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过去的两周里，史蒂夫·布里克曼险象环生。他偷渡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这里的人对外来客充满敌意，而且他们说的话史蒂夫一个字也听不懂。他把自己打扮成变种人的模样，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种伪装简直糟糕透顶。所有变种人在铁大师看来都是奴隶，他们不是在监工的鞭子下干活，就是像牲口一样被胡乱往监狱里赶。史蒂夫在路上见过的变种人都是被成群成群地锁在一起，在严密的监视下往前赶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见到一个寻道民反叛者，不过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他们的遭遇很可能也好不到哪儿去。
史蒂夫找不到任何能帮他的人，只好沦为“食腐动物”，偷食各种残羹冷炙，找到什么吃什么。到处都有士兵或官员在查岗，他现在就像是没有身份卡却想在联邦的地下世界里四处转悠。所以他的根本问题在于如何才能成为这个系统中的一员，不然他就别想公然走动。如果化装成变种人，倒是可以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但却会从此铁镣加身，再也不能自由行动。
有一次，史蒂夫设法偷到了一张打着补丁的棉毯，这样他就可以抵御黎明前那阵彻骨的寒冷。不过，最近两次在垃圾中翻找食物时他都差一点被抓住，幸亏在千钧一发之际逃掉了。为了避开追捕者，他只得躲进深山老林，并一直藏在里面，饿了就吃能弄到手的一切野食，并尽可能只在夜间行动。史蒂夫发现，从黄昏到第二天拂晓之间的数小时是铁大师唯一不巡逻的时间，不过生火还是十分危险，他弄到的所有东西都只能生吃。
这会儿，天已经快黑了。白天阳光普照，天气还算暖和，可史蒂夫还是跟昨天、甚至前天一样既紧张又沮丧。他来到铁大师的地盘，是为了完成自己肩负的使命——找到清水和卡迪拉克，然而事前他却压根儿没来得及作充分的准备，这真让人绝望，似乎注定要失败。他唯一的线索，就是偏锋在谈话时提到的一个叫鹭池的地方，可他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儿。之前他只能朝着大概往东的方向艰难行进，心里茫然地期望着事情能突然出现转机。然而直到现在，好运一直都没光顾他。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位置，也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走。此时此刻，他唯一盼望的就是：饥肠辘辘中的又一夜能安然入眠。
夜幕降临了，史蒂夫将绑有刀片的木棒紧紧抱在怀里，蜷缩在偷来的那张毯子下。云层遮住了天空，他把这当成借口，不愿再站起来往前走。实际情况是，他的身体热切地渴望能得到片刻舒缓。脑海里有一个声音鼓励他躺下来，另一个声音却拒绝妥协。弄得史蒂夫辗转反侧、坐立不安。终于，那倔强的灰色脑细胞开始睡觉，以美梦的方式消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史蒂夫梦到了变种人那热乎乎、香喷喷的炖肉，梦到了干肉卷，梦到了新烤出来的扁面包和多汁的黄拳。甚至还有小山般的豆馅饼，刚刚用微波炉烤出来，引得人垂涎欲滴。
破晓时，史蒂夫醒了。他一睁开眼，立马像野兽一般机敏地跳起来，浑身的感官都调动起来，开始探查潜在的危险。后来，他紧握木棒的手慢慢松开了。四周只有森林中的天籁之声：众鸟啼鸣，有的尖利刺耳，有的婉转悠扬；鸟儿时断时续的啁啾声、它们的四条腿邻居含糊不清的咕噜声、风吹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组成了一首即兴发挥的田园牧歌。细听之下，似乎还能听到树木伸展充满汁液的身体时发出的嘎吱声；树干以觉察不到的速度一点点增厚，支撑着不断向上攀升的躯干和伸展开来的新生枝桠；树根总是在寻找牢固的立足点，像蛇一样在泥土里蜿蜒，用难以想象的原始力量劈开深埋于地下的岩层。
他每日必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检查藏在格斗匕首把柄里的微型无线电收发装置。打开木柄滑盖，下面便是神奇的微型电路和微型键盘。从键盘上输入一组字符或是数字，就可以将信息在预设的时间高速发射出去；收到的信息则会被记录进电子存储器。史蒂夫取出小铁针，用它按下读取键，存储的信息便开始滚动显示在一个十五个字符大小的液晶显示屏上。无存储信息——十一个熟悉的字母从右往左在屏幕上滚动显示出来，停住了。
