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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这晚,大雨仍是滂沱不止。尽管修玛已精疲力竭,但还是无法入睡。他和欧斯瓦爵士一样,从天气的剧变(由天际的阴霾转为恼人的大雨)察觉到事有蹊跷。

  即使在深夜,他仍听得见马匹来去的声响。有些人睡了,有些则仍在忙碌,敏加堡随时严阵以待,不会让敌人有任何可趁之机。

  他听见巡逻队往马厩去的声音。他们带回了什么消息?前线再度陷落?难道再过不久就可从敏加堡看到前线?此处的骑士还需多久,就必须和敌军正面交锋?

  修玛慢慢地起身,以免惊扰到其他和他同寝的皇冠骑士。这个寝室相当大,整齐地排列着一张张坚硬的木板床,每名骑士还有一小块空间可放置个人物品。由于骑士们轮班睡觉,再加上总是有人因职务在身而离开敏加堡,因此寝室从没睡满过。只有高阶骑士才有自己的寝室。

  他决定应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轻手轻脚地经过其他熟睡中的骑士,好不容易才走到门边。

  外头的空气比修玛预期的还要清新冰爽,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庆幸自己能有机会放松一阵,暂时把满脑子的困惑抛到九霄云外。他祈祷明天一切都能否极泰来。

  修玛眨了下眼,似乎看见了些什么,一时间有个黑色身影从欧斯瓦爵士的寝室前闪过。他本想吁请其他人注意,但两名值班守卫彷佛完全没察觉到任何异状,况且当他再度注意前方时,也没再看见可疑的人物。修玛此时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疑神疑鬼、不可理喻,现在的时机不对。他直视着无垠的黑暗,几分钟后返回寝室,迅速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过得很快,修玛决定至少在新任天位骑士出炉前,刻意避开其他骑士。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自认无法在这件事上保持中立客观的看法。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偏向一直支持他的欧斯瓦爵士,乱说话的话搞不好连雷纳德也会受牵连。

  然而,欧斯瓦爵士还是在骑士评议会召开前的两个小时召见修玛。带消息来的玫瑰骑士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修玛,但出于对战王的忠诚,此名骑士并未询问任何问题。

  修玛在前往会见欧斯瓦爵士的途中,遇上了他最想避开的人。

  「他们说你还活着,我还不大相信,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班奈特身着盛装,包括同时象征骑士团和其家徽的紫色披风,以及一条斜挂在胸甲上的黑色饰带。即使是在阴雨连绵、黑夜降临的现在,班奈特似乎仍独放着异彩。抛开其他的不说,毕竟虎父无犬子,他鹰般的五官完全承自德瑞克。

  「班奈特爵士,请接受我的歉意。」在德瑞克成为天位骑士前,欧斯瓦和德瑞克平分其家产。班奈特身为德瑞克的子嗣,现在当然可和欧斯瓦平起平坐。而因为欧斯瓦没有任何子嗣,未来所有的家产可能为一人所独占。「我本想早些向您致哀……」

  班奈特粗声说。「别和我来这套!你之所以避着我,是因为我们一直都看对方不顺眼,我始终宽宏大量地包容你,但我还是不相信你配加入骑士团。我本来还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回得来。」

  修玛全身紧绷,但他绝不会被班奈特激怒。他确信班奈特的怒气,是出于自己父亲在如此关键时刻的猝死。

  「阁下,我从无意与您为敌。尽管您反对我加入骑士团,但我一直相当敬重您。」修玛开口时,班奈特的脸上透出了些微的诧意。「您的气魄、战技、能力,即使在最不利的情势下,仍能统御骑士团。您是我师法的目标,但我可能一辈子也无法达到这般境界。我只希望能有机会善尽职责罢了。」

  班奈特不发一语,在快速看了修玛一眼后,低声说。「也许吧。」

  「也许?」修玛挑起一边的眉毛问。「是什么意思?」

  但新任的巴克斯陲爵士已经转身走了。修玛只能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修玛继续前往会见欧斯瓦爵士。

