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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猎物的行踪,迪斯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但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夜航员的游刃有余。在缅因州和马里兰州,杀人前他真的逗留了一会儿。他唯一的一次留宿发生在奥尔德顿,那是他在杀了克莱尔·鲍伊两周后去的地方。

  奥尔德顿的湖景机场比坎伯兰县机场还小——一条未铺沥青的跑道,一个Ops/UNICOM组合,其实就是一个刚涂了点油漆的小棚子。没有着陆进场系统,但有一个巨大的天线接收器,这样的话,在这个地方着陆的农民就不会错过《墨菲·布朗》或者《幸运之轮》之类真正重要的东西了。

  迪斯很喜欢一点:未铺沥青的那条跑道就跟缅因州的那条一样平坦。我能适应这条跑道,迪斯想着,干脆利落地把飞机降到路面上,开始减速。没有落到沥青路面上发出的巨大撞击声,也没有能让飞机落地后自转的大坑……是的,我能很轻松地适应这条跑道。

  在奥尔德顿,没有人伸手要总统或者总统朋友们的肖像。在奥尔德顿,整个镇子——不到一千人——都很震惊,而不仅仅是那几个兼职人员,他们和死了的巴克·肯德尔一起管理湖景机场,几乎像做慈善一样(当然了,一直在亏损)。不过真是没什么人可以采访,甚至没有埃兹拉·汉农那样的货色。汉农有点老眼昏花,迪斯想着,但至少还有点用。

  “一定是个很强大的人,”其中一个兼职人员告诉迪斯,“老巴克,死在两点二十分左右。大部分时候他都很好相处,但如果真惹到他了,那够你喝一壶的。两年前在波基浦西的嘉年华上,我看到他在拳击台上打倒一个人。那种打法当然是犯法的,但巴克缺钱,他需要支付他那架小型派珀飞机的费用,所以就去打拳击赛了。得了两百美元,都给了贷款公司。我猜,再晚两天,贷款公司可就要来收他的坐骑了。”

  兼职人员摇了摇头,看上去很是郁闷,迪斯希望自己提前拿出了相机。《内部看法》的读者会乐于见到那张长长的、长满皱纹的、悲痛的脸。迪斯在心里记下,要去找找死了的巴克·肯德尔有没有养狗。《内部看法》的读者也乐于见到死者养的狗的照片。把照片挂到死者房子的门廊上,附上文字“巴菲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或其他类似的话。

  “真的很可惜。”迪斯同情地说。

  兼职人员叹了口气,点点头。“杀人犯肯定是从背后偷袭的。我觉得这是唯一可能的情况。”

  迪斯不知道杰勒德·巴克·肯德尔是从哪个方向被袭击的,不过他知道这一次,受害者的喉咙没有被割开,只有洞,“德怀特·伦菲尔德”可能用来吸血的洞。但有个奇怪的事实,根据验尸报告,洞分布在脖子两侧,一个在颈静脉上,一个在颈动脉上。不是贝拉·卢戈西时代那种谨慎小心的小咬痕,也不是克里斯托弗·李那种略带血腥的风格。验尸报告里写着厘米数,不过迪斯可以把数字转换成实物大小,而莫里森则有莉比·葛兰妮特喋喋不休地向他解释,验尸官干巴巴的语言只能揭示出部分事实:要么这杀人犯的牙齿大得和深受《内部看法》读者喜爱的野人大脚一样,要么他用了更不浪漫的钉子和锤子弄出了这俩洞。

  《致命夜航员刺穿受害者后吸其鲜血》,两人在同一天的不同地方想到了同样的标题。不错。

  夜航员曾在七月二十三日晚上十点半多请求在湖景机场降落。肯德尔同意了这一请求,记下了迪斯非常熟悉的飞机尾号:N101BL。肯德尔还记下了“飞行员名字”是“德怀特·伦菲尔德”,以及“飞机品牌和型号”是“赛斯纳天空大师337”。没有提到涂红,自然也没有提到飞扬的蝙蝠翼斗篷,那件里衬红得像消防车、外面黑得像土拨鼠屁眼的斗篷,不过迪斯还是对这两点很确定。

  夜航员在十点半后不久飞进了奥尔德顿的湖景机场,杀了强壮的巴克·肯德尔,吸了他的血,然后在某个时候又开着他的飞机走了,第二天凌晨五点,詹娜·肯德尔来给丈夫送现做的华夫饼,结果发现了他被吸干的尸体。

  迪斯站在快散架的湖景机场塔台外,思考所有这些信息。他突然意识到,一个献血的人最多能得到一杯橙汁和一句谢谢,而一个拿走血的人——确切地说是吸血——却能成为标题。他把剩下的烂咖啡倒在地上,走回自己的飞机,准备向南飞去马里兰时,突然想到上帝的手在完成自己这部创世大作的时候可能稍微抖了一下。

