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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敌非友

  那一夜,若伦睡得很浅,很不安稳。他没法完全放松。即将到来的战斗至关重要,而且,就像从前经常发生的那样,他很可能会在战斗中负伤,这两个想法,就好像在他的脑袋和尾椎骨之间绷紧了一条线,时不时地把他从阴暗、怪异的梦中拉扯出来。

  因此,当帐篷外响起重物落地声时,尽管声音很轻,若伦却马上就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着帐篷顶。从帘幕的缝隙透进火把的一线橘色的微光,使帐篷内勉强可以视物。空气寒冷而没有一丝波动,他肌肤生凉,感觉就像被埋在了深深的地穴之中。具体是什么时间不清楚,但肯定已经非常非常晚了,即便夜间活动的动物也该返回巢穴睡觉了。除了哨兵,应该都已经睡下了,但哨兵站岗的位置离他的帐篷可不近。

  若伦尽量把呼吸放慢放轻,同时支起耳朵细听。他听到的最大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就像有一根手指,在越来越急地弹拨着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弦。

  一分钟过去了。

  又一分钟。

  然后,就在他开始以为是自己紧张过度,心跳也开始减慢的时候,一个阴影蓦然落在了帐篷上——有人站在外面,挡住了火把的光线!若伦的脉搏一下子快了三倍,心跳猛烈得就好像在跑步上山。不管外面是谁,都不可能是为进攻阿热夫斯来唤醒他,或是来向他报告消息的,如果是这样,来人会毫不犹豫地喊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径直掀帘而入。

  一只手,戴着黑色的手套,颜色只比周围的黑暗更深一些,从门帘缝伸了进来,摸索着系住帘子的绳扣。

  若伦张嘴想要喊人,临时又改了主意。放弃可以攻其不备的大好机会,显然是不智的。而且,如果来人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很可能会恐慌,而恐慌之下,他可能会不顾一切,变得更为危险。

  若伦右手伸到大氅卷成的枕头下面,缓缓抽出匕首,然后把手缩回到毯子里,匕首贴着膝盖,藏在毯子的一个褶皱下面,同时,他的另一只手紧抓着毯子的边缘。

  来人终于钻进了帐篷,自外射入的光线,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道金边。若伦暗中观察,只见他穿着紧身的皮甲,却没有披挂鳞甲或锁子甲。紧接着,帘子落下,合上,帐篷内又恢复了黑暗。

  那人蹑手蹑脚地朝若伦躺着的地方摸了过来,他的脸孔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

  为了装出沉睡未醒的样子,若伦一直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憋得难受,感觉都快昏过去了。

  闯入者已经离了门口,再走一半就到他的帆布床了,这时若伦猛地一掀毯子,兜头罩向那人,同时虎吼一声,合身跃起,匕首对准了他的小腹刺去。

  “住手!自己人!是自己人!”那人喊道。若伦惊讶地收住匕首,两人撞在一起,都倒在了地上。

  瞬息之后,若伦的左肾部连受两下重击,疼痛几乎让他丧失了行动能力,但他强撑着,硬逼自己从那人身边滚开,尽量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若伦挺身站了起来,再次向那人冲去,对方还没把缠在身上的毯子扯开。

  “等等!我是自己人!”那人叫道。但若伦不会再相信他了,事实也证明,不信是对的:喊叫的声音未落,那人便一甩毯子,缠住了若伦挥动匕首的右臂,同时从皮甲上拔出刀子,朝若伦劈来。若伦觉得胸口被刮了一下,但非常轻微,于是懒得去理会。

  若伦怒吼着,用尽全力猛地一扯毯子,那人被拉得失去平衡,撞向帐篷的一边。厚重的毛毡帐倾倒下来,把两人都压在下面。若伦甩开缠在胳膊上的毯子,在黑暗中摸索着朝那人爬去。

  坚硬的靴底蹬到了若伦的左手,他指尖发麻,失去了知觉。

  若伦向前一蹿,抓住了那人的一只脚踝,对方正想掉过身体,拿头对着他呢。那人像兔子一样拼命蹬腿,踢开了若伦的手,但若伦马上再次抓住了他的脚踝,手上加劲,力道透过薄薄的皮靴,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脚筋。那人吃痛,叫了起来。

