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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什么?

  若伦每走一步就带起一脚泥,他举步维艰,前进速度很慢,已经疲惫不堪的双腿更是累得发疼。泥浆又稠又滑,总在他姿势最不稳的时候让他脚底打滑,好像每一英寸地面都在拉扯他的鞋子。而且,泥浆还很深,川流不息的人、牲畜加上马车,已经把路面变成六英寸深的烂泥地,几乎无法通行。这条路从沃顿大营当中穿过,路旁还留着零星的小片草皮,不过,大家都极力避免走路中间,若伦怀疑它们很快也会被磨没的。

  若伦无意避开泥淖,他已经顾不上保持衣服的整洁了。而且,他太累了,机械地朝一个方向走,比起找准目标,从一块草皮换到另一块草皮,至少省些力气。

  若伦一面踉跄着向前走,一面想起了毕拉同那。娜绥妲与猫人的会面结束后,他被任命为城市西北区驻防指挥官。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忙着分派人手去救火,在街上设置路障,还逐门逐户搜查残余的帝国士兵,收缴武器。这个任务非常繁重,他已经不指望自己能面面俱到地完成了,只担心这座城市战火重燃。但愿那些傻瓜能活着熬过今晚。

  左肋传来阵阵剧痛,他不由得从牙缝里直吸冷气。

  该死的施暗算的小贼!

  在此之前,有人在一幢楼房的房顶上用十字弓袭击了他,只因为机缘巧合,他才逃过一劫。在射手放箭的一瞬间,他手下一个名叫莫特森的士兵正好走到他面前,这一箭从莫特森的后背穿透了他的腹部,余势未尽,仍然在若伦身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莫特森立即死了,而十字弓的射手遁去无踪。

  五分钟之后,爆炸声响起,也许是魔法,杀死了他的两名到一处马棚察看动静的手下。

  从这以后,若伦明白,这一类的袭击会是城里的家常便饭。毫无疑问,加巴多里克斯的人是这些事件的幕后凶手,但毕拉同那城里的居民与之也有干系——那些不愿束手观望入侵者占领家园的男人和女人,不管沃顿人的动机有多么崇高。若伦能理解这些想保卫家园的人,但是与此同时,又对他们的死脑筋深恶痛绝,他们不明白,沃顿人是想帮助他们,而不是想伤害他们。

  他挠了挠胡子,等着一名矮人将一匹负重的小马从他面前拉开,然后继续吃力地向前走去。

  快到他们的帐篷时,他看到了凯特琳娜。她正俯身在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肥皂水上,在洗衣板上搓洗一条血污的绷带。她的衣袖卷到手肘处,发髻蓬乱,干活干得两颊晕红,然而在他眼里,她从未如此美丽过。她是他的慰藉,他的港湾,只要看到她,压在心头的麻木和混乱就能得到缓解。

  她发现了他,立即扔下手里的绷带向他跑来,一面用裙子的前襟擦干发红的双手。她扑进他的怀里,张开双臂抱紧了他。若伦全身一挺,肋部的剧痛让他不由得闷哼一声。

  凯特琳娜松开双臂,向后一仰,皱眉看着他:“啊!我弄疼你了吗?”

  “没……没有,就是一点点疼。”

  她没有追问,再次抱住了他,不过动作轻得多。她仰面看着他,泪光莹莹。他揽着她的腰,俯身亲吻她,对世上有她的存在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激。

  凯特琳娜将他的左臂搭在自己肩上,他顺从地让她搀着自己,两人向帐篷走去。若伦在当椅子用的一截树桩上坐了下来,吁出一口气。树桩旁边生了一小堆火,她用来加热盆里的水,火堆的上方还煨着一罐汤。

  凯特琳娜为他盛了一碗汤,又从帐篷里拿出一杯啤酒,还有装在盘子里的半条面包,以及一块楔形的奶酪。“还需要什么吗?”她问道,声音带着不同往常的沙哑。

  若伦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在她的面颊轻轻摩挲了两下。她极力向他露出微笑,举起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然后回头继续洗绷带,好像又有了新的力气。