  现在是离开华盛顿国家机场两小时后,情况急转直下,而且非常突然,让人震惊。跑道灯全灭了,不过迪斯看到那还不是所有灭了的灯——威尔明顿一半的灯,以及赖茨维尔海滩所有的灯也都灭了。盲降系统还在,但迪斯抓起麦克风大喊“怎么了?说话,威尔明顿!”时,对方毫无回应,只有静电的“刺刺”声,混杂着如遥远幽灵般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试图把麦克风插回去,可没插上,掉到了驾驶舱的地上,拉长了连着的缠成一团的电线。迪斯直接忽略了它。抓起麦克风大喊完全就是飞行员的本能。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跟他清楚地知道太阳从西边落下一样……很快,太阳就要下山了,之前肯定有一道闪电直接打到了机场附近的变电站。现在的问题在于还要不要继续降落。

  “你已经得到许可了。”一个声音说。另一个声音立刻(还很正确地)回应说这逻辑纯粹就是扯淡。你还在学习开飞机的时候学过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逻辑和书本都让你考虑另一种办法,试着联系空中交通管制。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降落会导致违规,交大量罚款。

  另一方面,现在——立刻——不降落,会让他失去夜航员的踪迹,也可能会丢掉一条(或很多条)人命,但是迪斯基本上没把这两点算作相同之事,直到一个想法像闪光灯一样在他脑子里闪现,这个灵感就和他的大多数灵感一样,是黑体加粗的:

  英雄记者从疯狂的夜航员手下拯救了_____(填入一个数字,要尽可能地大,考虑到易轻信人群数量的巨大)。

  不管了,老农约翰。迪斯想,继续朝着34号跑道降落。

  下面的跑道灯突然又亮了,好像在同意他的决定,然后又灭了,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一些蓝色残像,后来变成了腐烂的鳄梨那种恶心的绿色。接着无线电里传来的诡异静电声消失了,老农约翰尖叫着:“改变左舷航向,N471B;皮德蒙特,改变右舷航向;天哪,哦,天哪,半空,半空中——”

  迪斯自我保护的本能完全被激活了,就跟他在灌木丛里闻到血的味道时一样。他甚至没看见皮德蒙特727的频闪灯,老农约翰刚说完第二个字,他就紧紧地握住操纵杆——忙着让飞机尽可能地向左倾斜。迪斯很乐意去验证这一事实,如果他能从这要命的风暴中活下来。一瞬间,他看到、感觉到头上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擦过,紧接着比奇55就遭到了剧烈撞击,相比之下,之前的气流波动简直像挠痒痒一样。他上衣口袋里的香烟飞了出去,掉得到处都是。半明半暗的威尔明顿天空疯了一样歪歪斜斜。他感觉自己的胃正拼命把心脏挤出喉咙、挤进嘴里,口水沿着一侧脸颊哗哗流下,像孩子“嗖——”地滑下一条抹了油的滑梯。地图跟鸟一样乱飞。机舱外因飞机喷气和自然雷电而轰隆巨响。四人座上的一个玻璃窗向内爆裂了,一阵强风冲了进来,尖叫着把一切没有固定住的东西吸进了那风暴里。

  “回到原先指定的高度,N471B!”老农约翰尖叫道。迪斯意识到自己刚刚毁了一条价值两百美元的裤子——他尿了。不过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老农约翰肯定被吓出一卡车屎了,这对他是不小的安慰。不管怎么说,至少听起来是那样的。

  迪斯随身带着一把瑞士军刀。他从右裤袋里掏出军刀,左手把着驾驶盘,把军刀刺入左肘上方,血流了出来。紧接着,他在左眼下方浅浅划了一刀。他折起刀,把它塞进门上装了松紧带的地图袋里。以后要清理一下,他想。如果我忘了,那麻烦可就大了。不过他知道自己不会忘,一想起夜航员逃脱的那些惩罚,他就觉得自己会没事的。

  跑道灯又亮了起来,这次最好一直亮下去,他希望着,虽然灯光明暗的方式说明现在灯由发电机供电。他再次沿着34号跑道降落,血沿着左脸淌下,流到了嘴角。他舔了舔嘴角,吮了点血,吐出一口混着血的粉红色口水,吐在瞬时垂直速度指示器上。从来不错过任何一个小计谋,只要紧跟本能,总能找到正确的出路。

  他看了看表,离日落只有十四分钟了。这么一来,时间就太紧了。

  “上升,比奇!”老农约翰喊道,“你聋了吗?”

