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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萝兹?”
史蒂夫醒来时,嘴里还在念着戚妹的名字,鼻孔里还留有她头发上的香味儿。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深信她就在这间黑乎乎的屋子里陪着他;或者刚刚陪过他,只是现在离开了。随后,这种确定感慢慢消散了。不过是场梦罢了。他哆嗦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的,棉被早已滑落到一边。他赶紧一把拉过来盖在身上。
真是奇怪,脑子里怎么会产生如此逼真的图像?就跟亲眼见到的一样,连最细微的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能与图像中的她交谈,伸出手触到她,还能将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不仅如此,梦境中还有与完全清醒时一模一样的情绪和感觉:味道、触感、嘴唇上的潮湿柔软,躯体在触摸之下如遭电击般的颤栗,彼此融为一体时那种奇妙无比的、被包裹起来般的温暖。
他想知道,梦中的那个人是否也做了同样的梦?梦中的情节是否真的发生过?发生在雪先生经常提到的那种人眼无法看到的世界中?史蒂夫梦到了清水。在梦里,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帐篷。当时,他刚刚逃出穆卡尔部落不过数小时——那群变种人是在2989年夏天俘获他的。清水偷偷溜到他的帐篷里来。梦中的清水用赤裸的身体缠绕着他,可是当他低头亲吻她的嘴唇时,却发现自己抱着的是萝兹。他们所在地方不再是卡迪拉克的帐篷。他和戚妹正赤身裸体地躺在他自己的床上,是在罗斯福站的布里克曼家里。只是房间看起来要比记忆中的大很多,连床铺也是。再往后,他梦到戚妹的乳房突然缩回到身体里去了。她的皮肤被画成了变种人的模样,而且看起来连十岁都不到。
他一下子从她身上爬起来,心里充满了负罪感。然后他惊讶地看到了卡尔斯托姆,联邦情报突击队的头儿,正坐在床头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俩。穿着黑色与银蓝色连身制服的一男一女突然出现在眼前。男的要把被子从床上拉掉,史蒂夫紧紧抓住不肯放,可他的双手却仿佛柔若无骨。女行政人员抱起萝兹,此时他的戚妹已变成了五岁的模样。他们用被子把她包起来带走了。等他们走到门口,萝兹已变成了一个塌鼻子的婴儿,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地方,没牙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叫起来……
是萝兹要和他联系吗?是她要告诉他什么事,还是某个隐蔽的陌生人穿过黑暗侵入他的大脑,发送了什么信息?
支离破碎的梦境残片在他脑海里漂浮,他又开始打盹了。紧闭的小木屋外面一片沉寂。屋里,只有熟睡中的同伴发出的鼾声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他们是十四个头对头睡在两排褥垫上的变种人。
史蒂夫过夜的木屋位于阿里巴尼的驿舍旁边。他能在这里休息,还是跟黑衣人,或者某个和黑衣人嗓音很像的人据理力争才被获准的。自从上次在驿舍看到清水之后,已经过去四天了,史蒂夫得到了证件和一张行路者的身份卡片。行路者也就是步行送信的人,隶属于由丰田幕府首创的受中央控制的邮政系统,该系统确保了数不胜数的文书资料在全国畅通无阻地往来。
行路者的工作是由变种人担任的,因为他们可以不知疲倦地一英里接一英里、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连续奔跑。对于尼桑的变种人而言,行路者是有望得到的最好的工作。如果你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将邮件送达目的地,而且既没弄丢邮包也没弄错邮件,那你就能有吃有喝有穿了;此外,在路上奔跑时,还能“享受”到来尼桑之后就很难得到的自由,而这正是平原人与生俱来的权利。但是,要是你不幸生了病,或者犯了哪怕最轻微的错误,他们就会收回你的证件,将你赶下大路,赶到最近的粪场里去劳作。
行路者属于幕府雇工,所以他们的住处都被安排在总领事府邸附近的专用围场里,或者主干路上一些指定驿舍旁的小型补给点里,这种补给点实际上就是一个个邮件集散地。驿舍往往就是过路客栈,因为只要客栈主人稍有头脑,就会想尽办法与他的近邻——驿舍建立起密切联系,以期能吸引更多的过往行人。这种安排通常都会带来双赢,时间一久,驿舍和旅馆会靠得越来越近。四分之三个世纪过后的今天,绝大多数的驿舍和旅馆都已经居于同一个屋檐下了。
行路者实际上就是一匹匹两条腿的驮马,由他们运送的邮件,最后都散发到尼桑各地的居民手里。而由幕府发往各行政地区官员的公文,则通常都是交由朝鲜裔或是越南裔的所谓“大陆人”来完成;更高级别的通信功能则由武士组成的“赛马快递”来承担。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各个领地上的统治家族都会有自己的信使,以确保那些发给亲戚朋友的私人“敏感”信件不致落到幕府间谍手中。总而言之,整个邮政系统由庞大的信使队伍组成,从低级的行路者到骑马的武士,甚至还包括在他们头顶上飞翔的信鸽——各地幕府特工将写有隐秘信息的米纸送到将军手上时,靠的就是它们。
史蒂夫对最后一种通信方式一无所知。只是庞大的网络系统和拥挤的交通状况总是让他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们就不肯用高科技的解决办法呢?铁大师社会似乎正深受着发展停滞之苦。他们所达到的工艺和机械技术的高度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他们似乎不愿意,或者是不能够再往前来一个大的飞跃。有时史蒂夫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但他心里也清楚,那样做只会使联邦夺取蓝天世界的斗争变得更加艰难。还是让他们停留在石器时代的技术水平吧。再者,也正是为了确保这一局面,才必须让“飞马”项目中途夭折——据黑衣人讲,卡迪拉克已经能成功地起飞了……
 
同云武士见面后,敏郎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整个未来已经孤悬一线了。对于山下大人,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认为他与长狗勾结在了一起。不过,他有种直觉,认为自己那样做并没有大错,因为对山下的指控从根本上来说仍然成立。山下和源清盛已经联手密谋策反将军的姐夫,敏郎希望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山下意图重获黑光的推测是真的。
老实说,敏郎可不认为自己能代表将军,他也没把布里克曼当做联邦的代表。同云武士之间的交易纯属私下交易——只是一个能让自己从困境中脱身的战术。敏郎已经让云武士认识到,如果他能完成所有敏郎要求的事,敏郎便可以保证他还有那两个变种人安全离开尼桑。布里克曼接受了这一条件,也适当地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可随即又厚颜无耻地提出,他还想把另外两个长狗也一起安全带离尼桑!