  雷纳德也在那儿。修玛进去时,两人正在研究地图,欧斯瓦爵士指着一近北方的地点。他俩抬头看见修玛后,战王微微一笑,而雷纳德只点了下头。

  欧斯瓦爵士卷起地图并问。「你刚刚不在皇冠骑士的通铺里吗?」

  「不,阁下。我只是因为不幸遇到您的侄子才耽搁了一会。」

  欧斯瓦摇摇头,他看来比前晚更加的苍老。「修玛,别理他。他只是不相信你可以从鬼门关前回来而已。」

  「他还是很讨厌我。」

  「那么他就是个白痴,」雷纳德突然插话道。「你已经证明自己是比他强十倍的骑士。」

  「谢谢您,但我仍不认为如此。」

  「那你也是个白痴。」

  欧斯瓦爵士赶忙说。「我们此时最不需要的就是内哄。」战王伸出一只手扶住前额,差点撞翻了一支正燃烧着的蜡烛。修玛急忙上前,但却被欧斯瓦推开。「我很好,不过是昨晚没睡好而已。」

  「您有没有精神出席评议会?」雷纳德问道。

  「我还有什么其他选择?我个人认为,如果我那个自以为是的侄子成为天位骑士的话,就注定会导向灭亡。」

  欧斯瓦的言论让修玛惊愕不已,他知道他俩相处得不太好,但是……「为什么?」

  「班奈特和许多醉心于骑士团传说的人一样。如果他成为领导者,必定会策划一次大规模的进攻,调度敏加堡所有可用之兵,来一次英雄式的大反扑,直至战死方休,搞得全军覆没。」

  「他会吗?」修玛有些怀疑。因为上次对抗黑暗攻势时,班奈特的表现极为沉着。

  「他会的。你从没看过班奈特在指挥会议上的模样,他总是大肆鼓吹看似一劳永逸的闪电攻势,从未提出具建设性的长期战略。德瑞克死了之后,我认为他更是大张旗鼓,希望能藉由史无前例的出击彰显其亡父的功泽。」

  「修玛可能不太相信,但以我对班奈特的了解,我是绝对同意欧斯瓦爵士的。」雷纳德补充道。

  欧斯瓦抬头看了下修玛说。「再说,他绝对不会相信你的故事,什么有魔法的宝剑、被囚禁的巨龙、神祇创造的试炼是获胜的关键。但我相信,我出于对帕拉丁的信任,相信你所说的每一个字。」

  年长的骑士突然往前倒,并用一只手撑住头。

  「休息,我需要好好休息。」欧斯瓦喃喃道。

  「过来帮忙,修玛。」

  两名骑士合力搀扶战王回到床上。战王躺回床上后,用力攫住雷纳德说。「你一定要确定我在评议会开始前醒来,明白吗?」

  雷纳德苍白的脸转向修玛,接着又转回欧斯瓦爵士。他和平时一样不带感情地说。「当然,你知道我会的。」

  「很好。」欧斯瓦爵士说完后几乎立即睡着。两名骑士安静地退下,他们关上房门后,雷纳德对修玛说。「他希望你出席评议会。」

  「他怎么办?」修玛担心战王的身体状况。

  「他会到的。我已经保证要帮他注意时间。」雷纳德浅浅一笑后说。「你会看见,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修玛提早到了现场。

  骑士评议会不常对全体骑士开放,大部分只由统治阶层的骑士,以及和议程相关的少数人员参与。每一个环节都必须照章行事。然而,这次统治阶层认为,挑选新任的天位骑士兹事体大,所有骑士都应该参与。因此即使议事厅容不下全体骑士,不同阶层的骑士也都应该到场。

  皇冠和圣剑骑士之首已经入座。阿拉克‧鹰眼正抚摸着胡子,轻蔑地看着和他平起平坐的骑士。修玛不知道鹰眼爵士身旁的那名圣剑骑士是谁,四年来在那个位子上的骑士已在对东方的战事中阵亡,新任的领导者是迫于需要在战场上仓促选出的。这名骑士的脸孔瘦削,修玛觉得他不像人,倒像尊雕像。他的长胡子修剪得颇整齐,双眼却被浓密杂乱的眉毛所遮掩。班奈特进场后,此人表情立刻一僵,究竟谁是圣剑骑士的真正领导者立见分晓。

  最后,议事厅挤满了人,全体开始等待未出席的两人──雷纳德和欧斯瓦爵士。骑士评议会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与会者不时小声地交换意见。等待多时后,班奈特大剌剌地走向鹰眼爵士,态度专横地和其谈话,鹰眼礼貌以对,两人似乎僵持不下了好几分钟。修玛希望他们能说大声些,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大略猜测两人谈话的内容。