  迪斯直直地盯着跑道灯,用手摸索麦克风,先摸到了缠在一起的线,又顺着线拿到了麦克风,抓在手里按下了启动键。

  “听好了,你这该死的浑蛋,”他说,龇牙咧嘴的,露出整个牙床,“我差点撞上727,把自己搞成草莓果酱,就因为你那他妈的发电机没有及时发电,害得我没法跟空中交通管制建立通信联系。我不知道这架飞机上有多少人错过了变成草莓果酱,但我敢保证你错过了,机组人员也错过了。你们这群人还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机长够聪明,给飞机整了个阿勒曼德舞曲,紧急右转,我够聪明,配合着来了个互绕步!不过我的飞机和我的身体都受到了损害。你最好现在就给我降落许可,不然我就直接降了。唯一的区别是如果我没有许可就降落,那你得跟我一起出席联邦航空局的听证会。可在此之前,我保证你的头和身体会分家。明白了吗,长官?”

  一阵漫长、静止般的沉默,然后传来很小的声音——完全不像老农约翰之前热情满满的“嘿,兄弟”:“允许你降落在34号跑道上,N471B。”

  迪斯笑了,沿着34号跑道降落。

  他又打开麦克风,说:“刚刚有点激动了,态度不好,还大声嚷嚷,对不起。差点要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没有来自地面的回应。

  “好吧,去他妈的。”迪斯说,然后继续下降,忍住了瞥一眼手表的冲动。

  迪斯一贯冷酷无情,他也为此骄傲,但欺骗自己毫无意义,他在杜弗瑞看到的东西吓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夜航员的飞机在坡道上又停了一整天——七月三十一日,不过这真的只是恐怖的开端。血才是深受《内部看法》的忠实读者所喜爱的,这倒本该如此,永远都是如此,阿门,阿门。但迪斯越来越确定,血(在老雷和埃伦·萨茨的案子里,连血都没有)只是整个故事的开端,血的下面才是幽暗诡谲的大洞。

  迪斯在八月八日到了杜弗瑞,正好比夜航员晚了一周时间。他再次好奇那个蝙蝠朋友在不杀人的时候去了哪里。迪士尼乐园?布希公园?或者去亚特兰大看勇士队的比赛?这些东西目前都是小事,因为还处在追踪阶段,不过到了后期就重要了。事实上,这些东西会成为新闻工作者的汉堡帮手,把夜航员的故事扩展一下,就可以再撑几期,让读者们在消化完大块肉后还能再回味一会儿。

  这故事里有大洞——读者可能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黑暗地方。这听起来很疯狂,很老生常谈,但当迪斯拍了杜弗瑞发生了什么的照片时,他开始信了。这意味着故事的一部分永远都不会见报,不只是因为隐私问题。一旦出版那部分,迪斯唯一的铁律就会遭到破坏:绝不相信你出版的东西,绝不出版你相信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正是这条铁律帮他保住了自己的理智和清醒,要知道,很多同行都“疯”掉了。

  为了换换环境,他降落在华盛顿国家机场——一个真正的机场,然后租了一辆车,开了六十英里去杜弗瑞,因为没有雷·萨茨和他妻子埃伦就没有杜弗瑞机场。除了埃伦的姐姐雷琳,这夫妻俩基本上就是整个工作组了,而雷琳是个相当不错的女机械师。机场里只有一条沥青跑道(为了减少尘土,抑制杂草生长),控制台不比建在拖车上的小屋大多少。萨茨夫妇就住在小屋里。两个人都退休了,退休前都是飞行员,据说都顽强得跟钉子一样。他们感情很好,结婚快五十年了还深陷爱河。

  迪斯进一步了解到,萨茨夫妇严密监控进出的私人飞机,他们以个人名义对毒品宣战,因为他们唯一的儿子由于走私毒品死在了佛罗里达大沼泽地。当时他试图降落在一片看似畅通无阻的水域,驾驶着偷来的比奇18飞机,装载了超过一吨的毒品。水域确实畅通无阻,除了一个树桩。飞机撞上树桩,翻在水里,炸了。道格·萨茨飞出驾驶座,浑身焦黑,冒着烟,但极有可能还活着,虽然只有他那悲伤的父母愿意相信。是鳄鱼吃了他。一周后,缉毒局工作人员找到他时,发现他只剩了支离破碎的骸骨,几块爬满蛆虫的肉,一条焦了的CK牛仔裤,一件保罗·斯图尔特运动外套。外套的一个口袋里装了两万多美元的现金,另一个口袋里装了差不多一盎司来自秘鲁的片状可卡因。

  “是毒品和该死的毒贩子害死了我的孩子。”雷·萨茨屡次说起这句话,而埃伦·萨茨只愿成倍地说。她对毒品和毒贩子的恨意绵绵不绝,只有因儿子被那些人引诱后所产生的悲痛和困惑能与之一较高下。这一点迪斯已经听到很多次了(他觉得有点搞笑,在杜弗瑞,大家几乎一致认为老萨茨夫妇死于帮派谋杀)。