敏郎再一次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没有任何异议地同意了他的要求。四个也罢,十四个也罢,甚至四十个都无所谓,只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为了掩饰他先前所做出的错误判断,敏郎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信郎和他的两个红条子侍卫。布里克曼和另外两个变种人最后也一定会落得同样的下场。等到将他们也除掉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了。到那时,他同将军的联系将大大加强,离自己最想达到的目标也将更近一步。
离开米德里塔的驿舍后,整个后半夜敏郎都朝着北方的阿里斯堡疾驰。他将云武士面朝下横放在马上,远远看去,像是猎人正带着他捕获的雄鹿往家赶。天快亮的时候,使者给自己的囚犯戴上了眼罩——绝对不能让布里克曼看出他的身份,这对计划能否成功以及自己的位置能否保住都至关重要。
十二英里的路程没费多长时间就走完了。在阿里斯堡郊外,迎接他的是两个红条子。内廷总管,即丰田幕府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人物家康,热心地为敏郎提供了诸多协助,这两个红条子也是他派来的。敏郎走近后,将史蒂夫交给他们,自己脱掉黑色刺客衣,换上武士服,重新骑到马上。两个红条子带着史蒂夫步行跟在后面,穿过拂晓的薄雾,一起来到驿舍内敏郎昨天订下的客房里。他们到的时候,仆人都还没起来,所以他们静悄悄地溜进了住处而没被人发觉。
接下来的一天里,大部分时间史蒂夫都被绑得牢牢的,眼睛也被蒙上了。从一些听不懂的对话中,他知道自己现在是由两个鬼子看守着;外面有人来来往往,传过来的声音都很低,史蒂夫完全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每隔几小时送来的两碗放有青菜的白米饭,才让史蒂夫有那么一点时间概念。每次看守将饭送过来后,都会松开他的右手,引着他摸索到放在他双腿之间的地上的饭碗;而看守长什么样,史蒂夫始终不曾见到。
这段时间,敏郎一直待在自己的住处,着手制订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直到他觉得自己已将各方面的因素都考虑到了,并且想好见到云武士该说什么后,才来到两个红条子的房间,要他们在他审问囚犯时去外面守着。
开口说基础语之前,敏郎卷了两根棉条塞进嘴里以改变自己的嗓音。他先介绍说自己是信郎和黑衣人的同党,然后将行动计划一一讲出。被蒙着眼睛的云武士竖着耳朵认真听完后,既没怀疑什么,也没提出任何异议。不同寻常的沉默反倒让敏郎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将潜在的危险夸大一番,并一再强调保持高度警觉的必要性。布里克曼的态度却一如既往地散漫,认为对待潜在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个年轻人的自负真是令人惊诧。敏郎意识到自己需要谨慎一些,以免被先天的优越感蒙蔽了眼睛,低估了这个对手。布里克曼可能来自一个不同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却是如此地敏锐而狡猾,完全跟他一样。
敏郎提出,他接下来会将史蒂夫作为行路者编入劳工系统。一旦他登记在册,很快就会被转到幕府位于源大人领地上的主要邮政点,这样他就能够公开而合法地在尼桑穿越。
鹭池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大约有四百英里。整个行程走下来需要数周的时间,再加上新工作在身,史蒂夫沿途还要收集可能会派发给他的邮件。不过一到目的地,他就位于行动的中心地带了。他得设法靠近总领事东芝仲根的府邸,因为清水会在那里出现。到那时候,会有人给他分派去鹭池收发邮件的任务,而他的主要目标卡迪拉克,此时正在鹭池忙着制造一种小而敏捷的飞马。
敏郎允诺说,在史蒂夫加入总领事的邮递队伍后,他会安排在源清盛的领地上再次与他会面。等到充分估计了周围的情势后,他们再考虑史蒂夫怎样去除身上的草猴伪装,以长狗的身份进入鹭池编制。
“在那之前,如果我需要与你联络怎么办?”
这个问题敏郎早就想到了,“不行。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单线联系,你不能找我,如有需要我会找你。”
“明白了……我还以为到那里后我们会并肩行动呢。”
“没错,我们是共同行动,但必须采取这种方式,朋友。别担心,我会安排人密切留意你在那边的情况。”敏郎这是在撒谎。在源清盛的领地上,他不可能安排特工或是跟踪布里克曼的人。那样做太冒险了。不过,让云武士以为自己从现在起就一直处于他的监控之下也没什么坏处,没准儿这样能将他捣鬼的几率降到最低。
“好了,”敏郎说,“今天还得绑着你。我们得走到里丁注释1,你将在那里登记为行路者。里丁是那一块领地上总领事府邸所在地。那以后你就开始单独行动。只要你能管紧自己的嘴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会谨记这一点的。那个,呃……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
“五十英里。”敏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长狗能长距离地跑步吗?你要伪装成变种人,我担心……”
史蒂夫点点头,“没问题。这也是联邦会选中我来执行此项任务的原因之一。”
还有最后一件事敏郎需要留意,“我们的人同你和武士上尉中岛信郎会面后,就将精工的人袭击浪人营地一事告诉我了。不过,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有时间说这个吗?”