  此时,雷纳德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由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雷纳德竟然面色凝重,因此许多骑士都认为可能会听到坏消息。

  雷纳德立刻到鹰眼爵士跟前低声报告,班奈特和其他成员则是凝神谛听。班奈特的脸倏地刷白,并紧紧握住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鹰眼爵士则起身面对忧心忡忡的群众。

  「本会议将顺延,新会议的时间会择期通知。我很遗憾地在此宣布,战王,玫瑰骑士之首、巴克斯陲的欧斯瓦爵士,目前病危,和天位骑士所患的疾病一样。」

  「目前整座敏加堡正在进行检疫。欧斯瓦爵士应该无法撑过今晚。」



  雷纳德仍然不住地发着抖。

  「我依照欧斯瓦爵士的命令前去叫醒他,却发现他神志不清地在三条毯子下不停颤抖。我立刻施以紧急的救护,并请来一名牧师。」

  修玛从没看过雷纳德如此地惊慌失措,似乎是他自己和瘟疫打了一仗一般。

  「牧师做了些什么?」

  「他所能做的并不多。欧斯瓦爵士的情况非常危急,我想瘟疫是黑暗之后送来的另一个礼物,这龙后真该千刀万剐。」

  「我们难道只能坐以待毙吗?」修玛霎时觉得浑身无力。欧斯瓦爵士亦师亦友,几乎像他的父亲一样,他不能死!

  「我们只能等待和祈祷。」雷纳德的话语里是否有苦嘲的意味?修玛不能怪他,他自己也觉得什么都使不上力。黑暗之后、克莱努斯、叛逆法师嘉伦‧德瑞寇斯现在想必正在沾沾自喜吧。

  「修玛。」雷纳德伸出手搭上修玛的肩膀。他苍白的脸色仍然十分严肃,雷纳德一定相当关心欧斯瓦爵士!「去休息吧。」

  他们现在正在堡内帕拉丁神庙的外殿,也就是战王目前修养的地方,牧师们希望在此诸神能够庇佑欧斯瓦爵士。牧师们对战王的病情束手无策,有时他们认为已经彻底击垮了病魔,但下一分钟欧斯瓦的病况却急转直下、更为严重。时间所剩无几,欧斯瓦爵士的身体已快要经不起这种煎熬。

  雷纳德微笑着说。「我保证,如果情况有任何变化,一定会通知你的。」

  尽管修玛想留在欧斯瓦爵士身边,但倦意突然向他袭来,他几乎无任何招架之力。修玛向雷纳德点点头,站起身说。「你会叫醒我吧。」

  「我也这么向欧斯瓦爵士保证过。」雷纳德低声回答。

  修玛离开时,仍能听见侧厅传来班奈特和牧师们商议的声音。班奈特似乎相当关心叔叔的病情,自从战王病危的消息传出后,班奈特便负责安定人心、下令实施检疫、并派人把欧斯瓦爵士移至神殿。现在,这名圣剑骑士正和牧师们争论不休,他认为牧师们未善尽职责,并未把握第一时间。

  战争怎么办!秉持鸵鸟心态、躲藏在敏加堡高墙保护下的骑士们,彷佛蓄意遗忘了有战争这回事。这个念头让修玛很不好受,甚至还伴着他入梦。



  修玛突然惊醒,脑袋空前的澄明。欧斯瓦爵士现在怎么样了?他立刻做出最坏的打算。其他人都睡得很安稳,可能是习于每天都有人死亡吧。

  修玛飞快地离开寝室,并环顾四下。在火炬微光的照射下,他隐隐可看见哨兵在城墙上站哨,广场上也有许多骑士巡逻。战王寝室的门口还有守卫站岗,是个好预兆。

  既然睡不着,干脆就往神庙去吧。修玛并不惊讶雷纳德没有叫醒他。苍白的骑士很明显地正枕戈待旦、分身乏术,希望能在此次危机中时时保持警戒。

  雨还是没停,整个广场到处都是污泥。

  修玛往前走时,发现帕拉丁神庙异常地黑暗。门口没有守卫并无大碍,但他走上阶梯准备敲门时,发现有一扇门竟是半开着的。修玛推开门,注意到连主要的走廊也是漆黑一片,这并不寻常。此处应该有名哨兵,至少也该有位牧师