  若伦盯着食物看了半天,然后才咬了一小口。他的精神仍然紧张,觉得食不下咽。不过,吃了几口面包之后,他的胃口回来了,肉汤被他贪婪地几口就喝个精光。

  吃完之后,他将盘子放在地上,意犹未尽地啜饮最后一点啤酒,坐在火边暖手。

  “城门倒塌的声音我们听到了,”凯特琳娜一边拧绷带一边说,“他们没支持多久。”

  “是的……有龙帮忙,事情顺利得多。”

  她把绷带挂在临时拉在两顶帐篷之间的晾衣绳上,若伦一直看着她的腹部。一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个由他们俩创造出来的孩子,巨大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与之相伴的还有深深的忧虑,因为他不知道如何为他们的孩子提供一个安全的家。而且,凯特琳娜坚持认为,如果到她临产时战争还没有结束,她就要离开他,到色达去,在那儿抚养孩子相对比较安全。

  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她,不能。

  凯特琳娜将另一条绷带浸入盆中。“攻进城里之后呢?”她搅着水问,“打得怎么样?”

  “打得难分难解,连伊拉龙都陷入了苦战。”

  “伤员说他们有车载的投石器。”

  “嗯,”若伦用啤酒润润嗓子,简要地说了说沃顿军攻进毕拉同那城的经过,还有他们曾遇到的抵抗,“我们今天伤亡惨重,不过情况本来会更糟,糟得多,幸好约蒙杜和马特兰上尉指挥得力。”

  “可是,如果没有你和伊拉龙的话,他们再得力也没有用。你总是表现得最为勇敢。”

  若伦发出一声短促的干笑:“哈!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我来告诉你,住在帐篷里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愿意去攻击敌人。这是伊拉龙看不到的,他总是冲在前线,激励战士们向前冲,但是,我看到了。他们大部分都踌躇不前,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动手,要不就是手舞足蹈,虚张声势,但没什么真正的行动。”

  凯特琳娜似乎大为震惊:“怎么会这样?他们都是胆小鬼吗?”

  “我不知道,我想……照我看来,也许他们只是无法面对面地杀死别人,虽然从背后砍翻敌人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所以,他们就等着别人先动手,等着像我这样的人。”

  “那你看加巴多里克斯的士兵也是这样的吗?”

  若伦耸了耸肩:“也许吧。不过,他们除了听从加巴多里克斯的命令,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他命令他们战斗,他们就得战斗。”

  “娜绥妲也可以呀,要是她叫魔法师下咒,那就不会有人临阵怯战了。”

  “这样的话,她和加巴多里克斯又有什么区别?不管怎么说,沃顿人不会接受的。”

  凯特琳娜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吻了吻他的前额。“我很高兴你能做你愿意做的,”她低低地说着,又回到盆边搓洗另一条结实的亚麻布带子,“早些时候我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从指环上传来……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那时候正打着呢,当然你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一点感觉。”

  她停下来,手臂泡在水里:“那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他喝干杯里的酒,对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能拖一秒是一秒。他本来不想把攻城时遇险的细节告诉她,但是她不弄清楚显然是不会罢休的。

  劝她不追究只会让她更加胡思乱想,想出比实际发生的更为可怕的事来。而且,这样做也毫无意义,事情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沃顿族。

  所以他还是告诉了她,简略地说了说经过。他想轻描淡写,把致命的外墙崩塌事件说成一个小小的不便。不过,他发觉复述这段经历是件困难的事,他几番迟疑,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好不容易说完之后,他陷入沉默,被这段回忆带入痛苦之中。

  “幸好最后你没有受伤。”凯特琳娜说。

  他用指尖拨弄着啤酒杯边缘上的一个小缺口:“没有。”

