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时间是一条河，流淌的是事件。它的水流十分强劲，某事件刚呈现眼前即被卷走，由另一事件替代它的位置，很快，这一事件也被卷得无影无踪。
——马克·奥里略
《沉思录》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莎拉的办公室，向她说明缘由。任务报告已经列明威斯科特夫妇每次航行所访问的星系，现在由于得到了“猎鹰”号的AI记录，我们可以知道每次访问的先后次序。“艾历克斯觉得你可以帮我们确定一下，这一次序是不是和原来计划书上的一样。”“但计划书已经没有了，”莎拉说，“我们已经检查过这些了。”
“我知道，”我说，“只是，在量子驱动器还没发明出来前，行勘署的飞船总会就每次任务计算出一条路程最短的路线。”
原先困惑的表情终于展露出笑容。“哦，我明白了。”
“我们还知道，威斯科特夫妇专爱研究氢燃烧周期末期的G型恒星。”
“嗯。”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其中一个星系发现了什么东西，并且在报告中删除了这个星系。然后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以替代原先计划书中的那个。如果我们能查出他们删掉了哪个星系——”
“——那你们就会知道‘探寻者’号的下落。”
“有可能吗？”
“在没有计划书的前提下——”
“是的。”
“当然有可能。”她眼睛盯向别处，一群克罗蜂乘风而来。这时，她的AI插话进来，说有电话进来。
“现在不行，”她接着转向我，“蔡丝，让我看看你找到的东西。”
我把碟片递给她。她把它放到读出装置中，接着熄掉房间的灯光。“我们先假设事情发生在最后一次任务中，好吗？”
“好，这主意很好。”
她让AI投放出1391至1392年间的航行记录。
办公室消失了，我们现在正飘浮在群星之间。“我隐去了除对象区外的所有东西，”AI说，“此区域内共有1311颗恒星。”多数是黄色的G型恒星。墙边书架旁有一颗变亮了，“那是泰娥4776，是他们首先访问的星系。”从泰娥4776那儿伸出一条线，连接到半米外的第二颗恒星。“冰库27651。”那条线弯向桌灯附近的第三颗恒星。“凯斯特勒2294。”接着向上升到天花板附近的一颗星星。从那儿开始，线段一路掠过沙发，连起另外两颗星星，接着猛地转了个弯，穿过了房间。最后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闪光的之字形线段。“整片区域的直径是32.4光年，整段旅程共计89.7光年，共访问十颗恒星。”
“马克，”莎拉对她的AI说道，“保有同一区域，请显示哪些恒星正处于氢燃烧周期的最后阶段。比方说，某颗恒星将在接下来的五十万年内开始氦燃烧。除了符合目标的恒星，其余一概隐去。”
“莎拉，请稍等。”
“别急。”
“莎拉，”我说，“在亚当出发前，需不需要有人专门去这些星系访问一下，让亚当知道哪颗恒星处于周期的最后阶段？”
“完全不需要。有了光谱分析，就可以知道相关数据。”
“准备好了。”马克说道。
“好，”一颗颗星星开始消失。“看看有哪几颗。”
剩下约三十多颗目标恒星，其中包括威斯科特夫妇访问的那十颗。“猎鹰”号的轨迹非常明亮，非常清晰。
“储存路线模式。”她说。
那条线闪了闪消失了。
“好，马克。现在我要你对同样的十个星系计划出一条路线，条件是所用的时间最短。以‘猎鹰’号访问的第一个星球为起点，也就是那个泰娥星，将计算的路线显示出来。”
泰娥4776先变亮，一条线以它为起点行进而出，移动至冰库，继而是桌灯旁的那颗。十颗星都连接起来后，之字形的模式又浮现在了我们面前。“看上去跟刚才那条一样。”我说。
“我们仔细瞧瞧。马克，缩小这个模式，让我们看看原来那根，重叠上去。”
他将两个模式移动到一起，两者合二为一。
一模一样。
“再看看前一次任务。”我说。
两个模式几乎一样。任务同样访问了十个星系，但这次的路线不是最经济的，反常出现在第六颗星星上。
碇硿2502。
变化并不大，但也足以告诉我们当中有什么差错。
我们坐在那儿看着。如果他们继续按照模式往前走，那去的不应该是碇硿。
“好，”我说，“他们应该去哪个星系？哪个符合路线模式？”
莎拉把问题丢给AI”