“当然。我们要到明天早上才动身。”
史蒂夫就从一群被精工武士追杀的浪人突然出现开始讲起,一直讲到自己当着信郎的面喝了清酒后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为止。其中只有一件事他没提,就是他曾和清水只一墙之隔达数小时之久。这会儿问他的人当时不在场,既然他没提到清水,史蒂夫就只能猜测对方并不知道当时将他和清水隔开的只是一堵方格子挡板墙,或者,是因为提问的人认为这无关紧要。
其实,敏郎的确不知道这些情况。等史蒂夫讲到自己是在哪里交出武器时,敏郎对此事的兴趣已经大大减少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最想了解的情况:营地的具体位置以及如何才能进去。这些情况很快就会被写进一封信里,送到南方军事总指挥精工秀吉的手上。信的署名为“一位好心人”。既然秀吉的武士没能将抢劫陆路护卫的全部劫匪都抓住,那么在收到这封信后,他肯定会采取适当的补救措施。
待到消灭了最后一个浪人,布里克曼就成了唯一一个知情人,知道敏郎弄错了总领事“意中人”和冒牌“云武士”的身份。这个秘密放在云武士那里是稳妥的,因为他不大有机会将自己的任务详细讲给别人听。事成之后,他就会从尼桑彻底消失;如若不然,敏郎自己就得去死。
 
变种人行路者到达阿里巴尼的补给点后,会被暂时安排到驿舍后院里一幢牢固的木屋里休息。他们的就餐、住宿、洗衣等事务都由幕府承担,由客栈负责安排;客栈主人通常会把这些杂务交给一家变种人或一群变种人妇女来做。让地位高的人为地位低的人安排饭食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当时清水的两个侍女被人带走去准备她们自己饭菜的原因。至于史蒂夫后来能由浪人侍候饮食,那只是个特例。
早上,史蒂夫和十四个同伴被叫醒时才刚刚五点。叫他们起床的是木屋的一名雇工,一个女变种人,又矮又壮,粗胳膊粗腿,肩上还扛着一根结实的木棒。所有的人都被要求睡觉的时候头对着头,脚朝着墙。她在两排垫子之间走来走去,用三英寸粗的木棒重重地敲打着木头地板。受到重击的木地板剧烈颤动起来,几乎要将人的耳膜震破。对于睡得迷迷糊糊的脑瓜来说,这种敲击跟地震没什么两样,足以让变种人一跃而起,毫不迟疑地往外跑去。
史蒂夫跳起来,穿过铺着鹅卵石的院子,朝留给变种人的洗澡棚走去。这也是作为行路者的一份额外福利:身为幕府雇工,行路者每天都要与铁大师打交道,所以得保持洁净。
一个兴高采烈的小男孩儿兜头给了史蒂夫一桶冷水,结束了他的洗澡过程。他精神抖擞地擦干身子,裹上一条干净的棉布缠腰带。这时,男孩又装了一桶冷水,准备浇到下一个从热气腾腾的浴盆里出来的变种人身上。
这男孩儿是一个“铁步”,也就是在尼桑出生的变种人。该词源于被俘至尼桑的变种人和寻道民反叛者经常被迫穿着的金属绑腿。史蒂夫至今还没能跟一个成年“铁步”仔细谈过,不知道他们这些第二、第三代变种人是否还认同平原人。自从成为行路者后,史蒂夫已经注意到,在尼桑,不同的平原人部落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已经被强行填平了。作为支-加哥人宿敌的蒂特律人,同圣-保罗人、圣路易斯人、辛辛那提人和米尔渥基人一起被扔在了同一个熔炉里,他们彼此之间已不再将对方看作死对头了。
在前往阿里巴尼的路上,史蒂夫碰到了另一个行路者。通过和他的一番交谈,史蒂夫了解到,铁大师严禁各部落之间的争斗,尤其是使用简陋武器的械斗。头天晚上过夜时,史蒂夫已经注意到蒂特律人和米尔渥基人之间潜藏的敌意,只是双方都比较节制,既没有挑衅的姿态,也没有傲慢的辱骂;而当他们在交易点聚集时,这些举动能轻而易举地引发一场暴力冲突,这种冲突史蒂夫在短短一周内就见到了好多起。
变种人行者在选择伙伴时,仍会首选自己部落的兄弟姐妹,只是数十年的奴隶生涯已经大大地改变了古老的习俗。在铁大师践踏下的生存让平原人学会了他们在几个世纪的同族相残中都没学会的东西——和平共存。后来史蒂夫想到了辟邪主预言,如果预言中的“国度”最后是在这里出现,在这群被雪先生称为“迷失的人”当中诞生的话,那可真是具有讽刺意味了。
难道只有先失去自由的人最后才能获得自由?“自由”这个在联邦的字典里从没出现过的词,到底意味着什么?史蒂夫知道,它肯定与诸如第一家族这样的中央集权控制的缺位有关。根据第一家族的说法,正是因为缺少了这种控制,才给国家带来了无政府主义的暴力和堕落,并最终导致了大劫难的爆发。
如果缺乏建立在共同目的之上的共同意识,那么自由是否永远只会导致自我毁灭?是否绝对的自由就意味着先是杰弗逊家族的独裁统治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别的人或别的小集团一模一样的残暴独裁,然后彼此之间互相混战,为了一己私欲而不惜损害所有人的利益?是否这样的自由到最后只会招致整个社会的混乱,之后绝大多数受害的人民逐渐开始抗议,并呼吁中央集权的独裁统治再次出现?
