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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径处处几乎都是一样的曲折蜿蜒。若非玛济斯的一再保证,修玛简直确定他们一直都是在兜圈子。

  他非常不喜欢这片树林,即使在白天,整个林子也是幽暗阴沉、黑影幢幢。法杖所发出的光芒,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光源。

  修玛刚躲过了正挂在小径上方的荆棘,旋即就被其他藤蔓上的芒刺划伤。他虽放下了面甲,但无数的倒刺仍然贯穿盔甲的保护、刺伤修玛。骑士出于愤怒,执剑盲目砍着挡在前方的枝叶和藤蔓。然而,他回头看的时候,却总发现之前开路的努力毫无成果。

  骑士前方传来喀兹的诅咒声,接着只见牛头人和修玛一样,举起战斧往一丛灌木乱砍,让原本茂密的树丛只剩光秃秃的几根小枝干。几乎是同一时间,喀兹再度对着面前悬吊着的藤蔓开刀,锋利的斧刃瞬间把藤蔓碎成片片。

  接下来的转弯让三人吃了一惊。由于地元素前方的路都和它融在一起,让玛济斯无法判断转了弯后的地势竟出奇的低,以致脚下一空,就猝不及防地往前摔。喀兹步上法师的后尘,一家伙扑到玛济斯身上。殿后的修玛为了不想加入迭罗汉的行列,往另一个方向奋力一扭,竟还是失去了重心,跌出了小径。

  没多久后,骑士就因为撞到一棵大树而停了下来。修玛揉揉后脑勺并往前看,但前方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小径。前方要不是树,就是高大的灌木丛,而点缀其中的就是黯黑的阴影。

  修玛闭上眼,再张开一次,以确定没看花。这次,修玛全身血液凝结、久久不能自已──他无法用任何词语形容眼前的情况,只知道,它一直等在此,等着他自投罗网。

  「玛济斯!喀兹!」只传来这些名字的回音。未久,一阵冷笑似乎从每个角落里传来。

  「修修修修修玛玛玛玛。」

  修玛把手伸向配剑,却只发现它不翼而飞。这才想起他刚刚一直都把剑握在手里,但他借着微光搜寻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一个巨大畸形的形貌从阴影中缓缓成形。修玛的神经紧绷,接着又传来一阵笑声。骑士抽出匕首,希望能够警告来者。

  突然间,他全部的视线都被前方某个东西挡住。他用力往前一刺,却只刺到泥土和灰尘。修玛的手在泥浆中一松,匕首就滑掉了。

  他目瞪日呆地看着地元素那双冰蓝色的水晶眼睛。

  修玛几乎有拥抱这怪东西的冲动。地元素用有如砂石互相撞击的声音说。「跟来。」这一刻,修玛认为这两个字真是美妙动听,同时手上的剑居然又回来了。

  两个水晶眼立刻陷入活动的小丘里。起初,地元素动也不动,修玛为了要厘清它的迷惑,还用剑戳了戳地元素的背后。但当修玛用双手触碰到地元素时,却只感觉到指尖下的泥土正在迅速加温,让骑士立刻放手。两只冰蓝的眼睛又从小丘里浮了出来。

  地元素再度复述。「跟上。」

  活生生的小丘往前移动的时候,修玛立刻往后跳开。骑士发现,地元素的脸竟然可以依照它的意志,从身体的任何一边出现。惊吓过度的修玛只能呆呆地望着前方,完全不理地元素的指示。小丘并没有再度重复指令,而是蹒跚地爬上一处高地,接着就失去了踪迹。

  修玛的本能是取出配剑。接着,他咬紧了牙关,往前迈了四个大步,瞬间发现在自己眼前站着的,是大声咒骂着的牛头人,和忧心忡忡的法师。

  「修玛!」牛头人的拥抱差点把骑士给压扁。

  玛济斯转忧为喜。「你掉出小径时,你这个牛头的同伴几乎要冲出去找你。我只能向他解释,要是因此掉了两个人真是愚蠢至极。」

  牛头人放下修玛并冲向法师。「你不肯去追他!总要有人去吧!」

  「的确是有。」玛济斯边把头发往后拨。「什么都不怕的地元素,在这种情况下比我更加胜任。」

  「你是个懦夫!」

  「我是实际。」玛济斯转向他的老朋友说。「如果地元素不在这儿,或是找不到你,我保证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修玛接受法师的解释只换来牛头人嘲弄的哼声。玛济斯不理喀兹,用法杖拍了拍地元素的后方,一行人便再度上路。