“假设在碇硿2502后，他们又回到了原先的路线。”她说。
“找到了。”马克说，他将边上的一颗星星放亮。
碇硿2116。
“干得好，莎拉。”我说。
她微微一笑：“我也有展露才华的一刻。”
“碇硿星系的直径很可能达到八十亿公里，”她说，“但碇硿星引力企及的范围比这远得多，如果‘探寻者’号是在星系内某颗行星的轨道上，那找起来应该不会很难。”
“但如果是在恒星的轨道上——”
“——那你们就得备好些吃的东西了。”
是啊，接下来就会接到下一个工作指示了。开着只有基本导航设施的“贝尔-玛丽”号，前往碇硿星系搜寻，那将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好几年。“行勘署能帮忙吗？”
“我能借台设备给你们用，是个望远镜，找起来的效率会高一点。”
“莎拉，你真是太好了。”我感谢道。
“是啊，我能得到什么回报吗？”
“这顿饭我付钱。”
“你不是已经付了么。”
“哦，”我想了想，“那你想一起去吗？等我们发现它的时候，你能亲眼看看。”
她皱皱眉，像是我是在给她吃碎鱿鱼。“我还是不去了，我知道那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飞船，但我不爱这些玩意儿，而且我可没办法花那么多时间在船上。”
食物端了上来，是三明治和饮料。对面窗边有个家伙在对莎拉挤眉弄眼，但莎拉似乎没注意。“等你们找到后，”她说，“一半功劳给行勘署——”
“一言为定。”
“——再答应让我们也能上船查看。就是说，在我们去船上前，你和你老板不能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搬光。”
“我们会拿走几样东西，就几样。”
“别太多。能做到吗？”
“当然能。”
她看着我：“我是说真的，蔡丝。”
“我知道，没问题。”我说。
“好，”莎拉若有所思地喝了口饮料，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在行勘署并不公开承认，那就是我们最根本的兴趣是想找到另一个文明。当然，这不是官方的观点，官方的意思是要勘察整个宇宙，将每个星系列入目录，探明每个恒星和星球的情况，每个星系内行星的特征和排布，有何特色之类，等等。”
“但飞船里的研究人员知道，他们带回来的多数信息都不过是丢进档案被人遗忘而已。我是说，谁真在乎一个陌生的气体巨星的表面温度？”
“你的意思是——”
“——对于气体巨星的探测，一般都是远距离完成的，往往打一枪就跑。同样的道理，太近和太远的星球也是一样。飞船需要对星系内的所有东西探测一遍，但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会靠得太近。你也在这儿工作过，应该知道这事。也就是说，如果‘探寻者’号在一颗行星的轨道上，那么，这颗行星很可能是在生物带内，你们可以先从这个线索查起。”
“但我们都无法确定它在不在星系内。”
“这就是这件事的挑战之处了。”她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真好吃，我喜欢这地方。”
“跟我说说你那望远镜。”
“好，我们得先调整一下，然后再给你。”她终于看见了那个朝她打情骂俏的家伙，脸上现出厌烦的神色。“你们什么时候走？”
我把温蒂电话里说的事跟他说了下。
“奥利·博尔顿，”他皱皱眉，“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想我们也无能为力，因为没有实质性的攻击存在。”
“我也这么想。”
“你看上去不怎么生气。”
“生意场就是这样，”他说，“有人比我们更精明。”
“这不是生意场的正当做法，这是行贿。”
“蔡丝，先别担心这个，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呢。”
这事进行的当口，艾历克斯设法查了查乔什·考宾的底细，就是到德莉亚家询问“探寻者”号的那个人。但除了早已知道的——他是博尔顿的临时顾问，再没找到有用的资料。
与此同时，我在办公室收到一件包裹。上面放着张贺卡：蔡丝，我忘不了你，让你走是我这一生做的最大蠢事。我今晚给你电话。杰瑞。
在我人生道路上的确有个杰瑞·安特凯弗勒，但那早是几年前的事了，他不是那种激情洋溢的人。
