给出解释,但克莱夫却笑了,被爷爷说的话逗笑了——其实他知道宽松的睡衣是什么,因为有时候母亲会一直穿着那身睡衣,直到下午五点左右,至少当父亲外出去卖电器、厨具和保险时是这样。当父亲出门在外时,母亲就开始痛饮一番,有时她喝得大醉,以至于到了太阳快落山时都还没有换上其他衣服。有时母亲会出门,让帕蒂照顾他,她自己则去看望一个生病的朋友。有一次他对帕蒂说:“爸爸外出时,妈妈的朋友们更容易生病,你注意到了吗?”然后帕蒂笑了,笑得眼泪顺着她的脸庞流下来,她说,哦!当然,她注意到了,她当然注意到了。

  爷爷的话使他想起,当开学的日子终于开始慢慢临近时,杨树不知怎的也变了。风一吹,杨树底部就变成和母亲最漂亮的睡衣一样的颜色,那是一种银白色,既可爱又有点出乎意料地让人伤感:它象征着你之前以为会永恒的东西的终结。

  爷爷接着说:“然后,你就开始把事情记混了。不会记混太多——还没有像路边的海登老人那样糊涂,谢天谢地,但这仍然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你会迷失方向。这不像忘事,忘事只针对一件事。不是这样的,你记得所有事,但是你把发生的地点全都弄错了。就像我以前很肯定,五十八岁那年,在我的儿子比利在交通事故中丧生后,我摔断了胳膊。这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我可以问查班德牧师。比利跟在一辆运砾石的卡车后面,车速不超过每小时二十英里。当时一块比我给你的怀表表盘还小的石头从卡车后面掉下来,砸在路上后弹了起来,砸坏了我们福特车的挡风玻璃。玻璃溅进了比利的眼睛。医生说他即使能活下来,也会瞎掉一只眼睛,也许两只都会瞎。但是他没有活下来——车子冲出了大路,撞上一根电线杆。电线杆倒下来,砸在汽车顶上,他被烧死了,跟纽约州新新监狱坐过电椅的任何一个杀人狂魔一样。然而,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也只是为了逃过锄地的活而装病,那时我们家还有花园。

  “不过我刚刚说我很确定我的手臂摔断了——我发誓,我记得去参加他的葬礼时,我的手臂上还绑着绷带!萨拉必须先当着家里《圣经》的面,给我看她为我的手臂上的保险文件,我才相信她把事情办妥了;整整两个月之后,等到我们埋葬比利的时候,绷带早就拆了。她说我是个老糊涂蛋,我真想一拳打在她的脑袋上,我生气了,但我生气是因为我感到尴尬,至少我还有理智,没有和她计较。而她生气只是因为她不愿意想起比利。他是我们的宝贝,真的。”

  “嘿!”克莱夫说。

  “这个记混事情的毛病不会变轻。情况更像这样:你去纽约市区,街角有家伙会摆出坚果壳,其中一个坚果壳下面放了一只蜜蜂。他们很肯定你不能指出蜜蜂在哪个坚果壳下面,而你确定你能。但他们偷换得太他妈的快了,每次都把你骗过去了。你只是糊涂了,似乎也没办法。”

  他叹了口气,环顾四周,仿佛要记住那些往事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他的脸上一瞬间流露出极度无助的表情,这既使男孩感到厌恶,也使他感到害怕。他不想有这种感觉,但是他也没办法。仿佛爷爷解开了绷带,给孩子看了一个可怕的疮,就像麻风病一样。

  “好像上周入春了,”爷爷说,“但花朵明天就都要凋落,如果大风继续这么肆虐的话,而且看起来大风他妈的不会停。事情进展那样快时,一个男人无法保持思路清晰。一个男人不能说,再等一两分钟,大老板,等我搞清楚方向!没有人会这么说。坐上时间之车就像进了一辆没有车夫的马车,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所以你怎么看,克莱维?”

