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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它们(埃及墓冢)透出的沧桑感,更大一部分来自墓壁上潦草的涂鸦,它们出自公元200年的雅典游客之手。在那些人眼里,此处的古老就如同我眼中他们的涂鸦。
——沃尔夫冈·考宾
 《汪达尔人和女奴》,公元6612年
三十一年后,1429年
星站的位置和艾历克斯说的毫无二致,就在基甸五号的第十三颗卫星上。基甸五号是颗气体巨星,除了它环绕的是颗早已暗灭的恒星外,毫无特别之处。它位于一条渐降的轨道上,据专家说,再过十万年就将坠进云层,在其中化为灰烬。但此时此刻,它属于我们。
星站由四栋穹屋、一列电波望远镜及测量器组成,没什么新奇之处。所有的东西,穹屋,电子装备,甚至周围的岩石,就是团黑乎乎、带着一丝黄颜色的玩意儿,只有那颗土黄的气体巨星和同样土黄的星环反射出的光线,才偶尔把它点亮。行勘署的常规勘察没发现它,倒也不难理解。现在,基甸五号刚成为西利亚人丢下的第三个边防站。
“漂亮。”艾历克斯说道,他抱着双臂站在舷窗前。
“你是说星站?”我问,“还是你自己?”
他眉开眼笑。我俩都知道,他从来不擅长谦虚那套东西。
“本尼迪克又杀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是在这儿?”我问。
他看上去有点儿得意忘形,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但的确差不离。“我还不赖,对不?”
“你怎么知道的?”一路上我一直怀疑他判断有误,他现在正享受这一时刻。
“考帕,这很简单,我来解释给你听。”
他的方法,当然,都是历来那套——通过想象力、勤奋,以及对细节一丝一环的专注。他翻阅所有能找到的东西:航运档案、历史资料、私人传记……将范围慢慢缩小,最后得出结论,认为当初西利亚人进行的探险行动中,基甸五号是最理想的总部所在。顺带提一下,这颗星球之所以被命名为“五号”,并非说是这个星系的第五颗行星,事实上它是唯一的一颗。曾经有一颗恒星路经此地,其余的星球要么被它一口吞没,要么被拖出了轨道。事情发生在二十五万年前,所以没有人目睹此事,如今只剩这根独苗,但通过它椭圆轨道的数据,可以计算出过去曾有其他行星存在。问题是有几颗,人们对此争论不休。多数天体物理学家认为除此之外曾有四颗星球,还有些人认为可能有将近十颗。
真相无人知晓。但对彩虹事务所来说,这一星站离最近的人类星球有好几百光年远,就是一块无主的埋宝地。西利亚人有过黄金时代,那时他们是个浪漫的民族,纵情于哲学、戏剧、音乐和探险。世人相信,相比人类大家庭的任何一支,这一族曾更加深入奥理安星丛,基甸五号是这一成就的重中之重。艾历克斯相信他们的足迹跨得非常远,甚至深入到了内盘中。果真如此的话,那将还有更多的东西等待着被发现。
好几个世纪前,西利亚人陡然走起下坡路。随着内战爆发,母星的政府分崩离析,陷于混乱,最后还是当时“宇约”组织将他们拯救出困境。与此同时,西利亚人的伟大时代也随之一同覆灭,他们失去了荣光,变得保守。时至今日,他们已是行星联盟中最原始的行星社会。对从前的伟大时代,他们引以为傲,也试图将它作为光环戴在头顶,但已经将不再。这就是我们。但事实上,这的确就是他们。
 
穹屋转进视野中时,我们已经坐进了“贝尔-玛丽”号,离气体巨星约有两万公里远。艾历克斯以买卖古董谋生,他偶尔会亲自上阵,寻找失落的古迹。他干起这活来非常拿手,就好似对遗迹存在心灵感应。大伙儿偶尔跟他提到这一点,他总是微微一笑,将此归功于好运。不管什么原因,彩虹事务所因此大赚特赚,我也钱多得可以随便花,在以前我可从没有过这种念头。
第十三颗卫星很大,在二十六颗卫星中排行第三,但若加上没有大气这个条件,那它就是最大的一颗。因为这两个原因,我们一上来就对它进行勘察。大卫星更适合安置基地,因为引力水平更合适,无须人工生成。至于拥有大气的大家伙,就不合适了,大气因素会让一切变复杂。