也许,这就是第一家族真正聪明的地方。在密闭的联邦地下世界里,绝对的服从是必需的;整个联邦几乎到处都一样,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被灌输了任务、目标和满足感;通过有计划的集体行动,每个个体都为这个社会向伟大梦想的迈进做出自己的贡献,这个伟大梦想就是:重返蓝天世界——一个仍由杰弗逊家族领导的、和平有序的世界,而不是导致大劫难的派系混战的世界。有序不是基于强制,而是基于所有的人都分享同一个目标、同一个理想;和平是因为人类(寻道民从来都自命为远古祖先的唯一幸存者)的敌人,那些曾把世界推到彻底毁灭边缘的人,已经被从地面上清扫干净了。
变种人相信辟邪主预言中所有的一切都将变成现实,但实际上,也许正如史蒂夫一开始所想的那样,那不过是个白日梦,是对遗失了很久的共同目标的呼唤。
在寻道民开辟他们的地下王国的时候,平原人和南方变种人在地面上自由奔跑了将近一千年。他们享受了那么久的、对吃尽了苦头的反叛者来说是如此诱人的自由之后,又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可是,可是……
平原人从来不曾建造出能与富丽堂皇的约翰·韦恩广场相媲美的东西,可他们依然能够凭借手中仅有的资源与“尖铁”进行短兵相接的战斗。他们与外部世界相依存,并与生成那个世界的原始力量密切相连。他们不会读也不会写,可他们的视野却辽阔无边。他们的心神是开放的,所以他们能看到其他不同的世界。只需简单原始的风、绳和打击乐器,他们就能创造出音乐,他们唱着自己创作的歌,歌颂着他们自己。
在联邦,有关创造一类的行为全都被第一家族掌控,当然非法交易的黑杰克除外。也许,连黑杰克都是第一家族制造出来的,控制流通只不过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
而在尼桑,铁大师用人手操作的乐器来弹奏音乐。电子通信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但他们有庞大的书吏大军,专门将资料书写之后通过邮政系统发送出去,并将每年的重大事务及历史事件记录下来留给子孙后代。此外,还有一种书吏能自由地组合“表意文字”——铁大师使用的一种极难看懂的字符,用来将口头语言永久性地记录下来——而且,这部分人并不是在记录资料,他是在发明资料——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细节,再创造出一个假想的情境,并想象出一些人物,在这个情境中彼此关联、相互影响。他们像记录梦境一样写出来的东西被称为“诗”或者“小说”,还拿去给别人读。
在从里丁到阿里巴尼的路上,史蒂夫见过工作中的书吏。他们都坐在乡村或城镇主街道两旁并排而立的小房子里,房门朝前面开着。不同的“商店”里有着不同的生意人或手艺人,有制作蜡烛的、制作灯笼的、制作马鞍的、编席子垫子的、染匠、木匠、铁匠、陶工、家具师傅、造车师傅、金属精加工师傅,以及贩卖棉衣和丝绸锦缎的生意人,还有提供清酒和各种食品的商人……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史蒂夫还见过铁大师用刷子在纸和丝绸制成的屏风上,以及木质的嵌板上画出彩色的图案。这些图案描绘的内容有在林中草地上走动的动物、在树枝上栖息的小鸟、在山中追逐野兽的骑手,也有瀑布和远景组成的自然景观、大雪覆盖的群山,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图案中充满了生命的气息,这是哥伦布主电脑创造出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此外,他们还会用木块和石头雕出奇形怪状的动物,以及表情凶猛的蹲伏野兽。
史蒂夫一点都不理解,为什么人们要制作这些看似毫无实用价值的物件。可他还是在心底感到钦佩,既为这些技艺,也为那些制作此类东西的人所付出的劳动。他们创造出来的这些物品都让人赏心悦目,不过最让史蒂夫印象深刻的还是:尼桑的统治者竟然允许自己的子民自由创造词句、图画和物品,并且还允许这些东西随意流传。
在联邦,这样的事情是被禁止的,也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寻道民可以参与建造和生产过程,但所有的创造和设计都掌握在第一家族手里——甚至连生命本身也不例外。
“艺术”和“文学”是另两个在联邦字典里从未出现过的词。寻道民所能看到的全部图片就是公共档案频道提供的图像,外加墙体上绘制的联邦之父及现任总统司令的画像,这些是强制性的,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从来没人玩过乐器;电子生成的音乐都是从扩音器里播放出来的。寻道民从不写字,他们只需在键盘上打字;而且,就算某天他们想写,也没什么东西供他们使用——既没有可用来书写的,也没有可用来承载书写的,连纸的概念都没有,与它最相似的就是用来制作地图以供篷车队指挥官使用的塑料薄膜。
在言语交流之外,只有一种沟通方式,就是通过哥伦布主电脑控制的电视视频网络交流。杰弗逊家族从不虚构小说,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由他们自己创造、并在他们自己的监督下生产出来的所有物件都是被设计来实现某种特定功能的。
