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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ight Flier 夜航员

  虽然有飞行执照,但迪斯直到马里兰机场连环谋杀案的第三、第四起发生后才对飞行有了兴趣。他闻到了血和内脏混合的特殊味道——《内部看法》的读者们期待的味道。要是加入这样一个如廉价商店般吸引人的神秘事件,搞不好销量就会呈爆炸性增长;而在通俗小报生意里,增加销量不仅仅是重中之重,还是人人追求的圣杯。

  然而,对迪斯来说,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好消息是他比别家杂志更早拿到这个故事,他没有被打败,还是赢家,还是猪圈里最好的猪。坏消息是玫瑰真正的主人是莫里森,至少到目前为止。莫里森,一名新手编辑,继续去调查那件要命的事情,即使资深记者迪斯再三向他确保除了烟和回声什么都没有。迪斯不喜欢莫里森先于他闻到鲜血的味道——事实上,很讨厌,这就给了他完全合理的理由干掉这个碍眼货。他知道怎么做。

  “马里兰杜弗瑞?”

  莫里森点点头。

  “目前有其他报刊了解到这个故事吗?”迪斯问,很满意地看到莫里森立刻就炸毛了。

  “如果你是说有没有其他人认为这是个连环谋杀案,答案是没有。”他硬邦邦地说。

  但很快就会有的,迪斯想。

  “但很快就会有的,”莫里森说,“如果有另一个——”

  “把卷宗给我。”迪斯说,指了指米色的文件夹,正放在莫里森整洁到让人觉得可怕的桌上。

  那秃头编辑把一只手放在了文件夹上,迪斯明白了两件事:莫里森会把卷宗给他,但前提是他得为一开始的不相信以及他那“我是这里的老手”的态度付出一点代价。好吧,这也没什么问题。大概猪圈里最好的猪也得时不时地卷起尾巴,重温一下自己在整件事中的地位。

  “我想你应该去过自然历史博物馆,采访那个企鹅人。”莫里森说。他的嘴角弯起一个微笑,但绝对地邪恶。“那个认为企鹅比人类和海豚都聪明的人。”

  迪斯指了指莫里森桌上除文件夹和家人照片(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都一副蠢样)之外的唯一物件:一个写着“每日食粮”的铁丝篮。篮子里现在只放了薄薄的一份稿子,六页或八页,用一个迪斯特有的紫红色回形针夹着,还有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联系表,勿折”。

  莫里森从文件夹上移开手(看上去随时准备拍上去,只要迪斯稍稍动一下),打开信封,抖出两张印了黑白照片的纸,大小和邮票差不多。每张照片上都有一长串企鹅在静静地看着你。这些企鹅身上有种不可否认的诡异——对默顿·莫里森来说,它们像穿着燕尾服的乔治·罗梅罗式僵尸。他点点头,又把照片塞回信封。原则上,迪斯讨厌所有编辑,但他不得不承认莫里森至少能认可该认可的事。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品质,迪斯认为这种品质会给以后的生活带来各种健康问题。也可能问题已经开始出现了。他坐在那儿,明显没到三十五岁,但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不错啊,谁拍的?”

  “我拍的,”迪斯说,“我总是自己给自己的故事拍照。你从来没看过图片来源吗?”

  “一般不看。”莫里森说,瞥了一眼迪斯在企鹅故事上方甩出的暂定标题。当然了,排版部的莉比·葛兰妮特会弄出一个更简短有力、更富于色彩的标题——毕竟,这是她的工作。不过迪斯对标题的直觉也是很不错的,通常能找到“正确的街道”,哪怕不能正确到“门牌号”。这个标题是《北极地区的外星智慧》。企鹅当然不是外星人了,而且莫里森总觉得它们其实生活在南极,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内部看法》的读者朋友们对外星人和智慧都很着迷(大概是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觉得自己是前者,而且觉察到了自己极度缺乏后者),这才是重要的。

  “标题还差点什么,”莫里森开口道,“不过——”

  “这就是莉比存在的原因,”迪斯接上他的话,“所以……”

  “所以?”莫里森问。他的眼睛大而蓝,在金边眼镜后面显得很坦率。他把手放回文件夹上,朝迪斯笑,等待着。

  “所以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错了?”