  不等对方从疼痛中恢复过来,若伦已经压在他身上,把他持刀的手牢牢地按在地上,同时,想把自己手里的匕首刺进他的肋部。但若伦的动作不够快,对方抓住了他的手腕,像铁钳般扣得死死的。

  “你是谁?”若伦怒喝道。

  “自己人,你的朋友。”那人说道,嘴里的热气喷到若伦脸上,有股葡萄酒或热苹果酒的味道。说罢,他的膝盖在若伦的肋部不间断地顶了三下。

  若伦的额头向杀手的鼻子用力一点,啪的一声,把他的鼻梁骨撞断了。那人嗷嗷叫着,手脚挣动,可依然被若伦牢牢压住,无法脱身。

  “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若伦憋着气说道,右臂用力,匕首一点点向对方的肋部刺了下去。两人一时之间僵持不下,同时,若伦听到,倒掉的帐篷外,有人在高声呼喊,可已经没办法分心去管了。

  最终,那人的胳膊顶不住了,阻力骤然消失,若伦的匕首穿透皮甲,毫无阻碍地刺进了对方的身体。那人身子一缩,若伦紧跟着以最快的速度,连刺几刀,最后把匕首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匕首柄上传来小鸟般的颤动,若伦知道,那是刺客的心脏,它在搏动,在锐利的刀锋上把自己割成了碎片。那人的身体又抽搐了两次,然后便不动了,只剩大口的喘息。

  若伦依然按着他,感觉得到他的生命在快速流失,两人的姿态就像恋人亲密地拥抱。尽管这人是来杀他的,尽管除了这一点,若伦对他一无所知,可他仍不由自主地觉得,在自己和刺客间有一种让人惊心的、密切的关系。这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会思考的人,而他的生命将终结在自己手里。

  “你是谁?”若伦低声问,“谁派你来的?”

  “我……我差点就杀了你。”那人说道,语气中带着难以理解的满足。然后,他发出一声长长、空洞的叹息,身体松弛下来,死了。

  若伦把头垂在他的胸口,开始剧烈地喘息,从头到脚抖个不停,生死一线的危机终于过去,这是身体放松后的正常反应。

  有人开始拉扯压在他身上的毛毡。“把它拉开!”若伦一边呼喊,一边挥着左臂推开毛毡。重压、黑暗、逼仄的空间和沉闷的空气,让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身体上方的毛毡上出现了一个豁口,是被人割开的,火把那温暖、摇曳的光芒从破洞灌了进来。

  若伦已经急不可耐,他挣扎着站起身,抓着豁口的边缘,从倾倒的帐篷中爬了出来。光亮中,但见他只穿着裤子,脚步虚浮,摇摇晃晃,茫然地望着周围。

  面前站着波多尔、卡恩、德尔温,曼道尔也在,还有十位战士,都是剑出鞘斧在手,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众人都衣衫不整,只有两个人例外,而那两人,若伦认出是夜间站岗的哨兵。

  “天哪!”有人喊道。若伦转回身,只见一位战士掀开毛毡帐,露出了下面刺客的尸体。

  那死去的刺客身量并不如何高大,蓬乱的长发简单地扎成马尾,左眼上戴着一只皮眼罩,鼻子被若伦撞得已经塌了下来,歪向一边。他未蓄胡须,下半张脸上糊满了鲜血,胸口、肋部和身下地面上的血更多,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

  “若伦?”波多尔说。若伦还在看着刺客,眼睛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若伦!”波多尔叫道,提高了嗓音,“若伦!你受伤了没有?发生了什么事?……若伦!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波多尔声音中的焦急最终把若伦的意识拉回了现实。“你说什么?”他问。

  “若伦,你有没有伤到?!”

  “我没事。”他费力地说道,一时间好像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还有别人遇袭吗?”

  听到他问,德尔温和赫芒德闪到一旁,露出身后一具尸体,是此前一直负责给他传递消息的少年。

  若伦呻吟了一声,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悲伤:“他这么晚出来干什么?”

  一个战士上前答道:“队长,我和他住一个帐篷,他晚上都会出来解手的,因为他睡前总要喝很多茶。他妈妈告诉他这样会少生病……他是个很棒的战士,队长,给人从背后下了杀手,死在一个偷偷摸摸的懦夫手里,太不值了!”

  “是的,是很不值。”若伦低声道。但如果他没出来,死的就是我了。 他用手一指刺客的尸体说:“还有别的杀手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略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波多尔说:“应该没有了。”

  “检查过了吗?”

