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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直到太阳完全从东海上升起之后,总领事东芝仲根才从清水的床上爬起来,离开湖心小屋返回自己的官邸。一只单桨平底船送他过湖。此时,水面上依然飘着一层天鹅绒般的薄雾,在船的四周氤氲升腾。船头坐着五个武士,他们是他此次拜访的私人贴身护卫。
以往,每次同这个长有橄榄色皮肤的长狗厮混之后,总领事大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可是今天不一样。昨晚,他曾几次三番地进入她的身体,也从中获得了极度的欢娱兴奋,但他的心情却始终阴郁。当然他这样也不是无缘无故:他接到了将军的信,命令他乘坐新近制造出来的飞马作一次空中旅行。
三天前,使者就将信呈递给了他,东芝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都加剧了他心中的烦躁和忧虑。也许,他确实没有遵守身为武士所必须遵守的那些冷冰冰的道德准则,但他并不缺乏勇气。他只是惧怕一切处于未知状态的事物。年轻时,他也曾为了保护冰雪覆盖的北方边疆而上过战场;现在,如果职责需要,他仍然会拔剑而战,但前提是他的双脚,或者他座下的马蹄,一定要牢牢地踏在大地上。
身为将军的官方代表,谈论赖朝对于鹭池项目的支持是否明智是很不妥当的,但东芝对制造飞马的主意打心眼儿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如果人类可以飞翔的话,天神自会赐予他们翅膀。天空是神的领域,只有鸟儿才有资格飞翔其中。人类既然被安置在地上和水上,就不应该去想方设法地改变神的旨意。
在远古世界里,处于黑光统治之下的人类,借助巨型的天舟在云海中畅游。他们试图征服神的领地,还想偷窃天国里闪闪发光的珠宝,但他们最终都被击败了。将他们托起来的、闪着银色光芒的天舟被撕成了碎片;天雷将人类引以为豪的舟船变成了葬礼上的柴垛。天舟上的全体船员和乘客都随之化成了齑粉,船只的碎片落在他们这些愚人自造的城市上。
被自己的野心蒙蔽了双眼的人类,无视众神的愤怒,继续攻击天国,这次依靠的是黑光创造者所给予他们的力量。他们践踏完月亮女神的容颜,又往群星派出了间谍战车。最后,天照大神将太阳扔进了大海,这才把全世界的疯狂驱除干净。
上古那些冒险前往天上的人全都灭亡了,今天这些企图也注定不会成功。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东芝认定将军的丰田家族应该离那个项目越远越好。建造飞马准是山下宏一手策划的,他的野心不容小觑。而将军则通过将制造许可权授予源氏,巧妙地把这个项目揽在自己能控制到的范围之内;同时,又与它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使者长谷川敏郎为了能获得第一手资料并将其呈递给内廷,已亲自乘坐了一次飞马(但他私下里却承认乘坐飞马的感觉很恐怖);同时,十二个接受飞行员培训的武士也汇报说飞马比较安全,不会有任何大的事故发生。既然如此,将军就请他的总领事再作一次这样的飞行,以判断飞马在军事上的潜在用途,然后上报给他。
作为庆典上级别最高的幕府代表,他的这次飞行具有对飞马项目表示承认的象征意义;同时,也表明将军对鹭池的成果是很看重的。以上诸点,基本上就是信件的内容了。
表面上,信件是在征求意见,但实际上却是一道命令,命令他到天空中去。过去的人们正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犯下了种种罪行,所以他们才受到了惩罚。一想到这点,东芝就对赖朝信中的内容担忧不已。更让他倍感烦躁的是这封信的语气,他东芝仲根再怎么说也是将军的姐夫。以前,他的妻弟与他通信时,字里行间都会充满热情,可是这次却不一样。东芝并不像别人想象得那么笨。虽然他确实将大量的精力都花费在了纵容自己的情欲上,沉迷于对女人的征服,醉心于那片秘密花园,但那并不是他生活中唯一的兴趣。年轻时,作为贵族子弟的他也曾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他还在宫廷里度过了几年的时光。所以,对于辨别遣词造句中那种细微但却意义重大的区别,这种能力他还是有的。
赖朝的信虽然写得客气而又严谨,但只要仔细体会一下其言外之意,就能感觉到信里暗含的冷漠和轻视——机敏的东芝自然意识得到,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同于往昔了。难道源大人曾经向他暗示过的话果真变成了现实?他曾说东芝目前这种可疑的私通已经传到不该知道此事的人耳朵里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私下里亲自面见一下他的妻弟。然而不幸的是,他不得不耐心等待召见的通知。
也许,是拒绝长狗热情提供给他欢娱的时候了。但一想到从此就要与她那蛇一样缠绵的身体永别,他就难以忍受。不过,人有时确实应该牺牲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来证明他即使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也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灵。可能现在还不需要,但用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有这个必要。他要携带着自己的家人,亲自前往阿隆基仑去呈递关于飞马的报告,然后,他会让赖朝意识到自己在这封信里表现出的冷漠,他要确保将军明白,让他不快的原因已被大卸八块扔到锅里煮烂后倒去喂猪了。
幕府驻军中,经常会有士兵在背地里传播一些流言蜚语。有可能是使者长谷川敏郎从他们那里听到了什么,然后上报给了将军,因为长狗最初露出她真正的皮肤颜色时,有十二个士兵在场。可是对于她以及湖心小屋里的奴仆都遭遇了什么命运,他们并不知晓。后来她像镀金笼子里的小鸟一样被困在了湖心小屋里,一步也出不去,总领事则时不时地到岛上去。这些情况很可能是往岛上运给养的那个船夫透露出去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一定是以书信方式传出去的,因为几年前东芝就已经下令割掉了他的舌头。这对那些总爱饶舌的人倒是起到了很好的杀鸡儆猴的作用,至于有没有挡住放肆而又自负的年轻使者,却很难说。长谷川敏郎一向热衷于对叛逆者和作风有问题的人捕风捉影,再加上那些风影后来证明确实不假,他更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义务把鼻子伸到别人的裤裆里去嗅嗅,不管对方是朋友还是对手,都厄运难逃。
