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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敏郎通知警卫队长镰仓,请他在第二天日出后不久帮他一个忙,随后回到他在夏宫里的住处倒头就睡。安安稳稳地睡了好几个小时后,他才被仆人叫醒。起来后,他按照礼仪沐浴,洗净身体,又在小神龛前做了一番祷告,然后提笔给美知子女士写了一封虽短但却意味深长的信。他将信交给仆人,给了他一笔钱,以确保信件能小心送达。之后,他披上外衣,动身前往圆石花园。
将军为了表示自己对使者的私人感情,允许他可以在圆石花园檐廊里的特定区域举行剖腹仪式注释1。敏郎裹紧外衣,来到薄雾笼罩、黑默默的花园里,在沉思默想中度过了两小时。刚没入黑暗中时,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夜幕中的微光渐渐将黑暗稀释了,薄雾也开始一点点退散,周围事物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最后终于变得清晰可见。
等死亡的那一刻到来时,他会被再次抛回黑暗中,那种黑暗将比他见过的所有黑暗都要沉重得多。如果他有罪,他将被扔进地狱,永世不得脱身;而如果他获得宽恕,他的灵魂将飞向那片照亮天照大神面容的天光。
太阳升起来时,镰仓出现了,身后跟着四个仆人,拿着敏郎切腹时会用到的物品。使者起身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将大小合乎礼数的草席铺在地上,垫子的边沿还包着白色的丝绸。然后,他们将一张大大的白色软垫摆在草垫上,使者切腹时要跪在软垫上面。软垫前摆放着一个漆木盘子,里面有一把锋利的短尖刀。
一切就绪后,敏郎脱掉外衣,递给旁边的一个仆人,后者接过外衣退下。使者拥抱了镰仓队长,感谢他愿意做自己的介错人注释2,之后就跪在白色软垫上,深呼吸几次,让自己的思想集中在完成每一个动作上。按照仪式要求,他不能露出哪怕最轻微的犹豫或害怕的神色。因为在真正的武士眼里,死是“轻若鸿毛”的一件事,每天他们一睁开眼,就准备随时面对死亡的到来。
镰仓队长已经跪在指定的位置上了,在使者左后侧大约三英尺半的地方,双手紧握着砍头的长刀。将军和几名内廷成员则站在花园的两边注视着。敏郎在他们当中瞥到了家康那张灰白而削瘦的脸。
到这个时候,总管自然会有充分的理由志得意满。他成功地动摇了将军对使者团的信任,同时也向将军证明了自己对重大事件的影响力不减往昔。要不了多久,他掌管的内廷就会重新介入到将军和使者团之间。这些年轻的使者,尽管聪明而纯良,跟他们的主人一样,但他们对人情世故了解得太少了。他的侄子赖朝,在将尼桑平稳地带进新世纪之前,还需要更多的指导。而他家康,在以后的几年里会负责给侄子提供所需的指引。
将军仍然任重而道远。克服困难所需的品质赖朝并不缺少,但他需要让自己的道德标准更灵活一点。人必须要能屈能伸,大风袭来时要弯腰躲避,否则就可能会被连根拔掉。
敏郎伸手拿起尖刀,盯着看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在欣赏它那致命的锐利,随后他调整了握姿,以便双手能紧抓住它。然后,他将整个刀身插进了左腰。这个举动让他深吁了一口气,之后他又深吸一口气,握刀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刀刃开始往右划,缓慢而又坚定地一直划到身体右侧。
汗珠在他的额头上不断地冒出来,但他脸上没露出丝毫痛楚,只是双眼死盯着面前的石块和鹅卵石,令人不寒而栗。在横着的一刀划到末尾时,他转过刀尖,又在身体上竖着划了短短的一刀。
使者的整个剖腹过程利索而干净,远远超过规定的标准。他之前跟镰仓交代过,在他把尖刀从身体里拔出来之前,请他不要动手。至此,剖腹仪式已完成了。他的双手因为浸满了鲜血而变得很滑,他已没有拔出短刀的力气了。
镰仓一跃而起。作为介错人,他的职责就是免除剖腹者不必要的痛苦。他可以在一个事先预定好的时刻出手干涉,甚至在剖腹者伸手去拿尖刀的时候就可以动手,或者在剖腹者露出任何犹豫神色之际拔刀砍掉他的头。当使者俯身向前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将尖刀拔出来时,镰仓将刀高高举起,手起刀落,砍掉了年轻人的首级。
一次漂亮的斩首,但镰仓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欣慰。作为敏郎的剑术老师,他曾将无数的时间花在给年轻人传授技艺和帮他出谋划策上。可是现在,命运却逼着他,为免除敏郎所经受的痛楚而予以致命一击,结束自己最有前途的学生的生命。
这一击,同时也结束了他妻子的梦想——让使者成为自己的女婿。她曾经为此煞费苦心地盘算了那么多年!而今一切都落空了。镰仓可不打算去把这个消息婉转地告诉她。就算她能理解他为什么必须完成这项令人心碎的任务,也是断不可能原谅他的。他的五个女儿也一定不会理解他的苦衷。
他低头看着鲜血淋淋的头颅,上面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合上。很多年前,在他展示自己无可匹敌的剑术时,那双眼睛曾多么专注地关注过他!真是可惜!镰仓将刀擦干净后插回刀鞘,转身离开。他的眼里蓄满了伤心的泪水,但他尽力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对他来说,无声流泪就足以表达他的哀伤了。但在接下来的数月里,他的家里却要一直充溢号陶的哭声。
 