  修玛时时刻刻都紧盯着前方的状况,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们终于重见光明,被笼罩在耀眼夺目的光芒中。眼前的景色就好像多年不散的云层最后还是让步,让太阳的金光激射而出。连喀兹都因为拨云见日而露出真诚、开怀的笑容。玛济斯举起法杖,同样是笑盈盈地说。「欢迎来到我家。」

  他们瞪着眼前广阔的金色原野。这样的美景几乎让人相信精灵正在其中翩然起舞。彩蝶和小鸟灵巧地在懒洋洋的成熟麦穗间自在穿梭,毛茸茸的小动物在点缀着原野的稀疏树木间快活跳跃。若克莱恩上真有天堂的存在,似乎就是这里了。

  矗立在这片原野中间的便是玛济斯之堡。这座高塔和四周的景物一样,闪着纯金的光泽。高塔的出入口为一巨大的木制单门,塔的上半部缀着许多扇窗户。制作精细的塔尖锐利如针,宛如枪尖。整座塔闪耀着令人屏息的金属光辉。修玛认为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这塔让他想起在无底深渊那座邪恶的青铜塔。

  玛济斯鞠了个躬,示意他们走在他之前。地元素此时已经失去踪影,可能再度前去巡视四周。

  「我的朋友,你们在这儿相当安全,和在安塞隆的任何角落一样的安全无虞。」

  骑士和牛头人像孩子般地踏入平原。对于战争的忧虑消失无踪了、仇恨和恐惧也都不见了,只剩眼前夺人心魄的绝美。

  法师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突然收起了脸上的微笑。

  两人边走边注意到有怪异的事情发生──城堡正在拔高。他们每往前一步,尖塔就高一吋,当修玛和喀兹抵达大门前时,他们必须抬头仰望着似乎直上云霄的木门。

  「龙类怎么可能没看到这个?」喀兹的话里没有质疑,只有赞叹。

  「就像这片原野一样,」玛济斯答道。「有时事物本身和其外表不同。早在人类涉足克莱恩前,就有这个地方。我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希望能发现究竟是谁创造了这里,但仅存的蛛丝马迹却指向食人魔。我不相信食人魔能够制作出如此美丽的东西。或许,这是诸神专享的仙境花园吧!」

  修玛选择以咳嗽来破坏眼前宁静的美景。

  法师皱了下眉说。「对不起,你们现在一定又累又渴。我们现在就进去梳洗一番,再来谈话。」

  玛济斯再度举起法杖,边念诵出一长串听似毫无意义的咒语。原本灭了光耀的法杖此时如获新生,再度激射出光芒,逼得修玛和喀兹只得暂时闭上双眼。

  大门彷佛被一双硕大、隐形的手缓缓推开。玛济斯的力量不断地让修玛刮目相看,又或许,是这座城堡亘古前创造者的力量,才有眼前的景象。

  他们越过大门进入玄关,尽管这个玄关比任何一个名门贵族的都来得小,但是它华丽的程度却远远凌驾于其上──墙上鬼斧神工地雕满了精灵、人类、神祇的塑像;一排蜿蜒的阶梯如巨蟒般盘旋上升;一幅红黑相间的织锦画描绘了星座图、另一幅则是描绘一座高耸的高山。修玛情不自禁地盯住这幅栩栩如生的画作,他知道自己早从别的地方认识了这座山,但另一方面也很清楚自己之前并没有看过这个情景。直到玛济斯的话语响起,他才转移了目光。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原先就属于这座城堡的。小心点!」

  最后一句是针对喀兹。牛头人正忙碌地检视一尊古老的龙类雕像。这只龙相当的特别,又细又长,简直像是一条长了脚和翅膀的蛇。从雕像上斑驳的颜色可看出,它曾经是绿蓝相间的龙,这对任何一种龙来说,都是怪异的组合。

  「这龙是出自我族人之手。」

  「不可能!一定是精灵做的,你看仔细点。」

  喀兹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没有艺术家的吗?我是从陶土的纹路看出来的,即使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你也没办法分辨。」

  「为什么有人要铸造出这种龙呢?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瘦长的龙。真的有这种龙存在吗?」修玛问道,边转向玛济斯。

  法师耸耸肩说。「我还没看到过有此种巨兽存在的证据。我相信,这是纯粹的艺术作品,完全是出于某人的想象,这也是这并非牛头人作品的原因之一,更别提它可追溯到古早的年代了。」

