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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Pretty Pony 我漂亮的小马驹

  这位老人坐在谷仓的门口,闻着苹果的味道,心想不要再想着抽烟了,不仅因为医生叮嘱过,还因为他一直心颤。老人看着那个愚蠢的狗娘养的奥斯古德把头靠在树上快速地数着数,看着他转身把克莱夫找出来,还哈哈大笑。他的嘴咧得够大,让这位老人可以在脑海中想象他的牙齿正如何腐烂,还可以想象这孩子的口气会是怎样的味道:就像潮湿的地窖深处。尽管这个小崽子可能没超过十一岁。

  老人看着奥斯古德喘息着发出驴叫似的笑声。这个男孩笑得太厉害了,最后不得不弯下腰,把手撑到膝盖上。别的孩子都从藏身处出来一看究竟,当他们看到男孩的时候,也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在晨光中围成一圈站着,笑着他的孙子,老人都忘了他有多想抽烟了。现在他想知道的是,克莱维会不会哭出声。他发现他对这个问题比过去几个月来引起过他注意的任何问题都更感兴趣,包括他自己行将就木这个问题。

  “把他抓出来!”其他人一遍遍地喊道,哈哈大笑着,“抓住他!抓住他!把他抓出来!”

  克莱维只是像农民地里的一块石头一样兀自站在那里,等着戏弄结束,这样游戏就可以继续下去了,尴尬的场面也就过去了。过了一会儿,游戏确实继续下去了。然后到了中午,其他孩子都回家了。老人想看看克莱维会吃多少午餐。事实证明他没吃多少。克莱维只是戳着几块土豆,把他的玉米和豌豆换了个位置,然后给桌子底下的狗喂了一点肉末。老人看着这一切,觉得很有意思。别人跟老人说话的时候,老人也会回复,不过他没太听别人或者自己说了什么。他的心思都在这个男孩身上。

  馅饼吃完后,他想去干点他本不该干的,于是借口说去小睡一会儿。然后他在楼梯上停了下来,因为现在他的心脏就像一台卡了一张扑克牌的电扇,他垂着头站在那里,等着看这是不是最后一次(之前还有过两次)。他发现不是,便上楼去,脱得只剩内裤,然后躺在洁白整齐的床罩上。一方矩形的阳光照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被窗棂投下的影子划分成三个部分。他把手放在脑后,昏昏欲睡地倾听着。过了一会儿,他觉得他听到了男孩在楼下自己的房间里哭泣,然后他想:我应该去管管。

  他睡了一小时,当他起床的时候,女人穿着睡衣在他身边睡着了,所以他把衣服带到走廊上穿好,然后才下楼。

  克莱维就在外面,坐在台阶上,给狗子扔了一根棍子,狗子接住棍子的兴致比男孩扔的兴致还高。狗子(它没有名字,它只是一条狗子)似乎有点茫然。

  老人招呼男孩,叫男孩陪他去果园走走,男孩答应了。

  老人名叫乔治·班宁,是克莱夫·班宁的爷爷。男孩就是从他那里学到了生活中拥有一匹漂亮小马驹的重要性。即使你对马过敏,你也必须拥有一匹。因为如果没有一匹漂亮的小马驹,即便你在每个房间里放上六面时钟,每个手腕都戴上很多手表,重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你仍然永远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这个指示(乔治·班宁不是给出建议,只是给出指示)是在克莱夫玩捉迷藏时被那个白痴奥尔登·奥斯古德抓住的那天发出的。那时候,克莱维的爷爷大概七十二岁,似乎比上帝还老。班宁一家住在纽约特洛伊的镇上,这个地方从一九六一年才开始发展,才免于沦为乡村。