骷髅脸倒是说到做到。哈德逊河东岸附近确实像地图上标识的那样有一块空地,中间有凹下去的白色正方形标记。他们刚一着陆,就有一个日本特工走上来,以约定的暗号向卡迪拉克表明了身份。史蒂夫最后一个到,他在降落时虽然已尽可能地让飞机平稳着地,但停下来时还是晃到了他那条伤腿,疼得他一阵龇牙咧嘴。
飞行中,凯尔索发现了插在史蒂夫驾驶座舱外面带着羽毛的箭尾,又从史蒂夫的手势中猜到他出了什么事。等史蒂夫的飞机停稳后,凯尔索用一把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锯子将箭锯断,史蒂夫终于可以动弹了。其他人帮忙把他抬下来,清水和卡迪拉克把箭头拔了出来。伤口不是非常深,也没有弄断肌腱或者动脉,但还是疼得要命。日本特工答应回头给他弄些药和绷带。
歪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后,史蒂夫发现,只要不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腿上,他还是可以不用扶持一瘸一拐地溜达的。啊呜!天啊,真疼……
空地四周砍倒了很多树,有人已经从树上弄了些叶子和枝丫生了几堆篝火。难怪凯尔索能弄到锯子。不过砍树的原因很快就明了了——他们把行李从飞机里一拿出来,日本佬就吩咐他们在飞机旁边堆上稻秆和树枝,然后点燃。任何见到飞机飞过这附近的人都并不能确定它们是否已降落,或者是在哪儿降落的,而在野外,几缕烟柱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好奇。
趁其他人都在搬稻秆和树枝,史蒂夫紧咬着牙爬进每一架飞机的后座舱里,卸掉里面的无线电控制雷管,然后又扯掉伪装成撑木的炸弹,把它们一股脑儿全丢进手提袋里。
搬完木柴后,五人往后退,让鬼子用火把将三架飞机点燃。看着自己辛辛苦苦费了数周精力做出来的东西就这么一瞬间灰飞烟灭,他们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等烧得差不多了,鬼子又将火堆外围没烧尽的碎片全投进火堆最里面继续烧。然后,他将众人赶上一辆封闭的牛车,继续他们的下一段行程。
不过后来,他们并没有立刻过河上大船,而是被迫在一幢能俯瞰哈德逊河的房子里住了两夜。他们现在所处的河东岸属于丰田家族的领地。而过了河,包括河西岸以后直到凯尔索称之为大湖群的区域,都属于山下家族的领地。在哈德逊河上,纽约以北的河段,两大家族的船只都可以自由穿行,但连接哈德逊河与伊利湖的运河系统,却只有山下家族的船只可以通行。
日本特工的基础语说得还算不错,他告诉史蒂夫已经得到消息,说偏锋的船因为机械故障不能及时到达。“巴过巴硬担心”注释3,他们刚住进房子不久,特工就看到了那只船从这里顺流而下,如此一来,如果没有别的意外发生的话,它应该会在“哈天注释4”傍晚返回阿里巴尼。
这次耽搁其实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清水正好趁这个时间精心为他们四人画了逼真的体绘,又帮卡迪拉克适应了穿女人衣服。在戴上假发,穿好内衣,又用带着甜香的脂粉将身上的古铜色皮肤遮盖起来后,卡迪拉克看起来就挺像女人了;等再戴上白色面具和手套,就没人会怀疑他的“官妓”身份了。他还匪夷所思地能讲能听铁大师的语言,并且很快学会了摆出一副傲慢姿态——当然,对于“官妓”来说,这样的姿态是必不可少的。
在整个易装过程中,日本联络人一直没来过,史蒂夫决定趁这个机会检验一下他们的伪装效果如何。他先将卡迪拉克安置到隔壁的房间,等鬼子像往常一样突然出现时,史蒂夫迎上去同他交谈。几分钟后,隔壁房间里传过来一句尖声尖气的女声,说了句日本语(要人过去服侍她)。错愕不已的鬼子急忙冲进隔壁房间,却发现只有“官妓”衣着鲜艳地坐在那里。大惊之下,鬼子被对方专横的气势和无可挑剔的措辞吓得本能地弯下了腰,迭声致歉,直到后来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好在这个鬼子还有幽默感,所以也没有怪罪。更好的是,这意味着他们确实装得不错。
史蒂夫本来就是变种人身份,现在只不过需要换个新身份而已。他的几套旧衣服、奴隶牌子以及“黄卡”给了乔迪、凯尔索和清水,通行证和钱则交由“三岛洋子”保管。他们的奴隶证件和通关文书上都标明,他们在费镇被这位“官妓”购买了。每年春季轮船远征返回后,费镇都会有一场大型奴隶贩卖会;除此之外,小规模的奴隶交易活动也会时常举行。他们就是在这种奴隶交易活动上被卖出的。
奴隶是可随意处置的财产,同时也是一种交易媒介,比携带现金或钞票安全,因为钱款有可能会被偷或者被专门抢劫过路行人的无业游民抢了。实际上,有些聪明的商人会仔细研究劳力市场的季节性及区域性波动,将奴隶贱买进来,再运到劳力稀缺的地方高价卖出,以此获取高额利润。通过这种方式,他们积累了大量财富。想想也是,冬天的时候,既然缅因拿注释5和纽斯卡舍注释6的大片土地都不能耕种,那为什么还要闲养着奴隶,而不是把他们弄到气候温暖一点的弗吉尼那注释7和卡罗里纳注释8去,把他们旺盛的精力用到开垦种植上呢?