  莫里森的笑容扩大了一两毫米。“就说你可能错了。这就行了,我想——你知道我很好说话。”

  “对啊,确实如此。”迪斯说,放宽了心。一点小侮辱不是问题,真正不舒服的是卑躬屈膝。

  莫里森坐下看着他,右手盖在文件夹上。

  “好吧,我可能错了。”

  “你真是心胸宽广,能这样承认。”莫里森说,递过文件夹。

  迪斯迫不及待地一把夺了过来,拿到窗边的椅子上,打开了它。这次他读到的东西——虽然只是一些通讯报道和一些小镇周报上的剪报——让他兴奋不已。

  我之前没看出这些,他想。接下来他又想:为什么我之前没看出来?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一点,如果再错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他就得好好考虑一下自己还是不是猪圈里最好的猪了。他还知道:如果他和莫里森的位置换一下(在过去七年里,迪斯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拒绝了《内部看法》的编辑席位),他会让莫里森像爬行动物那样卑躬屈膝,然后再给他卷宗。

  别扯了,他告诉自己,你会直接炒了他鱿鱼。

  “可能已经江郎才尽了”的想法占据了他的脑海。他知道在这一领域,才华耗尽的概率是很高的。显然,一个人只能花上这么些年写写掠夺了巴西所有村庄的飞碟(配图通常是失了焦的吊在线头上的灯泡)、会算数的狗、像劈柴那样劈了自家孩子的失业老爹。然后突然有一天,你的弦就断了。就像多蒂·沃尔什,某天晚上回家后她用一个干洗袋包住了自己的脑袋,然后去洗澡。

  别傻了,他告诉自己,不过还是感到不安。故事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活生生的,但丑恶度翻倍。他到底是怎么错过的?

  他抬头看莫里森,后者靠在椅子上来回摇动,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看着他。“怎么样?”莫里森问。

  “嗯,这可能是个大案子,但还不是全部。我觉得这真是太棒了。”

  “谁在乎这是不是真的棒。卖得好就行。肯定大卖,是不是,理查德?”

  “是的,”他站了起来,把文件夹夹在胳膊下,“我要追踪那个人的老巢,从我们已知的第一个地方开始,缅因州那个。”

  “理查德?”

  他在门口转过身,看到莫里森又在盯着联系表看。他在笑。

  “你觉得我们给这些案子里最精彩的那个配上蝙蝠侠电影里丹尼·德维托的照片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迪斯说,走了出去。问题和自我怀疑是突如其来的,谢天谢地已经被放到一边了;之前那股鲜血的味道回到了他鼻腔里,很强烈,极其激动人心。现在,他只想追踪到底。他要的“底”一周后就来了,不在缅因州,不在马里兰,而是在更南的地方,在北卡罗来纳州。

  夏天到了。这意味着生活会轻松一点,棉花也会长很高。但一整天,理查德·迪斯都不太好过。

  主要问题在于他没法——至少到现在为止——进入威尔明顿机场。这个机场很小,只有一家大型航空公司、几条短途往返航线,还有不少私人飞机。当天该区域有强雷暴单体,迪斯在离机场九十英里远的地方盘旋,在不稳定的气流里上上下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到了晚上七点四十五分,他才得到落地许可的通知。比官方的日落时间只早了四十分钟。他不知道那名夜航员是不是遵循了传统规则,如果是,那时间就很紧张了。

  夜航员已经到了,迪斯很确定。他找到了正确的地方,正确的飞机——赛斯纳天空大师。他的猎物本可以选择弗吉尼亚比奇、夏洛特或者伯明翰,或者其他更南的地方,但他没有。迪斯不知道他离开马里兰杜弗瑞到达这里之前躲在哪里,也不关心。只要知道自己的直觉正确就够了——他的猎物还在继续惯常的环形路线。过去那一周,迪斯花了很多时间打电话给杜弗瑞南边的机场,那些看上去符合夜航员作案手法的机场。他在戴斯汽车旅馆的房间里一圈圈地拨电话,拨号拨得手指生疼,连电话另一端的联系人都开始抱怨他的坚持不懈。不过到了最后,坚持胜利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如此。