将军总是说毒蛇的老巢是一定要找出来的,而所有的使者都跟他们的主子一样令人厌烦,长谷川敏郎自然也不例外。只要一有任何风吹草动,不管是最高级别的通敌叛国,还是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的男女私通,都能令使者兴奋得鼻子发抖,像猎狗一样循着踪迹跟上来。仲根敬重作风硬朗的人,但他更喜欢内廷总管家康的那种老练。
昨晚他差不多保持了一整夜的亢奋状态,享受到了极乐的滋味。此时,那种滋味使他不由得开始思索自己心情之所以会如此阴郁的第三个原因。昨晚,他在女长狗面前夸口说他正准备要升空一游呢,还嘲笑使者没勇气,其实他心里害怕得很。不过女长狗——他已经为之改名为“萨芙亚注释1”,即蓝宝石,因为她长着一双蓝得惊人的眼睛——倒是对这个主意很感兴趣。她对他无限崇拜,还说他对冒险的热爱就跟对她的激情一样多,遗憾的是那样一个大好时机她却不能亲眼见证他的英勇气概。
东芝使劲回想也想不起来她到底都说了什么,竟使得自己最终还是同意到时候会用一顶关严的车拉轿子把她带到鹭池去。他只记得自己解释过,说她不能混进随从里跟他一起去,而且到那里后为谨慎起见,她只能隔着老远的距离观看。不过这些要求她都一口答应了,还亲了亲他的脚,又在他的袍子上擦干了眼里的幸福泪花。
看吧,他给她带来了多少欢乐!她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奴隶,却不知道究竟交了几辈子的好运才有这样的福份,遇上他这样一位如此高贵、如此显赫、又如此慷慨无私的主人。每次一想起他,她都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单单看他一眼,都会让她的心儿颤抖不已。每当他赐予她祝福或者爱怜的言语时,她都会有一种进了天堂一般的疯狂喜悦。只要能看到他的影子,能与他呼吸同样的空气,对她来说都是无上的荣耀,是永远也不会枯竭的快乐和幸福之源……
东芝自己从来没向她说过这等肉麻的言语,不过她用来表达感激之情的这种方式倒确实让他很受用,所以他也就以差不多一样的言词答谢了一番。但等他返回自己的官邸之后,却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答应带她去参加庆典真是太草率了。
即使是他自己的妻子美知子都不适合跟他一起去,当然她也不会跟他一起去。女长狗只要在鹭池附近稍一出现,就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虽然她发誓说死也不会泄露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她被人揭掉了面具,再顺着雇来的马车这一线索一路追查到他——
不,这事太荒唐了。
其实要摆脱这个困境,办法倒也简单,他只要不履行对女长狗的承诺就可以了。但他试了试,最终还是没办法让自己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他的头脑里有某种东西在驱赶着他往前走,他听到自己发出了一些空洞的声音,命令他的私人助理去找一顶马拉轿子和几个必需的车夫。
行事一贯谨慎周密的助理询问了细节上的安排和行程的时间,但并没有确认乘客的身份和性别。总领事告诉他只管去其私人静修地双岛湖接人,然后将车赶到紧挨着鹭池东侧的一个阁楼就可以了;不需要奴仆随行,乘客一从车上下来,搬运工就必须带着马车即刻返回。
东芝并不十分明白如此安排的逻辑何在,但他又觉得好像只有这么做才是最合适、最明智的。阁楼所在的地方住着她的长狗同伴,而且毗邻鹭池后面的飞行场地。如果她穿上一套他的服装,不戴面具就可以观看到飞行表演了,还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助理鞠躬后退出了房间,只留下东芝一个人。他觉得无限轻松,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总算是给解决掉了。
 
私人助理是总领事的人,但同时,他又是公职人员,在幕府领取一份额外的薪水。所以很快,总领事情妇即将动身的消息就传到了使者那里。当听到她将前往的目的地时,敏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在老天的分上,布里克曼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在进一步获知此次出行的时间后,敏郎迅速准备了一下个人物品,然后带领从幕府驻军那里调来的四个骑兵旗手飞奔而出。作为将军的特使,使者在参加像庆典仪式这样的场合时,都要有护卫陪同。
在马拉巴拉这个小村庄的最东边,敏郎赶上了那辆车门紧闭的马拉轿子。他指示身旁的护卫停下,自己只身上前。一看到穿戴着装饰华丽的红黑盔甲的使者从后面赶上来,车夫们吓得立刻停止了前行。他们将马车推到路边的草丛里后跪下来低垂着头,等着这位高贵的使者走过。可是他却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他们感到了极度的恐惧,同史蒂夫曾经体会过的一样。
敏郎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态,下马警告这些筛糠一般浑身颤抖的车夫,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们要让自己变成聋子、哑巴和瞎子。直到为首的一个人向敏郎保证他们的头脑现在都已是一片空白之后,他命令他们沿路往后退三十步。
等车夫们匆匆跑开之后,敏郎将马拴在马车辕杠上,取下系在马鞍前桥上的袋子,用戴着盔甲的指关节轻叩轿门。为安抚轿内人的情绪,他简短说了一通话,为自己耽误对方的时间表示歉意,然后他用力拉门试图打开——但门紧闭着,而且是从里面反锁了的。他凑近门上的木格低声喊道:“开门!你的朋友要我捎一件礼物给你,就是布里克曼。”
里面的门闩被拨开,门可以从外面打开了。敏郎往里窥视了一眼,隐约看到清水坐在铺着衬垫的椅子上,穿着一件色彩明亮的绣花丝绸和服,像一只怕光的夜行动物一样使劲往椅子角落里缩。她的头发给成浮世绘中艺妓的那种发型,插着长长的、一头坠花的木簪,戴着高高地支棱着的漆色发饰。她的脸被一张死气沉沉的白色椭圆形面具遮住了,面具上倒是有一张描红了的小嘴,细长眼缝里闪着深不可测的光芒,在面具额头的位置上高高地趴着一对细细的眉毛。
敏郎将手里的袋子扔到清水腿上,然后带着嘲弄的意味弯了一下腰,“告诉布里克曼,使者祝愿他能有好运。再提醒他,如果他搞砸了,我一定会全力确保我的刀第一个碰到他。”说完,他关上门,翻身上马,示意护卫跟上来。跪在路边的车夫自始至终都将他们的脸深埋在草丛里,直到听见马蹄声彻底消失之后才站起身来。
 