地下情报队员偏锋，也就是偷偷把史蒂夫藏在轮船里的那个人，已经向他暗示过，自从他与联邦失去联系后，卡尔斯托姆一直都在关注他。失去联系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现在可以发回报告了，他倒不愿意那么做，因为他不想为自己招来捕风捉影的怀疑。史蒂夫并不知道，收发装置本身已经被设定成能够每隔一段时间就自动发送信号。他将它的程序设为一天两次、每次十分钟连续用莫尔斯电码发送“HGFR”，即他的代号哑火的缩写字母，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位置。
偏锋将匕首交给他时曾说：“第一家族时刻留意着地面上的情况。”史蒂夫对此很是惊奇，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匕首内无线电发射的最大范围为五十英里，而现在离他最近的中转站或篷车队至少有上千英里。如果第一家族能追踪到他，那么他们肯定已经在铁大师的地盘上安置了秘密网络，这样他们才能接收到他发出的信号并传递回去。可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没收到任何回音。好吧，有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发送进度报告，或者还没请求帮助。尽管如此，他们也该让他知道是否有人在那头等他的消息啊。
虽然史蒂夫在飞行学院受训多年，但他对无线电的了解还是跟绝大多数寻道民一样，仅限于功能说明书上提到的那些内容，譬如，如何使用以及如何更换坏掉的电路板等这些基本常识。所需要的一切信息都能在说明书上找到。发给寻道民的通信设备都包含自动诊断显示系统，告诉你哪一部分需要更换。你只要按照诊断信息，找出备用配件插进去就行了。电路板才是秘密所在。设计并制造电路板的所有知识、技术和程序，以及它运行的基本原理都只有第一家族才有权了解。
史蒂夫合上刀柄滑盖，将上面的布条重新缠好。他知道自己的收发装置没有问题，会不会是网络有问题呢？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发一个求救信号试试，不过他可不敢这么做。他急需一幅尼桑地图，上面要用大大的叉标注出鹭池的所在地，还有日本语速成课视频。这些东西情报队一件都提供不了。现在就算卡尔斯托姆肯把他用“天钩”——情报队员对空中营救的俗称——救出来也无济于事了，而派来后援队只能让本已十分复杂的情况变得更加棘手。算了，走出困境只能靠自己。
史蒂夫将毯子卷起来，把两头绑在一起挎在肩上，动身去找水。溪流在这一带山里很常见。找到水后，他先将皮水袋灌满，又撩点水冲了冲脸和胳膊，想洗掉连日来累积的尘垢。他身上的黑褐色图案还很完整。这种糊状的染料最开始是由变种人的先祖调配出来的，涂在身上后不会变色也不会褪色，不怕出汗也不怕磨损。雪先生告诉过他，只有用一种粉红色的五瓣叶子才能洗掉它。拿这种叶子使劲擦洗皮肤，碾碎的纤维会释放出一种化学物质，改变染料的特性，使染料不再防水。史蒂夫没机会亲自验证清除染料的程序，不过他知道这法子肯定管用，因此随身带了一包叶子，以便在需要改变身份时派上用场。
他回想起偷偷看到卡迪拉克和清水洗“鸳鸯浴”的难忘时刻，禁不住又在脑海里将当时的情景过了一遍。从咬箭仪式那天晚上与清水对视开始，他就已经有了异样的感觉；而在看到她无瑕美丽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从此改变了方向，并有了新的意义。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们被迫分开了。不过他一返回部落，雪先生就向他暗示，他们命中注定还会相遇。史蒂夫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使劲摇了摇头，想将清水从脑海里驱赶出去。可没有用。只要看到阳光照在清澈透明的小溪上，她的名字就会在他唇边跳跃；只要跪在溪边掬起一捧清凉的水来喝，她的倒影就会触到他嘴唇。她无处不在。万里无云的蓝天是她那沉着坚定的凝视；四肢纤细的小鹿是她那柔软结实的优美身躯；散发着馥郁馨香的野花是她发间的花环。一切都不曾改变。他们最后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她赤身溜进他盖着的狼皮里……自那以后，他对她的感觉就从来不曾改变，汹涌澎湃，难以抗拒。
幻想的帷幕落下，他被硬生生地拖回眼前的艰难现实。漫无边际的回忆只能引起不切实际的渴望，所以还是不想了吧。史蒂夫从溪边站起来，将格斗匕首绑在左前臂上，又缠了一条脏兮兮的布条，弄得像副制作粗糙的夹板。万一有人要攻击他，凑近了想看清楚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时，他就能出其不意地将刀刃刺入对方的喉咙。