  指示是在西域果园发出的。

  他的爷爷没有穿外套站在风雪中,那不是暮雪,而是暖风中早早绽放的苹果花。爷爷围着围兜,穿着有领衬衣,这件衬衫看上去曾是绿色的,但在洗过几十次、上百次之后,已经褪成了毫无特色的橄榄色。有领衬衣下面,爷爷穿着一件棉质圆领汗衫(当然是有吊带的那种;在那个年代,已经有其他款式了,但是像爷爷这样的男人,最后都会穿吊带汗衫)。汗衫很干净,不过已经变成了旧象牙白色,不再是最初的白色,因为奶奶的座右铭就是:使用使用!养成习惯!物尽其用!好好保管,否则不用!她经常挂在嘴边,也缝到了客厅的绣样上(这大概是这位女士极少数不在的时候,给需要的人传授的生活智慧)。苹果花落在爷爷的长发上,那时候只是半染霜雪,男孩觉得老人在树下很漂亮。

  那天早些时候,他发现爷爷在看他们玩游戏。爷爷一直坐在谷仓门口的摇椅上看着他。爷爷每摇一下,一块板子就会响一下。他就坐在那里,一本书内页朝下放在他腿上,他的手交叠在书本上。他坐在那里,在干草、苹果和苹果酒的幽香中摇来摇去。正是这个游戏让爷爷给克莱夫上了一堂关于时间的课:时间是多么狡猾,一个人应该怎样努力抗争以把每时每刻都掌握在手中;小马驹很漂亮,却有一颗顽皮的心。如果你不看紧漂亮的小马驹,它就会跳过栅栏,消失在你的视野中,你得拿着马勒去追,即使路程很短,也会累得你骨头散架。

  爷爷开始给他上课的时候就说奥尔登·奥斯古德作弊了。他应该把眼睛贴在砧板旁边枯死的榆树后面一整分钟,从一数到六十。这样克莱维(爷爷总是这么叫他,他并不介意,尽管他在想,一旦过了十二岁,他要和每一个这么叫过他的男孩或者男人打架)和其他人就都有机会藏起来。当奥尔登·奥斯古德数到六十时,克莱维还在找地方躲藏;当奥斯古德转过身说“抓到他了”时,他还在棚屋旁边胡乱堆放的苹果板条箱后面扭动着身子——做最后的挣扎。把苹果压成苹果酒的机器堆在昏暗的棚屋中,就像一台刑具。

  “这不公平。”爷爷说,“但是你没有抱怨,这是对的,因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从不抱怨——他们称之为‘抱怨’,因为它不是男人该做的事,甚至也不是一个足够聪明、明白事理或者足够勇敢、做事麻利的男孩该做的事。不过还是得说,这不公平。我现在之所以能说这句话,是因为你当时没有抱怨。”

  苹果花在老人的头发上飞舞,有一片花瓣被他的喉结下面的凹陷处卡住了。它就像一颗漂亮的宝石一样卡在那里,只是因为我们对一些东西的消逝无能为力。但它们美丽非凡,因为它们不能长留:几秒钟之后,它就会被不耐烦地扫开,落在地上,完美地泯然于众多同类中。

  他告诉爷爷,奥尔登已经按照游戏规则数到六十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奥尔登辩解,毕竟奥尔登连找都不用找就“抓住他了”,让他蒙羞。奥尔登——他有时候发疯,会像个女孩一样扇耳光——只需要转过身就能看见他,然后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那棵枯树上,吟诵着神秘而不容置疑的淘汰口号:“我——看——见——克——莱——夫——了,我数一——二——三!”

  也许他为奥尔登辩解,只是因为这样他和爷爷就不用这么早回去,这样他就可以看着爷爷灰白的头发在花瓣雪中向后翻,这样他就可以欣赏挂在老人喉咙底部凹陷处的那颗稍纵即逝的宝石。

  “当然了,他当然数到了六十。”爷爷说道,“现在看看这个,克莱维!铭记于心!”