  “没有。”

  “那就去查!不过注意别把所有人都惊醒,别打扰了他们休息。还有,从现在开始,所有长官的帐篷外都要安排人站岗。”早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若伦站在原地,看着波多尔飞快地发出一系列命令,他感觉仍然非常麻木、迟钝。除了卡恩、德尔温和赫芒德,大家都离开了;四名战士抬了年轻士兵的尸体去掩埋,其他人则去巡营了。

  赫芒德走到刺客的尸体旁,用靴子尖轻轻踢了一下刺客的刀子,说:“看来你今早把敌军吓得不轻,比我们预料的厉害多了。”

  “肯定是的。”

  若伦打了个冷战。他浑身发冷,手脚更是冰凉。卡恩瞧在眼里,拿过来一条毯子,给他披在肩上。“披上吧,来,找堆营火挨着坐,我叫人烧点水,你洗洗身上,好吧?”

  若伦点点头,没有说话,觉得自己的舌头还是有些不管用。

  他随卡恩朝营火走去,可没走几步,魔法师陡然身体一凝,停住了脚步,迫得若伦也跟着停了下来。“德尔温,赫芒德!”卡恩叫道,“给我拿张帆布床来,找个能坐的东西,再拿一坛蜜酒和一些绷带,越快越好,最好现在就去!”

  两人被卡恩的语气吓了一跳,立即行动。

  “怎么了?”若伦不解地问,“出了什么事?”

  卡恩一脸严肃地指着他的胸口道:“你说自己没受伤,可这是什么?”

  若伦向卡恩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给血糊得一团糟的胸毛下面,藏着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起自右侧胸肌的中部,斜着划过胸骨,直至左乳头下边。伤口最宽处超过四分之一英寸,像极了一张无唇的巨嘴,狰狞、可怕地笑着。不过,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伤口根本不流血,裂口处一滴血都没有。若伦能清楚地看到皮肤下面薄薄的一层黄色脂肪,以及暗红色的胸肌,颜色和生鹿肉没什么两样。

  可以说,对于刀、剑、长枪等武器可以给人体——无论皮肉还是筋骨——造成的伤害,若伦早就见惯不怪了,但眼前的伤口,还是把他吓了一跳。在与帝国战斗的历程中,他受过数不清的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凯特琳娜在卡沃荷被抓的时候,一个蛇人伤了他的右肩。但他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大、这么可怕的伤口。

  “疼吗?”卡恩问。

  若伦摇了摇头,眼睛始终看着伤口。“不疼。”他说。他的嗓子发紧,因搏斗本就跳得很快的心脏,跳得更为剧烈了,速度增加了一倍,心跳与心跳之间几乎没了时间。那刀有毒? 他心里想。

  “若伦,你必须让自己放松,”卡恩说,“我能治好你的伤,但如果你晕过去,就会给我添不少麻烦。”说罢,他扳着若伦的肩膀,轻扶着他,走到赫芒德刚从一顶帐篷里拉出来的帆布床前。若伦乖乖地坐在了床上。

  “我该怎么放松?”他短促而突兀地一笑问道。

  “深吸气,每次呼气的时候,想象自己沉向地底。相信我,这样会有用的。”

  若伦照做起来,没想到,呼出第三口气的时候,他紧绷的肌肉开始放松,血一下从伤口涌了出来,喷了卡恩满脸。魔法师向后一闪,嘴里骂了一句。鲜血汩汩涌出,顺着肚皮直往下流,皮肤上传来一阵热热的感觉。

  “现在开始疼了!”若伦咬着牙说道。

  “喂!快!”卡恩向正朝他们跑过来的德尔温叫道。德尔温把胳膊里抱的东西放到帆布床的一头,堆了一大堆,绷带等各类物品都有。卡恩从中抓起一卷软麻布,压在若伦的伤口上,暂时止住流血。“躺下。”他命令道。

  若伦又是很听话地照做了。赫芒德给卡恩拿来了一张凳子,卡恩坐下来,一直拿麻布压着若伦的伤口没有松开,他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说:“打开蜜酒递给我。”

  接过德尔温递过来的酒坛子,卡恩直视若伦,说道:“我必须先清洁伤口,然后才能用魔法让它愈合,你明白吗?”