过去一年里的地面经历,已使史蒂夫开始怀疑第一家族提供给普通寻道民的绝大部分信息的真实性,可他却从未对他们保守秘密的权力产生过任何疑问。隐瞒信息似乎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本性。他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发掘真相,并不是为了揭发内幕,而是想让自己成为知晓实情的那群人中的一员。
至少,他内心阴暗的那一面是这么想的。不过,他本性中的另一面不自觉地对地上世界做出了回应,让他充满了叛逆精神。另一个布里克曼开始认为,第一家族的独裁铁腕并不是充满仁慈的,而是像铁爪一样钳住了所有寻道民的咽喉,窒息了所有的独立思想和感情。他的这一半灵魂想摆脱他们的掌控,摧毁他们的地下世界,让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来过。
 
史蒂夫回到木屋里,把稻草席和被子卷起来,靠墙放整齐。等所有人都将自己的床铺这样整理好之后,木屋雇工在房间的正中央摆放起四张矮桌子,开始侍候行路者吃早餐。按照规定,为了尽量保持制服的整洁,行路者在进餐时,只能穿宽松的棉汗衫和缠腰带。客栈主人和邮政长官之间订有协约,作为木屋雇工的变种人要准备少量的制服,并提供洗衣服务,这样住店的行路者就可以换下风尘仆仆的衣服,并在出发时穿上干净的新装。行路者住进客栈后,身上所有的一切都会换下来清洗,只有一样东西他们从不离身,就是用链子套在他们脖子上的一块香蕉形状的铜片,上面用铁大师的文字刻着一些符号和数字。它是行路者的身份卡、粮票和美好生活的通行证——总之是尼桑所有的变种人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行路者每四人一桌,席地而坐;史蒂夫坐的是离门最近的那张桌,桌上有两个圣路易斯人,圣路易斯人与蒂特律人交好。另外一个是史蒂夫在离开交易点后第一次遇到的支-加哥系变种人,叫猎鹿,来自米基旺部落。他来尼桑已有四年,最近两年才成为行路者。他告诉史蒂夫,在期满之前,他还可以在路上跑三年。
“三年之后呢?”史蒂夫问道。
猎鹿皱皱眉头,“没人跟你说过吗?”
“没,没人告诉我任何事。我是直接从船上来的。”
猎鹿抬抬眉毛,“你倒是升得挺快的……”
史蒂夫尽量显得谦虚,“不过是运气罢了,我猜。”
“跟运气没关系,”一个圣路易斯人咕哝着说,“支-加哥人最容易得到这份工作,因为他们舔鬼子的屁股很在行!”
史蒂夫和猎鹿看了这个变种人一眼,但都没接他的话茬儿。
“你是说……”
“三年之后就完蛋了。”猎鹿说。
“你的意思是行路者的工作结束了,又回去做苦工?”
“不是。完蛋了,死掉了。”这样的前景似乎并没倒猎鹿的胃口。
史蒂夫盯着他,“伟大的天母啊!为什么啊?”
猎鹿耸了耸肩,“据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想让太多的平原人知晓整个尼桑的道路。要是留意的话,谁都能看出很多门道来。死脸皮的地盘很大,但他们的人数却少得可怜!”
“就算是吧,可他们似乎能将所有的一切都控制得好好的。事实上,在这里你会被钳制得连呼吸都要打报告。”
“没错,不过如果他们不这么做的话,用不了多久,我们的人数就会远远超过他们。”
“真是有趣的想法,”史蒂夫说道,“多谢你实言相告。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接这个活儿。”
“你这样想真是疯了。在这里,这样的工作可是最好的。”
“是啊,可是……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意思是,你明知道自己只有三年可活?”
猎鹿又耸了耸肩,“没人能永远活着。”
“摩城渴,摩城喝……”
“对极了。”猎鹿将碗里最后一点米饭扒拉到嘴里,又将碗沿舔干净,“为了能让你更明白些,我再多讲一点,最后一次。干这活儿时,你千万不能有一点点的失误,否则你就麻烦大了。要是这些死脸皮想杀你,根本用不着打报告,直接干就是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准会第一个选中你。”
“为什么?”
“你的眼睛。”猎鹿冲那个在洗澡棚里给史蒂夫浇冷水的小“铁步”打了个响指。
那个男孩赶紧端着一碗水跑过来,热情地递上。
“你看人的方式。”猎鹿漱了漱口,又净了净手,然后拿过搭在男孩手臂上的布擦了擦,“死脸皮不喜欢无礼的变种人。”
“我明白了。”史蒂夫也伸手在水里浸了浸擦干了,“很多人都警告过我这点。”
这时,轮到同一桌上一个名叫紫雨的呆瓜洗手漱口了,他是圣路易斯人,来自维秦佐部落。他洗完后站起身离开了。小男孩接着去了旁边的桌子。
猎鹿一直盯着紫雨,直到他走远了,才将视线转回到史蒂夫身上,“可能你喜欢冒险生活。不然的话就最好老实点。”
“我会的。谢谢。”史蒂夫离开桌子,开始穿他的制服,那是一套宽松的橘黄色短上衣和裤子,外加一方相同颜色的大手巾。他要将手巾叠成要求的宽度,从前额绑到头后,在后脑勺下方打个结。
猎鹿也在一旁装束停当,“穆卡尔部落里是不是有很多像你这样油头滑脑的人?”
“是有一些。”史蒂夫将黑色腰带在腰上缠紧,又穿上鞋。他们的鞋底是由很粗的棉线纳成的,厚厚的棉布做成鞋帮,还配有鞋带绑在脚踝上来系紧鞋子。
“我真是很意外,他们怎会让你这样的人来这里。他们本可以同沙穴人做个更好的交易,拿你当‘岁子’去换……”
史蒂夫打断他的话,“穆卡尔部落从不与沙穴人做交易。”
“他们应该那么做。去年的那场战斗你参加了吗?就是打铁蛇的那次?”