就我们所知,真空还具有另一项优势——防腐作用。六个世纪前,西利亚人关门走人后留下的任何东西,很可能都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
如果将光线照射在基甸黑漆漆的星环上,那将非常壮观。它们扭曲旋绕,被分成三到四块不同的区域。不过我没有太大把握,一切取决于视线角度。第十三颗卫星位于外环,它的运行轨道与黄道面呈几度夹角,要是有前面提到的光线,那景象将蔚为壮观,不过也还不至于让人心潮澎湃。从星站这个位置看,气体巨星挂在一连串低矮小山上方的半空中,不曾挪动一点位置。它显得相当呆滞暗沉,跟看不见一丝星辰的地方不相上下。
我驾驶“贝尔-玛丽”号进入轨道,接着乘上登陆车往下着陆。
该卫星北部和赤道沿线布满密密麻麻的坑洞,南部则是平原,山脉和峡谷在上面画出一道道纹路。其中几列山脉上那些高耸人云、形如骸骨的山峰是纯净的花岗岩。穹屋坐落在赤道和北极中间,位于一块相对平坦的地面上。天线区在西面,东部是高耸的山峰,建筑群的中部还遗留着一艘履带地行车。
穹屋看样子完好无损。我们从黑色的天空中往下降落,艾历克斯注视着它们,看上去志得意满。我们可以看见另外五六颗卫星,由于星系的恒星发出的光芒非常微弱,那几颗卫星也因此非常暗淡,如同鬼魅一般,隐约可见。
我驾着飞船小心翼翼地往下降,安全着陆后,我关掉引擎,让引力缓慢回归。接下来我执行了一些操作,艾历克斯通常称其为“娘儿们谨小慎微的发作”,他等在那儿,有点不耐烦。他总是急于开始行动——“赶紧的,我们可没永世的时间。”他非常喜欢扮演这一角色,但他也不喜欢煞风景的意外。不让这些意外发生,那就是我的工作。几年前,我曾经让登陆船洞穿了一个坑洞,掉进了污水池里,这件事他时常挂在嘴边,老是讥讽我。
一切都稳稳地固定住后,艾历克斯给了我一个满意的微笑,表示干得不赖之类的意思。他坐在那里,注视着窗外的景象,享受着那一时刻,那句“开始行动”的话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旦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空寂了数个世纪甚至数个千禧年的地方,你永远不会知道会有什么发现。致命的陷阱、会陷落的地板、会垮塌的墙壁,这些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曾经有个星站,某处出故障后,气压就会慢慢增加,当行勘署的人试图进入其中的时候,整个站点差一点发生爆炸。
当然,你始终期待着能找到一扇敞开的舱门和一份平面地图,就像他们在利奥泰上碰到的。
我解开安全扣,等着艾历克斯。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松开安全带,转过椅子,从里面爬出来,戴上了氧气罐。我们检查了无线电通信,看了看对方的航空服,等他准备好之后,我卸去压力,打开了舱门。
我俩爬下梯子,来到地表。这里的土质非常疏松,都是沙子和铁屑,能看到数不清的脚印,还有车辆驶过的痕迹。几个世纪以来未曾有人触及。
“最后一个是从这出去的,你说呢?”艾历克斯问。
“看得出来。”我说道。但我更感兴趣的是眼前的景象,星环的一小段以及两颗卫星恰好就挂在山顶上,清晰可见。
“有点不对劲。”艾历克斯说。
“什么?”穹屋这儿又黑又静,平原一路延伸至南部地平线,没有一丝动静,天空中也没有任何反常之处。
黑暗中,我望向艾历克斯包在头盔中的脸。他似乎正注视着最近的那个穹屋。不,是最北面的那个,也是最大的那个。
那儿有一扇门开着。
嗯,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是开着的,只不过有人凿穿了它,上面有个大窟窿,先前着陆时要是仔细观察,我们本该注意到的。
艾历克斯对着通信器咕哝了一阵,骂了声天杀的汪达尔野蛮人,接着便愤愤地朝那儿走去。我紧紧跟在后头。“注意重力。”我提醒他,他绊了一下,但没有摔着。
“该死的小贼,”艾历克斯骂骂咧咧道,“这怎么可能?”