  自从儿子死了,萨茨夫妇就紧盯着任何与毒品有关的人或事,只要看上去跟贩毒有点关系就会被他们盯上。马里兰州的州警有四趟得到的是错误警报,去了之后什么事都没有。不过州警并不怪他们,因为另有三次小的和两次极大的情况完全属实。最近一次是三十磅来自玻利维亚的纯净可卡因走私案。这样可以让人平步青云的好案件能成功地让你忘记过去的一些错误警报。

  七月三十日晚深夜,赛斯纳天空大师来了,它的编号和外形描述已经传遍了全国的每一个机场,包括杜弗瑞机场。这架赛斯纳上的飞行员自称是德怀特·伦菲尔德,来自特拉华州贝肖尔机场,而该机场从不知有个叫伦菲尔德的飞行员或者机尾编号为N101BL的天空大师飞机。这是一架几乎可以肯定飞行员就是杀手的飞机。

  “如果他飞到我们这儿来,这会儿早就在监狱里待着了。”贝肖尔机场的一个控制员在电话里如是说,不过迪斯怀疑其真实性。是的,非常怀疑。

  夜航员在晚上十一点二十七分降落在杜弗瑞。这名“德怀特·伦菲尔德”不但在萨茨夫妇的飞行日志上签了字,还接受了雷·萨茨的邀请,到他们的拖车上喝了杯啤酒,一起看了电影《枪声硝烟》的重播。第二天,埃伦·萨茨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杜弗瑞发廊的老板。发廊老板塞利达·麦卡蒙自称是死了的埃伦·萨茨的闺密之一。

  迪斯问她那天埃伦看起来怎么样,塞利达顿了顿,然后说:“梦游一样。像个犯花痴的高中少女,她差不多都七十岁了。脸红得不得了,我还以为是打了腮红呢,到开始烫头才发现原来是脸红。然后我看出来她就是……你知道……”塞利达耸了耸肩。她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表达不出来。

  “亢奋。”迪斯建议道。塞利达大笑起来,拍了拍手。

  “亢奋!对了!你还真是个作家呢!”

  “哦,我写起来就跟变异物一样灵活。”迪斯说着笑了一下,暗自希望是个快乐温暖的笑容。他曾不断练习这个表情,现在还在继续频繁地练习,对着纽约一所被称为家的公寓里的镜子,对着旅店和汽车旅馆他那真正的家里的镜子。似乎起作用了——塞利达给出了很积极的反应,然而,事实却是迪斯一生中从没感到过自己是快乐的或者温暖的。在儿童时期,他觉得这些情绪是完全不存在的,只是伪装而已,是社会习俗。后来他觉得自己错了,大多数被他当作“《读者文摘》心情”的情绪是真实的,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此。可能连爱,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大馅饼,也是真的。毫无疑问,他无法亲自感受到这些情绪是一大遗憾,但还没到世界末日的程度。毕竟,得癌症、感染艾滋病、大脑记忆受损之类的还大有人在。这么一看,你就立马觉得被剥夺让人亲亲抱抱的情感冲动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只要能时不时地牵动面部肌肉到正确的位置上,就万事大吉。这一操作不会带来痛苦,而且很简单。如果你能记得尿完拉上拉链,显然也能记得在需要的时候来个微笑,让它看上去温暖可人。这么多年来,他还发现,一个理解的微笑是世界上最好用的采访工具。有几次,他内心有个声音问,他自己的内部看法是什么,但迪斯不要自己的所谓内部看法。他只想写下故事,拍出照片。他擅长写作,过去是,将来也是。他知道这点,不过还是更喜欢拍照。他喜欢触摸自己的照片,喜欢看着相机把人定格下来,不管上面是向世界展示了自己真实的表情,还是可以轻易被识破的、不可否认的面具。他喜欢人们吃惊和恐惧的表情。这是最好的表情,有种被抓个正着的感觉。

  如果你继续问,他会说照片提供了所有他需要的内部看法,不过这个问题跟本案毫不相干。相干的是夜航员,他的小小蝙蝠兄弟,他是如何在一周,甚至更早之前跳着华尔兹闯入雷和埃伦的生活的。

  夜航员走下飞机,走进了他们的办公室,墙上还挂着联邦航空局的红色通缉令。上面说最近有个开赛斯纳天空大师337、飞机编号为N101BL的危险男人,疑似已经杀了两个男人。上面还说,这个人有可能自称德怀特·伦菲尔德。天空大师降落了,德怀特·伦菲尔德登记了名字,而且几乎可以确定他第二天在飞机上过了一天。老萨茨夫妇干吗去了?他们不是目光敏锐吗?