“参加了。”史蒂夫捡起那只装着粉红色叶子的腰包,“你怎么知道的?”
猎鹿笑了笑,“话传话还不快?人们都说穆卡尔部落拥有一个风暴使者,他用法力把蛇拦腰截断了。死了很多沙穴人,不过那条蛇吐出了白火,所以他们逃掉了。据说那天摩城饮了个够。”
史蒂夫点了点头,“我们下次肯定干得更好。”他离开木屋,朝驿舍走去。他不愿回忆穆卡尔部落和路易斯安那贵妇号篷车队之间的那次战斗——尤其是现在,他的立场已站在了与当初作战时相反的一方。
几分钟后,猎鹿和其他的行路者一起来到驿舍外面,在史蒂夫身旁恭敬地低眉垂目排成一行:正如雪先生曾说过的那样,表现出“一点点谦卑”。因为同是支-加哥血脉的变种人,猎鹿觉得自己有义务规劝史蒂夫收起他那挑衅的姿态,和他看人时常常会流露出的傲慢神色。可是史蒂夫曾在飞行学院受训三年,在那里所有的学员都被灌输了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就是要相信他们是最聪明、最优秀的人;而且史蒂夫深信自己还是所有飞行员中最棒的。所以要让他改变观念,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铁钟敲了一下,一个体型极小的铁大师由他的两名重要办事员陪同着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就是补给点负责人。像往常一样,他昂首挺胸、两眼朝天、大摇大摆地沿直线在队列前走了一遍,再转到众人背后仔细审视一番,以确保每一个行路者的着装都正确无误、干净整齐,态度都谦恭顺从、恰如其分。
当检阅和点名都完成后,行路者就可以在驿舍檐廊的长椅上坐下了。长椅是用一整棵锯开的圆木做成的。每次会有四个人被叫走,分发各自需要运送的黑色密封邮包。
猎鹿是第一组被叫到的人之一。很快他就回来了,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皮革包。他将包上的拉钩拉到胸前和肩上的带子扣在一起系牢,然后走到后面同史蒂夫辞别。
“你朝哪边走?”
“尤蒂卡注释2,”猎鹿说,“我经常跑那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们以武士的方式击掌作别,“后会有期,兄弟。”
“也许吧。路上小心。”
猎鹿展颜一笑,跨过檐廊旁的横栏,大踏步地朝路上跑去。
史蒂夫是第三组被叫到的。作为行路者,工作可以将他带到鹭池附近,而加入邮政系统让他有机会使用标注详细的尼桑地图。但凡是驿舍,内墙上都挂有一幅宽大的手绘地图,详细地标注出了该领地内的各个补给点所在地;对面的墙上则挂有一幅同样大小的铁大师国家地图,标注出了各领主的疆域、主要的大路以及各地的驿舍位置。此外,各领主的家族名称、地名、山脉和河流都是用日本语和基础语两种语言标示的。
变种人没有文字,所以一开始史蒂夫不得不装出一副看不懂地图的样子,这样就有人教他怎么发音,怎么识别既定目的地和一路上的地名。为了能瞒过他们,史蒂夫把每个名称都重复再三,一开始念得还有些迟疑,接着就假装自信心越来越强地读出每个驿舍的名字,以表示自己逐渐提高了“阅读能力”,但仍时不时犯个小错,以免露出马脚。
凭借出色的图像记忆能力,史蒂夫已将整个地图清楚地印在了脑海里。他能准确无误地搞清楚哪里是哪里,无论身在何处,他都能知道接下来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同时,他也牢牢记住了各个领地的相对位置和实际大小。
大劫难之前的美国,行政区域之间的界限差不多都是直线。铁大师的疆域不一样,领地与领地之间的界线更倾向于依托自然形成的地形线,比如某条大河的河道——从源头一直到与别的大河的交汇处,或者一直到人海口。山下的领地从伊利湖西岸一直往东延伸至哈德逊河,以该河为分界线,直到它注入东海的入海口。就是在那里,丰田家族的领地被一分为二,北面那部分像一根细长的带子沿着哈德逊河往上一直延伸到圣劳伦斯河注释3,被山下和源清盛的领地夹在中间。
当然,万一发生内讧,在地图上是看不出众领主中谁会支持谁的。不过从战略角度来看,山下的领地无疑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它没被任何一块领地包围,绝大部分边界线都是河流和湖泊,这些天然屏障大大减少了能从正面对山下发动攻击的据点的数量。难怪黑衣人的那个神秘“同党”要用偷偷摸摸的手段来对付山下。那样一来,即便出了问题,也可以归咎于是寻道民反叛者和变种人在捣鬼。
一个邮政办事员招呼史蒂夫来到区域地图前,指着位于哈德逊河西岸的一个地点,用半生不熟的基础语告诉他:“今天你要走到这个位置。斯普林菲德注释4。明白?”
