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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跨越山顶,丈量世界,与此同时,小心脚下。
——托拉《火光》
我们在数据库中找到了阿格尼丝家的照片。当时正逢世纪之交,房子的状况还相当不错,但面积比现在小,阿格尼丝后来加建几间房,那道塌陷的前门廊也是新造的。有张相片是暴风雪的时候拍的,路灯亮着——就是现在朝过道方向大幅度倾斜的那盏——相片上有两个人,正透过前窗往外凝视。是阿格尼丝和艾德加吗?我们看不出来,两人身后的光线没能照到他们的脸。
新闻报道都把阿格尼丝写成超光舰飞行员,说她经常出门远航(那时候,飞行一次可以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如果飞船上堆了足够的食物)。报道里还说,她曾在一次回声任务中掌舵。
“不可思议。”艾历克斯说。
“为什么?”我问道,“回声任务又是什么?”
他慢悠悠地答道:“你知道这么一说么,北极星号上的人员失踪是一起超自然事件?”
“听说过。”
“1400年,就在北极星号的那次任务之后的周年,有几个箭头俱乐部的成员决定对那次航行来一次尽可能真实的复制。”
“箭头俱乐部是什么?”
“现在已经改成‘北极星号学会’了,这个名字你知道的。那是一群狂热分子,他们从长荣那里租来了克勒莫号,也就是北极星号。这么做是想重建事发现场,看看诡异事件还会不会重演。”
有时候,人类真是难以置信地好骗。我前不久看过一份报告,里面写了边路星上超过一半的人口相信占星术。“这事我好像听说过,那次疯狂的航行。”
“那你也一定知道后续发展啦。”
“提醒我一下。”
“他们又把飞船重新命名成‘北极星号’,举行了个启航仪式,然后挑了六位乘客,五男一女,还去物色了个女飞行员。我想他们是想找个长得像玛德琳·英格丽的人,所以就敲定了阿格尼丝。”
“他们叫她染头发了吗?”
“不知道。我觉得他们最大的误区,是觉得那件怪事和恒星与自矮星的相撞之间存在关联。他们认为,相撞释放了所谓的‘念动能量’。但他们又不可能再制造一次撞击,于是只能寄希望于1365年飞来的东西还留在撞击点附近。”
“可那已经是三十五年之后了吧?那会儿白矮星早就飞走了,德尔塔·卡佩斯的残骸也是,我记得也没什么残骸。”
“说得没错,我想他们有点乐观过头吧。他们算出了毁灭恒星的碎片的去向,由此也算出了他们寻找的那种精神力量的方位吧。然后,他们就去了那地方。”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艾历克斯。”
“谁明白过?”
“他们肯定是有几个钱。”
“我觉得也是。”
“那么,他们的目标是什么呢?全体消失?”
“他们送了六位船员上去,数目和先前一样。其中有个通灵师,认为只要点燃某种蜡烛,并把激光设置到某种频率,然后你想要什么,就能召唤什么。”
“不用打鼓吗?”
“据我所知,不用。”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
艾历克斯微笑了一下,一副当家人的样子:“我对这一套很感兴趣。再说,从专业角度来看,这也很重要。我一向知道,如果行勘署肯对那些物品放手的话,就有大钱好挣,就算是回声任务的物品也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这又让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行勘署为什么要卖掉北极星号呢?他们一定知道它会在某一天值大钱吧。”
艾历克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蔡丝,官僚的想法很难明白。我觉得最可能是这么回事:他们知道飞船得过一阵子才会升值,也就是说,飞船会在别的什么人手里出售。从另一方面,对组织的所有成员而言,眼前的北极星号都标志着一次惨痛的失败。知道吗?那时候,周围的人都觉得怕了。”
“怕飞船?”
“读一下记录就知道了,他们都吓坏了。要是某种冥冥中的力量能让飞船上的乘客消失,那还有它办不到的事吗?甚至有人怀疑飞船把什么东西一起带了回来。”
“那么,回声任务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在AI上加装了几个黑匣子,为的是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以防再次出事。”
“因为AI在事发的那次飞行中没派上用场?”