  哗哗的水声突然变小,他感觉到她的视线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

  “你以前遇到过更大的危险。”

  “嗯……好像是。”

  她的声音格外温柔:“那么,怎么了?”他没有回答。她接着说道:“若伦,没有什么事是可怕到不能对我说的,你知道这个。”

  他继续拨弄杯子上的缺口,把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削掉了一块。他用食指在断甲锋利的边缘来回摩挲:“墙倒的时候,我以为这下死定了。”

  “谁都会这样想。”

  “没错,但问题是,我没在意,”他看着她,神情苦恼,“你不明白吗?我放弃了。当我发现自己逃不出去时,我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束手待毙,我……”他说不下去了,放下杯子,将面孔深埋在手心里,喉头哽住,以至于呼吸不畅。然后,他感觉到凯特琳娜的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放弃了,”他粗声吼道,对自己充满了愤怒和厌恶,“我就这么放弃了……没有为你而努力……为孩子而努力。”他说不下去了。

  “嘘,嘘……”她呢喃道。

  “我以前从未放弃过,一次都没有……连蛇人把你抓走,我也没有放弃过。”

  “我知道你没有。”

  “这场战争一定要结束,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能……我……”他抬起头来,惊恐地发现她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立即站起来,将她搂入怀中,抱得紧紧的。“对不起,”他低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会再这样了,永远不会,我保证。”

  “我不在乎。”她说,声音闷闷地从他肩头发出。

  她的回答令他感到痛苦:“我知道我软弱了,但也别不把我的话当真。”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大声说道,仰头责备地看着他,“有时候你可真傻,若伦。”

  他微微地一笑:“我知道。”

  她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不管在墙壁塌下来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我都不会看轻你一点。最重要的是你还活着……墙塌的时候,你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对不对?”

  他摇了摇头。

  “那你就没什么可感到羞愧的。如果你能阻止它,或者能逃出去,却没有那样做,那么你才会失去我的尊重。但是你已经尽力了,在你无力回天的时候,你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没有多余的抱怨,这是智慧,而不是软弱。”

  他垂下头,亲吻她的眉毛:“谢谢你。”

  “而且,据我所知,你是整个阿拉加西亚最勇敢、最强壮、最仁慈的男人。”

  这一次他亲吻了她的嘴唇,然后,她咯咯地笑了,压抑了很久的紧张在一瞬间得到释放。他们拥抱着轻轻摇晃,仿佛和着一支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曲子翩翩起舞。

  凯特琳娜调皮地推开他,回去继续洗绷带,而他则在树桩上安安稳稳地坐着。自开战以来,他头一次感到惬意,尽管身上还有数不清的疼痛。

  若伦看着在帐篷前来来往往的人和马匹,有时候还有矮人或者巨人,留意他们的伤势,还有他们装备的状况。他想对沃顿人此时的士气做个估计,但得出的唯一结论是,除了巨人,所有人都需要大吃一顿,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而且所有人,包括巨人——尤其是巨人——都需要弄几桶肥皂水,用猪毛刷子从头到脚刷洗一遍。

  他还看着凯特琳娜干活,发现她的好心情慢慢消失,变得焦烦起来。有几块污渍她搓了又搓,但收效甚微,她的面色沉了下来,恼怒地喃喃有声。

  终于,她把手里的布团用力朝洗衣板上一甩,肥皂水溅起好几英尺高。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俯身在水盆上一动不动。若伦从木桩上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来,让我来洗吧。”他说。

  “这样不好。”她说。

  “胡说,你去坐着,我来洗……去吧。”

  她摇着头:“不,你才应该去休息,不是我。而且,这不是男人该干的活儿。”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是谁规定的?男人的活儿,女人的活儿,都是要干的。快去坐下,歇会儿你就感觉好得多了。”

  “若伦,我挺好的。”

  “别冒傻气。”他轻轻地推她,想让她从盆边离开,但她不肯。

  “这样是不对的,”她反对说,“别人会怎么想呢?”她指了指在帐篷旁的泥泞道路上匆匆往来的人们。

  “随便他们怎么想。跟我结婚的是你,不是他们。如果因为我帮你干活儿,就觉得我少了男子气,那他们就是傻瓜。”

  “可是……”

  “没什么可是,快点,嘘,走开。”

  “可是……”

  “我可不想跟你争,再不去坐着,我就把你扛过去,绑在树桩上。”

  一丝茫然取代了她脸上的愁容:“真的?”