  「我们是第一个开化的种族。」

  「开化或是进化?」

  喀兹立刻动作,只见雕像停在距玛济斯三呎处的半空中。法师对着失望的牛头人轻蔑地说。「大牛,下次你可不可以好好地出手,因为那会是你的最后一次。还有,下次选个没那么贵重的东西。」

  玛济斯未执法杖的手一挥,雕像便返回原先被放置的地方。喀兹愤怒地喘息,双眼泛红。修玛忽然跃入两人之间,威胁性地挥舞配剑。

  「住手!」

  修玛的突然之举攫住了法师和牛头人的目光,他们怔怔地看着似乎已发狂的骑士。修玛看看两人,尽可能做出怒火中烧的样子。

  「安塞隆,甚至是整个克莱恩,可能都已落入黑暗之后的手中,而你们两个还像小学生一样地吵来吵去!」

  喀兹是两人中唯一露出愧色的,玛济斯则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他只是耸耸肩,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有很多可看的,但我认为你们可能想先休息,对吧?」

  喀兹喃喃地说。「终于说到重点了。」

  修玛把剑入鞘,但火气仍然不小。「然后呢?你会和其他法师连络吗?我们不会永远待在这里的,是你来找我们的,至少该有个计划吧?」

  「当然,」玛济斯迅速接话,但修玛却在法师眼里看出他并不是完全坦白。他再度看到那个他所不熟悉的玛济斯,这个玛济斯对于他应该全心信任的人有所保留。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或者,是我变了?过去,修玛绝不会质疑玛济斯,是骑士团让修玛了解,许多人都有令人起疑的一面。

  修玛不慌不忙地说。「我很想听听你的计划。」

  「等到适当的时机吧。现在有太多的事需要我去处理,与此同时,你们就去好好休息,也可以享用点食物。」

  玛济斯轻轻地以法杖触地,修玛打了个寒颤,接着看到一阵雾。

  它围绕着玛济斯,就像一只宠物鸟围绕着自己的主人。修玛没看到任何可能造成这片雾的来源,它像自有生命般地活动。

  「客人,领路。」玛济斯不是对着修玛或喀兹,而是对着云说话。接着,它响应了。「客客客客人。领领领领路。」雾霭的声音像极了营火被水浇灭后水气的嘶嘶声。

  「晚上休息的房间。」

  「房房房房间。」

  玛济斯不悦地说。「风元素的动作真是太慢了。」他对着浮动的雾霭挥了挥手。「现在,请吧。」法师面对修玛说。「等到你们吃饱睡饱后,事情就会比较清楚了。」

  喀兹低声说了句「是唷」,但玛济斯充耳不闻。准备执行命令的风元素不耐烦地绕着两名「客人」。

  「来来来来吧。房房房房房房房间。客客客客人。」

  玛济斯看着他们跟着风元素走上回旋而上的阶梯。当他们出了法师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后,喀兹往前靠向修玛轻声问。「这个法师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修玛发现要毫不迟疑地回答有些困难。

  「我们最好祈祷他也是这么想的。我认为这座高塔和其中蕴含的秘密,可以成为牢不可破的禁锢室。」

  骑士并未反驳,他早就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了。



  若这真是个囚室,可会是所有恶徒都争相进入服刑的地方。喀兹和修玛跟着风元素的指引,大快朵颐地享用各式珍馐,更别提畅饮醇如宫廷美酒的杯中物。

  房间同样是金碧辉煌,虽然对于修玛来说陈设有些过大,但喀兹却是如鱼得水,并自得地表示这些巨大的家具表示,高塔是牛头人祖先的遗迹。修玛知道在战争开打以前,从未有记录显示牛头人在如此极西的地方活动,但他并未说出他的质疑。

  他们被分到不同的房间,喀兹一口便咬定这是法师想要各个击破的招数。

  「如果玛济斯想那么做,大可以出手,分别攻击我们一百遍。你也看到他在楼梯那儿是怎么对你的了。」

  「他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让我来一对一地拿下他。」

  「不要自不量力了。魔法之于他,就像呼吸之于我们。」

  牛头人以一个巨拳用力地捶向墙壁,他满意地看着墙上的凹痕说。「在我的家乡……」

  修玛赶在喀兹长篇大论以前说。「这里是亚苟斯,是人类的地方。」

  「是吗?你已经忘了战争了吗?」

  「没有。我只是认为你应该要信任我,毕竟我比你了解玛济斯。」

  喀兹沉默了,但在这之前还是迸了句。「为了我们两个着想,最好是这样。」



  修玛躺在床上,反复想着牛头人的话。尽管他在树丛时几乎是气力尽失,但现在还是无法成眠。另一方面,喀兹的房间则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