  前晚,所有有着高概率作案机会的机场都有私人飞机降落,而赛斯纳公司的天空大师337在所有这些机场都出现过。这不奇怪,因为天空大师337可以说是私人航空领域的丰田车。但昨晚降在威尔明顿的赛斯纳337才是他要找的飞机,毋庸置疑。他找到他了。

  准确地找到了。

  “N471B,34跑道盲降,”简洁明了的无线电声慢吞吞地传进他的耳机,“方向一百六。降落,保持三千。”

  “方向一百六。六到三十,收到。”

  “请注意地面天气,仍很恶劣。”

  “收到。”迪斯说。他心想,那个老农约翰,一个饭桶,也不知怎么就通过了威尔明顿的空中交通管制考核,真是特别有资格告诉他这一点。他知道该地区的天气状况还是不好,能看到雷雨云,有些还打着闪电,像是巨大的烟火。过去四十分钟左右,飞机一直都在盘旋,他觉得自己坐的是搅拌器,而不是双发动机的比奇飞机。

  他关闭自动驾驶仪,握住方向盘。就是这个驾驶仪刚刚一直带着他在同一个傻乎乎的路线上飞,让他一会儿看见北卡罗来纳州的农田,一会儿又看不见,花了很长时间。下面看不见任何棉花田,不管飞高还是飞低,都没有,只有一片荒废的烟草地,葛根都长疯了。迪斯开心地把机头对准威尔明顿,朝着坡道降落,在飞行员、空中交通管制和塔台的监控下进行盲降。

  他拿起麦克风,想着要不要给老农约翰打个招呼,问问他地面上有没有非正常情况——说不定是《内部看法》的读者们所喜爱的暴风雨之夜,最终还是放下了它。离日落还有一会儿,下降途中,他已经根据华盛顿国家机场的时间校准了威尔明顿时间。不,他想,还是把问题再憋一会儿。

  迪斯相信夜航员是个真正的吸血鬼,正如他相信小时候是牙仙在他枕头底下放了那些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不过如果那个人认为自己是吸血鬼——迪斯确定他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光是这个想法就足以让他遵从吸血鬼法则了。

  毕竟,生活模仿艺术。

  他敢打赌吸血鬼德古拉有私人飞行执照。

  不得不承认,迪斯想,这实在比企鹅杀手计划打倒人类要有意思多了。

  比奇平稳地降落着,在穿过一片厚云层时上下颠簸起来。迪斯咒骂着操纵飞机,让它保持平衡——它好像越来越不满意这天气了。

  我们都不满意,亲爱的。迪斯想。

  出了云层后,终于能清楚地看见威尔明顿的灯光和赖茨维尔海滩了。

  是的,朋友,那些在711便利店买买买的胖子会爱死这个故事的,他想,闪电在港口方向亮起,他们会在晚上出去喝啤酒、吃夜宵的时候买上无数份报纸。

  还不止于此,他知道的。

  这个故事……嗯……总之就是好极了。

  这个故事会成为传奇。

  有一段时间,这样的词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你的脑子里,老伙计,他想,你大概是江郎才尽了。

  然而这次,大写的标题像糖果一样在他脑海里跳跃:《〈内部看法〉的记者逮捕疯狂夜航员,独家报道吸血鬼夜航员最终落网的过程》。“我不得不这么干。”致命吸血鬼德古拉说。

  确切说来,这不是什么牛气的歌剧——迪斯不得不承认,但这个故事自带气派的背景音乐,类似《变异体入侵》里的那种。

  他又拿起了麦克风,按下按钮。他知道他那个爱好鲜血的朋友还在下面,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完全确认前会一直感到不安。

  “威尔明顿,我是N471B。地面坡道上是否还停着马里兰州过来的天空大师337?”