在“北极星”号事件的时候，我们受到过好几次生命威胁，以至于安全级别提升至了A级。我正要打开包裹，安全系统突然发作。雅各叫我把东西放下，要轻轻地，然后向艾历克斯发出警报，叫我们马上离开屋子。
真让人心有余悸。
“谁想要你们的命？”他问。
我们不清楚谁想杀我们。费恩在我们那儿待了一个小时，询问了些常规问题，想要排查嫌疑人。我们跟他说了“探寻者”号、乔什·考宾和奥利·博尔顿的事。
“你们觉得是博尔顿指使的？”
艾历克斯摇摇头。虽然我不是博尔顿的粉丝，但我也无法相信他会置谁于死地。“你们怎么处理这些纳米机械？”我问。
“我们在研究。它们是专门用在工业上的，倒霉的是，很容易搞到。”
那晚他们找到杰瑞·安特凯弗勒，盘问了他一番。说实话，我很高兴又见到了他，但我知道这事不是他指使的。
费恩打电话来叫我们小心些，如果觉得有危险，就马上给他打电话。
事实上，我们已经感到了危险的征兆，能离开一段时间，对大家来说都好。
这次艾历克斯当然也去。我们登记好，打算明天一早起程，但晚上在天空港却找不到住的地方，最后只能在船上睡了一晚。我们在“卡尔”——一家安静的德拉孔达酒店，也是艾历克斯在天空港最喜欢的饭店——吃了晚饭。吃完饭他自己回到飞船上，而我则出去找了个派对玩，直到第二天开船前几小时才回去。当然了，这对于我们的行程没有丝毫影响，一旦我们离开航空港，我们先得花上九个小时积蓄足够的能量，在这段时间我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我上船的时候，艾历克斯已经起来了，他不满地看了看我，但并没说什么。
昨晚吃饭前我已经把目标的信息输给了贝尔。贝尔一次跳跃的最大范围在一千光年以内，我们的目的地是碇硿2116，距离约是一千六百光年。所以中途得停一停，重新积蓄能量。从离开天空港，到抵达目标星系附近，整个旅程只需不到十九小时的时间，和“猎鹰”号当时需要的六星期大相径庭。
我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回到驾驶座椅上，这时，从操作员那里发来倒数十五分钟的就绪信号。磁性夹夹住飞船，将我们推入队列。
在我们前面是一艘可以容纳三十人的客船。或许是出去度假的人，我看着它起程，接下来便轮到我们了。
艾历克斯坐在右边的座椅上。那天他有点异样，一句话也不说，我们慢慢往前，离起程前还有最后几秒，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我。“你确信你清醒吗？”他向。
到了下午时分，量子驱动器已经蓄能完毕。于是我们开始第一次跃迁，对系统来说，跳跃只要不超过最大限度，其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现在，我们的目标是在一千六百光年外，于是我就直接把路程一分为二。
我们跳出的地方荒无人烟，那是群星间的浩渺之地。
我重新为飞船蓄能，并告诉艾历克斯将在两点左右完成。这真不是个好时间。如果我们第二次跃迁而出，立即开始搜寻“探寻者”号，那我们就不能睡觉，得时刻准备行动。但事实上不会那么快，要知道，搜寻起来会费时费力，所以我们决定将跃出点拉回一点，先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一早前往碇硿搜寻。
晚饭后，艾历克斯坐下来观看一群专家讨论政治。我在虚拟现实里玩了会儿——是个星系旅行体验，可以坐在椅子上，轻快地穿过气体巨星的星环，同时耳边会有解说，解释它们如何形成，为什么会呈现出这个样子。我朝一颗新星降落，不知为什么，比起掉进海王星的大气层，这并没多少吓人的地方。解说员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从他的用词来看，他从没去过这种地方。事实上我也没去过，但我见过，相信我，当你近距离仰望它们的时候，你心里想到的绝对不会是美。
大约在午夜的时候，我叮嘱贝尔：“蓄能完毕不要告诉我。”
“好，蔡丝。”她说。贝尔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形象出现在我身旁，样貌端庄，很迷人，长着一对华丽的翅膀。
“要去哪儿？”我问道。
她微微一笑：“我一直觉得长翅膀的人看起来具有异域风情。”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别叫醒我，”我说，“除非出了什么问题。”