卡迪拉克的家仆一大早就处于兴奋状态中。波士顿派来的先遣团——包括士兵和官员——已经先到了,以确保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能准备妥当。穷乡僻壤的低贱佣人极少能遇到这种受人关注的机会,而这次,他们将近距离地观看一场据说是绝对精彩的表演。
表演从一行队列走过来时就开始了。喇叭、大鼓、长笛、铃铛、铜锣,再加上唱圣歌的神职人员在前面开路,接着就是两名领主和那些衣着隆重华丽的随从依次从阁楼东侧新修的通路上走过。沿路两旁早已有步兵把守,他们高举着长矛,上面挂着源氏和山下两大家族的细长三角形旌旗。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蓝蓝的,头顶淡淡地飘着几缕细长的白云,看上去就像一匹被抽散了的白色丝绸。
是的,今天注定会是个难忘的日子。
 
在另一个角落里,史蒂夫、卡迪拉克、乔迪和凯尔索正透过屏风间的缝隙注视着有序拥入的人群,只不过看到这些,他们心头生出的不是兴奋,而是越来越强烈的紧张。史蒂夫知道,自己的肾上腺素不到行动开始是不会分泌的,可等不到清水他绝对不会行动。他最后一次把其他人聚拢到一起时,大家订了一个计划,但这计划究竟能否成功,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同往常一样,他发现等待和不确定性是最难忍受的。如果能出其不意地先下手为强,他们就能把握有利局面;但就算谋划得再周密、再详细,风险与机会的比例仍然高达200比1。只有清水,只有她的到场才能将比例拉平。
哦,伟大的天母啊,让她来这里吧,求您了!我只求您这一次……
卡迪拉克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示意他看正骑着马朝这边轻快地慢跑过来的五个人。领头的那人正是使者长谷川敏郎,他本来是可以提供一些帮助的。不,这么说也不公平。说他笨他也真笨,竟想从史蒂夫嘴里掏东西;但他确实又很机灵,机灵到能为史蒂夫搞到一份行路者的工作。如果没有他的支持,他们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使者没理会史蒂夫让他待远点的警告,推测起来,可能是因为职责所在,这种场合里他不得不露个面。不然,事后那帮坏蛋开始整理思绪时就会发现,将军的人当时没一个在场,到那时可就不太好办了。对,没错……我要同所有人一样碰碰运气。
突然,一阵喇叭声和行军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透过屏风,史蒂夫看到一个骑马的武士朝鹭池这边慢跑过来,一路上吆喝着要士兵在通路两旁隔段站好。兵士整队以后,摆出战斗式的检阅姿势,左脚前伸,左拳抬到与臀齐高;右臂前伸,高度与肩齐平,并与其长矛杆构成精确的直角。锣鼓声和喇叭声越来越大,现在,史蒂夫能从声音中听出还有其他乐器了。
清水,快啊!真见鬼,你到底在哪儿?
从卡迪拉克听到的种种谈话来看,在第一场飞行之前,还会有一套套礼节仪式,可是史蒂夫需要清水在这里来管一管卡迪拉克。这个变种人为了稳定自己的紧张情绪,或者为了抑制自己的悲伤——也许两者都是——已经灌得两眼发直了。史蒂夫把瓶子夺走,吓唬说他要敢再喝一滴,就会拿这个瓶子敲破他的头。
前一夜,史蒂夫冒着巨大的危险将那些小小的机械装置装到飞机上时,卡迪拉克却把自己灌趴到桌子底下。这样的合作伙伴——总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把自己整成这副模样——百分之百靠不住。被铁大师拒之门外给了这个变种人沉重的一击,可这教训对他来说却不够彻底。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在最后一刻反悔,逃回铁大师身边。史蒂夫已经跟乔迪和凯尔索说过,不能让他离开大家的视线。等清水到了后,她会使他的意志变得坚强一点。雪先生派她一起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个老家伙真是够疯狂够蠢笨的,付出了这么多血、汗、泪,究竟为的是什么?一百支石器时代的步枪,除了能帮助铁大师巩固他们在贸易中的地位之外,屁用都没有。
想到步枪,史蒂夫一下子记起了贮藏格,他在那里藏了一些手枪和手榴弹,都是情报队扔进湖里的。贮藏格在一片凸起的地板下面,实际上是一排顶部带合页的盒子,它与四周的木质装饰匹配得天衣无缝。贮藏格上面铺着随处可见的那种榻榻米,跟其他房间里的一模一样。
史蒂夫将其中一张垫子拉到一旁,打开正中间的那块活板门,里面放了一床对折的被子。他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下面的四把气动式连射手枪、一些备用弹匣和充满气的气瓶,此外还有爆破手榴弹、烟雾弹、磷弹和防暴毒气弹。最后一类毒气弹史蒂夫和乔迪之前都没见过,不过凯尔索说,它产生的气体人只要吸一口,就会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正处于癫狂状态中的公牛撞在了胸口一般。那么,它显然是袭击人体中控制呼吸系统的神经、肌肉或者其他什么部件的,能使肺部和喉咙的肌肉收缩,引起剧烈疼痛和呼吸困难,从而消除人做其他事情的可能性。根据散发出的气体量,受害者会被困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如果是在狭小空间内散发的,受害者的吸入时间就会延长并最终致人死亡。
烟雾弹不会损伤你的肺,其他几种榴弹你至少还有可能从中逃开,但毒气弹这种令人恐怖的东西可能会在你没注意时悄无声息地伤害你,所以细心的情报队还配送了五副带有化学空气过滤剂的防毒面罩。
喇叭声和击鼓声越来越大。卡迪拉克在窗户边转身道:“他们来了……”
他说话的同时,书房的门被拉开了。曾经与他们共浴过的那两个侍女弯着腰以一种古怪的姿势走了进来,放下摆动的双手后,她们朝卡迪拉克的方向弯下腰,“啊,你有……呃……重牙(重要)……卡人(客人)来访!”她们结结巴巴地说道。随后,长谷川敏郎大步踏进房间,她们赶紧又跪了回去。
一看到披戴盔甲、携带武器的武士,卡迪拉克、乔迪和凯尔索全都屈膝跪了下来。
史蒂夫本来是跪着的,他见状连忙把活板门往回一推,站起身来,“很高兴看到你能顺道来访。”这显然是在自找麻烦,但他在手足无措的紧张状况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使者的手抓紧了刀柄,“我听说计划有变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指的是总领事的事吗?”