史蒂夫鞠躬道:“斯普林菲德。”
办事员又指着第三幅标有阿里巴尼街道布局的地图对他说:“从这里走到河边,经渡口到另一边。我们会发给你一张特别通行证,以便沿途通行。现在,考虑一下你要走的路,然后指给我看。”
史蒂夫假装费劲地想了一通后,很快就指出了从驿舍到渡口的路,然后又换到大地图上,指出阿里巴尼直到大劫难煎的城市中心——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市之间的大路。
办事员满意地哼了一声,回到柜台后面,将史蒂夫领章上的一串字符抄在一张渡口通行证上,然后和邮包一起递给了他。
史蒂夫接过来,恭敬地鞠了一躬,眼睛看着地板,朝门口倒退了五步后再次鞠躬,这才向左转过身退下了。
真是一群磨磨叽叽的爬虫……
史蒂夫调整了下邮包的位置,好让双肩上的背带勒得舒服一些。他挥手向其余的行路者告别,朝着渡口的方向出发了。
虽然习惯上变种人被视作最低等的人,但作为行路者的变种人是将军幕府的仆人。为了恪守“邮政必须畅通无阻”的训令,幕府已发文传告各地,行路者在路上不必向任何人下跪,除了骑马的武士,以及乘轿的贵族或者高级官员,后一类人都会有武士随同护卫。这种安排不可谓不明智:假如行路者一见到地位比他高的人就要下跪的话,整个邮政系统早就没法运转了。
到了河边,脚下的路变成了一段长长的木码头,旁边停了几艘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船只。在他左侧的上游,泊着一艘双烟道的轮船。史蒂夫匆匆瞥了它一眼,就转身朝右边远处的渡口住宿点走去。
他刚走没多远,突然记起这艘轮船的装饰颜色和图案跟送他来尼桑的那艘很像,就急忙跑回去看。果然是同一艘船!船桅和走廊两边旗杆上的旗帜都一模一样。偏锋曾说过,这些船是要航行到尼桑各地的。现在,它到这里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太幸运了,他只要找到偏锋,一切就好办多了。
天啊,瞧,他就在那里——正背对着史蒂夫跟一群变种人搬运工说着什么,光秃秃的脑袋上绑着一圈红布条。史蒂夫向他们走近几步,俘装是在看这艘轮船。他一边从船头看向船尾,一边将左手食指伸到左耳垂后头骨的正下方,那里的皮肤下面植入了一个一角硬币大小的无线电收发装置。他按了一下,激活了收发装置,再按了一下关掉。他又开关了一次,用莫尔斯电码发出一组信号:H-G-F-R。那是他的代号“哑火”……
在任何人看来,史蒂夫的这个动作都只不过是在挠脖子。然而偏锋却听到了耳朵中传来的蚊子般的嗡嗡声,微弱但明白无误。他转过头来四处张望,看到了史蒂夫。他擦擦脖子,发出信号:M-X,告诉对方信息已收到并理解了。
史蒂夫慢慢走回到码头上,开始四处闲逛。他现在已有合法身份了,不必担心权势人物来找他的麻烦,不过他也没能晃悠多久。很快,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正是偏锋。
“我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
“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史蒂夫回敬道。说着两人击了下掌。
偏锋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你知不知道?自从你在匹兹堡下船后,我就再也不想听到有关你的任何屁事了。事实上,我跟老妈说你最多只能撑一个星期。服了你了,朋友。像你这样的人竟能活到今天,你可真够好运的。”
“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发生了一些适当的事情罢了……”
“也许吧……”偏锋敏锐地扫了他一眼,“我猜你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吧?”
“听着,”史蒂夫说道,“我没时间跟你详细解释在哪儿丢的,怎么丢的,可我确实丢了无线电匕首。你跟麦克X光一号还在联络吧?”
麦克X光一号(简写为MX-1)是情报突击队(代码MX)的首脑卡尔斯托姆司令官的代号。“老妈”是队员给他起的诨名。
“是的,你想让我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仍在执行任务。我已查明,目标位于波士顿附近,现在正往那里赶。”
“去鹭池?”
“没错。还是你告诉我的,帮了我大忙,不然我可不知道那儿。”
“份内事而已。现在还需要帮忙不?”
史蒂夫扮了个鬼脸,“可能需要,不过——麻烦的是,我要到了那里才能知道。”
“行。”偏锋唏嘘了几声,“你可真是个麻烦的主儿。”
“倒还真有一件麻烦事需要你帮忙。”
“好吧,说来听听。”
史蒂夫考虑着怎样才能既把自己的意图告诉这个情报队员,又不给自己惹来麻烦。想了一下,他决定冒险一试:“是这样的。我得将两个人带离这儿。鹭池在波士顿西边一个叫马拉巴拉的地方。到那里后我就能搞定那两个人,具体的方法就不跟你说了。问题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尼桑。我花了很长时间仔细研究驿舍地图,天啊,太远了!”他抬起双手绝望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想去哪儿?”
“回联邦。但——要命的是,我得绕道怀俄明。”
偏锋低低地吹了声口哨。
“怀俄明……?”
“我没得选择。”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个麻烦事。你第一次出来执行任务,他们就给了你一个下马威。”
史蒂夫没理会他,“我估算了一下,从波士顿到伊利湖至少有五百英里吧?”
“差不多,而且从那里你得再走上一千五百英里才能到达怀俄明——至少。”
“我以为是一千二百英里呢,该死!差了三百英里……”史蒂夫抬眼望天。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他看了看船只,又转回头看着偏锋,“这玩意儿怎么来的?”
“走运河。”
“就是我们去匹兹堡的那条河?”
“不是,是在山下的领地上。在山羽和松下两大家族联合起来之前,那条运河是他们之间的领地界线,从伊利湖边的布法罗开始,穿过尤蒂卡,到这条河上游几英里的特罗伊注释5终止。”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臂指点着,史蒂夫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移动,然后又移回到偏锋身上,“假如我从鹭池搞到了那两个目标,把他们带到这里,你觉得我会有多大的可能性赶上你们的船?”