  回复在静电干扰声中传了过来:“好像是的,老伙计。现在不能聊天,我手头管着空中交通呢。”

  “那飞机有涂红的地方吗?”迪斯执意追问道。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然后听到:“有。挂了吧,N471B,如果你不是让我去察看它,我就给你整个联邦通信委员会的罚款。今天晚上要煎的鱼太多了,锅不够。”

  “谢谢,威尔明顿。”迪斯用自己最谄媚的声音说。他关了麦克风,冲它比了比中指,不过脸上是笑着的,几乎没注意到穿过又一片云层时飞机的颠簸。天空大师,涂红的,他很乐意赌上明年的工资,就赌那架飞机的尾号是N101BL——如果塔台里的那个蠢货没这么忙。

  一周的时间,天哪,短短一周。这就是他花的工夫。他找到了夜航员,现在天还没黑,虽然看起来可能性不大,但现场确实没有警察。如果有警察,如果他们去那儿是为了赛斯纳,老农约翰肯定早说了,管它什么空中拥堵啊,天气恶劣啊。有些东西实在是太精彩了,没法不八卦一下。

  我要拍到照片,你这浑蛋,迪斯想。现在他能看到进场灯了,在暮色中闪着白光。我会及时搞到你的故事,不过首先,得拍照片。一张就够,可我得拍到。

  是的,因为照片让故事读起来更真实。不是模糊的失焦灯泡,不是“艺术家的构思”,而是一张真正生动的黑白照片。他加大降落幅度,无视飞机发出的哔哔哔的降落警告,脸色苍白而坚定,嘴唇微微后缩,露出了细小的白牙,发着光。

  在暮色和仪表盘光线的映照下,理查德·迪斯看上去也有点像吸血鬼了。

  《内部看法》不具备很多特点,比如说文学性,再比如说过度关注精确度和道德标准一类的小事,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它对恐怖十分在行。默顿·莫里森有点混账(不过不像迪斯第一次看到莫里森吸他那根破烟管时想的那么混账),但迪斯得认可他一点——他记住了让《内部看法》从根本上成功的东西:一桶桶鲜血和一堆堆内脏。

  哦,还有可爱婴儿的照片、很多通灵预言、超级食谱(包含了诸如啤酒、巧克力和薯片之类的难吸收食物),但莫里森感受到了时代风气的巨大变化,而且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对报纸未来走向的判断。迪斯认为这种自信就是莫里森待了这么久的原因,虽然他的烟管和花呢夹克简直就像伦敦的一对浑蛋兄弟那样。莫里森知道六十年代的花朵少年已经长成了九十年代的食人怪物。拥抱治疗、政治正确、“感受的语言”可能在上层知识分子中意义重大,但对普罗大众来说,更有意思的还是连环谋杀、明星私生活丑闻以及“魔术师”约翰逊是怎么染上艾滋病的。

  迪斯毫不怀疑现在还有人读《明亮美好的事物》,但随着“伍德斯托克一代”渐生华发,嘴角刻下岁月留下的暴躁又任性的痕迹,《血腥可怕的破事》的势头渐渐强劲起来。默顿·莫里森——迪斯已经认可他是直觉天才了,在一个给所有内部员工和特约记者的著名备忘录里把自己的内部观点说得很清楚,那会儿他和他的烟管刚在办公室一角坐了不到一周。备忘录里写道:在上班路上,一定要停下来嗅一嗅玫瑰,但一旦找到了玫瑰,就张大鼻孔——很大——开始嗅血和内脏。

  迪斯,一个天生就是嗅血和内脏的人,对这种说法很满意。他的鼻子是他今天在这里的原因,飞向威尔明顿的路上。那里有个怪物,一个以为自己是吸血鬼的人。迪斯专门为他定制了一个名字,这名字在他脑子里灼烧着,就像一枚昂贵的硬币在口袋里灼烧一样。很快他就会掏出这枚硬币花了它。到时候,这名字就会占据美国所有超市收银台的小报陈列栏,用让人无法忽略的六十分贝音量对着顾客们放声尖叫。

  小心了,女士们以及寻求刺激者,迪斯想。在你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个大坏蛋正在朝你们靠近。你们看到过他的真名,但转眼就忘了,不过没关系。你们将会记得的是我给他取的名字,一个能让他和开膛手杰克、碎尸杀手克利夫兰、黑色大丽花齐名的名字。你们将记住夜航员,他很快就会出现在你身旁的收银台。独家故事、独家采访……但我最想要的是独家照片。