  萨茨夫妇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不过迪斯后来发现“什么也没做”不完全属实。雷·萨茨当然做了点什么,他邀请了夜航员进门,和他们一起看老电影《枪声硝烟》,还喝了啤酒,就像招待老朋友一样。然后第二天,埃伦·萨茨去了趟发廊,这让老板塞利达感到很惊讶,因为通常情况下,埃伦的到访跟钟表发条一样有规律,而这次,她来得比常规时间早了至少两周。要求也非常明确,不但要像平时那样修剪,还要烫染。

  “她想看起来年轻了一点。”塞利达告诉迪斯,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一滴眼泪。

  但是比起她丈夫,埃伦的反常表现简直就是小儿科。他给华盛顿国家机场的联邦航空局打了电话,要求他们发布一则航行通告,把杜弗瑞机场从现行的航空网中移除,至少暂时移除。换言之,他拉下帘子,把店关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在杜弗瑞的德士古加油站停了一会儿,告诉诺姆·威尔逊——加油站老板——他觉得自己得流感了。诺姆说他觉得这可能是真的——雷看上去确实苍白憔悴,一下子变得比实际年龄还老。

  那天晚上,这两名警觉的缉毒员被烧死了。人们在小控制室里发现了雷·萨茨,他的头被扯下来扔到远处的角落里,上面还连着一截参差不齐的脖子,眼睛呆滞,瞪着大开的门廊,仿佛那里真有东西可看。

  埃伦是在拖车卧室里被发现的,在床上,穿着崭新的睡衣——估计那晚是第一次穿。一个警官告诉迪斯(迪斯给了他二十五美元,比那个愚蠢的金酒脑机械师还贵,不过值了),虽然埃伦年纪不小了,但看一眼你就知道她穿成那样是准备与爱人共度良宵。迪斯被他发出的鼻音迷住了,在本子上逐字逐句地记下来。那些长钉般巨大的洞嵌入她脖子,一个在颈动脉,一个在颈静脉。她面容沉静,眼睛闭着,手放在胸口。

  虽然埃伦浑身的血都快流失了,但人们只在她身下的枕头和摊开在腹部的书上找到了几点血迹,书上的要多一点。那本书是安妮·赖斯写的《吸血鬼莱斯特》。

  夜航员呢?

  七月三十一日晚上,或者八月一日凌晨,他就那么飞走了。像一个变异物。

  或者一只蝙蝠。

  迪斯在正式日落前七分钟降落在威尔明顿。他一边吐出嘴里的血水——眼睛下那一刀流出的血,一边给飞机减速,突然看到了带着蓝白火焰的强烈闪电,几乎闪瞎他的眼睛。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这是他听过的最大的雷声。这一观点被一扇震裂成钻石碎片状的客舱玻璃证实了,这扇玻璃逃过了皮德蒙特727的撞击,只出现了星状裂痕。

  在强烈的光线中,他看到一道闪电打在了34号跑道旁的一栋低矮的立方体建筑物上。建筑物爆炸了,向天空喷射出柱状火焰,虽然也很亮,但还是无法和点燃它的闪电比。

  像是用小型核武器引爆了一捆炸药,迪斯杂乱无章地想,然后:发电机。爆炸的是发电机。

  灯光——所有灯光,跑道两侧的白灯和跑道终点的红灯——一下子消失了,像是被一阵强风吹灭的蜡烛。突然之间,迪斯陷入了以高于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从黑暗冲向另一黑暗的境地。

  爆炸带来的冲击不但摧毁了机场的主发电机,还像一记重拳击中了比奇——不只是击中,还像循环运作的干草机一样不断捶打。飞机还不知道自己再次成了弹跳生物,右舷惊恐地抽搐起来,抬起又落下,右轮砸到了什么东西——一些东西,不断弹跳着,迪斯模糊地感到是着陆灯。

  倾斜左舷!他心里在尖叫。倾斜左舷,浑蛋!

  他差点就这么做了,还好他保持了冷静。如果以现在的速度改变航向,倾斜左舷,飞机会发生地转。可能不会爆炸,毕竟油箱里剩的油不多了,但也有可能爆炸。还可能直接解体,留下理查德·迪斯内脏以下的部分在驾驶座上抽搐,内脏以上的部分则去了另一方向,断了的肠子长长拖着,像派对彩带,肾掉到地上,像两大坨鸟屎。

  扛过去!他对自己大喊。扛过去啊,浑蛋,扛过去!