 
偏锋带着史蒂夫和其他几位“变种人”登上轮船,又将他们领进黑漆漆的下层舱,在船首区为他们找到了住处。下层舱是用来装贩运的奴隶的。卡迪拉克的马车轿子被抬进了一间事先就以“三岛洋子”的名义订下来的客舱里。一路上,他不必与任何人见面,直到所有人在布法罗上岸。
大块头情报队员偏锋仍然跟往常一样沉默寡言,而且跟他们说话时始终端着变种人监工的架子。他对待他们的态度跟对待船上其他的奴隶毫无二致,再加上他额头上的大包,乔迪和凯尔索一直都把他当成货真价实的变种人。从表面上看,清水似乎跟他们一样也以为偏锋是变种人,但史蒂夫不敢确定她心里真实的想法。谁知道呢,说不定平原人有他们自己的方式来辨别对方是不是自己人。
在清水的帮助下,史蒂夫为乔迪和凯尔索各造了一个变种人名字,并编了一段简短的履历,以防万一船上有人问起他们从哪里来时可以应付。他自己用的是卡迪拉克的身份——既然卡迪拉克都用过史蒂夫的。一路上都有平原人上上下下,只有他们几个要走完全程到布法罗。就算甲板上到处都塞满了人,他们也不必同别人交谈。绝大多数变种人一来到水上就会变得阴郁而孤僻,所以即使他们沉默不语也不会显得奇怪。
史蒂夫每天都会同大块头情报队员见面,但他从来没跟其他人说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告诉偏锋,他已经获悉情报队同骷髅脸所在的不明特工组织之间的联络,当然更没说过自己就是其中一个中间联络人。
进入情报队没多久,史蒂夫就已明白,有经验的老手是绝对不会探听别人的任务的。没经过里约劳伯指挥控制中心的准许,你什么也不能问,什么也不能说。偏锋甚至都没问过他和他的朋友们是如何赶到阿里巴尼的。对于史蒂夫的事,他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也就是史蒂夫跟他说过的准备从鹭池逃跑的计划。大块头情报队员说,他的任务就是监视他们安全到达布法罗,然后再从那里回到大平原。除此之外的事,他一概不想知道。
一路上,除了从船舱顶上的小格子装货口看一眼蓝天之外,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史蒂夫只好尽可能地凑近清水,跟她一道消磨时间。几码外的一堆货物之间,乔迪和凯尔索为他们自己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容身之处。史蒂夫心里明白,这次航行对两个寻道民来说肯定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两人以前都很轻视变种人,将他们视为宿敌,可如今他们自己的皮肤也被涂成了敌人的彩色皮肤。不仅如此,至少在眼下,他们还得把这个角色演得尽可能地逼真,不然他们的性命能否保得住就很难说了。
皮肤上色之后,他们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种状况的讽刺意味。他们不得不去思考自己抱有的自欺欺人的偏见。只是这种偏见是从他们一生下来就被无情地灌输进脑子里的,所以要作出反思是不容易的,对此史蒂夫深有同感。
本来,他们意识到变种人中竟然也有肤色纯净的人存在时已经够惊讶了,后来,当得知连卡迪拉克这样有能力的人实际上也是变种人时,他们就更惴惴不安了;而清水——清水简直把他们给震晕了。她在对付铁大师时展示的力量使他们既迷惑又惶恐,结果他们在面对清水时,双方总是陷入令人窘迫的沉默。
史蒂夫理解他们的感受。他在第一次见到清水展现召唤师法力时感觉跟他们一样。乔迪和凯尔索发觉自己很难将那个在他们风风火火地往飞机上装载火箭时把铁大师逼入绝境的人,那个复仇心切而又能力超群的人,同眼前这个依偎在史蒂夫肩膀上、年轻瘦弱的蓝眼睛女孩联系在一起。
但他们不像史蒂夫那样了解她,不知道她也会有一往情深的时候,不知道她在回应他时所怀抱的热情。他们只看到她变成杀人机器的那一刻,却不知她其实只是一个渠道——辟邪主通过她让自己的神力注入这个世界。
那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从她身体流过后,清水变得筋疲力尽、无精打采。好在上船之前他们被迫耽搁了一段时间,刚好让她得以休息并恢复精力,但现在她依然安静而虚弱。
史蒂夫揽住她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这边拉近一点,“回家高兴吗?”
她靠着他,用前额碰碰他的脸颊,“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我才不信呢。你的部落姐妹和兄弟怎么办?雪先生怎么办?”
“我不会忘记他们的,只不过这个时候很难想到他们。跟你在一起时,我的整个世界里便只有咱们俩了。”
“是啊,”史蒂夫呢喃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可是现在还不行。做决定的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这趟行程什么时候结束?”
“我只知道到布法罗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布法罗旁边有一个湖,也就是你们说的‘大河’。等过了湖就是平原人的地盘了,不过我们还需要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到家。”一想到这个前景,他就忍不住开始按摩大腿上的伤口。
清水稍稍坐直身子,以便看到他的整张脸,“着陆时接我们的那个人,还有将我们带上船的那些人,你认识他们吗?他们是谁?”
“朋友啊。”史蒂夫说。
“怎么可能?他们是铁大师。”
“哦?”
“还有那个变种人,他一直在监视我们,他可不属于平原人。也是朋友吗?”
史蒂夫抓过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听着!不用管他是谁,或者他们是谁!你只要知道,我是你唯一需要的朋友!”他压低嗓门,“我答应过雪先生把你们两个安然无恙地带回去。为了这个目的,我不得不撒谎、欺骗,甚至杀人,而且我随时准备着再次撒谎、欺骗、杀人!”
“我也为你杀过人,”她低声说道,“而且多得多。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
“不要问我真相是什么!我不明白言语究竟还有什么用!世界只不过是流沙上的海市蜃楼!而对我来说,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把我们连结起来的那种……力量、感情,或者说——随便怎么称呼好了。或许可以说是‘爱情’,或许还有别的一个你我都不知道的词。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它永远都不会改变。”
清水久久地、探询似的看了他一眼,忧郁地叹了口气,那神情仿佛在暗示她知道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然后才说:“你说得对,云武士。爱情的力量是不会被摧毁的,但这世界却可能会改变你我……”
 
幸亏这一趟行程他们装扮的是变种人,而不是被俘的寻道民。每逢船只中途靠岸装卸货物或是上下客时,偏锋都看到码头周围有士兵把守,也听到有军官在查问船长,船上是否载有长狗。还有那么几次,渡口官员同士兵一起登上轮船,仔细查看了载货单和乘客名单,又到下层舱里将人和货物都巡视了一遍。
史蒂夫他们的奴隶牌和“黄卡”也被检查过,之后士兵又提着灯笼将所有黑暗角落照了个遍,以防有偷渡者藏匿。他们甚至连卡迪拉克的客舱都进去了。事先谁也没通知卡迪拉克会有人来搜查,不过他也并没有显得惊慌失措。其实,他早就开始享受成为“三岛洋子”后所能得到的恭敬对待了,而且还把这个角色演绎得无可挑剔——他有板有眼地摇着手中的扇子,渡口官员彬彬有礼地询问,他便彬彬有礼地回答,而且谈吐颇有派头,口音也与贵族一样,谁也想不到藏在面具下面的人竟然会是“赝品”,所以他的证件从来都不曾被查看过。
飞机着陆时接他们的那个鬼子说过,他们下船后会有人在码头接他们。果然是这样,甚至连骷髅脸提过的会给他们的东西也到位了。一个密闭的马车轿子被抬上船,以便将“三岛洋子”接下船。史蒂夫他们被戴上铁镣,两个朝鲜人赶着这几个“变种人”通过各个级别的官僚审查,离开了码头。
史蒂夫他们开始并不知道这些朝鲜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后来遇到卡迪拉克才弄明白。出钱雇那两个朝鲜人的是一个富有的奴隶交易商,而他正是偏锋曾经提到过的那个人,当时史蒂夫刚好在阿里巴尼渡口巧遇偏锋。这更进一步证实了情报队与鬼子之间的勾当。只是不知道联邦与铁大师的交易进行到哪一步了。
史蒂夫、乔迪、凯尔索和清水跟在马车轿子后面,烦人的朝鲜人手里拿着藤条鞭,不时轻打在他们身上,赶着他们穿过一条条人来人往的街道,最终来到奴隶交易商那富丽堂皇的宅邸前。只有卡迪拉克受到邀请从前门进去,其他人则被赶进宅邸后院,锁进了一间窝棚。
这样的窝棚一共有好几个,都是为来来往往的变种人提供临时容身之处的。窝棚直接搭在地上,盖了一个单斜面棚顶,地上铺着板条,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早已污秽不堪。棚里放了两个桶,一个是马桶,另一个装饮用水——如果有人需要的话,也可以拿来洗东西。离窝棚只隔几步之遥的地方,就是史蒂夫在桑塔纳地下大厦见识过的那种豪华舒适的住处。
被带出码头时,卡迪拉克从一些猥亵的谈话中得知,那位奴隶交易商同时也买下了他——准确地说,应该是轿子里那位戴面具的女士。伴随着哄笑和嘀嘀咕咕的声音,有人透露说那位绅士极力想挤入上流社会,所以才不惜血本买了这个有着优越社会关系的高级“艺人”。
整个晚上,新主人似乎并没打算做什么事,以让自己付出的重金得到回报,卡迪拉克松了口气。不过第二天早上,他正在庆幸其他人在外面冷得发抖,而自己则能在里面住得舒舒服服的时候,他这吃香喝辣的舒适生活就一下结束了。曾在码头上迎接过“三岛洋子”的一个朝鲜人走进他的卧室,命令变种人收拾起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帆布手提袋,然后打开一道隐蔽的暗门,带着卡迪拉克沿向下的狭窄楼梯来到一间地下室,里面有几盏灯笼照明。
清水在等着他。朝鲜人让卡迪拉克取掉面具假发,脱下衣服,将这些东西全都拿回楼上去了。清水跪下来,在袋子里翻找着。
见她拿出一套体绘颜料,卡迪拉克立即顺从地跪在她身旁,“这点够吗?”