  爷爷的工装裤上有真正的口袋——算上围兜上的袋鼠袋,一共有五个。但除了臀部的口袋是真的,其他的只是看起来像。它们实际上是缝口,可以顺着往里摸到穿在里面的裤子(在那个年代,里面不穿裤子的想法不会显得可耻,只会显得可笑——这是有点怪的人会做的事)。不可避免地,爷爷工装裤下面穿了一条蓝色牛仔裤。他一本正经地把它称作“犹太裤”,克莱夫认识的所有农民都会用这个词。李维斯牛仔裤要么被称为“犹太裤”,要么被简单地称作“犹裤”。

  他把手伸进工装裤右边的缝里,在里面那条牛仔裤右边的口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拿出一块已经失去光泽的银怀表,出人意料地把它放在男孩的手里。手表的重量来得那么突然,金属表壳下的嘀嗒声是那么活泼,他差点把它摔了下来。

  他看着爷爷,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不会把它丢掉的。”爷爷说,“即使你这么做了,你可能也不会让它停下来——以前它被弄丢过,甚至有一次在尤蒂卡某个该死的啤酒店里被人踩了一脚,它也没有停下来。如果它停摆了,那就是你的损失,不是我的,因为现在它是你的了。”

  “什么?”男孩想说他不明白,不过他没说完,因为他觉得自己明白了。

  “我把它交给你了。”爷爷说,“我一直想交给你,但是如果我把这个写进遗嘱,那我就得不偿失了。因为该死的律师费比这东西本身都贵。”

  “爷爷……我……天哪!”

  爷爷哈哈大笑,然后又咳嗽起来。他弯下腰,一边咳嗽,一边大笑,他的脸变得像李子一样发紫。克莱夫的一阵喜悦和惊奇消失在忧虑之中。他记得在他们来这儿的路上,母亲一遍遍地对他说,别让爷爷受累,因为爷爷病了。两天前,克莱夫小心翼翼地问他得了什么病,乔治·班宁只回答了一个神秘的词。他们在果园谈话的那个晚上,他紧紧地把怀表握在手里迷迷糊糊地睡去,这时候克莱夫才意识到爷爷说的那个词,“嘀嗒”,这不是指什么危险有毒的臭虫,而是指爷爷的心脏。医生已经让他戒烟了,还说如果他试图做任何体力活,比如铲雪或者给花园除草,那么他就有可能会死掉。男孩非常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你不会把它丢掉的。即使你这么做了,你可能也不会让它停下来。”爷爷已经说过了,不过这个男孩已经够大了,他知道有朝一日它会停下来,有朝一日人和表都会停摆。

  他站着,想看看爷爷会不会逐渐停摆,但是最后,爷爷的咳嗽和笑声都消失了,他又笔挺地站着,用左手擦去鼻子上的鼻涕,然后漫不经心地把鼻涕弹开。

  “你真是太他妈的有意思了,克莱维。”他说,“我有十六个孙子孙女,我想只有那么两个人会变成浑蛋,你不在列——尽管你也在第二队列,但你是唯一一个会让我笑得肚子疼的孙子。”

  “我没想让你肚子疼。”克莱夫说,这句话又让爷爷笑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他在开始咳嗽之前抑制住了笑声。

  “把链子在指关节上缠一两圈,如果这会让你觉得轻松一点的话。”爷爷说,“如果你的大脑感觉更轻松,也许你就能更好地集中注意力。”

  克莱夫照爷爷的建议做了,真的觉得好一点了。他看着他手掌中的怀表,被它那灵活的机械装置、水晶表盘上的太阳星、那兀自转着小圈的秒针所吸引。但这仍是爷爷的怀表:这一点他很确定。然后,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片苹果花瓣掠过水晶表盘,又飞走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秒之内,但是它改变了一切。在花瓣掠过之后,一切都改变了。那块表现在是他的了,永远……或者至少等到其中一根针停止转动,无法修理,不得不扔掉的时候。

  “好了。”爷爷说,“你看见秒针转圈了吗?”

  “看见啦。”

  “好,你看着秒针,当它转到顶端的时候,你就对我喊‘开始’,明白了吗?”