  又有一些东西——发电机的副油箱,他见缝插针地推断了一下——爆炸了,飞机又往右舷倾斜了一些,不过这挺好,至少把飞机从着陆灯上弄出来了。突然之间,飞机又能相对平稳地行驶了,左轮落在34号跑道边上,右轮落在着陆灯和他之前看到的跑道右侧的沟中间,紧靠边缘处,令人毛骨悚然。飞机还在颤动,但不是很严重。他意识到目前有一个轮胎已经瘪了,右轮在砸到指示灯的时候被扎破了。

  飞机在减速,这才是重要的事情,比奇终于开始明白自己跟之前不一样了,现在它属于大地。迪斯正要放松下来,就看到机身宽大的利尔喷射机(飞行员们都管它叫胖子阿伯特)在前方滑行,疯了一样横着停在了跑道上,正好停在5号跑道的滑行道口。

  迪斯朝它冲过去,看到亮着的窗户,看到很多双眼睛盯着他,像收容所里的傻子们在看一场魔术表演一样目瞪口呆的。然后,毫不犹豫地,他把方向舵完全打到右侧,飞机弹出跑道,落到沟里,以一点五英尺的距离险险擦过利尔。他听到一些模糊的尖叫,但什么都注意不到,只知道眼前炸开了一连串火花,像放鞭炮一样,因为飞机试图再次升空,结果襟翼已经落下,发动机的转速也慢了,难以再度升空,最后只扑腾了一次,像二次爆炸中即将消逝的光那样闪了一下。飞机开始在滑行道上滑行。有几分钟,他看到了通用航空航站楼,楼的角落里亮着由蓄电池供电的应急灯,还看到了停靠的飞机——其中一架绝对是夜航员的天空大师,在不祥的橙色落日的映衬下,仿佛黑色绉纸上的剪影,在雷雨云降临时才显出本尊。

  我要靠过去!他对着自己尖叫,比奇也确实动了动,左翼在最靠近航站楼的滑行道上擦出一串火花,翼尖直接掉落,滚进了灌木丛,潮湿的杂草被摩擦产生的热量点燃,火花幽暗。

  接着飞机停下了,唯一的声响是无线电发出的巨大的“刺刺”声、客舱破瓶子里的东西流入地毯所发出的“嘶嘶”声,以及迪斯自己心脏的狂跳声。他猛地解开安全带,走向加压舱口,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后来的事他记得异常清晰,但是从比奇在滑行道上歪着机身、紧靠利尔停下,到他听见航站楼里传出第一波尖叫,其间他唯一能确切记住的是他踉踉跄跄地回去拿了相机。他不能不拿相机就下飞机。他的尼康相机是最接近于老婆的存在。十七岁时,他在托莱多的一家当铺买下这台相机,从此就一直带在身边。加了一些镜头,但基本框架没变,唯一变的是工作过程中产生的一些擦痕和凹陷。相机放在座位后的弹性袋里。他拿出相机,检查它是否完好无损——依旧完好。他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弯腰走向舱门。

  他扳动操纵杆,跳出机舱,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赶紧在相机撞到水泥地之前抓住了它。又传来一道轰隆隆的雷声,但只有一声,远远的,没什么威胁。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他。但腰带下面更觉得冰凉,迪斯做了个鬼脸。比奇差点撞上皮德蒙特时他尿了裤子这部分也不会出现在故事里。

  这时,航站楼里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混合着痛苦和恐惧的尖叫。迪斯感觉自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他清醒过来,再次集中到自己的目标上。他看了看表,表停了。不是刚才的震荡弄坏了它,就是它自己停了。这表是个有意思的古董,得时不时地上发条,他已经不记得上次上发条是什么时候了。

  日落了吗?该死的,现在很黑,是的,但雷雨云都聚到了机场上空,很难说天黑是怎么回事。是吗?

  又传来一阵尖叫——不,不只是尖叫,是刺耳的尖叫,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迪斯认为,日落已经不重要了。

  他跑了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发电机的副油箱还在燃烧,空气中能闻到汽油味。他试图加速,可感觉自己跑在水泥里,阻力很大。航站楼越来越近了,但他速度不快。不够快。

  “求你了,不要!求你了,不要!求你了,不要啊!哦,求你了!”

  尖叫声越来越刺耳,突然被一阵恐怖的、非人的吼叫切断了。然而这吼叫里还有一些人性,或许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在航站楼角落里应急灯发出的不稳定的灯光下,迪斯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猛击航站楼面向停机坪的那面墙上的玻璃——墙上几乎都是玻璃,然后那个东西飞了出去,落在坡道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又滚了几圈。是个男人。

  风暴走了,但闪电还是不时亮起。迪斯气喘吁吁地跑进停机坪,终于看到了夜航员的飞机,机尾上写着显眼的N101BL。闪电下这些字母和数字看起来是黑色的,不过他知道应该是红色的。其实也无所谓。相机里装满了黑白胶卷,还配上了智能闪光灯,会在光线亮度跟不上胶卷速度时亮起。

  天空大师舱门大开,像尸体的嘴。机舱下面是一大堆土,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迪斯看到后目瞪口呆,接着又恍然大悟,一下子停住了。现在他心里不但充满恐惧,还有一种雀跃不已的狂喜。谁能想到事情就这么凑一块了!太好了!