“够了。”她开始用手指在他背上画那些熟悉的直线,又在身体的其他部位涂上各色颜料。自从清水被部落长老会选定为卡迪拉克的魂偶以来,他们已这样为彼此做过很多次了。同意让身体颜色恢复成最初那样,是他接受自己与平原人不可分割的命运的最后一步。
清水一边往卡迪拉克皮肤上涂防水染料,一边轻柔地哼唱着。那是一首他们俩自小就熟悉的穆卡尔火歌,“你觉得伤感吗?”
“不,发生的一切都是辟邪主的意志。”卡迪拉克叹了口气,“我担心的是咱们现在的处境。”
“你是害怕会再出什么事,我们无法逃脱吗?”
卡迪拉克耸耸肩膀,“如果命里注定逃不掉的话,我们也只能认了。可我担心的是布里克曼,那些铁大师凭什么要帮助他?可是,他什么都没对我说。他跟你说了吗?”
清水暗自寻思,不知道为什么,随着卡迪拉克身上的染料越敷越多,他说话的样子越来越不像云武士了。“他说我们一定要相信他。”
卡迪拉克嘲弄般地大笑起来,“他还会不会说点别的?老是这句话,又不肯告诉大家真相。”
“你不是能读到他的意识吗?”
“可你跟他靠得那么近,比过去离我还近。你能看出他的心,看进他的灵魂里。”
“偶尔才……”
“你看到什么了?”
清水跪着挪到他前面,开始在他脸上着色,“爱、死亡、背叛、新的开始……”
“你会被带走,离开我吗?”
她轻轻地从他的颊骨到脖子画了一条直线,“我不知道。能从石头里看到未来的是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一部分都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你不会的。”
清水端起他的下巴,“如果你注定是辟邪主的剑,你的力量必定不是来自于我,而是源自你自己。”说着,她将一根手指摁在他心上。
说起来容易,卡迪拉克心想。哦,伟大的天母啊!人生为何如此艰难,充满痛苦?
 
穿上变种人的衣服并系好标牌后,卡迪拉克被清水带到窝棚里,回到其他人身边。这是自他来到尼桑后,第一次以草猴面目示人。马桶里的秽物溢了出来,整个窝棚都臭不可闻。仅有的一点食物也是没咸没淡难吃得要命,最最糟糕的是,没有清酒。
那天晚些时候,偏锋来到窝棚外。史蒂夫走过去,隔着厚木板缝同他说话:“他们怎么会放你下船?”
“机械又出故障了。除了机械师,船上的人都可以上岸放风。”
“你是来跟我们说再见的吧?”
“不是,我来是要跟你一起走。”情报队员笑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想不到吧?”
史蒂夫也笑了,“你会怀念这些疙瘩包的。”
“开什么玩笑?我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这我相信。听着,你既然来了,而且还要跟我们一起回去,我有件事情一定得问问你。”
“呵呵,好啊,什么事?”
“这么说吧,我无意间发现你交了一些东方佬朋友。把我介绍给他们怎么样?”
偏锋闻言,欢快的笑容一下子变成狡黠的微笑,“不行,伙计,还是等回到里约劳伯时你自己去问老妈吧。”
“你觉得他会告诉我吗?”指望卡尔斯托姆能说漏嘴,这几率可不太高。
“我不能说……”
“那么,你总得告诉我咱们怎么离开这儿吧?”
“这可以。我们今晚坐渔船离开,然后换乘两辆动力气艇,横渡到伊利湖对面一个叫长角注释9的地方。”
“是不是老妈会来把我们钩走?”
偏锋点头称是,“天亮前会有两架天驰机到那里。我们一个坐前面,一个坐货舱。要是半路不停留的话,半夜前你就能毫发无伤地踡进渊薮被窝里了。”
可是这一前景突然让史蒂夫害怕起来,他皱起眉头,“我答应过乔迪和凯尔索,他们会得到公正的对待。你也知道,他们帮了我。”他停顿下来,观察着情报队员的脸色,“没有他们我不可能逃脱。”
“那他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偏锋说,“联邦自有裁断。”他朝卡迪拉克和清水那边望了望,“那两个草猴怎么办?”
“麻烦。要是给他们看到天驰机……”
“听着,只能载你、我,还有两个飞行员。我们没必要把事情弄那么复杂。我相信你那两个朋友中有一个很喜欢喝逍遥水注释10。”
“另一个不喝。”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伙计。就这么定了,到了那边后,咱们弄点东西庆祝庆祝,这主意怎么样?”