“是啊。那几个黑匣子经过特殊设计,能在超自然力量出现时抗住干扰,继续记录。一旦发生反常事件,它们就会马上激活并开始传送数据。”
“他们是怎么定义‘反常事件’的?”
“跟你说了嘛,一旦出现念动力,就算反常事件。箭头俱乐部获得了许多媒体的报道,接收了各类访问,然后就出发了。”
“然后他们什么都没找到?”我问道。
“他们后来宜称看到了幽灵,还说有几位失踪船员现身了,具体是谁我不记得了。回来之后,有几个箭头俱乐部成员号称自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但人类还没准备好接受真相。”
“听上去,他们是读了太多斯特帕尼·雷戈的书。”
“是啊,有几个人说,那些幽灵请求他们援手,说它们在飞船里飘来飘去,还说蜡烛和激光把阴间来的东西挡在外面,当时甚至还有相片流传。”
“相片上有什么?”
“我看着像一层雾,一缕一缕的,在引擎室里。其中有那么一间还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
我们查到了阿格尼丝的邻居的姓名和地址。然后,我们霸占了市政厅一楼的一间电话亭,开始打起了电话。我向对方解释说,我叫蔡丝·仙蕾,是阿格尼丝·克利斯普的侄女,我的家人还在找她,还告诉他们“我们是不会放弃的”。
“她在这儿过得不错,”一位老太太说,“钱好像足够花,房子也漂亮,还有个好丈夫。”
“可是,艾德加失踪的时候,她一定很不开心。”我说。
关于这点,有人说阿[原文为“艾”]格尼丝根本就没参加哀悼,还有人说她变得精神恍惚。一位曾在赌场里与艾德加·克利斯普共事的人告诉我们,那件事她打击相当大。“她是爱艾德加的,”他说,“死了丈夫就够她受了,可镇里的人还不放过他,说她谋杀亲夫。实际上他们这都是在妒忌她。她不但长得漂亮,还他妈的会开星舰!所以当然不讨周围的人喜欢。就是因为这个她才离开的,他们都说她这是内疚,其实完全不是,她不过是受够了。”
实际上,我们遇到的人都为她说好话。我想,当你自称是某人的亲戚时,受访人总是会说好话的。我们还找到了她的两个前任男友,但他们都不愿意多说什么。其中的一个说:“我现在婚姻美满,阿格尼丝是个好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没人记得阿[原文为“艾”]格尼丝有个女儿。有位邻居说:“她喜欢园艺,棋下得很好,在俱乐部里下过,听说谁都下不过她。”
那么,阿[原文为“艾”]格尼丝有能力把别人推下悬崖吗?跟她有私交的人都认为不可能,他们说她为人友善,对孩子和狗都很好,从没伤害过别人,尽管有些冷淡。怎么个冷淡法呢?
“这个嘛,”有位女士是这么说的,“我老觉得她自以为是个精英,可我从没见她发过火,也没谁受过她的欺负。”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人说,她一定从断送她丈夫的悬崖上跳下去自杀了。那座悬崖的底下是一片浓密的森林,警察去搜过,但也有人说搜查并不彻底,因为他们根本没把这个说法当真。
“我也不信。”艾历克斯说。
艾德加·克利斯普坠亡的地方叫瓦拉巴呷,地处瓦破集以北三公里,地势在那里陡然上升,形成了金号山的山脚,金号山从海上切入陆地,在镇子周边打了个弯,然后向西南一直迤逦到大海湾。我和艾历克斯到达案发现场时,发现那里竖着一道篱笆。
我们是傍晚去的,天气阴冷,空中飘着几朵雪花。
我在飞行器里不会怕高,可在静止处登高总让我有些晕眩,靠着篱笆往下看是我的极限。太阳刚刚落山,悬崖脚下覆盖着密林,一条河流,几块巨石,远处还有间摇摇晃晃的窝棚。悬崖并不算高,但切面垂直,掉下去肯定会弹老高。
我们来回跺步,盘算着各种可能,猜测着艾德加掉落的确切位置。篱笆是事发后安上去的,我觉得就算没有它,一个精神正常的成年人也不会转悠到悬崖外边去。报道上说现场没找到酒精或药物。峰顶周围没有树丛,也没有灌木,没遮没掩,山坡上的树木止步于十五米开外的地面。
“不可能失足的嘛。”我总结道。
艾历克斯比较拿不准:“当晚月黑风高,气氛紧张,女方想保工作,男方想要孩子,可是男方挣得不多,前途也不看好。两人争执不下,男的没留神脚下。”
我不信他说的:“这不可能。”
“这种事经常发生,亲爱的。”
“才不是呢。”
“说真的,蔡丝,人激动起来就对什么都视而不见。男的面朝女的渐渐后退,挥舞着胳膊,然后脚下石子一绊,人就下去了。”
“我看才不会哩,没人那么笨。”
我们追踪的足迹一直延伸到悬崖外面。要是在这里玩盯梢,你肯定会退后好几步,躲到树丛后面,本能不会让你做出其他动作。
“我觉得就是她杀的。”我说。
他听了点点头:“你也觉得?为什么呢?”