  是的,他想,不过这不是运气——谁敢说这是运气,连直觉都不是。

  没错。不是运气让他待在了那个差劲的小旅馆里,空调“哐哐”响着,也不是直觉——不完全是直觉——让他连着几小时打电话给污渍斑斑的机场,反复报出夜航员的机尾编号。这完全就是记者的本能,现在就是获奖的时刻。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获奖,这可是头奖啊,黄金国,传说中的大馅饼。

  他冲到大开的舱门前,想要举起相机,结果差点把自己给勒死。他妈的。解开带子。聚焦。

  航站楼里又传来一阵尖叫——女人或者孩子的。迪斯没怎么留意。他先想到那里正在发生着一场大屠杀,然后又想到大屠杀只会让自己的故事更丰满,接着这两种想法都没了,因为他快速拍了三张赛斯纳的照片,确保大开的机舱和机尾编号都进了镜头。相机的自动卷片器嗡嗡作响。

  迪斯继续跑起来。更多玻璃碎了。又传来“砰”的一声,另一个人被扔到水泥地上,像一个被灌满止咳糖浆类黏糊糊、黑漆漆液体的布娃娃。迪斯看过去,看到了奇怪的事情,一个像是斗篷的东西在飘着,但离得太远了,看不清。他转过身,又拍了两张飞机的照片。没错了,大开的机舱和土堆在印刷后会非常清晰,不可否认。

  然后他转身跑向航站楼,从没想过他浑身上下只用了一台旧尼康相机武装自己。

  他停在十码外的地方。三具尸体躺在那儿,两个成人,一男一女,第三个可能是瘦小的女人,也可能是十三岁左右的女孩。她的脑袋不见了,所以很难判断。

  迪斯举起相机,快速连拍了六张照片,闪光灯自动亮起白光,自动卷片器发出满意的嗡嗡声。

  他一直数着自己拍了几张照片。装的胶卷可以拍三十六张,已经拍了十一张,还剩二十五张。裤子口袋里还塞着胶卷,这太棒了,如果有机会装的话。绝不能去想还有机会什么的,拍这种照片就得争分夺秒、见缝插针。完全就是快餐式的。

  迪斯到了航站楼,猛地拉开楼门。

  他以为自己见惯了大千世界,结果眼前所见还是超出了以往所有的经验范畴。从未见过。

  多少?他在心里大声嚷嚷。你还有多少张底片?六?八?或者十二?

  他不知道。夜航员把这小小的航站楼变成了屠宰场,到处都是尸体和尸块。迪斯看到一只穿着匡威运动鞋的脚,拍下来。一段躯干,拍下来。还有一个穿着油腻腻工作服的男机械师,还活着。有那么奇怪的一瞬间,他以为是坎伯兰县机场的那个金酒脑机械师,但这男人不是快秃了,而是完全秃了。他的脸从额头到下巴被整个砍开,鼻子从中间裂开,这让迪斯疯了一样地想起烤香肠,裂了,正好夹上小圆面包。

  拍下来。

  突然,他体内有什么东西暴动了,大喊“别拍了!”,声音威严笃定,不容忽视,更别说拒绝了。

  别拍了,停下,结束了!

  他看到墙上画着一个箭头,下面写着“卫生间由此去”。迪斯沿着箭头方向跑过去,相机在胸前晃荡。

  男卫生间正好第一个出现,但他根本管不了这是男卫生间、女卫生间,还是外星人卫生间。他正发出刺耳又粗哑的巨大哭泣声。很难承认这是他发出来的声音。他已经很多年没哭了。上次哭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

  他猛地冲进卫生间,像一个失控的滑雪员那样滑了一段,然后抓住了第二个洗手槽边。

  他俯下身,所有东西一股脑涌了出来,伴着恶臭,有些溅到脸上,有些溅到镜子的棕色血迹上。他闻到了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弯腰打电话时吃的炸鸡外卖的味道,这就发生在他搞明白情况,出发去追夜航员前不久。然后他又吐起来,发出一阵巨大刺耳的声音,像因过度拉紧,齿轮快要被折断的机器。

  天哪,他想,天哪,这不是人干的,这不可能是人——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这是他听过千万次的声音,这是男人一生中最常听到的声音,但现在,听着这声音,他感到深深的恐惧和诡异,超出以往任何经验的范畴。