“好吧。”
“咱先喝点什么,说不定还能吸点草。先把他俩放倒,再把咱的空军给叫来。”
“听你的。”
偏锋吸了吸鼻子,“兄弟,这地方味儿可真难闻,是吗?”
“有点儿。”
“你那条伤腿怎么样了?”
史蒂夫耸耸肩,“总比没腿强。”
“那好。”偏锋一只眼眨了眨,“回头见。”
史蒂夫回到乔迪和凯尔索身边。清水和卡迪拉克盘腿坐在窝棚的另一头。
凯尔索若有所思地盯着偏锋刚刚站过的地方,“这家伙总让我惴惴不安。”
史蒂夫在他旁边坐下来,“怎么会?他跟咱们是一伙的。”
“得了吧,”凯尔索吸了口气,“他是联邦的探子。”
乔迪看着他们俩,什么都没说。
“他还跟鬼子勾搭在一起……”
史蒂夫点点头,“是啊,我也没料到。看起来好像不管你跑多远,都逃不出第一家族的手掌心。”
凯尔索冷冷地点点头,“那他们知不知道我们冒了多大的险来帮你?”
“会知道的。我已经跟他提过你们对我的帮助了。”
“他怎么说?”
“‘联邦自有裁断’……”
凯尔索看着乔迪,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偏锋分发救生衣时天还没亮。他们跟着他上了一条渔船,然后换乘两艘动力气艇。卡迪拉克、清水与偏锋乘一艘,乔迪、凯尔索和史蒂夫乘另一艘。坐好后,他们启动外置发动机——即喷水式推进器,由液体甲烷气缸发动——朝西方加速离去。在他们身后,史蒂夫看到天已蒙蒙亮,气艇掀起一道道翻滚的浪花,一直延伸到天际。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处像针一样又细又长的古怪湖岬,约二十英里长,一直伸到湖中央。他们坐的两艘气艇上都配有罗盘,不过,史蒂夫一路上都是盯着前面差不多五十码远的那艘气艇尾巴上的蓝色小灯来辨认方向。他将舵柄交给乔迪,来到船头坐在了凯尔索身旁。
“乔迪怎么了?”
凯尔索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她改主意了。”
“什么意思?”
“她不想回去了。”
史蒂夫装作漫不经心似的转过头去,避免看到乔迪,“噢,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可能是从我们着陆之后吧。先是那些鬼子,后来又是你朋友,偏锋……”凯尔索耸耸肩。
史蒂夫大笑着摇头,“难道她以为单凭我们自己能做到这一切吗?那些炸药,还有那些武器,她以为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真是见鬼!”
“她当然不是傻瓜,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嗯……所有这些支援都是突然冒出来的,而你现在又要带我们回去,天知道回去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咱们都别兜圈子了,这里面有鬼,对不对?她吓坏了。”
史蒂夫叹了口气,“你去掌舵吧。”
这时,乔迪来到了船头,他们彼此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转头凝视着前方。
“凯尔索说你不想回去了。”
她没吭声。
“怎么回事——你不相信我吗?”
还是没吭声。
“求你了,乔迪。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了很久,她才将目光收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戴夫有没有告诉你,他也不想回去了?”
于是,两人都转过头看着凯尔索。凯尔索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中读出了史蒂夫脸上的疑惑,摊开手做出一个抱歉的动作。史蒂夫点点头,别过脸,越过船首向远处看,乔迪也一样。在他们右前方的水面上,布满了偏锋的气艇激起的水花。史蒂夫暗暗寻思,不知道大块头情报队员是怎么看待卡迪拉克和清水的;他是否已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呆瓜?他忽然想起了雪先生,想起了雪先生如何教他思考,真真正正地思考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思考在世间万物中他所处的位置。
真是糟糕透顶!他向那么多人许下过那么多的诺言,不管他选择哪条路,到最后总会有人受伤。这时,戚妹萝兹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将脑海里的其他想法全都抹去,集中全部心神想与她对话。尽管之前他曾设置过种种障碍,她的声音还是穿透了进来。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坐回了那趟前往大中央的列车,被人押送着去接受人生的审讯。
来啊,大脑老兄!试一试!要不是为了萝兹,你我都不会陷入这场困境!
头骨里突然被一种美妙无比的清凉感觉充满了,他和萝兹穿越重重障碍终于来到了彼此面前。在潜意识里,他与她那没有重量、没有形状、一如幻影的身体拥抱在一起,相互融合,彼此既是观察者,又是参与者。她的喃喃低语直接灌入他的脑海——没有发出一言一词,他却可以倾听到,终于明白了自己要怎么做。以前的迷茫和苦恼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令人宽慰的平静。
他恢复了思绪,发现乔迪正在摇晃他的肩膀,“嗨!你没事吧?”
“什么?哦,没事,我没事。”
“你吓死我了。”
史蒂夫做了个怪相,“刚刚在想事情。”
“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我跟你的想法一模一样,你会不会大吃一惊?”
乔迪怀疑地盯着他,“你在耍什么把戏?”
“没有,我是说真的。你们打算去哪里?”
“怀俄明,”她说,一脸严肃,“我们,呃……我们想试试看,能不能回去找到马隆,还有其他人。”
“再好不过。我也想去。”
乔迪转身急匆匆地回到凯尔索身边,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一边招手叫史蒂夫过去,一边提高嗓门,压过马达的噪音:“咱们怎么干?”
“我们有五个人,对付他们三个,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
“请你那位朋友清水帮忙怎么样?”
史蒂夫摇摇头,“变种人魔法不是像水龙头一样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再说,那样做风险太大。你们也看到鹭池里发生的事了,我可不想让她把天驰机也整垮。”
“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史蒂夫伸手摸着帆布手提袋,“不要问我怎么没扔了它,老天注定的。里面有五张防毒面罩,还有……”他将手伸到束腰外衣里,掏出一个灰色的筒罐,“……还有一枚毒气弹。”
乔迪兴奋地大叫一声,伸出手臂抱住了史蒂夫的脖子,凯尔索则将毒气弹举得高高的。乔迪和史蒂夫双双倒在船上,她抱着他,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在他嘴上吻了两下。
“乔迪!你的嘴冻得跟冰一样!”
“你也差不多!管他的。你这家伙可真是了不起,你知道吗?”
“听我说,这没什么。我欠你们的,记得吗?”