“我觉得只可能是那样。他们一起爬上来,要不是女的觉得男的有外遇,要不就是对他觉得腻了。他们结婚三四年,差不多该知道这段婚姻对不对头了。”
“你什么时候成婚姻专家了?”
“不用成专家就能知道,艾历克斯。这种事每个女人都明白,可许多男人不明白。如果真是她干的,我觉得也不大会是因为要不要孩子的事。或许她觉得,问题还是这样解决来得容易;又或许,是她觉得愤怒或沮丧,于是伸手一推,一切玩完。至于细节,谁知道呢?”
我们穿过树林,来到浮空车跟前。钻进机舱的感觉真好,暖洋洋的。我们正停在一片林间空地上,距山峰大约半公里。艾历克斯无精打采地坐着,光是直勾勾地望着树木,一句话都不说,我也感到了一阵异样。大风呼啸的山顶让人觉得抑郁。“是天气的关系吧。”我说。
艾历克斯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响,然后吩咐AI:“露易斯,找一下艾德加·克利斯普的材料。”他让我从同名的人中挑一个,我随便挑了个看上去和善友好、不咄咄逼人的。这个选择没有叫艾历克斯哑口无言,可他也没有多说话。
关于艾德加·克利斯普的记录不多,出生及死亡日期;父母于1391年来到边路星;毕业于拉卡的英迪拉汗学院,学校位于海洋中央;1397年取得浮空车驾驶执照;1398年取得浮空车职称;在海景大道租房居住三年,随后同阿格尼丝结婚;受雇于全宵娱乐公司——就是“轻松赢”赌场的业主;死时二十八岁。
资料就这么多,艾德加在世间走得平淡无奇,什么都没扰乱,什么都没改变,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死法,这个人仿佛根本就没活过,我不知道谁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艾历克斯说:“我们大多数人还不是一样?出生、死亡,然后解脱。世界不会为你记上一笔,除非你有幸颠覆别人最爱的神话。”
我听了大笑。有人对艾历克斯说过,克里斯多夫·辛姆的发现能令他不朽,他很可能是对的。
他对AI说:“露易斯,查一下这家学院的毕业生名录,1395年和1396年,看看有没有艾德加·克利斯普。”
“你觉得媒体的报道有误?”我问。
“我只是遵照直觉。”
露易斯只用了几秒钟就有了结果:“拉卡星没有登记在案”
“有什么法子能查证他的背景吗?除了亲自去一趟学院之外?”
“学院不接受实地参观。”
这时,两个背着背包的小孩慢悠悠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朝呷角的方向走去。他们要是打算呆在户外,会很冷的。
“又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老遇上从不记录档案的地方来的人,我觉得这不是巧合。”
我发动了引擎:“你觉得这些人的身份都和他们自己说的一样吗?”