“是的。”
“怎么了?难道有人取消了他的空中旅行?”
“不,旅行没有取消,他甚至还向人吹嘘过这趟游玩。”
“那就是他采取了防备措施?”
“都不是,布里克曼。我的主人想要什么你心里很清楚。要在空中解决他,就像你向我演示的那样。”
“是啊,是这样,虽然这里的局势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但差不多就是那样。你不用担心,他肯定会从飞机上掉下来。”
“那么,你不会介意告诉我详细过程吧?”
“这个我不能解释给你听,你也理解不了。不过,鉴于你的朋友们已经不让我再飞行了,我不得不打算使用一种以黑光做动力的装置。如何?我只想说,你们不会失望的,而且,我也不用向别人解释怎么会把一位非常重要的乘客弄掉了。”他耸耸肩,“这样一来,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哦,布里克曼……”敏郎说不出话来。
“对,”史蒂夫说,“我明白你的感受,但在这件事上你得顺着我。”
他们彼此死死地瞪着对方,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卡迪拉克、乔迪和凯尔索一直没有抬头。两个寻道民觉得之前见过这个鬼子,但他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史蒂夫为何要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胆大妄为地与那人对视,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门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接着,一个颤抖的声音向使者说了一句日语。敏郎压低嗓音发出一声命令后,门随即滑开,两个侍女跪在外面。然后,仍旧戴着面具的清水出现在她们之间,缓步走进房间。
史蒂夫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让自己的激动情绪表现出来,以免使者生疑,“怎么现在才来?谁困住了你?”
敏郎没意识到史蒂夫的问话里含有深意,替清水答道:“我想你会发现她带的车夫曾在半路上不得不将路让出来给别人过。”
清水什么都没说。她上次见到使者的时候,他从头都脚都被黑色的衣服裹得严严的。虽然不久前她在路上遇到了他,而且听得出来声音很熟悉,但她不知道这位大人物是谁,也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不过,既然史蒂夫是站着而不是跪着的,她也就站着没动。
跪在门外的两个侍女弯着腰将清水的行李拖进来放好:一个布包和一只袋子。
敏郎用日语发出一串命令。一个侍女拿起袋子,膝行向前递给他。他又下达了一个命令,两个侍女匍匐着行了个礼,然后倒退着走出房间,在身后将门拉上了。
史蒂夫听到她们穿上棉布袜子,匆匆忙忙地沿着檐廊走远了。这时,敏郎转过身将袋子扔给了他。
“你问我要过的叶子,我应该做的全部做到了。接下来,你也要确保做到你应该做的。”
史蒂夫点点头,“很高兴能跟你合作。你最好离开这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要是你——”
敏郎倏地打断他的话:“布里克曼,你的建议是我最不需要的一样东西。我想,现如今你应该很清楚,你不是在同一个好糊弄的人打交道。”
史蒂夫彬彬有礼地鞠躬。
你也一样,小子。你也一样……
 
山下和源氏两位大人同各自的副官一起,坐在主观赏台的正中央,手下的武士在他们四周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将他们与其他观众隔开。两人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目光很快聚焦到一处,在他们座位的下方,有一个专为将军而设的座位——为了能从各个方向阻挡住任何可能存在的刺客,座位被屏障挡得严严实实,上面正端坐着总领事和使者长谷川敏郎二人。两人专座的四周由士兵把守,他们是从驻守马拉巴拉的幕府驻军那里调来的。
山下右边的观赏台上,坐满了从他领地来的官员和商人;左侧是源氏家族那边来的同样的人群。而在他们前方的场地上,正并排停着八架飞马,与后面的四架交错排列。所有的飞马都停在滚轮发射车上。整个飞马外壳都覆盖着微微闪光的织物,机翼和机身两侧都有“日之丸”的标志——一个血红色的圆盘,是旭日初生的国度尼桑的象征。机尾上则标有另外两种字符:一种是寻道民使用的数字编号,另一种则是含义与之相对应的日文字符。
之所以要用异族的编号,是为了让最初的寻道民工人能区别每一架飞机,鹭池负责人志贺光如此解释道。他就坐在两位领主大人身后,以便随时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他还告诉他们,前面的八架飞马是配备了火箭筒的,它们所具有的能力随后即会证明;而后面的那四架则是滑翔机,是一开始培训时用的。
每架飞行器的前端都站着两名武士,一边一个,一个是飞行员,另一个则是观察员;而在高高的机尾下面,则并排站着四名地勤人员。全体机组人员都穿着一身白色制服,头上裹着头巾,并在前额的位置上印着“日之丸”,两边还各有一个日本表意文字。十二个飞行员中,七个来自源氏家族,五个来自山下家族,各自的家族标志都被绣在宽袖束腰外衣的左前胸及后背上。