  修玛忽然发现前方有一名站岗的玫瑰骑士,他应该要坚守岗位──守护重病的战王。这名骑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修玛差一点就要破口大骂,但旋即意识到他不大可能在黑暗之中站哨。修玛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穿越大理石地板并走到守卫的正前方。

  这名玫瑰骑士的确是瞪着他,但双眼无神。

  修玛伸出手放在守卫脸前,他可以听到和感受到他的呼吸,但却是均匀的、熟睡中的呼吸。修玛轻轻掴了守卫一个巴掌,他还是文风不动。

  修玛更往前,检视守卫睁着、却呆滞无神的双眼。他看过这样的情况,被下了药后就会如此,这名守卫清醒后可能对自己的失职浑然不觉。修玛也怀疑,可能整个神庙的骑士都被下了药,连雷纳德也不例外。

  修玛向帕拉丁祈祷后,抽出配剑。他穿过几个黑暗的走廊,来到雷纳德理应坐着守夜的地方,但却没有人影。通往欧斯瓦爵士休息处的门也是半开着的,修玛并发现另两名守卫亦陷入熟睡。

  他立刻做了最坏的打算,雷纳德和欧斯瓦爵士可能也都被下了药。

  他慢慢地上前,谨慎地推开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挡不了他,修玛的战士本能立刻适应了环境,并看见一个幽暗的身影,欧斯瓦爵士正站在临时搭起的床边。

  站着?修玛眨了下眼,不,那并不是战王,欧斯瓦还躺在床上。那是什么?难道是影子不成?

  他往前走去,黑影似乎动了一下,须臾间竟不见了。修玛担心地倾身,直到听见战王均匀的呼吸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脚碰到了东西,原来是一名熟睡中的牧师。这名牧师和刚才的几名守卫一样,双眼圆睁又无神。修玛用力地摇着牧师,希望能把他唤醒,但完全没用。

  他感觉到背后有动静,并迟疑了一下。这一下子差点要了他的命,因为某种铁制兵器正往他的胸甲刺来,要不是修玛躲得快,喉咙就给刺穿了。

  修玛边诅咒边挡开了另一次猛攻,也首度看见了来人──飘忽的、有着两个火红眸子的黑影。黑影朝他的头挥剑,修玛被迫闪躲,正在此时,黑影快速地掏出一个小袋子并将之高举。

  骑士立刻仓皇地往后退,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修玛不敢相信竟没有立刻认出来人──疾病和腐败之神魔吉安的信徒。此人竟然进得了敏加堡,并谋杀了一名(甚至有可能是两名)骑士团最位高权重的领导者。

  衣着褴褛的身影在撒出小袋子里的粉末前,迟疑了一下。

  修玛高举配剑,并猛然击中小袋子,袋子应声而破,其中大部分的粉末飘向带着兜帽的刺客,修玛往后退,希望能避开致命的粉末。

  刺客吸入迎面而来的粉末,开始剧烈的咳嗽。尽管他往后退,但修玛仍不敢轻举妄动。刺客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并慢慢地恢复正常。

  「如果你认为……」这声音非常粗嘎但却极为熟悉,「……可以用我自己的武器解决我,你就错了。魔吉安保护自己的信众。再说,我本来只想让你熟睡罢了。现在,是你逼得我别无选择。」

  刺客清了清喉咙后,修玛认出了他的声音,他太过惊恐,以致于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别松手把剑弄掉。即使当刺客从袍子内抽出一柄剑时,他也只是绝望地往后退。

  「剑尖刺中你后,你将会沉沉睡去。只怕,这是我唯一的选择了。」剑刃落下,尖端直指修玛的喉咙。

  修玛无法作战,这怎么可能发生?根本不可能是真的!这应该只是一场恶梦,醒来后就没事了!

  刺客轻声地冷笑,配剑缓缓落下。这笑声在修玛心中不断回荡,宛如嘲笑着他所信仰的一切。

  「我本想保护你的,我很抱歉,修玛。」

  尽管修玛一开始开不了口,但他想说的话在他脑子里铿锵作响,在他心里大声呼喊。

  『为什么,雷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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