  他又看了看表,让自己放松了一点点(这是他能放松的极限了)。离夜幕降临还有近半小时,十五分钟内他就可以降落在涂红的白色天空大师(机尾上用同款红漆写着N101BL)旁了。

  夜航员会睡在镇子上或去往镇子路上的汽车旅馆里吗?迪斯不这么认为。天空大师337如此流行的原因一个是价格相对便宜,另一个是它是同型号飞机里唯一有腹舱的,说实话,不比老式大众甲壳虫的后备厢大多少,但够放下三个大箱子或者五个小箱子。当然,也可以容纳一个人,只要不是专业篮球运动员那种体形的就行。夜航员可能就在腹舱里,因为他要么以胎儿的姿势入睡,膝盖收起抵住下巴,要么疯狂到以为自己真的是吸血鬼,又或者两者皆有。

  迪斯赌最后一种。

  现在,高度计上的数字从四千到了三千英尺,迪斯想:不,你不住旅店或汽车旅馆,我的朋友,对吗?扮演吸血鬼的时候,你就像弗兰克·辛纳特拉——有自己的一套路子。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想着,当打开飞机腹舱时,我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一堆坟墓里的土(就算不是这样,你也可以用门牙打赌,故事登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接着会出现一条腿伸进西装裤里,然后是另一条,因为你会换装,对吧?哦,亲爱的,你会穿得无比华丽,为了杀人而盛装出席。我已经在相机上装了自动卷片器,只要一看到风中飘起的斗篷一角——

  他的幻想到此戛然而止,因为底下两条跑道上闪着白光的灯突然熄灭了。

  我要追踪那个人的老巢,他曾告诉默顿·莫里森,从我们已知的第一个地方开始,缅因州那个。

  不到四小时后,他飞到坎伯兰县机场,和一个叫埃兹拉·汉农的机械师交谈。汉农先生看上去像是刚从金酒酒瓶里爬出来。迪斯不会让他靠近自己的飞机,不过他说的话迪斯还是认真谦恭地聆听了。他当然这么做了,埃兹拉·汉农是他认为的可能被证明为一条重要线索中的第一环。

  对一个乡村机场而言,坎伯兰县机场这名字真是够气派的。机场里有两个活动房屋和两条交叉成十字的跑道,其中一条铺了沥青。迪斯从没在土路上降落过,所以请求了另一条,结果落地时被颠得六亲不认,这让他决定下次起飞时选土路。尝试后,他开心地发现果然平坦得很,跟女同学的胸部有得一拼。机场里当然也有一个风向袋,跟老爹的两条缝补后的旧内裤差不多。这类机场总有风向袋。这也是它们迷惑人的魅力所在,就像以前的双翼飞机似乎总停在单翼机库前。

  坎伯兰县是缅因州人口最多的县,虽然这一点你永远无法从摩肩接踵的机场人群里判断出来,迪斯想,也没法从那个神奇的金酒脑机械师埃兹拉身上看出来。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剩下的六颗牙,看上去就像詹姆斯·迪基的小说《解救》里的群众演员。

  机场位于法尔茅斯镇郊区,这个镇子更繁华一些。机场的主要收益来自夏季富有的度假者们付的降落费。克莱尔·鲍伊,夜航员的第一个受害者,是这个机场的夜间交通控制员,拥有这个机场四分之一的股份。其他员工包括两名机械师、一名二级地面控制员(地面控制员还卖薯片、香烟、苏打水;迪斯进一步了解到,被杀的那个人还卖劣质的奶酪汉堡)。

  机械师和控制员还充当稳压泵和管理员的角色。在这里,控制员经常得放下打扫厕所的活计匆匆跑回来,给即将降落的飞机下达落地许可,再从迷宫般复杂的十字交叉跑道里选定一条作为降落跑道。这些工作压力惊人,在夏季高峰期,夜间控制员有时候一晚上只能好好地睡六小时——在半夜十二点到早上七点之间。