飞行表演开始之前,要先有一场检阅游行。两位领主大人的骑兵和步兵敲锣打鼓一马当先。接着,在一名高举丰田将军幕府旗帜的掌旗官和一支幕府军队特遣组的带领下,两大家族的人各自将绣着自家标志的细长三角形旌旗高高举起,排成检阅队形从飞马与主观赏台之间的空地上走过。执丰田幕府旗帜的掌旗官和幕府军只是象征性地露面。按照惯例,但凡此类场合,只要有总领事以官方身份参加,他们就得出现。而在场的所有看官因为从理论上讲都要向将军效忠,所以当赖朝的飞鹤旗帜经过时,所有人都要起身并大声念诵效忠宣言。
从场地上走过后,两位领主大人的人马重新在主观赏台两侧集合,而幕府士兵则从源氏左侧一直排到离飞行场地围墙只有一箭之遥的地方。墙后有一片被树林包围的空地,再往远处就是卡迪拉克他们所在的阁楼了。
军队走过场地之后,紧跟在后面的是级别各异、重要性也各不相同的神道教人员,他们身后跟着手拿长笛、管钟和鼓之类乐器的副手。士兵退下后,这群人员全体朝台上的权贵们鞠躬致意,然后走到两排飞马的最左边。接下来的仪式冗长乏味:唱诵祷词,挥舞点燃神香,洒水,抛撒纸花环,以铁大师敬仰的天上众神的名义为武士和飞马祝福。不过推测起来这些仪式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祈求并感谢天上的众神允许人类在天空飞行。
之后,神职人员回到主观赏台前,像仪仗队一样站成两排,朝台上的众贵宾鞠躬后,前排人员转身,与后排正面相对。此举的意思就是告诉两位领主大人,他们要在各自近身侍卫的陪同下,下来视察机组人员和飞行器了。
透过阁楼后部屏风间的狭小缝隙,史蒂夫看到总领事和敏郎跟着众人离开了看台,志贺光和鹭池的两个主要副职人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情报队空投来的第三个包裹里,配了一架有变焦镜头的望远镜。利用它,史蒂夫能看清人群中的每一个人。坐在最前面的那两人看情形就是两位领主大人了,不过因为之前他谁也没见过,所以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礼节仪式差不多就要结束了。再过几分钟,真正的表演就要开始了。他将望远镜递给卡迪拉克,“盯着总领事。如果他们没有再改主意,那么他将头一个升空。”
“我可以看看这只神奇的眼睛吗?”清水央求道。
“当然可以……”史蒂夫打了个眼神跟她示意,然后开始取藏在地板贮藏格里的武器。
乔迪事先已将房子察看过了,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卡迪拉克的家仆们一个不剩地趴在墙头上,全神贯注地等候着墙外即将开始的表演。这会儿逃跑的话,他们不大可能会发觉,但没必要去冒那个险。眼下的情形适合用墨菲法则来处理: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那么你可以拿你所拥有的一切来打赌——这种变坏的可能性是最可能变成现实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乔迪和凯尔索身上藏有手枪,却只是在房子周围无声地转悠的原因。他俩监视着各个出入口,以防有人出其不意地“来访”。
史蒂夫甩掉身上的宽松式短上衣,穿上情报队提供的无袖背心。背心上有为气枪准备的枪套,有用来装弹药筒和备用弹匣的口袋,还有一些夹子可以将榴弹固定在宽松的衣襟里面,这样从外面就看不出来了。此外,在与右肘等高的地方,还有一个口袋,用来装防毒面罩。他把身上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全装满了,忙完之后,他就成了一架单人作战机器。
接着,他开始往另外三件背心里装弹药,一边装一边问:“情况怎么样了?”
卡迪拉克告诉他:“源氏已结束了对飞机和飞行员的视察,紧跟着他的那个一定就是山下。后排的四架滑翔机已转过头,正要往厂房那边推。机组人员已经退下,朝观赏台那边走过去了。”
“很好。够多了,对咱们几个来说。”
“他们开始推前面那一排飞机中的五架。”
“往哪里推?”
“朝主观赏台那里。等等。”卡迪拉克突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呵,原来是这样……它们在观赏台前摆成了一个‘V’字形,尾巴正对着那些观众。”
“机组人员呢?”
“跟以前一样分别站在飞机前后。”
史蒂夫还在往作战背心的口袋里装武器,“那就还有三架被留在了场地上……你能看到飞机上的编号吗?”
“能。六,七,八。一号到五号飞机停在观赏台前面了。”
“很好。”精明的铁大师不可能会让他轻易完成计划。史蒂夫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望远镜已在清水手上了,“你那个小情人现在在干什么?”
“他正把他的刀递给你的那位朋友——使者。现在,他摘掉了帽子和假发,还有缠在他头上的头巾。”清水将望远镜移过去对着源氏,随后又对着山下,发现山下的脸把取景框都填满了。蓦地,她认出了那双细长的眼睛,还有那张钢夹一样的嘴,突然觉得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是他,不可饶恕的轮船主,带给她无数苦痛的仇人;就是他,当着她的面碾碎、溺死并用酷刑百般折磨八个平原人,仅仅是想证明给她看,如果她不服从他会有什么下场。
她感觉一股强烈的憎恨正从体内喷涌而出。她想起了巨大的轮船桨叶上的残忍游戏,还有那两颗被摧残了的头颅,她不得不与它们共处一室。这些回忆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令她肠胃一阵阵绞痛。她曾经发过誓,要为她的变种人同胞报仇雪恨,而今,她就要说到做到了。很好……那个冷酷无情的魔鬼,还有他的走狗们,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无数倍地偿还。
哦,辟邪主,在我需要您的时候,请赐予我力量!