 
长角这个地方,还不适合人居住。地表几乎全都是狂风吹积而成的连绵沙丘,上面长着一丛丛草。在偏锋的指引下,他们将气艇停到岸边。偏锋测试了一下方位,告诉大家他们离应到的地点偏了大约400码。
随后,偏锋抓住自己的气艇把手,开始往沙滩上拉,乔迪和凯尔索走过去帮他忙;史蒂夫和卡迪拉克、清水则去拉另一艘。在这个过程中,史蒂夫将接下来的安排简要地告知了他们俩。每个人都从手提袋里拿了一张面罩藏在束腰外衣里,尽量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一番努力后,偏锋找到了他寻找的目标:一间很大的密室,为了掩人耳目,顶盖上还巧妙地铺了一层鹅卵石和碎石块,伪装得跟周围的湖岸浑然一体。这不是临时的设置,而是一处供给点,为那些出入尼桑的特工准备的。
关掉发动机后,他们将所有的东西都拖进了密室。偏锋从中拿出一堆东西,包括一个手持对讲机、火炉、餐盒、一袋用来烧水的冰块、一套一次性塑料杯(杯里各装有一个咖啡包)和一瓶清酒,最后一样东西他直接递给了卡迪拉克。然后,他们重新将密室盖子盖上,把滚到四周的石子踢平整,这才拿着东西和早餐往沙丘走去。
在离沙滩没多远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片平缓的草地。上面最近有人砍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一直通到草地中心。偏锋放下火炉,将炉子点着,又把冰块倒进餐盒。没过几分钟,他和另外几个寻道民就每人握着一杯热乎乎的爪哇咖啡暖手了。
偏锋早已将变种人的伪装全都去掉。他嗅了嗅咖啡的香味,十分满足,“噢,没错。就是这味儿,棒极了。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些错过了的好东西!”
“确实。”凯尔索接口道,心里却在想着沙滩下密室里的物资,盘算着离开这里前要抢一些带走才是。偏锋转过身,望着卡迪拉克和清水。他俩正路缩在火炉边,清水搓手取暖,卡迪拉克则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清酒瓶。“正宗货,好酒来着,不是吗?我没骗你吧?”
卡迪拉克点点头,又灌了一大口。
“让你的朋友也来点嘛,”偏锋劝他,“试一试!”他对清水说,“喝了它,你很快就会暖和的,比烤火快多了!”
清水刚抿了一小口,就猛地抓住脖子咳嗽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偏锋连忙说道,“第一次喝是这样的。只管继续。喝第二次就会感觉好多了。”他看着她再次将瓶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接着又是一口,“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实践出真知嘛。”
清水放下瓶子,用另一只手捂着脸,开始吃吃地傻笑。她看起来已经无法掌握平衡了,径直朝卡迪拉克倒过去。
偏锋赶紧伸手抓住瓶子,“小心点!于万别弄洒了。”说着,他举起瓶子朝其他人示意。没有一个人响应。“没人想要吗?”他朝卡迪拉克举了举瓶子,“剩下的都是咱们的!”他自己喝了一点后,举起瓶子问两个变种人,“你俩谁还想要?”
清水伸手抓了一下却没抓着,被卡迪拉克抢了先,他将瓶子对着嘴,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就往嗓子里倒。
“嗨、嗨!慢点、慢点!”情报队员冲他大叫,“你给蓝眼睛和我也留点!”
卡迪拉克醉醺醺地朝前伏下去,清水从他手里接过瓶子。她喝了一点,再次吃吃笑起来,“这酒让大地都摇晃起来了!”
“不是的,”偏锋解释说,“不是酒的缘故。我们在水上待的时间太长了,所以你才会感觉好像是大地在摇。你喝多了,已经感觉错乱了。”
三分钟后,两个变种人都醉得不省人事。
偏锋将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倒进自己嗓子里,然后抬头看着史蒂夫,“看到了吧?我早就跟你说过没事的。”他盖上瓶盖,“这些草猴喝不了这种东西。”说着他站起身,拿出对讲机,“我是农仔。天桶听到请回答。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完毕。”
对讲机里响起一阵“咔嚓咔嚓”的静电噪音,然后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收到,农仔。天桶一号和二号准备就绪。完毕。”
“收到,天桶,你们可以着陆了。告诉老妈我们会满载。”
“照办,农仔。我们已在靠近……”
乔迪头一个看到他们来了。她朝湖那边一指。史蒂夫和凯尔索转过头,只见两个小点迅速变成两架深灰色的天驰机。偏锋在他们身后继续用简短的口令引导飞行员。
飞机飞过来后,先警觉地在他们头顶上转了一圈,这才逆风从西边靠过来。几秒钟后,它们先后开始降落。西边的天空此时仍是深紫色,不过东边的地平线已镀上了模糊的橙边。
两架体型臃肿的天驰机进入除过草的通道,朝他们滑过来,依次停下。对史蒂夫来说,这一幕已不陌生:他曾经两次搭乘这样的飞机。头一次是同唐娜·鲁德奎斯特,从普韦布洛监控站起飞;后来一次是同情报队的某个飞行员,那次他被扔到了内布拉斯加。
眼前这两架是第二代飞机,使用的是全新材料,配备有封闭式座舱和扩音器,还有各种人性化设计,人在其中会觉得舒适无比。初次见到这种机型的时候,史蒂夫大吃一惊,与它们相比,长期以来一直为联邦服役的天鹰机就像是从石器时代来的,更不消说卡迪拉克的那种织物飞马了,它们简直就是玩具。
是啊。你终究还是得佩服第一家族。他们永远都比别人技高一等,永远都是最厉害的……
之前,史蒂夫已经向乔迪和凯尔索布置了行动步骤,可等飞机停在眼前时,他自己也忍不住想凑上去看个仔细。他跟着他们俩一起跑过去,留下偏锋和两个半梦半醒的变种人待在火旁。
情报队员又往餐盒里丢了一些冰块。卡迪拉克正晕乎乎地起劲打鼾。清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无奈浑身瘫软,每次从地上挣扎着抬起头却支撑不了几秒钟就垂了下去,如此反复,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徒劳的努力。
两名飞行员摘掉带有黑色面甲的头盔,放到仪器面板上,打开前置合页式有机玻璃舱盖爬了出来。那个曾将史蒂夫带到内布拉斯加的飞行员是个沉默寡语的神秘人,一直到现在史蒂夫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过,这两个飞行员的衣服上却挂着姓名牌:布莱克韦尔·B和里奇·K,一看就知道都是情报队的人。
三个寻道民上前跟他们打招呼。在握手致意时,两名飞行员都用带着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们脸上的彩绘。
“保护色。”史蒂夫解释说。
“挺好的,”布莱克韦尔·B边说边朝火炉旁的三个人扫了一眼,“我想去那边待一会儿,见识见识变种人。”
这时,正在观看座舱的乔迪叫道:“嗨,戴夫!快来看这个配置!是不是很惊人啊?”