  克莱尔·鲍伊在迪斯到访前一个月左右被杀。之前那个记者搞出来的照片是合成的,一部分来自莫里森那份薄薄的卷宗,另一部分来自那个神奇的金酒脑机械师七彩斑斓的想象。虽然迪斯在最初信息来源的基础上自动做了必要补充,他还是很确定这个傻蛋似的小机场在七月上旬的时候发生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赛斯纳337,机尾编号N101BL,用无线电呼叫了机场,请求在七月九日黎明前夕准许降落。克莱尔·鲍伊自一九五四年起就在机场上夜班,当时飞行员们还得偶尔中止降落,因为跑道(那时还只有一条)上有时候会有牛遛弯。那天,他在凌晨四点三十二分记录了请求,记录的落地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九分,飞行员名为德怀特·伦菲尔德,飞机的起点是缅因州班戈市。这些时间毫无疑问都是正确的,而其他信息都是扯淡(迪斯向班戈机场查证过,根本就没有N101BL的编号,他对此毫不惊讶)。不过就算鲍伊知道这些信息是假的,大概也没法改变什么;坎伯兰县机场的管理很松,降落费就只是降落的费用。

  飞行员给的名字是个荒诞的玩笑。有一名演员叫德怀特·弗赖伊,而他恰好饰演了伦菲尔德的角色——一个流着口水的疯子,崇拜历史上最著名的吸血鬼。用德古拉伯爵的名字请求降落,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地方也可能会引起怀疑吧,迪斯分析。

  可能会,迪斯不太确定。毕竟,降落费就只是降落的费用,而德怀特·伦菲尔德及时用现金付清了自己的那份,还付了钱加满油箱——第二天有人在登记簿上找到了钱,以及鲍伊开具的收据复写页。

  迪斯知道五六十年代小机场管理私人航空运输的那种松散、不靠谱的方式,但他还是对夜航员在坎伯兰县机场受的待遇的非正式性感到震惊。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五六十年代了,现在是严打违禁药品的时代,但大部分你应该说不的东西正通过各类小港口里的小船、小机场里的小飞机(比如德怀特·伦菲尔德的那架赛斯纳天空大师)不断输入。降落费就只是降落的费用,这是当然的,不过迪斯还是希望鲍伊告诉班戈机场一声,说这架飞机不在飞行计划内,哪怕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可他没有。迪斯这时候想到了贿赂,但他那泡在金酒里的消息提供者断言克莱尔·鲍伊一直都是正直的人,后来采访的两名法尔茅斯警察证实了他的判断。

  疏忽似乎是更合理的答案,不过其实也都无所谓了,《内部看法》的读者们对这类事情为什么会发生以及如何发生的深奥问题毫无兴趣。他们很满足于读到发生了什么,用了多长时间,以及当事人是否有时间尖叫。当然了,还有照片。他们想要照片。大大的、高清晰度的黑白照片,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随时能从报纸上跳出来,以密集像素点的形式钉入你前脑的那种照片。

  迪斯问伦菲尔德降落后可能去了哪里时,那个神奇的金酒脑机械师埃兹拉看上去很惊讶,若有所思的。

  “不知道啊,”他说,“我想大概是汽车旅馆吧。肯定打了个车。”

  “你来机场的时候……你说是什么时候来着?那天早上七点?七月九日?”

  “嗯哼,就在克莱尔回家前。”

  “当时赛斯纳天空大师停好、绑好,而且里面没人?”

  “对,就停在你现在停的地方。”埃兹拉指了指,迪斯后退了一点。机械师闻起来有点像一块在钻石金酒里泡过后又放了很久的罗克福尔奶酪。

  “克莱尔有没有碰巧提起过他给飞行员叫了车?去汽车旅馆?周围步行范围内好像没有旅馆。”

  “确实没有,”埃兹拉同意道,“最近的一家是海风旅店,那也是二英里以外了,也可能更远,”他挠了挠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但我不记得克莱尔说过什么给那人叫了车的事。”

  迪斯还是在心里记下了要打电话给当地的出租车公司。当时他正在形成一个似乎很合理的假设:他寻找的那个人在床上睡觉,和大部分人一样。

  “豪华轿车呢?”