“不知道,”他说,“我想知道的是,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从阿格尼丝艾德加·克利斯普和艾德加·克利斯普住过的地方步行去瓦破集公墓,只要不到半小时。公墓大约占地一平方公里,大半建在略有起伏的山坡上。墓碑和镇子一样,又老又破,公墓已经没什么生意了,一是因为当地人口显著下降,二是因为,相比其他处理骨灰的方式,将其撒入大海或任其随风飘散都更为现代人所喜爱。
听说有些墓穴的历史长达八百年,但我们没见到那么老的。坟墓统统挤在一起,一小块土地上就埋了三四个人,走到哪里,空间都很紧张。整个墓地满满当当,镇子上却空无一人。
墓碑的设计五花八门,我想差异主要源于墓主人的财富多寡,下葬的时代也有关系。风尚来来去去,墓碑随之不同,有的只是石板一块,埋在土里,上书姓名和生卒年月;还有的体积较大,刻工精细,体现了在世者的伤感,比如“敬爱的父亲”、“英年早逝”。有几块某碑则字迹模糊,难以辨认。
墓侧的雕像有的朴实,有的典雅,有的夸张。天使伫立守卫,男童怀抱羔羊,圣人俯首,鸽子高飞。
我们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雪已停,夜色寂静。我想到了汤姆·杜宁格,他将自己的天才都用在了生命延续上。他说自己讨厌公墓,在登上北极星号前,据说他即将取得一项重大突破。汤姆啊汤姆,情况一点都没变,今天的人们还是最多活到一百二十或一百三十岁,跟很久以前没什么两样。他本人在前往德尔塔·卡佩斯之前,就快到这个岁数了,我记得是一百三十多岁。我能理解他对这个问题的兴趣,我们都希望存在终止衰老的方法,但迄今为止,人类对衰老还是束手无策。依我看,这可能说明衰老根本无法终止。我们穿过墓碑,说着闲话,思索着死亡,试着让自己保持暖和。
艾德加·克利斯普的墓建在一处山坳,他的墓碑和其他三块挤在一堆。墓碑朴实无华,白色的一方石头,刻着他的姓名和生卒年月,还有一行铭文写着“珍爱回忆”。有人在墓碑旁放了一丛萨布拉花,这种花在秋末冬初并不显眼,但到了春天,它就会长成一片壮丽的金色。
地面有些荒芜,但等到天气变暖,小草就会生长出来。
艾历克斯说:“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回到浮空车,艾历克斯呼叫了费恩,告诉了他我们在哪儿,刚做了什么,还问他能不能搞到艾德加·克利斯普的发掘许可。
我听出他有点不太情愿,更确切的说,是被惹恼了。“你不该插手此事的。”他说。
“我又没犯法,费恩。”
“艾历克斯,我不知道你们找的是谁,但对方很危险。你就不能不管这事吗?”
艾历克斯很行,与人交往很有一套,这会儿,他又戴上了职业面具,对费恩说:“费恩,我觉得这男人的身份还没弄清。如果能查清的话,或许就能知道为什么有人想杀我们了。”
“得了吧,艾历克斯,查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能有什么用?”
“依我看,这些事很有可能都是互相关联的,费恩,我又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他们又讨价还价了几分钟,费恩的态度渐渐软化,最后终于屈服了。他说:“我也希望自己能帮上忙,艾历克斯,但你说的这个事实在太久了。你有什么证据吗?”
“涉及此事的人,好多都没有留下踪迹,比如芭伯、阿格尼丝——她可能是芭伯的母亲,也可能不是——还有艾德加·克利斯普;连塔列费罗都可能牵涉其中。”
“塔列费罗的过去长着呢,艾历克斯,他可不是凭空冒出来的。”
“没错,可他凭空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北极星号上的七个人。我认为,确定埋在艾德加·克利斯普坟墓里的人会很有帮助。”
费恩把两只手都举了起来,摆个想让对方冷静下来,或认定对方头脑发热时做出的手势。“我说,艾德加·克利斯普死的时候是哪年来着?1405?1404?在那以后,就没人再见过阿格尼丝·仙蕾了。”他向后推了推椅子,继续说道,“我会把你的话传达给司法部门,建议他们重审这案子,好不好?这样你满意吗?”
“他们会进行尸检吗?”
只见费恩挣扎着是否要告诉我们他的真实想法,最后他说:“不会,从他们的角度看,管他坟墓里躺的是谁,反正已经没有可以起诉的人了,既然如此,还费什么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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