  若伦点点头说:“给我点东西咬着。”

  他听到解开卡扣和绑带的声音,然后,德尔温,也许是赫芒德,把一条厚厚的挂剑带横着塞进他的嘴里,若伦用尽全力死死地咬住。“来吧!”他从牙缝里含糊地说道。

  接着,不等若伦反应过来,卡恩已经把麻布从他胸前拿开,同时把蜜酒倒在他的伤口上,开始清洗毛发、瘀血和其他积在伤口里的污物。在蜜酒触及伤口的一瞬间,若伦喉咙里发出呻吟,脊背猛地向后弓起,双手死死抓着帆布床的两侧。

  “行了,全好了!”卡恩说着把酒坛放到一边。

  卡恩把双手放在若伦的伤口上,口唇微动,念起了古语。若伦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颤抖,他望着天上的星斗,尽量不去注意那剧烈的疼痛。

  数秒钟后——尽管对若伦来说像过了好几分钟——卡恩的治疗术开始发挥作用,在刺客刀子划开的伤口深处,出现了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麻痒感,它由内而外,慢慢向着皮肤扩散,所过之处,疼痛立止。但是,酥痒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了,让他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肉抓烂。

  治疗完成后,卡恩长出了一口气,身体松弛下来,双手捧着自己的头。

  若伦强迫不听话的四肢服从自己的意志,把两腿甩到床下,一挺身坐了起来。他摸摸胸口,胸毛下面的肌肤已经平好如初了,没有一点疤痕,就和那独眼杀手潜进他的帐篷之前一样。

  这就是魔法的神奇。

  德尔温和赫芒德都站在一旁瞪眼看着,表情多少都有些惊异,但若伦觉得恐怕除了自己没人会留意得到。

  “回去睡吧,”他挥手说道,“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得拔营了,我需要你们保持最好的状态。”

  “你真的没事了吗?”德尔温问。

  “没事了,没事了!”他说,“谢谢你们的帮助,不过现在你们得走啦,不然,你们像两只护雏的老母鸡一样在我面前晃,我怎么睡?”

  他们离开之后,若伦揉了揉脸,坐在那里看着自己被血染红、不停颤抖的手。他觉得精疲力竭。

  体力被榨干了,就好似几分钟之内干了一整个星期的活儿。

  “你还能战斗吗?”他问卡恩。

  魔法师耸耸肩说:“状态会差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队伍里没了你带头可不成。”

  若伦懒得跟他分辩:“你应该抓紧休息,很快就天亮了。”

  “你呢?”

  “我会去洗个澡,找身衣服穿上,然后去看看波多尔有没有搜索到加巴多里克斯派来的其他刺客。”

  “你不睡?”

  “不睡,”若伦说着,抬手在胸口抓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后,他马上把手垂了下来,“之前我就睡不着,现在……”

  “我明白。”卡恩慢慢从凳子上站起来,“我会在帐篷里,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若伦看着他脚步沉重地走进黑暗,待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若伦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凯特琳娜,试图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调动起残余的一点力气,他走到自己倒掉的帐篷前,伸手到篷布里面摸索,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兵器、甲胄和水囊。这期间,他一直竭力避免去看那杀手的尸体,不过,在乱成一堆的毡布里东翻西找,他的眼光难免会偶尔落到那尸体上。

  最后,若伦跪在地上,扭过脸望向一边,把匕首从尸体上拔了出来,刀刃擦过骨头,发出铿的一声。他用力挥了挥胳膊,甩干净刀刃上的血,几滴血滴答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噗噗声。

  夜寒冷而寂静。在寒冷和寂静中,若伦慢慢地收拾行装,为战斗做好准备。一切整理好之后,他先找到波多尔,波多尔说再没有别的刺客混进营地了;之后,他又在营地里转了一圈,把与阿热夫斯即将开始的攻城战有关的一切都检查了一遍。看到没什么纰漏,他找来晚餐剩下的半只鸡,坐下就那么冷着啃了起来,边吃边看着天上的星星。

  可是,无论做什么,他时时会想起那死在他帐篷外的年轻人,想起看到他尸体的那一幕。有人活着,有人却死了,这些是谁来决定的?我的命和他没什么不同,一点都不比他更金贵,但他被埋进了土里,我却依然活在地上,至少还能继续享受一小段的光阴。这都是残酷而随机的偶然吗?或者一切都有其定数和安排,只是我们茫然无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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