  克莱夫点头。

  “好,等它转到这里,你就让她开始,加拉格尔。”

  克莱夫皱着眉头看着手表,表情严肃得像一位数学家在证明一道关键方程式。他已经明白爷爷想让他看什么了,他很聪明,明白证明只是一种形式……但这是一种必须这么展示的形式。这是一种仪式感,就像即使木板上所列的歌都唱完了,布道已全部结束了,人们还是不会离开教堂,直到牧师说完“上帝的恩赐”。

  当秒针在它自己的小表盘上直直地指着十二点时(我的,他感到很惊奇,那是我的怀表里的我的秒针),他用尽全力大喊:“开始!”然后爷爷开始用一种油滑的语速数数,就像一个卖可疑物品的拍卖商那样,试图在他那些昏昏然的观众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受到欺骗并且勃然大怒之前,将这些物品高价脱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爷爷念着,激动中,他脸颊上粗糙的斑点和鼻子上紫色的大血管又凸显出来。他以胜利的嘶哑呼喊结束了“唱数”:“五十九,六十!”就在他说最后这个数的时候,怀表的秒针刚好越过了第七道黑线,三十五秒。

  “多久?”爷爷喘着气用手揉着胸口问道。

  克莱夫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望着爷爷说:“数得真快,爷爷!”

  爷爷拍起手来,刚才他还在用手按摩胸口做着一个“出去”的手势,不过他笑了。“还没有奥斯古德那个臭小子一半快。我听到那个小畜生数到了二十七,下一个数就是四十一。”爷爷盯着他,他的眼睛是深秋的蓝色,和克莱夫的地中海棕色完全不一样。他把一只粗糙的手放在克莱夫的肩上。因为关节炎,那只手变形了,但男孩仍能感觉到里面沉睡的那股活力,就像被关掉的机器里的电线一样。“你记住一件事,克莱维:时间与你能数得多快无关。”

  克莱夫慢慢点头。他不完全理解这句话,但是他想他有了一点很模糊的概念,就像云朵缓缓掠过草地留下的阴影一样。

  爷爷把手伸进工装裤围兜上的口袋里,拿出一包未经过滤的酷尔香烟。很明显爷爷根本没有戒烟,不管他有没有心脏疾病。不过,在男孩看来,爷爷似乎已经大幅减少抽烟次数了,因为这个酷尔的烟盒看起来饱经沧桑;它逃过了大多数烟盒的命运:在早餐后被撕开,三点时被捏成一团、扔进排水沟。爷爷翻了一遍,拿出一支几乎和烟盒一样弯的香烟。他把它塞进嘴角,把烟盒放回围兜口袋里,拿出一根火柴,熟练地用那厚厚的黄色指甲划开,火柴“啪”地一声燃了起来。克莱夫看着,神情就像一个孩子着迷地看着魔术师空手拉出一条纸牌。用指甲划燃火柴总是很有趣,但最令他惊讶的是火柴没有熄灭。尽管山顶刮着大风,爷爷还是能把手捧成杯状护着火苗从容地点烟。他点燃了烟,然后摇晃着火柴,就好像他用简单的意志力抵消掉了风的作用力。克莱夫仔细地看了看香烟,没有看到白色的烟头上有烧焦的黑色痕迹。那么,他的眼睛并没有欺骗他;爷爷从一束笔直的火焰中取光,就像一个人从一间关着的房间里的蜡烛上取光一样。这简直就是一种魔法。

  爷爷把香烟从嘴里拿了出来,把拇指和食指伸进嘴里,有一刻很像准备打着呼哨唤狗或拦出租车。但他转而又把弄湿了的手指抽出来,贴在火柴头上。男孩不需要解释;在乡下,对爷爷和他的朋友们来说,比突如其来的霜冻更可怕的是火灾。爷爷把火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当他抬头看到男孩盯着他时,他误会了令男孩着迷的东西。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他说,“我不是叫你撒谎,甚至也不会要求你这么做。如果你奶奶让你老实回答——‘那个老东西在那里抽烟了没有?’——你就说实话,告诉她我抽了。我不需要一个孩子为我撒谎。”他没有笑,但是他那精明斜睨的眼神让克莱夫觉得自己参与了一个似乎友善、无罪的合谋。“不过,之后如果你奶奶让我老实说当我把怀表给你时,你是否白白接受了好意,我会看着她的眼睛说:‘没有,女士,他真诚地道谢了,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