“现在他坐在飞马前面的座位上了。一个武士正往旁边的座位上爬。”
史蒂夫接过望远镜,对准总领事看了看,又将镜头左移至机尾。七号。卡迪拉克跟他说过,铁大师所信奉的众神中有一位是负责出人意料的好运的。他不知道“七”这个数字在他们看来是不是具有某种特别受欢迎的意义,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个胖子肯定会得到一个大大的“出人意料的好运”。
很快,他们的安排就变得清晰起来。东芝打算让六号和八号飞机担当护卫。三架飞机正排成一条斜线被推回厂房附近的起飞点,旁边跟着各自的两名飞行员和观察员。山下和源氏正要返回到他们观赏台上的座位去。
还有使者呢?呵,是啊……他正从源氏的军队中穿过,朝幕府特遣队所在的方向走过去,然后又沿着队列往前走,再走就要走到史蒂夫右侧了。史蒂夫将望远镜顺着队列的方向往前一移,一下子就看到敏郎那匹装饰独特的马正停在前面,旁边还有一个骑马的武士正拉着马的缰绳。史蒂夫看着使者被扶上马鞍。很显然他是要准备随时开溜,好增加自己幸存的几率。真机灵……
史蒂夫将乔迪和凯尔索叫回到书房,将作战背心递给他们,两人把它穿在束腰外衣下面。卡迪拉克的背心则由史蒂夫帮他穿上。“我希望你知道怎么用这些东西……”
“只要你知道我就知道。”
“很好。还有一件事得注意。”史蒂夫取下一个毒气弹,将它的功效讲给卡迪拉克和清水听,又告诉他们如何用防毒面罩来保护自己。他将最后一个面罩递给清水,示意她戴上。
当她的嗓音从面罩的过滤器里透出来时,史蒂夫看到目镜里她的双眼因为害怕而睁得圆圆的。“我感觉自己快要被憋死了!”她一把将面罩扯了下来。
他将自己镇定有力的手放在她胳膊上,“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你不会被闷死,只要深呼吸就可以了。你不必一直戴着它,但只要看到我们几个不管是谁做出这个手势,你一定要立刻戴上它——”他边说边用手从上到下地在脸上一抹,“一点时间也不能耽搁。你明白吗?”
清水点点头。
“而且一直要等到我们取掉自己的面罩,你才能取下它。听懂了吗?”
“听懂了。”
“那好。变身时间到。”史蒂夫拿出一个帆布大手提袋递给清水,又将一件褪了色的寻道民蓝色制服铺在手提袋上,“把你的白色面具、长袍和你现在穿的所有衣服都装在袋子里,一定要仔细。你带那套体绘颜料了吗?”
“带了,就装在我进来时带的那个衣服包里。还有你问我要的其他东西。”
史蒂夫转向卡迪拉克,“你的那身兽皮衣服呢?”
“烧了。”
史蒂夫看着他,“好吧,就相信你。那你说过的那套体绘颜料呢?”
“就在这些橱柜里……”
“好,我们需要那些东西。”史蒂夫将先前那袋粉红色清洗叶子放在制服上,“把这些叶子也放进去,还有所有我们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他示意乔迪和凯尔索先出去,然后对清水和卡迪拉克说,“好了,我们三个现在要先去察看一下四周的情况。给你们五分钟时间把身上的颜色变回来并穿好衣服,然后我们就要照计划行事了。”史蒂夫快步走到外面后,又突然将头伸进房间里,“还有,你们两个忙活的时候,为何不握手言和呢?要知道,接下来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每走一步我们可能都会需要彼此的帮助。”
他拉上门,来到隔壁房间与乔迪和凯尔索站在一起。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鹭池四合院的墙。
凯尔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可不乐意看到那个呆瓜带着那么多的杀人玩意儿到处跑。天知道他会不会把我们给卖了?”
“是啊,”乔迪也小声附和道,“我还以为我们是要把这两个家伙当犯人带回去呢。”
“以后他们会是犯人的。”史蒂夫说,“但是现在,我们全都要站在同一条阵线上,你们两个是帮助我们闯过这一关的反叛者。你们想回大平原,他们要回他们自己人那里。”
“而你跟他们一起走……”
史蒂夫耸耸肩,“听着,到现在为止,他们一直相信是这样子的,而这也会让事情好办得多,不是吗?”