“去伊利湖?”情报队员撇了撇嘴,“那两个家伙不会又叫又咬不愿意吧?”
“不会。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的话,他们会巴不得早点离开呢。我也想一起走。怎么样?”
“理论上来讲可以,不过到时我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就算我在,也没办法藏三个人。之前我能帮你搞到免费船票,是因为你自己先偷偷上船的。”
“我明白。还有,那条水路上铁大师的船运不运变种人和寻道民?”
“偶尔会运。可是你得有证件,一张通行证和一份文件,证明你已被布法罗的某个人购买了。最好是个奴隶贩子。”
“该死。我没想到会这么麻烦。”
“从来如此。”
史蒂夫仔细想了想,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好吧,先假设我能拿到所需的证件,我们得怎么说?”
偏锋将标准用语和布法罗一个奴隶贩子的名字告诉他,“我可看不出这有什么用。你根本就不会讲日本语,更别提写了。”
“这我自己搞定。”
“好吧,就算你能到布法罗。那以后呢?”
史蒂夫咧嘴一笑,“呵,到时你就能大展身手了。希望你能帮忙搞一次‘天钩’行动。”
“天啊!你知道你有多贪得无厌吗?”
“我知道这要求是有点过火,可……我只有通过你才能跟联邦联系上。”
“好吧,好吧。大概什么时候?”
史蒂夫再次抬起双手,“不好说。你还要在这条水路上跑多久?”
“如果没有地震、洪水、故障、战争或者暴乱的话,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我们都要跑这条线,要到往南一百五十英里一个叫纽约的地方才往回转。哈德逊河就是在那里注入东海的。”
“嗯,我在地图上见过。那里有一连串的岛屿。”
偏锋点点头,“将军宫殿就建在其中的一个岛上。你知道吗?大劫难以前,有超过二千五百万人住在那里。两千五百万啊,都挤在一个弹丸之地上,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史蒂夫摇摇头,“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自相残杀的。”
“可能吧……总之,我说一下我们的行程,你看看是否派得上用场吧。我们要在中午出发前往纽约,两天后再回到这里,然后到布法罗,再从那里返回,大概需要三周。记住,如果你能刚好赶上,可以要求搭顺风船,我会尽量帮你。这些鬼子狡猾得很,有我这个朋友在船上就容易多了。”
“谁说不是呢?”史蒂夫用拳头捶了一下偏锋的肩膀,“我得走了,不过——真的很感谢你。要是没有你的帮助——”
偏锋挥挥手打断了他的道谢,“等我回去去掉脸上的这排瘤子,哪天咱俩碰上了,开上一瓶酒,到那时再交流见闻吧。祝你好运注释6!”
“也祝你好运,朋友。后会有期注释7!”史蒂夫转身朝渡口那边走去。
“嗨!我忘了一件事!”偏锋大喊着追过来,史蒂夫停下脚步。
“到时候你得付船费。”
“用什么付?”
“钱啊。别告诉我没人跟你说过这个。”
史蒂夫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偏锋笑了,“看来真没人跟你说过。它就跟我们的身份卡一样,也分成不同的等级。算了,看来你需要学的东西还真不少。好好找找吧,想办法搞到一些,因为坐一趟船每人要花五元呢。”他开始往后退去,“还有其他费用!保险起见,你最好再带二十元!”
“好的!小菜一碟!”史蒂夫说完,无比自信地一挥手,然后沿着那排停泊的船只跑下码头。钱……元……哥伦布在上!好像他要操心的事还不够多似的!
偏锋站定看着史蒂夫离开,直至他跑到通往渡口的斜坡上。一艘小小的双桅船正离开河的那一岸朝这边开过来。几分钟后,布里克曼就会开始他的下一段行程了。如果考虑到旅程的距离,说是“长途跋涉”可能更准确一点。跟他的不期而遇并不是完全出乎意料,情报队已警告过他,说史蒂夫得到了一份行路者的工作,可能正朝他这边赶过来。
至于“老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可一点都不了解。他更不明白的是,布里克曼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入尼桑系统的。偏锋在被选到轮船上工作之前,忍受了整整两年的艰苦劳动和野蛮对待。上船后,他又花了十二个月的时间才爬上监工头的位置,而且还是用了最卑劣的手段才达到这一目的的。不,布里克曼这么快就能成为幕府雇工,一定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偏锋朝搬运工走去,突然想起忘了告诉布里克曼,变种人和寻道民是不允许持有钱的。身为奴隶,不能拥有任何东西,当然也挣不到任何东西:食物、衣服、住处,如果你劳作,这些就自然会发给你;但你口里的饭、身上的衣、头顶的瓦都不是你的,而是你主子的——连你本人都是。
虽然不像携带武器那么严重,但持有钱币仍是一种会受到惩罚的犯罪——布里克曼如果准备搞钱的话,很快就会认识到这一点。船票确实需要用钱来买,可除了铁大师,谁也不能买。
不过这个问题偏锋并不是很担心。不管是谁,只要他聪明到能在短短六个星期内从非法入境者一跃而为行路者,那他也应该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弄钱这一类的小问题。
  1. 里丁市,位于宾夕法尼亚州首府哈里斯堡东侧偏北。​​​​​
  2. 纽约州中部一城市,位于布法罗东部偏北。​​​​​
  3. 为加拿大与美国的分界河,东北-西南走向,经圣劳伦斯湾流入大西洋。​​​​​
  4. 即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菲尔德市。​​​​​
  5. 美国纽约州东部一城市,位于哈德逊河沿岸、奥尔巴尼东北。​​​​​
  6. 原文为西班牙语。​​​​​
  7. 原文为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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