  “没错,快走开!”她不情愿地让出盆边的位置,他恼火地哼了一声,“你可真顽固,是不是?”

  “说的是你自己吧?骡子还得跟你学呢。”

  “不是我,我可不顽固。”他解开腰带,脱下链甲,挂在帐篷前的柱子上,然后脱下手套,卷起了衣袖。皮肤接触到空气感觉很冷,而那些绷带更冷——放在洗衣板上变凉了——不过他不在意,因为水是暖的,很快布也暖了。他拿着布,在凹凸不平的木板上从头搓到尾,又从尾搓到头,手腕周围聚了一大堆色彩变幻的肥皂泡。

  他抬眼一瞥,满意地看到凯特琳娜坐在木桩上休息,在这么硬的座位上,所谓休息也只能如此了。

  “要不要喝点儿甘菊茶?”她问道,“葛楚德今天早上送给我一把新鲜枝叶,我可以煮一罐来,咱俩一起喝。”

  “太好了。”

  若伦继续清洗布条,两人默默相对,感觉却亲密无间。这工作渐渐地安抚了他,他的心情愉快起来,很享受用双手干点别的事,而不是挥舞铁锤,守在凯特琳娜身边也让他感到深深的满足。

  最后的布条已经拧到一半,新煮的茶在凯特琳娜身边等着他,这时,有人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路的对面叫他们的名字。若伦半晌才认出,踏着泥浆向他们跑来的是波多尔。他挥着手跑在来来往往的人和马匹当中,身上系着一条斑斑驳驳的皮围裙,长到手肘的厚手套上沾满煤灰,手指处已经磨得发硬,油光锃亮,像打磨过的乌龟壳。他双眉紧锁,一条破皮子勒住了乱糟糟的一头黑发。波多尔比他的父亲霍司特和哥哥艾伯瑞块头小,不过跟别人相比,他还是个肌肉发达的大个子,这是从小就帮霍司特在铁匠铺里干活的缘故。他们三个都没有参加战斗——战争中,手熟的铁匠是不容有失的宝贵资源——尽管若伦很希望娜绥妲能派他们上战场,因为他们具有极强的战斗力。若伦相信,就算是到了最惨的境地,他也能依靠他们。

  若伦放下布,擦干手,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凯特琳娜也从木桩上站起来,和他一起站在盆边望过去。

  波多尔跑上前来,喘了半天气,才呼哧呼哧地说出话来:“快走,我母亲快生了,还有……”

  “她在哪儿?”凯特琳娜急切地问道。

  “在我们的帐篷里。”

  她点点头:“我们尽快赶过去。”波多尔露出感激的神色,转身一溜烟跑了。

  凯特琳娜弯腰钻进帐篷,若伦倒出盆里的水,把火浇灭。燃烧的木头被水一淋,噼啪爆响,咝咝地喷出一股热气,冲散了黑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好闻的味儿。

  在期待和恐慌的双重作用下,若伦动作格外麻利。但愿她不会死,他心想。他想起曾经听到过女人们忧心忡忡的议论,因为她年纪不小,还过了预产期。伊莱恩一向对他和伊拉龙爱护有加,他很喜欢她。“准备好了吗?”凯特琳娜用头巾包好脑袋和脖子,从帐篷里钻出来问道。他取下挂起的腰带和铁锤:“好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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