  现在轮到克莱夫放声大笑了,老人咧嘴一笑,露出了他仅存的几颗牙齿。

  “当然,如果她什么都不问,我想我们也不必主动说什么……对不对啊,克莱维?这样可以吗?”

  “可以。”克莱夫说。他不是一个容貌出众的男孩,而且也变不成女人眼里的英俊男人,但是当他理解了老人说话的艺术的时候,他变得很俊美,至少在那个时候很俊美。爷爷把他的头发揉乱了。

  “你是个好孩子,克莱维。”

  “谢谢你,先生。”

  他的爷爷站在那里沉思,他的酷尔香烟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在燃烧(烟草很干燥,尽管他自己没有抽几口,但是山顶的风在贪婪地抽着),克莱夫想,老人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很遗憾,他喜欢听爷爷说话。爷爷说的话总是让他吃惊,因为它们几乎总是鞭辟入里。他的母亲、父亲、奶奶、唐叔叔都说过一些他应该牢记在心的话,但那些话很少在理。比如,“英俊就是英俊”——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一个姐姐叫帕蒂,比他大六岁。他懂帕蒂说的话,但是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说出来的话大部分都很愚蠢。其余的时候,她是通过恶狠狠地掐他进行交流,其中最过分的一招,帕蒂称之为“彼得掐”。她告诉克莱夫,如果他敢跟别人说起“彼得掐”,她就弄死他。帕蒂总是跟别人说,她要弄死谁;她有一个杀人名单,可以和谋杀公司相媲美。这会让你想笑,但如果你仔细看她那张瘦削、阴沉的脸,你就明白她是认真的。当你看到真实的东西时,你就失去了笑的欲望。不管怎样,克莱夫是这样的。你必须当心她——她说起话来很傻,但事实绝非如此。

  “我不要约会。”不久前她在吃晚饭时宣布——事实上,大约在那个时候,男孩通常会邀请女孩参加乡村俱乐部的春季舞会或高中的舞会。“我永远不会约会,我也不在乎。”她从盛着热气腾腾的肉和蔬菜的盘子上方睁大眼睛轻蔑地看着他们。

  克莱夫透过热气看着姐姐平静又有点可怖的脸颊,想起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当时地面还有积雪。他光着脚走过楼上的走廊,因此她没有听见他过来了。他往浴室里看了看,因为门是开着的——他完全不知道讨厌鬼帕蒂在里面。眼前的一切把他吓呆了。如果她的头稍微往左偏一点,她就会看见他。

  不过她没有转头。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就和常常被人翻阅的福克斯·布兰尼根的《模特之趣》里面的苗条女郎一样,她的浴巾堆在脚边。然而,她不是个苗条的女孩——克莱夫知道这一点,帕蒂也知道——从她的表情就可得知。泪水从她长满粉刺的脸颊上滚落,大颗大颗的,但是帕蒂没有出声。最后克莱夫的自我保护本能终于回来了,蹑手蹑脚地走开了。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更不用说帕蒂本人了。他不知道她如果知道她的小弟弟看到了她光屁股的样子会不会气疯,但他很清楚,当他看到她号啕大哭时,她会有何反应(尽管她当时是一声不吭地号啕大哭);她一定会杀了他的。

  “我认为男孩子都是笨嘴拙舌的,而且大部分男孩闻起来都像变质的白软奶酪。”那个春夜,帕蒂这么说,她把一叉子烤牛肉塞到嘴里,“如果有哪个男孩约我,我会哈哈大笑。”