“我只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凯尔索咕哝着说。
“相信我,不会有错的。”史蒂夫答道。
 
史蒂夫离开阁楼,沿后檐廊走下台阶,进入院子。院子的一块辟成了小菜园,菜园后面是一小片草地,草地边上是一排灌木丛和树木,再往后就是一堵石墙。卡迪拉克的家仆们现在正趴着墙头往外看,他们的孩子甚至直接坐在了墙上。
他们从一大早就开始在这里观看了。虽然过去的几个月里,飞行器在这里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了,但今天不一样,因为前来参观的有很多大人物,盛况空前,所以这时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三架即将起飞的飞机上。史蒂夫快速走到盛满大粪的两只木桶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不过,正当他准备弯腰将木桶提起来时,那个肥胖而又蛮横的负责做饭的女人刚好转身去捉一个到处乱跑的光屁股小孩。意外地看到史蒂夫后,她怀疑地瞪了他一眼。史蒂夫将木桶举起来对着她,好让她看看桶里的东西,然后装作要去倒掉的样子。
正在这时,传来一阵激动人心的鼓声,还有——
嘶-啪-啪-嘭!三架飞机的发射车点火的声音传到了阁楼这边。胖女人赶紧将小孩举到墙上,自己也找到一个立足点踮起脚尖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一点。坐着的观众们发出一阵赞许的喧闹,注视着总领事的飞马在两个护卫的伴随下“嗖”地跃至空中。
史蒂夫趁机抓起木桶飞快地跑开。跑到洗澡房后,他脱掉显眼的棕色工装,换上一套借来的衣服:有褶子的无袖上衣和一条裤子。穿这种衣服的都是变种人,他们要么是在厨房打杂,要么就是做一些本来安排给寻道民的活儿。史蒂夫检查了一下,确信腰上挂的那些武器弹药从外面看不出来后,戴上一顶破破烂烂的宽檐稻草帽,拉低盖住耳朵,这才拿起木桶,来到一条新开辟出来没多久的小路上。小路将阁楼和鹭池四合院后面的车间连接了起来。
鹭池这个地名是在年初这里的项目创建时开始启用的,源于飞行场地后面的一个水池。四合院倒是有数十年的历史了,最开始是作为兵营为源氏的骑兵队修建的。只是后来连年和平,士兵遣散了不少,这里也就闲置下来,只有一人带着他的家人在此看守。经历了几十年的风吹雨打之后,绝大部分的建筑都已破败不堪,情况好一点的则被挪作他用。当地的一个地主把它租下来充当临时谷仓,天冷的时候又变成家畜的过冬之所。
由于这里地处偏僻安静的乡野,又临着一条东西方向的主干道——大路,旁边还有一大片可供放牧的草场,所以源氏的顾问们一来就相中了它,很快就征用了这个地方。西北角那排似乎随时都会倒塌下来的帐篷分给变种人奴隶来住,寻道民则住进新修的木质单元宿舍;而鹭池负责人,即担任寻道民和变种人的守卫及监工的志贺光,则带着他的两个重要副手还有他们各自的家人住进了附近的住所。那里本来是那位当地地主的家,不过此地被征用后,他不得不另找落脚地。跟旧时靠强盗起家的贵族一样,源氏领地上的每一寸土地和土地以下的东西,他都拥有最终的所有权。
四合院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在于面积太小,所以工人和车间不得不分别安置在院墙内外。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两排宿舍之间留出了一条宽宽的过道,过道尽头就是四合院后墙上的那道六英尺宽的拱门,平时史蒂夫和卡迪拉克上下班走捷径时会从那里通过。不然,他们就得横穿四合院,从大门出去,然后往左拐才能到达通往马拉巴拉的大路。
不知为何,那道拱门偶尔才有人值守。寻道民上下班从这里经过时,会有人在这里点人数,但并不会遭到阻拦。可能因为史蒂夫总是跟在卡迪拉克后面走进走出的缘故吧,他有时独自一人走捷径回阁楼也没有遇到任何盘查。
对比一下他在别处随时都可能遇上的那些麻烦,这实属意外的好运气。可能是因为在这里工作的人也享有一些特权吧,就像那些一旦被选中去当行路者的变种人一样,他们是不需要被严加防范的。西蒙也曾对乔迪和凯尔索说过,随便哪个寻道民,只要他脑子没毛病,就不会做任何可能毁掉这伙极少数幸运儿的事。当然,史蒂夫也一样,只是原因不同而已。如今,这伙“极少数”人的运气就要结束了。这对那些巡道兵来说确实有点残忍,但史蒂夫并没因此就对他们心存歉意——因为不知道他的底细,他们拿他当变种人差役一样对待,很是瞧不起他;而且后来,他们在意识到他甚至比他们还要聪明,担当的职务比他们还要高级时,就老是想方设法地故意跟他过不去。
史蒂夫一手提着一只木桶穿过拱门,向四合院里面扫视了一眼。他现在是背对着北墙。在他左手边,是铁大师和其他进入终身编制系统的鬼子的住处;在他前面,是一些用途各异的木屋:厨房、洗衣房、洗澡房和衣被贮藏间,里面的工作都由变种人承担。在他右手边沿墙歪立着一排摇摇欲坠的帐篷,是很多年前为骑兵准备的,而今却成了变种人的安身之处。再往外的西北角,就是粪便的倾倒点,四合院里所有的大粪在用车拉往附近的农田之前,都会一直沤在这里。
那两排对寻道民来说曾经是宿舍而今却成了囚禁地的简陋木屋,是并排沿西墙而建的。将他们与变种人邻居隔开的是一条十五码宽、铺了一层碎沙砾的区域,上面有四根受刑柱,用来鞭笞犯了不太要紧的错误的人。史蒂夫曾偶然见识过一次受刑的过程:犯错者要被绑在这里整整一天,以确保他们受到的痛苦足够弥补他们犯下的错误。绝大多数犯错者只不过是因为没对路过的铁大师表现出足够的尊敬而已,却通常要被罚双手抱头跪在锐利的沙砾上,一跪至少就是一两个小时。
西墙侧还有一座更重要的建筑,那就是警卫室。对于从南大门进入四合院的陌生人来说,在发现自己闯入了一大片曾被用作阅兵场的开阔地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座警卫室。它正对着大门,在开阔地的另一端。阅兵场的东边沿墙建有一家小酒馆,专为地位较低的人而设,他们可以在不当班的时候来这里会见前来探视的妻子和朋友,而且一些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也可以到这里来兜售货品。沿西墙那里也有一处功能类似的房子,提供另一种放松方式,只是碍于制度,史蒂夫从来没进去过。不过卡迪拉克告诉过他,那里是妓馆,里面有五六个自愿提供收费服务的女子。对史蒂夫来说,所有与钱有关的交易以及支撑起铁大师社会的商业活动都是一种全新的概念,他发现自己对此总是很难理解——你不得不辛勤工作以赚取一定数额的金钱,然后再把这些钱交给那些你想与之交易的人,这种事儿实在是太古怪了。