“我能不能坐坐驾驶座?”史蒂夫问道,“只不过想感受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管去吧。”
史蒂夫爬进离得较近的那架飞机的座舱里。与此同时,凯尔索正在同里奇·K握手致意,并向他介绍自己,“凯尔索,77级的……你呢?”
长了一副娃娃脸的里奇·K笑了笑,“我比你晚几届。”他抽回手,转过身,恰好看到偏锋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边走边向他们打招呼。
“我给你们准备了点儿咖啡。”
“太好了,”里奇·K说,“从离开大中央开始,我们到现在都还滴水未进呢。”
史蒂夫向乔迪和凯尔索使个眼色,关上了座舱盖。飞行员把他的黑皮手套也留在头盔里了。史蒂夫戴上它,一抬头,看到乔迪和凯尔索正绕过他的机头朝另一架飞机走过去。
两名飞行员站在偏锋身边,看着他撕开咖啡包,将开水倒进两个杯子里,递给他们。杯子里各放了一根塑料搅拌棒。
布莱克韦尔一边缓慢地搅着杯里的咖啡,一边盯着清水和卡迪拉克,“他们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辈子再开心不过了。”偏锋说。
里奇·K将半个搅拌棒含在嘴里,吞了一些热咖啡,“咱们在这儿加餐的时候,把他们留在那边没事吧?”
“当然。”
“那两个寻道民呢?”
“没问题。哑火跟他们说,他们会受到英雄般的接待。”偏锋说着朝天驰机那边扫了一眼,这一看差点让他站不稳脚,“他妈的怎么回事?”
两名飞行员急忙转过身,眼前的一幕让他们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停在前面的那架天驰机的座舱被关上了,里面满是白烟。他俩猛地将咖啡杯一扔,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草地朝那边跑去。到了飞机旁,他们看到座舱里有人正在猛捶玻璃盖,拼命想往外爬。
里奇·K猛地抓住右舷舱盖把手使劲往上拉,“见鬼!卡住了!快去抓另一边!”布莱克韦尔·B飞快地绕过机头跑到另一边,此时,乔迪和凯尔索正从另一架飞机的外侧走出来。
“克里斯托夫啊!”乔迪尖声叫道,“着火了!”
“别过来!”布莱克韦尔·B朝他们大喊道。他抓住把手,“好了,里奇,我抓住了!使劲!”
玻璃盖“哗”地打开了,烟雾翻滚着冲了出来,一个戴着面罩的人影从烟雾中现出身来。毒气冲到两名飞行员脸上,他们踉踉跄跄地朝后退了几步,在胸口和嗓子上拼命抓挠。史蒂夫从座舱里跳出来,缴了里奇·K的武器;已经戴上面罩的凯尔索负责对付布莱克韦尔·B。
偏锋刚才跟在里奇·K身后一两码远,比他稍早一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急之下,他转身乱窜想要逃跑,却发现清水戴着面罩就跟在他后面。他伸手想一把推开她,却被踡缩在地上的卡迪拉克绊了个四脚朝天。
乔迪在尖叫之后就迅速戴上了面罩,这时她蹲伏在飞机下面,猛地朝大块头情报队员扑过去,帮助清水制住他,直到他开始呼吸困难后她俩才松手。偏锋躺在那儿,被疼痛和窒息折磨得死去活来。
史蒂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帮清水把情报队员拖到火炉旁,又过去拖那两名飞行员。乔迪试图将卡迪拉克搀起来。等将飞行员都拖过来与偏锋并排躺在一起后,凯尔索掏出从布莱克韦尔·B身上抢来的重型气手枪,瞄准了飞行员的脑袋。
乔迪冲上来一把将气手枪推到一边,“不,戴夫!求你了。不要这么做!”她的声音从面罩里面传出来,听起来嗡嗡的。
“好吧。”凯尔索摘掉两名飞行员肩膀上的枪套,又去检查偏锋是否暗藏了武器。
没有。除了手持对讲机之外,什么都没有……
清水拾起空酒瓶,插进偏锋的束腰外衣里,拍了拍他的额头,算是告别。她提上帆布手提袋,走到飞机旁边与乔迪和凯尔索会合。卡迪拉克已经又软倒在地了。
“把他交给我吧。”清水说。
“你怎么还能站得稳?”凯尔索不解地问道。
“你以为我喝了很多啊?”她答道。
乔迪和凯尔索过去帮史蒂夫将另一架飞机掉了个头,让它的后置式推进器与充满毒气的飞机左舷相对。史蒂夫忍痛爬上前一架飞机,锁住制动装置,摁下启动按钮,用螺旋桨产生的气流将后一架飞机座舱内的毒气排干净。
等了十分钟,毒烟全部消散后,他爬出驾驶舱,任由螺旋桨缓慢地转动。“好了。现在谁愿意头一个摘掉面罩试试外面的空气?”
“卡迪拉克。”清水说着,将面无表情的变种人推上前去,“不用担心,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史蒂夫摘掉卡迪拉克的面罩,拍拍他的脸,让他集中注意力,然后对着他的耳朵大喊道:“吸气!深呼吸!”
卡迪拉克用尽全力吸了口气,没显示出什么异样,史蒂夫这才取下面罩扔掉。其他人见状也都取掉了各自的面罩。
“好了!我们出发!”史蒂夫把卡迪拉克朝凯尔索推过去,“把他弄进货舱。等他醒来的时候,到怀俄明的路我们已经跑了一半了。”
凯尔索犹豫了一下,“沙滩里贮存的那些物资怎么办?”
史蒂夫手里抓着帆布袋,正和清水一起朝靠后的那架飞机走去,“算了吧,戴夫!我们没有时间再逗留了!”
“你脑子有毛病吧?在找到马隆他们之前,我们还要在这大冬天里应付很久!我们需要物资!拜托!给我们十五分钟,能拿多少算多少!”
“好吧。不过要快!”