  “你的想法会变的,帕蒂。”爸爸说,他嚼着烤牛肉,头也不抬,继续看着他盘子旁边的书。妈妈已经不再试图劝阻他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了。

  “不,我不会变的。”帕蒂说,克莱夫知道她不会的。帕蒂说过的话,大部分都是认真的。这件事克莱夫发现了,但是他的父母没有发现。他不确定她是不是认真的——真的不知道,关于他如果泄露“彼得掐”的事情,她就要杀了他这件事,不过他可不会冒险。尽管她没有真的杀了他,她也会找到一些令人惊叹又不着痕迹的方法来伤害他,这是肯定的。除此之外,有时候“彼得掐”并不是真的掐,更像是帕蒂在抚弄着她的混血小狮子狗布朗迪。他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他有错在先,但是他有一个秘密绝对不会告诉她:有些“彼得掐”,用手抚弄的那些,其实感觉还不错。

  爷爷张嘴的时候,克莱夫觉得他会说“该回去了,克莱维”,但他告诉男孩:“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如果你想听的话。不会花很长的时间,你想听吗,克莱维?”

  “当然,先生!”

  “你真的想听,对吗?”爷爷若有所思。

  “当然,先生!”

  “有时候我会想,我应该把你从你父母那里偷过来,永远把你留在身边。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大部分时候你都在我身边,那么我将永远活着,不管这该死的心脏是否生病。”

  他把酷尔香烟从嘴边拿开,扔到地上,用穿着工作靴的脚把烟头踩灭,他在地上扭动着脚跟,然后用鞋跟把松动的土盖到上面,确认烟头是否真的熄灭了。当他抬头再次看着克莱夫时,眼睛炯炯有神。

  “我很久都不给别人提意见了。”他说,“我想有三十多年了。我之所以不再这么做了,是因为我发现只有蠢人才提意见,只有蠢人才采纳意见。而指示……指示则是另一码事。一个聪明的男人偶尔会给出指示,聪明的男人——或者男孩——也会偶尔听取指示。”

  克莱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盯着爷爷。

  “有三种时间。”爷爷说,“尽管它们都是真的,但只有一种,是真正真实的。你要确保你了解这三个种类,并且总是能把它们区分开来。你明白吗?”

  “明白,先生。”

  爷爷点头。“如果你说‘不明白,先生’,我就打你屁股,然后把你带回农场。”

  克莱夫低头看了看被爷爷弄脏的烟头,满脸通红,满心自豪。

  “当一个人只是一个小人物的时候,就像你一样,时间是很漫长的。举个例子,五月到来的时候,你觉得学校永远不会放假,六月中旬永远不会到来。是不是这样?”

  克莱夫想起那种昏昏欲睡、粉笔味浓厚的上学时间,他点点头。

  “当六月中旬终于到来,老师给你成绩单,放你自由的时候,你又觉得永远不会开学。是不是这样?”