酒馆和妓馆都不在史蒂夫的注意范围之内。他的目标是警卫室,但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位于四合院后墙的拱门旁,所以看不到它;而且他也无法望见大门和侧门,不过估计它们现在应该都是开着的。无论何时,警卫室里的三十个士兵总会有几个要在门口一边站岗放哨,一边对过往的乡村女子指指点点,要不就是同那些渴望把自己的器皿卖给酒馆老板的商贩讨价还价。
两只盛着粪便的木桶是他诸多道具中的一部分。很多来到尼桑的变种人,终身从事的都是这种被寻道民称之为“下贱屎壳郎”的活计。由于身上藏满军火,他不想引起任何看守的怀疑,不过就算他被拦下来了,也顶多会接受一番匆匆忙忙、敷衍了事的搜查。这两只木桶承载着史蒂夫的厚望。前几天晚上,趁鬼子们还没有大量拥入之前,史蒂夫弄了两块圆木板装在桶底,做成一个活底,里面藏了一些家伙,都用透明的塑料薄膜包好的,其中包括一枚威力强大的塑胶炸弹和两枚毒气弹。他预先为这两个包裹准备了一根由情报队提供的特殊雷管,如果引爆时刚好有个不走运的家伙在用马桶方便,那他可就倒大霉了。
史蒂夫早就估计到,这个时候绝大部分铁大师要么在厂房远处飞机棚前的场地上,要么坐在主观赏台上,四合院里只会留一些最没地位的人员。现在,除了干各种杂活的变种人,院子四周冷冷清清的。但史蒂夫很清楚,警卫室那里依然会有相当多的人在站岗。要想顺利逃离,他们得抓住一切机会搞到三架飞机;而为了抓住一切机会,他们就不得不尽可能多地排除掉不利因素。也就是说,他们在开始行动前,要先除掉那些离他们最近的人,然后利用爆炸将其他人吸引过来,再引爆第二波炸弹对其予以痛击。
走近臭气熏天的粪池后,他将两只木桶倒空,又在石槽里冲洗干净。这么过了一星期,木桶活底的颜色已和真桶底没什么区别了,除非拿它与普通木桶比较重量,否则谁也猜不到里面的玄机。
很好。看我的吧……
 
史蒂夫从沙砾区边上穿过,提着木桶来到寻道民宿舍前的小路上,然后左转,沿阅兵场边缘往前走。果然不出所料,大门口有几个守卫正在那里闲逛,酒馆檐廊下也有几个。因为今天是大日子,他们都穿上了盛装。就跟所有这个年代的士兵一样,对于何时可以娱乐以及如何娱乐,他们都相当精通。
所以也就不难想象他们哄堂大笑的原因以及戏谑的对象是什么。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里,当高官要员都忙于享受时,在这里值班的守卫们自然也想趁机放松一下。他们可不像那些从将军宫殿里来的倒霉蛋,循规蹈矩地排着检阅队形从波士顿长途跋涉赶到这里,却又不得不在他们上司的注视下规规矩矩地站成队列,观看一群更倒霉的傻蛋像一只只拖着长尾巴的蜻蜓一样穿越长空。
在警卫室后面高高的屋檐下,有一个隐蔽的四个空位的厕所。铁大师对于自身的这些生理需要采取的是一种很随意的解决之道。史蒂夫在做行路者时,时常会遇到一些男男女女兴高采烈地公然小便,有时甚至还一边方便一边互相交谈。不过另一方面,人的大小便同马屎、牛粪一样,都是可重复利用的东西,正是因为如此,铁大师社会中才有公共厕所及马桶系统的存在。地位高一点的铁大师都拥有室内厕所,那里面放的不是木桶,而是一种光滑的瓷器容器。这种容器不仅外形高雅,而且冲洗干净后没有异味。幸运的是,这种奢侈物不是低阶层用得上的,否则史蒂夫可要被害惨了。
在确信厕所里空无一人后,史蒂夫走进去,用自己手里的干净木桶将两边的木桶换掉,又将中间的那两只倒进前两只桶内并冲洗干净,然后提起两只桶走出门外。当他正要大步走开时,有人在他身后用日语大声喊了一个停下的命令——所有奴隶听到这句话就必须立刻做出反应。
史蒂夫停下脚步,转过身,一手抓着一只木桶。两个士兵挟持着一个呵呵傻笑的乡村女孩,本来就要拐过警卫室了,此时却都朝他这边走了过来。等走近些,史蒂夫看出他们都没携带武器——而他自己身上带的家伙则足够将他们杀死十次,不过他不能冒这个险。两个士兵走上前来,女孩则留在后面。士兵脸上红通通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一看就知道他们刚灌过一两杯清酒。史蒂夫放下木桶,双膝下跪,低眉垂目。虽然听不懂两个鬼子彼此说了什么,随后又同那个女孩说了什么,但明摆着是要戏弄他。果不其然,两个士兵围着他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后,将手摸摸索索地伸到裤裆,把他们那一毛不长的玩意儿掏出来,开始对着木桶撒尿。可是这还没完,真正的戏弄还在后头。他们尿到一半时,突然改变方向,对着他尿了起来。
真可怕。但是史蒂夫一动不动,忍耐着,继续扮演一个逆来顺受的奴隶角色。尽情享受吧,伙计。相信我,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发现人生再也没有什么乐子可言了……
等史蒂夫浑身都被浇透了之后,两个士兵才挥手让他走开,然后趾高气扬地走回到咯咯傻笑的乡村女孩身边。史蒂夫站起身,立定,低垂着头,直到他们三人从警卫室的后门消失之后才离开。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行动了。史蒂夫急忙返身走回寻道民宿舍旁通往后墙拱门的那条过道,他始终低着头,将脸深藏在稻草帽檐下。万一哪个被关在宿舍里的寻道民刚好从窗户里看到并认出了他,那么他们当中那些非常机敏的家伙可能就会猜出他的计划。如果他们对他心存怀疑,没准儿就会试图引起守卫的注意。到那时,整个计划可能就会前功尽弃。
  1. sapphire(蓝宝石)的日语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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