的确很难相信,竟然有人在我们前面先下手为强。基甸五号中的古董可从没在市场上出现过,历史记录中也没任何关于这个基地曾被发现的记载。
“肯定刚刚发生。”我说。
“你是说昨天?”他问。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这里有什么,随便闯了进去,转了一圈就走了。”
“有可能,蔡丝,”他说,“也许发生在几个世纪前,当时的人还记得这地方的确切位置。”
希望如此。
事情向来如此,当考古学家们发现一个被洗劫一空的遗址时,洗劫其实发生在当初遗址落成的那个年代,许久之后,当人们将它遗忘,它们也就这么永远消失了。有时候我会想,在那黑漆漆的太空中,到底飘浮着多少艘飞船,引擎业已炸毁,最终从档案中消失。
在这里要提一句,我们不是考古学家。严格来说,我们是两个生意人,向收藏家们提供商品,有时候,就比如现在,我们会循着原始资料追寻猎物。这地方在几年前可能还是个金矿,但现在呢——我俩朝人口逼近,艾历克斯已经屏住了呼吸。
舱门是被喷枪切毁的,已经倒在了一边,上面只覆了一层薄灰。“才发生不久。”他说。我得承认,当时艾历克斯完全失去了一贯的镇定。在家里,或是在社交场合,他总是谦恭和谨慎的模范人物。但是到了月表这样一个地方,离社交场十万八千里远,我偶尔会看到他真实的情绪发作。他盯着那扇倒覆的舱门,捡起一块石头,压着嗓门说了句什么话,接着把石头投向半空。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就像一个小孩到了校长办公室。“也许是我的错。”
内舱门也倒了,再往里看,就是黑漆漆的一片了。
他转眼望着我,面罩是不透明的,难以看清他的表情,但也不难想象。“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
“我告诉过温蒂。”温蒂是行勘署的公关部主管,也是一个老朋友。
艾历克斯的个子比我高不了多少,但现在似乎是矗立在了我的上方。“温蒂不会对外说一个字的。”
“我知道。”
“你是在公共线路上跟她说的。”
“没错。”
艾历克斯叹了口气:“蔡丝,你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我也不知道,”我强忍住泪,“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们正在谈别的事,不知怎么突然就说出了这件事。”
“忍不住就说了?”
“对。”
他一只脚踏在舱门上,使劲推了推。没动一丝一毫。“啊,”他说,“没办法装上了。”
我挺直肩膀,朝我开枪吧,要是这样能让你好过一点。“我保证以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好了,没事。”他用了那种既往不咎的语气,“我们去看看有多少东西被糟蹋了。”
 
他走了进去。
穹屋由地道连通,还有楼梯通向地下室。这种地方总显得阴森可怕,只有腕灯发出一丝光芒,舱壁上,一个个鬼影互相追逐,眼角似乎总能瞥到什么东西在移动。我回忆起曾经读过的一篇文章,里面描写卡什米尔·科尔切夫斯基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不留神触动了开关,受到了警卫机器人的袭击。
那些汪达尔人真是太野蛮了。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过一个个区域:操作区、体育区、私人起居室、厨房、餐厅……进入的每一个地方都被翻箱倒柜弄得一团糟,抽屉拉了出来,东西倒得满地都是;橱柜洞开,储藏箱被切成了两半,这地方被洗劫一空。我和艾历克斯小心翼翼地跨过残骸。在真空中,有些衣物可以挺过非常长的时间,但我们只发现了几件,而且大多被不知名的化学品蹂躏过,甚至仍旧浸在里面。要么就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没人会正眼瞧。没人会在乎一件套头衫是打哪儿来的,除非它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将军,或是盛名不朽的剧作家。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连身制服上带有臂章,或是口袋上印有表明身份的钢印,比如“基甸基地”啥的,那就价值连城了。我们找到了一件,但已经破破烂烂,上面的文字是西利亚字符,勾勒出一座窄小的高峰。“是星站徽章。”艾历克斯说。
那伙强盗还扫荡了操作中心,连电子设备都被拿走了。他们把仪表盘拆得稀巴烂,以获得登陆t许可。显然,他们的目标是标有此基地标志的部件,似乎不满足这一标准的东西都被拖了出来,丢到了地板上。
搜寻结束时,艾历克斯已经怒不可遏。整整四栋穹屋,包括地下部分,都被端了个底朝天。这片狼藉中只有一处例外,是个丢满垃圾的公共休息室。那儿的地上堆满了放映机和阅读器,还有数据晶体(六百年过去了肯定早已资料全无)。角落里有口破裂的水罐,还有些冰,一块稍有磨损的地毯被拖到了另一个角落。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本书,旁边还有把椅子。
“好吧,”我低头朝它看了看,“至少还不算抢得精光。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
也许一文不值。
书名是《文物研究者指南》。去年的版本。
“看上去那些汪达尔人知道我们会来这儿,”艾历克斯说,“他在向我们问好呢。”
  1. 星环,指行星环,是围绕着行星运转的宇宙尘和小颗粒形成的扁平盘状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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