  克莱夫想起那几天的高速公路,使劲地点了点头,脖子都快断了。“朋友,是这样的!我是说,爷爷。”那些日子,所有那些日子,绵延到六月和七月的平原,越过难以想象的八月的地平线。多少个日子,多少个黎明。多少个午间,午餐都是腊肠三明治配芥末、生洋葱片和一大杯牛奶;母亲则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端着一杯仿佛喝不完的葡萄酒,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多少个平淡的午后,汗珠从他短树篱似的发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时;当他注意到自己那团影子已经长成一个男孩时,总会惊讶不已。多少个无尽的黄昏,当他玩着捉迷藏、雷德洛夫游戏或者夺旗游戏时,汗水蒸发无踪,只在脸颊和前额留下类似须后水的味道。在七月的一个凉爽的傍晚,暮色四合,自行车链条完美地卡进齿轮时发出咔嗒声,路上闻得到金银花、冷却的沥青、绿叶和刚割过的草地的清香。在某个孩子家的步行道上,孩子们在拍打着棒球卡,大家庄严而做作地交换卡片之后,继续讨论着,直到那一声叫喊“克莱——夫,吃晚饭”终结了这一切。那一声叫喊总是如期而至,却也总是令人惊讶,如同那团影子一到下午三点左右就会变成一个黑色的男孩身影,跟着他在街道上奔跑;到了大约五点,那个固定在脚边的男孩身影又变成了一个男人的身形,尽管异常瘦削。天鹅绒般的夜晚总是伴着电视,父亲一本接一本地读书,不时会发出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他从不倦于读书;字,字,字,他从来不倦于词句。有一次克莱夫本想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却失去了勇气);母亲偶尔起身走进厨房,身后跟着姐姐焦虑、愤怒的目光和他自己好奇的目光;母亲往玻璃杯倒东西时,杯子会发出轻微的撞击声。上午十一点之后,玻璃杯就没有空的时候(父亲一直都在低头看书,不过,克莱夫觉得父亲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知道;有一次,他告诉帕蒂这个想法,帕蒂说他是个愚蠢的骗子,而且给了他一记“彼得掐”,让他疼了一整天)。太阳落山之后,蚊子撞在纱窗上发出的嗡嗡声似乎尤其吵闹。就寝时间的规定太不公平了,却又不可更改,所有的争论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父亲的吻很粗鲁,带着烟草味;母亲的吻则更加轻柔,带着酸酸甜甜的酒香。姐姐对母亲说,她应该等父亲到街角的小酒馆去喝两杯啤酒,在吧台上方的电视上看摔跤比赛之后才上床睡觉;母亲则告诉帕蒂要听话——这种对话的内容令人沮丧,但它从不出乎预料,这倒令人宽慰。萤火虫在黑暗中闪烁,他迷迷糊糊地进入黑暗的睡梦中时,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然后第二天又是一样,但又不是完全一样。夏天,那就是夏天。夏天不只是看起来很漫长,它的确很漫长。

  爷爷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想从男孩棕色的眼睛中读懂一切,了解这个男孩永远不知该如何倾吐的一切,那些男孩说不出口的事情,因为他的嘴永远无法说出他内心的想法。然后爷爷点了点头,好像想证实这个想法。突然,克莱夫害怕爷爷会说些柔和、安慰和无意义的话,破坏一切。当然,爷爷会说:这些我都理解,克莱维——你知道,我自己也曾是个男孩。

  但爷爷没有这样做,克莱夫明白,一时间他觉得害怕这种可能性的想法很愚蠢。更糟糕的是他的不信任。因为这是爷爷,爷爷从不像其他大人那样经常说些废话。爷爷不会温柔地说安慰话,而是带着客观的确定性说话,就像一名法官宣判死刑。

  “一切都变了。”爷爷说。

  克莱夫抬起头来看着他,对这个想法有点担心,但他非常喜欢这个老人的头发披散在头上的狂野样子。他想,如果爷爷真的知道上帝的真相,而不只是猜测,那么他看上去就会像牧师一样。“时间也是?你确定?”

  “是的。当你到了一定的年龄——大约十四岁,我想,大多数情况下,当人类的两个组成部分继续前进,犯了发现彼此这个错误——时间就开始成为真正的时间,真真正正的时间。它不会像过去那样漫长,也不会像将来那样短暂。是这样的,你知道。但在你生命的大部分时间中,那才是主要的真真正正的时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克莱维?”

  “知道,先生。”

  “那么听我的:真真正正的时间是你漂亮的小马驹。跟我说:‘我漂亮的小马驹。’”

  克莱夫感觉自己很傻,想知道爷爷让他这么做是不是事出有因(就像唐叔叔说过的“逗你玩”),克莱夫跟着爷爷说了一遍。他等着老人哈哈大笑:“孩子,我真的在逗你玩,克莱维!”但是爷爷只是淡淡地点点头,显得一点都不蠢。

  “我漂亮的小马驹。如果你如我所认为的那样聪明,这几个字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漂亮的小马驹,这就是时间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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