但说不说这话都没用。蓄能完毕后，引擎的声音会发生轻微的变动，这段时间总是让人难以入眠。
这就是“猎鹰”号按理应该来的星系，但他们的报告上却显示没来，看你信哪个了。
“我们现在距离中部恒星三点一天文单位，”贝尔说，“距离生物带是一半距离。”
“好了，开始远程扫描吧。我们首先得知道这个星系的概貌。”
“调整航向，”贝尔说，“进入星系。”
“让马丁开始工作吧。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像是弃船的东西。”
马丁使用的技术很简单。它通过一个三米长的望远镜，可以观测到天区的十平方度
区域，从紫外到红外，每一区域花上一分钟进行搜寻，记录好结果，这样绘出整个区域需用时六个小时，然后又重新开始。通过这一方法，就能列出星系内所有移动的物体、行星、卫星、小行星。我们搜寻的目标应该有反光的船壳，意味着它有很高的反照率。如果它果真在什么地方，我们希望能在几天内就把它找出来。
我让艾历克斯来按按钮，启动搜寻系统，但他拒绝了。“蔡丝，这次行动的粗活累活都是你扛下来的。”他说，“你来按吧。”
于是我按了。灯光闪了闪，贝尔出现了，她穿了身卡其衫，戴着顶旅行帽。“搜寻启动。”她说。
我把马丁连接到导航屏幕上，这样就能注视所有的进程。艾历克斯待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就回到了休息室。
第一天我多数时间都待在舰桥上，随着我们慢慢靠近，眼前的恒星也越来越大。艾历克斯往来于他的舱室和公共休息室，多数时间是在浏览市场上的古玩清单。吃过晚饭，他来到了我身旁，似乎这样能督促贝尔加紧干活似的。
“贝尔，”他说，“还没看见什么东西吗？”
“还早呢，艾历克斯。”
“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探测到行星？”
“也许还需要一两天。”
他看看我：“我想，我们的马丁现在还一无所获吧？”
“是的，”我说，“一旦有收获，你第一个就会知道。”
“真是难以置信，行勘署的飞船得等那么久才能探明一个星系的情况。”
“说实话，那是因为我们的装备太弱，不足以进行星系搜寻，”我说，“我们的设备是用来寻找会反射光的小物体的，像弃船啦、停泊港口什么的。虽然远程扫描也是可行的，但要是有更加专业化的东西，那就能提高效率了。”
“为什么你不能借一些更专业化的东西呢？我是说，我们借到了马丁，用它来搜寻‘探寻者’号，但为什么不借些可以搜寻到行星的装备？”
“我也不知道，”我一面说，一面设法压抑住自己的紧张情绪，“我脑袋里一直在想怎么找那艘弃船，我可能没想过要去勘察整个星系。”
“啊，”艾历克斯说，“我想也没什么。不管那儿有什么，我们都会找到的。”他看上去一副沮丧的样子，像是有其他事情让他很困扰。
“你没事吧？”我问。
“没事。”他扭过头去。
“你心里有事。”
“不，”他说，“真的没什么。”
他本来以为我们到了以后，就能马上定位到一颗K型恒星，以及一个拥有液态水和常态重力水平的星球。结果事与愿违，他便开始怀疑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事实上，我们的真正目标不是古老的飞船。他其实是想找到马哥里亚。
“艾历克斯，”我说，“稍微耐心点。”
他叹口气：“如果生物带里是颗K型恒星，那我们现在就能看见，对不对？”
我撒不了谎：“可能吧。不过你还是放松点。”
他耸耸肩：“我一直都很放松，没人比我更放松的了。”
“位置在哪儿？”艾历克斯问。
“在生物带。”
“嘿，有了。”艾历克斯从位子上跳起来，捏住我的胳膊。“拭目以待吧，”他透过舷窗往外看，“能看见吗？”
贝尔点了点一颗暗淡的星辰。
“去看看。”
贝尔确认收到命令，于是开始转向。我们需要十来个小时重新蓄能，之后才能跳跃过去。
“有大气层，”她说，“赤道直径一万三千公里，距离恒星约一亿四千两百万公里。”
“棒极了，”艾历克斯说，“这是第二个边路星。”
“但似乎没有卫星。”
“无线电呢？”他问，“能收到什么信号吗？”
“没有无线电信号，”贝尔说，“距离太远。”
已经没啥东西能扫他的兴了。“我真希望过了那么多年后，他们还能活着，虽然这要求有点过分。”
我很同意这点：“别想着会有奇迹。”我有不好的预感。