  “没有,”埃兹拉更为确定地回答,“克莱尔完全没提起有关豪华轿车的事,这个他本应该提的。”

  迪斯点了点头,决定还要给附近的豪华轿车公司打电话。他还会采访其他员工,不过没指望能得到点什么信息,这金酒上头的老家伙所提供的大概就是所有的了。那天早上,克莱尔下班前和他一起喝了一杯咖啡,回来上夜班的时候又和他一起喝了一杯,这好像是他记得的所有内容了。除了夜航员本人,埃兹拉似乎是看到克莱尔·鲍伊的最后一个人。

  这些思绪的主角正望向远方,挠着下巴上的赘肉,露出诡异的神色,然后又把充血的眼睛转回迪斯身上。“克莱尔没有说起任何出租车或者豪华轿车的事,不过他确实说了点别的。”

  “是吗?”

  “是的。”埃兹拉说。他拉开自己满是油点的工作服口袋,拿出一包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点了一支,咳得像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透过烟雾,他看着迪斯,目光中带着一种老练。“可能没什么意义,可不管怎么说,只是有可能。但这确实让克莱尔觉得很奇怪。百分百让他觉得很奇怪,因为大部分时候,老克莱尔都是有满嘴话也不说一个字的人。”

  “他说了什么?”

  “记不太清了,”埃兹拉说,“有时候,你知道,我忘了什么东西时,看看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就能让我重新想起来。”

  “亚伯拉罕·林肯的怎么样?”迪斯冷冰冰地问。

  思考了一会儿——很短,汉农觉得林肯有时候也有此等功效,然后这位绅士的肖像就从迪斯的钱包里到了埃兹拉微微颤抖的手里。迪斯想着或许乔治·华盛顿的肖像也有效果,不过他要确保这人完全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上,而且,反正都能报销。

  “说吧。”

  “克莱尔说那个人看上去像是要去一个超级豪华的派对。”埃兹拉说。

  “哦?为什么呢?”迪斯想,还不如坚持给华盛顿呢。

  “说那个人看上去像刚从一个礼服盒里出来,礼服、丝绸领结,所有那套东西。”埃兹拉顿了一下,“克莱尔说那人还穿了一件大斗篷。里衬红得跟消防车一样,外面黑得跟土拨鼠的屁眼一样。说这斗篷在身后展开的时候看上去贼像蝙蝠翼。”

  迪斯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巨大的亮着红色霓虹灯的字眼,这个字眼是BINGO。

  你不知道,我泡在金酒里的朋友,迪斯想,你刚刚说的话会让你闻名遐迩。

  “你问了这么多关于克莱尔的问题,但你一次也没问我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有吗?”

  “事实上,我有。”

  “是什么呢,我的朋友?”

  埃兹拉用自己又长又黄的指甲挠了挠他胡子拉碴的下巴,那双充血的眼睛睿智地看着迪斯,嘴里吐出一口烟。

  “又来了。”迪斯说,但还是拿出了另一张亚伯拉罕·林肯,同时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的声音和面部表情友好和善。他的本能被完全唤醒了,他知道这个金酒上头的先生还没有被榨干。至少还剩一点。

  “我要告诉你的消息可不止这点价值,”埃兹拉责备道,“像你这样有钱的城里人应该能拿出比十美元还多的钱。”

  迪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一块沉甸甸的劳力士,表盘上镶着钻,闪闪发光。“天哪!”他说,“都这么晚了!我还没去和法尔茅斯的警察谈谈呢!”

  他还没站起来,手里的五美元就已经消失,加入汉农工作服口袋里的同伴中去了。

  “好吧,如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吧,”迪斯说,他的友好和善已经消磨殆尽了,“我还有地方要去,有人要见。”

  机械师认真地想了想,一边挠着自己下巴上的赘肉,一边呼出阵阵放了很久的奶酪的气息。他有点不太情愿地说:“我在天空大师的底部看到了一大堆土,就在行李舱下面。”

  “是吗?”

  “是,我还用靴子踢了。”

  迪斯等着。他能做到这一点。

  “恶心的东西。全是蠕虫。”

  迪斯等着。这很好,很有用,但他觉得这老家伙还有东西能榨出来。

  “蛆虫,还有蛆虫。像那种死了什么的地方。”

  那晚迪斯住在了海风旅店。第二天早上八点,他出发飞往纽约北部的奥尔德顿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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