乔迪和凯尔索将卡迪拉克塞进狭小的货舱,连舱门都没关就飞一般地朝沙滩奔去。史蒂夫帮清水钻进座舱坐好,又将帆布袋扔进去,然后走到凯尔索的飞机旁,探身将发动机启动起来,这样他们一回来就可以即刻起飞。情报队现在肯定很关注这里的情况,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冒任何风险。
 
到了沙滩上,凯尔索“嗵”地跳进密室这个阿拉丁藏宝洞注释11里,抓到什么是什么,全部弄了出来:医疗包、口粮袋、工具包……这里贮存的物资足够他们捱过今年和来年的冬天了。
乔迪跪下来,快速将这些东西塞进凯尔索找到的两个拉链袋里,“戴夫!已经过了十一分钟了。快点走吧!”
凯尔索还在不停地往外扔包裹,“袋子满了吗?”
“满了!快点!别再磨蹭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好!你先走。他一看到你,就会知道我马上就到!”
乔迪将袋子拖上去,往下看着凯尔索,“只有三分钟十九秒了!你再不走,我就不管你了!”
“看在克里斯托夫的分上!我就来!”凯尔索开始爬上贮藏室的顶盖。
乔迪发疯般地翻过沙丘朝草地通道跑过去。凯尔索则背对着她跪下来,又随便捞了些包裹塞进另一个拉链袋里。等乔迪从视线中消失之后,他伸手朝束腰外衣里摸索着,掏出偏锋的那部手持式对讲机。
“请求救援,请求救援,请求救援。我是鼠夹。鼠夹呼叫老妈的中转站。有人听到吗?完毕。”
一阵静电噪音,“鼠夹,我是天桶三号。我们已收到你的求援信号,一切正常。如需接通搜救组或紧急状况处理组,请激活查找救援频道。完毕。”
 
凯尔索把鼓鼓囊囊的拉链袋往肩上一扛,穿过草地跑回来。史蒂夫和清水已坐进关上舱盖的座舱里,头盔已戴上,安全带也已系好,就等着出发了。凯尔索朝他们竖起大拇指,做了个赞许的手势,将一满袋物资往货舱里一扔,落在仍然昏睡不醒的卡迪拉克身边,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舱门。乔迪已经坐在驾驶员的位子上了。“让开!”
乔迪紧咬着牙换了座位,“你他妈的干吗去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先让我喘口气!”凯尔索启动马达,飞快地做了一遍起飞前的检查,乔迪则大声念出仪表板上的数据。他们看到史蒂夫已将飞机掉了头,正朝通道那一端滑去。凯尔索依样而行,跟在他后面,与他保持一定的角度。他把布莱克韦尔·B留在座舱里的头盔戴上。那两个飞行员一直没有关闭飞机与飞机之间的呼叫频道。
史蒂夫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这里是大平原航空队。一号航班,准备起飞。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就绪,”凯尔索答道,“就让我们一飞冲天吧。”
 
史蒂夫扭头看着清水,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怕吗?”
“不怕。”她表情镇定,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我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们会一起飞翔。”
史蒂夫将辅助翼调为十五度偏转,打开节流阀,松开制动装置。天驰机急速朝前冲去,前轮点了一下地,随后就收了回来,飞机很快就掠过草地,飞到了水面上。东方的地平线此时已染成了金黄色。史蒂夫回过头去,看到另一架天驰机跟在他后面,正朝西方爬升。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幸福。
 
两架天驰机离开长角中转站三十分钟后,又有两架一样的飞机从南面掠过水面飞了过来。这次,它们没再转圈就直接降落在了三名一动不动的情报队员身旁。
第一个走下飞机的飞行员带着一个情报队专用的急救包。打开后,他从中拿出一副事先充好药液的注射器,在每个情报队员身上扎了一针。他注射的是一种解毒剂,可以化解体内的神经毒气,使中毒者在半个小时内就完全恢复正常。
最后,偏锋和另两个分别名为布莱克韦尔·B和里奇·K的人被搀扶着站了起来,又咳又吐了一阵子后,终于可以再次呼吸新鲜空气了。
“真不敢相信,”偏锋气喘吁吁地说,“那东西,还真能要人命。”他伸手往束腰外衣里摸,却掏出了一个空酒瓶。嗬,嗬——我的天啊。他“呼”地将瓶子扔飞了。你们以为你们成功逃脱了,殊不知笑到最后的永远都是情报队。
另一个飞行员回到自己的飞机旁,拿起对讲机用超高频联系上一架正在高空盘旋的信号飞机:“天桶三号呼叫云蔽。请将信息转至老妈处。哑火已带鼠夹及三个目标离开,时间0615。请予确认。完毕。”
 
司令官卡尔斯托姆离开中心通信室,动身前往白宫,准备向总统司令亲自汇报情况。截至目前,一切进展良好。他们只给布里克曼提供了一点小小的帮助,他就干得如此令人满意。他已成功地让铁大师相信,联邦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他还把卡迪拉克和清水带了回来。此外,他甚至还救了情报队同事鼠夹——当然,此人通常都以反叛者凯尔索的面目出现。
情报队无法预料布里克曼会如何行事,但好在还有凯尔索,可以靠他来确保布里克曼不会做出危及全局的事情。还有更妙的一步棋,可以借此给他施加压力,那就是利用萝兹。布里克曼那一帮人,因为急着撤走,根本就没意识到长角不仅有食物储备,还有燃料储备。两架天驰机已飞了数百英里,这意味着如果不加油,他们连怀俄明的边儿都碰不到就得早早迫降。
他们会降落在敌对部落的领地上,不过凯尔索,也就是鼠夹知道他们应该前往何处。情报队会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识别自己所处的方位,然后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已被一帮老朋友团团围住了。到那个时候,不管有没有布里克曼协助,下一步行动都将如期展开……
  1. 日本武士在剖腹自杀时,地点颇有讲究,一般为:大名在住所内,家臣在庭院里,一般武士则不拘。​​​​​
  2. 日本武士在剖腹自杀时,负责砍头的人称为介错人。​​​​​
  3. 不过不用担心。​​​​​
  4. 后天。​​​​​
  5. 即缅因州,位于美国东北端,与加拿大接壤。​​​​​
  6. 即新斯科舍省,位于加拿大东部,与缅因州接壤。​​​​​
  7. 即弗吉尼亚州,位于美国中部偏东。​​​​​
  8. 即卡罗莱纳州,位于美国东南部,分南卡罗莱纳和北卡罗莱纳。​​​​​
  9. 伊利湖北岸一细长的半岛,位于加拿大境内。​​​​​
  10. 美国俚语中指“酒”。​​​​​
  11. 出自《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丁与神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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