“已经探测到海洋的存在。”
“太棒了！”艾历克斯兴奋地凑向前，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赛犬。
“我有个问题。”我说。
“说。”
“如果那地方果真是马哥里亚，那威斯科特为什么要保密呢？他们来这儿是什么时候？1386年？还是1387年？他们的提案书最迟会在1390年被销毁，但到了1395年，他们还是一个字也没透露。”
“可能还有些不确定的地方。”他说。
“然后呢？他们就必须冒风险，找个机会回来。”
他摇摇头：“也许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艾历克斯，”我说，“别抱太大的指望。”
他有些过于兴奋，失去了自控力，这不太像他。虽然艾历克斯表面看起来有一股坚强不屈的商人性格，但骨子里流淌着浓浓的浪漫情怀。而这一次潜藏着的，是最传奇的东西。
舰桥上顿时笼罩起阴郁的气氛。“什么消息，贝尔？”我问。
“这个星球并不适合定居，也不适合人类居住。”
艾历克斯响亮地咳了一声。“贝尔，我记得你说它在生物带里？”
“它在远离恒星。”
“什么意思？”艾历克斯问。
“这颗星球运行在一条椭圆轨道内，我无法给出确切的数字，但我估计远日点有四亿公里。”
“天气会变得非常严寒。”我说。
“近日点只有四千万公里。误差范围百分之十，但总体说来无关大碍。”
“我也这么想。”艾历克斯说。
“当这颗星球抵达近日点的时候，其赤道区域的每平方厘米光照量，将会比边路高十四倍。”
“星球上的海洋会怎么样？”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信息。”
“地轴倾角是十度。”贝尔说。
同时她确认星球没有卫星。
“在四千万公里处，肯定已经沸腾。”艾历克斯说。
“艾历克斯，在接近近日点时，星球会加速。在接受最高辐射的期间里，它会移动得非常快。”
“像逃离地狱之火的蝙蝠。”艾历克斯说。
“哦，对，你的比喻很形象。在远日点处，它移动得非常慢，所以多数时间处在深冬。”
“可是，贝尔，在这样一条轨道上，星球上的海洋难道不会蒸发，不会干涸吗？”他问。
“没有相关的信息，”她说，“不过，我能回答你的是，海洋的存在证明了这个星球在夏季有某种抵御热量的能力。”
“哪来的这种能力？”我问。
“当星球接近恒星的时候，会导致大量水分蒸发。海平面会降低三十米，水蒸气覆盖在天空中，就像你们现在看到的这样。它们是不透光的雷暴云，会阻挡大部分的光辐射。”
但探测器可以刺透厚厚的大气层，拍摄下照片——河谷，大峡谷，白雪皑皑的山峰。
“我觉得这些海洋在慢慢失水，”我说，“再过几百万年，它们就将全部干涸。”
“海里似乎有大型生物。”贝尔说。
“海洋不会结冰吗？”艾历克斯说，“一年有多少日子？”
“约有二十一点五个标准月。有九个月的温度还过得去，甚至可以说很宜人。还有六个月非常寒冷，海洋会封冻至某个低点，具体低到什么位置，我无法测算。海洋很可能有一百米深，这会起到保温作用，防止热量过度散失。”
“同时让海洋生物存活下来。”
“是的。”
“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生物吗？”
“还不行，虽然我能识别出它们在动，但没有确切的信息。”
看不到有住人的迹象，没有证据可以表明有人踏足过这个星球。陆地上覆盖着青翠的植被。看上去像是森林，但没看见有大型陆地生物。事实上，没看见任何大小的动物。
我们飞入低空轨道，艾历克斯俯瞰着星球。从这一高度望下去，感觉星球很温暖，很宜人，是个田园牧歌般的地方，很适合居住。
“我不明白，”我说，“这星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移动到恒星附近，近得可以互相扔石头，这一切是怎么幸存下来的？为什么不全是沙漠？为什么不是焦黑一片？”
“这颗星球定期接近恒星，产生了温热潮湿的气候，极其适合丛林的生长。先前我也说过，水汽蒸发形成的云层有效地阻隔了热量的传递。”
艾历克斯在想别的什么事。“贝尔，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建筑？大楼、公路，或者是港口？类似的东西。”
“目前还没有。当然，扫描整个星球需要一点时间。”
“好的。”
“此时此刻，中纬度的气温从二十三摄氏度到五十摄氏度不等。”贝尔说。