  早在他进房前就点燃的蜡烛,如今快要烧尽,摇曳的烛火使得整间房充满着怪异的阴影。修玛看着远处墙角的一个特别黑又特别高的阴影,边想着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走入阴影、穿越墙壁。

  「修玛。」

  一只手从阴影中伸了出来,接着伸出了另一只。骑士起身,并摸向挂在床侧的剑。

  「修玛,我一定要和你谈谈。」

  「玛济斯?」

  「还会有谁?」手臂接着出现,然后,法师整个现身了。「原谅我如此戏剧化的出场,」玛济斯轻声道,「但我不想和牛头人说,因为他可能会对我将要说的话感到不悦。」

  「我不会吗?」修玛觉得被冒犯了。法师甚至对自己的童年好友耍花招。

  他俩的眼神相遇,法师倏地别过脸。「我相信你也会不满,但至少你会试着了解。我只要稍一闪神,那个两腿牛就可以轻易地把我撂倒。」

  「我也没办法全怪他啊,玛济斯。」

  「我知道,」法师把脸埋入双手之间,「我当然知道。」

  修玛起身,走向他的童年好友,并伸出一只手搭上法师的肩膀。「告诉我吧,我保证会不带价值判断地聆听。」

  玛济斯抬起头,他俩霎时回到旧日时光,那个只注重玩乐的轻狂岁月。但这感觉瞬间就消逝了。骄傲的法师举起一只手,法杖立刻在他手中出现,等待着命令。

  「在你眼前的是一名法力高强、并拥有更大潜力的法师。我并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胖胖的贝格登在担保我的时候就对我说了。」

  修玛记得那位老法师。他是第一个看出年轻的玛济斯潜力无穷的人。他在玛济斯身上见识到他从未见过的力量。贝格登是高阶的红袍法师,也因此能提供玛济斯的需要,并同时算计着训练出(任何一袍色的)法师之首所能得到的好处。

  「他没错,你也记得的。我的力量高过一切,我是他们所见过最厉害的年轻法师。我能毫不费力地驾驭连一些高阶法师都备觉困难的法术。我是个法术天才。」玛济斯话里所流露出的自负情有可原,因为他句句属实。

  法师的脸色一沉。「你们平常人听过试炼和其中的故事。」他停了一会继续说。「和真正的试炼相比,这些谣传立刻失色百倍。」

  试炼是对法师能否控制力量的最终考验,这和法师所隶属的袍色无关,每一名法师都必须接受试炼。

  玛济斯把法杖的一端抵地,并沉沉地倚靠它。「我并不知道其他法师经历了什么,只知道有些人无法存活。我在试炼之前想尽了所有可能会出现的情景,我认为他们可能会派闇精灵尾随我、强迫我屠杀老人或病人,又或许,他们可能会让我到达无底深渊的边缘,亲自面对黑暗之后。我知道有些将是幻象,但大部分的情景将会相当真实,真实到足够要我的命。」

  修玛了解地点点头。有些关于试炼的谣言似乎仍有事实的成份在内。

  俊美的脸庞漾起了一抹微笑,在这样的情况下看来似乎带着怒意。玛济斯开始大笑,修玛没办法猜出是什么这么好笑。「他们完全愚弄了我。或许是连他们都不知道那次试炼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管怎么样,我是和一件我无法接受的事情对抗。」

  「我的死亡。我未来的死亡。」

  修玛无言以对。他可以告诉玛济斯那都不是真的,全都是幻象,但要如何说服他人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

  「我没死。我想发狂就是我失败的代价,我用另一种疯狂欺骗了他们。这种疯狂是我知道我所见的将会到来。我离开了高塔,离开了试炼,了解了我的命运,并誓言要找到解决的方法。」

  「结果我发现我无力可为,法师议会的规定太过严峻。红袍和黑袍法师本应不受法规的限制,但都没有帮助我,他们都太过局限。而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穿上白袍的。」

  玛济斯终于笑了出声,旋即叹口气。蜡烛此时已经烧尽。

  「由于三种袍色的法师都不可能给予我所需要的协助,我只好决定跳脱他们所画出的界限,以便……改变未来。」

  修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那些狂野的咒语、和其他袍色法师简朴的袍子大相径庭的华丽衣饰……修玛用力地摇头,企图甩开那恐怖的想法。

  「然后,」玛济斯幽幽地说道,「我离开了法师议会制式僵化的训练,成为一名叛逆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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