  男孩说:“呃,爷爷,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整个听起来就像个傻瓜编出来的。”

  他不是在逗趣,但爷爷又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得脸上又出现了吓人的紫色阴影,这一次,爷爷不仅要弯下身子,把手放在穿着工装裤的膝盖上,还要用一只胳膊搂住男孩的脖子,以防摔倒。如果爷爷的咳嗽和哮喘没有缓下来,他俩准会摔倒,就在那个瞬间,男孩有一种很确定的感觉,血液一定会从爷爷因为大笑而涨得发紫的脸上喷出来。

  “你真逗!”爷爷说着,终于站直了身体,“你真行!”

  “爷爷?你还好吗?也许我们应该——”

  “放屁,不,我不好。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心脏病发作了两次,如果我还能再活两年,没有人会比我更惊讶。但这对人类来说不是什么新闻,孩子。我想说的是,无论是年老还是年轻,快节奏还是慢节奏,只要你记得那匹小马驹,你就能走一条正道。因为当你数数,在每一个数字中间都说‘我漂亮的小马驹’的时候,时间就只是时间。你来做,我跟你说,你记牢了。你不能一直数数——那不是上帝的计划。无论如何,我将跟随那个身材矮小、脸上出油、拘泥于细节的查班德沿着这条正道走那么远。但你要记住,不是你拥有时间,而是时间拥有你。每一天的每一秒,它都以同样的速度在你的身体之外运行。它丝毫不在乎你,但如果你有一匹漂亮的小马驹,那就没关系。克莱维,如果你有一匹漂亮的小马驹,你就能把嘀嘀嗒嗒运行的时间杂种制伏,你就永远不用管这世上的其他奥尔登·奥斯古德了。”

  他弯腰倾向克莱夫·班宁。

  “你明白了吗?”

  “不明白,爷爷。”

  “我知道你不明白。你会记住它吗?”

  “会的,爷爷。”

  爷爷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这孩子有些不自在了,坐立不安。最后爷爷点了点头:“是的,我想你会的。如果我没有这么想,那就该死了。”

  男孩什么也没说。事实上,他无话可说。

  “你接受了指示。”爷爷说。

  “如果我不理解,我不会接受任何指示!”克莱夫沮丧而愤怒地喊道,那种感觉是那么真切、彻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会的!”

  “去他的理解。”老人冷静地说。他又用胳膊搂住男孩的脖子,把男孩拉近——在奶奶一个月后发现爷爷像一块石头死在床上之前,这是他最后一次把男孩拉到身边。她刚醒来,发现爷爷和爷爷的小马驹已经踢翻了爷爷的篱笆,翻过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山。

  顽皮的心,顽皮的心。漂亮,但是有一颗顽皮的心。

  “理解和指示是一对不会接吻的表兄妹。”那天爷爷在苹果树下这么说。

  “那什么是指示?”

  “铭记。”老人静静地说,“你能记住那匹小马驹吗?”

  “能。”

  “它叫什么名字?”

  男孩停顿了一下。

  “时间……我猜。”

  “好。它是什么颜色?”

  这次男孩思考的时间更长。他思绪大开,就像黑暗中的霓虹。“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我也不知道。”老人说着,放开了他,“我认为它没有颜色,而且我认为这不重要。什么重要呢?你知道吗?”

  “知道,先生。”男孩马上说。

  一只闪闪发亮的热切眼睛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男孩的脑海和心中。

  “它是怎样的?”

  “它会很漂亮。”克莱夫·班宁无比确定地说。

  爷爷微笑。“好了!”他说,“克莱夫已经接受一点指示了,那会让他更聪明,也会让我更幸运……或者反过来。孩子,你想吃一块水蜜桃馅饼吗?”

  “想,先生!”

  “那我们还在这里干什么?我们去吃吧!”

  他们走开了。

  克莱夫·班宁从来没有忘记过它的名字,它叫时间;它的颜色,它没有颜色;它的样子,既不丑也不美……只是漂亮。他也从来没有忘记它的本性,它很顽皮;他也没有忘记爷爷在下山的路上说的话,几乎是被抛散、迷失在风中的话:不管它的心情如何,有一匹小马驹总比没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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