“有点热。”艾历克斯说。
“大气由氮、氧、氩组成，适宜呼吸，氧气含量充足。地面的大气压很可能在一千毫巴左右。”
“跟家园一样。”
“我也这么想。”
艾历克斯望着丛林：“蔡丝，你怎么看？”
“我不相信有人愿意住在这上头。”
贝尔闪了闪现了身，是个老年形象，既像图书管理员，又像慈母，脸上皱纹密布，白发苍苍，一副安心的笑容。“我探测到南半球有火山活动的迹象。”
我想找人聊聊，于是叫出了哈利·威廉姆斯。他出现在右边的椅子上，仪态从容地微笑着，向我说了声好。他块头很大，或者至少是模拟人像的块头很大。他朝舰桥内四处浏览了一番，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这真是一艘漂亮的飞船，”他说，“要是我们当初能有几艘就好了。”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与他黝黑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身穿着很随意，看样子像是准备去公园走一遭。此人有一股强烈的气场，从那双眼睛和表情就能看出来。任何人都别挡他的道。
“这是到了哪儿？”
“碇硿2116。”
“哪儿？”
他没办法知道这地方，星系索引系统变过好多次，我指着舷窗外：“我们觉得那儿可能是马哥里亚。”
“我不知道。”他说。
我给他看了几张特写，都是丛林。
“不，”他说，“不是这儿。马哥里亚是个暑热星球，绿意盎然，很潮湿，高高的天空，延绵不绝的森林，还有广袤的海洋。”
“我真希望你知道它在哪儿。”
“我也希望啊。”
“如果看见的话，你能认出来吗？”
“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眼中现出痛苦的神色，“你为什么觉得是在这儿？”
我想解释一下，但他没有耐心听完。“没关系，这地方肯定不是。”他沉默了半晌，接着开口道：“马哥里亚。你们管它叫这个名字吗？我们的世界？”
“是的，我想是的。”
“他才能卓越，要不是他，我们可能会一败涂地。你读过他的资料吗？”
“不，没有。”
“他是二十五世纪的哲学家，也是英国的首相。”
“那么，他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他用理性衡量一切，没有复杂的抽象概念，没有神圣的语录。他不贸然接受任何权威的东西，就像早年说的那样，要想说服人，‘拿出证据来。’”
“听上去是个明智的做法。”
“他说：‘绝不要忽视现实。人类个体的生命很短暂，从长期的观点看，也无关紧要，我们曾经是孩子，总有一天会辞世。因此，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务必理性地生活，心中要充满爱，当你的大限到来，认真地接受。永远不要忘记，你的时间是一份至高无上的礼物，请明智地使用它们，不要肆意挥霍，记住，你的生命并不是授予你的一项权力。’”
“‘最重要的，就是自由的生活。摆脱社会和政治的束缚，如果真有灵魂，那自由就是它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果马格里斯还在，你觉得他愿意和你一起走吗？”
“我和他的模拟人像谈过，一开始我问过这个问题。”
“他怎么回答？”
“他说不，说得斩钉截铁。”
“说原因了吗？”
他嘴角露出笑容，周围的皱纹也更深了。“他说这计划太宏大。”
“啊，”我说，“我就说嘛。”
我俩沉默了片刻，周遭静悄悄的，甚至能听见电流的呢喃。最后，我问他是不是单身一人踏上的旅途。“或者说，你有没有家人？”
“我妻子叫萨曼莎，还有两个儿子，小哈利和托马斯·托米。”
“你们结婚多久了？”我问。
“离开时已有八年，”他的眼睛变得热情洋溢起来，“我甚至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
“没有照片吗？”
“不。不管是谁重建了我的人格，他没找到照片，要么就是觉得这事没必要。”
“抱歉。”我说。
艾历克斯总是说，模拟人像和我坐着的椅子一样，是没有感情的东西，只是一个幻象，一个程序而已。
- 平方度指在球面上对应的面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