  这是一个男人往便池里撒尿的声音。

  透过被呕吐物喷溅的镜子,他能看到屋里的三个便池,但看不到人。

  迪斯想:吸血鬼不在镜子里成像——

  然后他看到红色液体落入中间那个便池,看到它顺着池壁流下,看到它以漩涡状流到池底呈几何状排列的洞里。

  空中没有水流,只有在尿液碰到便池时才能看到。

  那时候才会显现。

  迪斯感觉自己石化了。他站着,手抓着洗手槽边,嘴、喉咙、鼻子和窦道充满了浓浓的炸鸡味,眼睁睁看着身后发生的事,难以置信,又平淡无奇。

  我正在,他模糊地想,看一个吸血鬼撒尿。

  似乎要尿到天长地久——血色尿液落入便池,显现,然后以漩涡状流入下水道。迪斯就那么站着,双手死撑在满是呕吐物的洗手槽边上,看着镜子里的倒影,感觉自己像一台被完全卡住的机器里那动弹不了的齿轮。

  我差不多死定了,他想。

  在镜子里,他看到便池上方的镀铬冲水柄自己动了一下。冲水了。

  迪斯听到一阵沙沙声和噗噗声,知道是斗篷发出的,就像他知道如果他此时转身,就能实现刚才“差不多”的想法。他原地不动,手掌紧抓在洗手槽边。

  他身后传来永恒般的低语。声音的主人靠得很近,迪斯都能感到喷在他脖子上的冰冷气息。

  “你一直在追踪我。”那永恒的声音说。

  迪斯呻吟了一声。

  “是你,”那永恒的声音说,就像迪斯刚才否认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所有的事。现在给我听好了,我好奇的朋友,因为我只说一次:别再追踪我。”

  迪斯又呻吟了一声,狗一样的哀鸣,裤腿里流下更多液体。

  “打开你的相机。”那声音说。

  我的胶卷!迪斯体内有个声音大喊。我的胶卷!我只有这些了!只有这些了!我的照片!

  斗篷又发出一阵干巴巴、蝙蝠一样的拍打声。虽然迪斯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感到夜航员靠得更近了。

  “现在。”

  胶卷不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还有他的命。

  就是这样。

  他看到自己转过身,然后看到了镜子没法倒映的东西,看到自己正看着夜航员,他的蝙蝠朋友,一个怪物,浑身满是血肉和一绺绺被扯掉的头发,看到自己不停按下快门,相机的自动卷片器嗡嗡作响……但照片上什么都不会有。

  什么都没有。

  没法拍出吸血鬼的照片。

  “你是真的。”他哑着嗓子说,一动不动,双手仿佛焊在了洗手槽边上。

  “你也是。”那个刺耳的声音说。现在迪斯能在他的呼吸中闻到古老地下室和尘封墓地的味道了。“至少现在是。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好奇的未来传记作家。打开相机,不然我会替你打开。”

  迪斯的双手似乎已经完全麻痹了,但还是打开了尼康。

  空气拂过他冰冷的脸,一种剃须刀片滑过的触感。他看到一只白色的长长的手,上面鲜血淋漓,还看到参差不齐的指甲,指甲缝里嵌满脏东西。

  然后他的胶卷被从相机里扯了出来,缠成一团。

  又是一阵干巴巴的拍打声。一阵散发恶臭的呼吸。那一瞬间,他以为夜航员要动手杀他了。然后他在镜子里看到卫生间的门自己开了。

  他不需要我,迪斯想,肯定是今晚吃饱了。一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呕吐,这次直接吐到了镜子里他自己的脸上。

  一阵风吹过,门又“呼哧”一声关上了。

  迪斯一动不动地站了三分钟左右,直到不断靠近的警笛声几乎到了航站楼上空,直到听到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

  毋庸置疑,赛斯纳天空大师337的发动机。

  然后他像踩着高跷般走出卫生间,撞到卫生间对面的墙,弹了回来,又走回航站楼。他踩到一摊血,差点滑倒。

  “不许动!”一个警察在他身后大叫,“不许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迪斯连身都没转。

  “记者,蠢货。”他说,一只手举起自己的相机,另一只手举起自己的记者证。他走到一扇碎裂的玻璃前,曝光了的胶卷从相机里掉出来,像一条长长的棕色纸带。他站在那里看着赛斯纳沿着5号跑道加速。突然之间,在发电机和副油箱喷出的熊熊火光中,飞机成了黑色的影子,很像蝙蝠的影子。然后它腾空了,消失了。警察用力把迪斯扑到墙上,力度大到迪斯的鼻子被撞出血,不过他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当哭声再次冲破胸腔发出来时,他闭上了眼睛,但还能看到夜航员血色的尿液落入便池,显现,然后以漩涡状流入下水道。

  他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掉那场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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