初升的太阳还没将阳光洒到他面前的山顶上，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找到一个有利位置，观察一下周围的地形，再用今天剩下的时间计划下一步的行动。史蒂夫一边穿行在树林中，一边尽力理顺自己的思路。回忆过去并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设法救回清水和卡迪拉克只是任务的一部分。这个任务一完成，他就要面临抉择。如果信守对雪先生的诺言，他的戚妹萝兹就会有性命之忧。反过来，如果服从联邦的命令，他就会永远失去清水。尽管原因各不相同，但让他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的都是女人。两个女人，无论失去哪一个，他都不能承受。他得想办法把两个都救下来。
或者，等办法自己找上门来……
自从去年四月从新墨西哥的地下飞行学院毕业以来，史蒂夫逐渐明白，自己的人生被一种力量影响着。这种力量，不是来自他自己，也不是来自联邦。按照雪先生的说法，他生来就处于辟邪主、也就是三赐之人的庇护之下；在变种人的预言中，辟邪主是所向无敌的英雄，他将作为平原人的救星降临人间。联邦从不相信预言，但变种人相信。在他们的信念里，大道已经铺就，车轮也已经转动。对于未来，联邦也有自己的梦想，寻道民通过电脑来实现它。变种人坚信看不见的精神力量，而寻道民坚信他们自己，坚信联邦体系。对寻道民来说，物质世界的尺度是有限的，是可以量化的，潜在的资源也是可以被开发出来的。而对变种人来说，大自然就像一个封闭的花园，在花园里辽阔无垠的大地上，美不胜收的风景变换无穷：冰雪覆盖的群山中，溪流奔涌；树木参天的山谷里，硕果累累；绵延起伏的平原上，物产丰饶，地上覆盖着芬芳的泥土和长长的牧草。变种人的世界一直延伸到群星之外，超越时间和空间，包括难以量化的精神领域。寻道民也许会认为人生犹如火堆中飞出的火花，盘旋着飞向天国，发出刹那光华，很快又归于死寂。变种人却相信，火花会在跳跃的火焰中不断重生。诞生，消亡，重生——循环往复：在时光之河的尽头，生命的海洋围绕着永恒的太阳不停旋转，太阳那炽热的光辉燃烧在世间万物的心中。
过去几个月，尤其是最近几周，史蒂夫很少有机会思考这些神秘的信仰，它与寻道民所接受的训导背道而驰。联邦向来只看重具体事实，而不关心抽象概念，但与雪先生的交谈仍在他脑海里回响。姑且放下过去和目前的种种危险不论，雪先生的话确实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能使他的身体与地面世界和谐相处的共鸣。他本能地感觉到，地面世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园。他在林间穿行，往山上爬，看到前面几码远的地方，一只小小的长毛动物正用毛茸茸的尾巴把自己挂在树枝上。他停下脚步，慢慢拔出匕首，像螳螂一样悄悄抬起手臂，瞄准——嗖！刀子以闪电般的速度击中了预先估算的位置，却以毫厘之差错失了他的早餐。不过很快，伟大的天母摩城就又给他准备了一个新目标。他四处张望时，瞥到了一段蛇尾巴，它正要从腐叶下溜掉。史蒂夫紧紧地抓住他的木棒，举过肩膀猛地一抡——啪！尽管蛇已钻进叶子里看不见了，木棒上的刀片还是干净利索地削掉了它的头。木棒移动的速度再次让他感到惊讶，在与那支全军覆没的后援小组作战时他就已经注意到这种现象了——木棒在他手里颤动着，几乎要脱手而出，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
史蒂夫兴奋得浑身颤抖，他麻利地剥掉蛇皮，除去内脏，一口咬下蛇背上的生肉。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想咀嚼，只想吞咽，只想把自己的嘴巴和肠胃填满。他幸福地喘着粗气，差点被噎住。哦！上帝！这是怎样的一种幸福！他背起木棒，一边走一边从中间往两头啃着蛇肉。
终于到了山顶。史蒂夫就近选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顶端树权，开始观察四周的地形。太阳现在已升到林海之上了。森林密布的群山蜿蜒起伏，一直延伸至东方的地平线。山脊从南到北连绵不断，直到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山脚和邻近山谷低处的斜坡上，有的地方盖着房屋，有的地方则是梯田和方形的池塘。
从屋顶烟囱里升起来的炊烟提醒史蒂夫，那些比他幸运得多的人，此刻正准备为新的一天增添些比生蛇肉好吃得多的美味。如果他想穿过山谷，一定要万分小心不被别人瞧见。最好能等到天黑再行动，那样会稳妥些。希望有个晴朗的夜空吧。不过只要有星星，他照样可以走大路。只要避开居民区和桥头渡口的岗哨，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这要比摸黑穿过森林快多了。铁大师在夜间很少到路上走动。就算他们要走夜路，往往也会有数十个步兵陪同，每个人还会拿着一根长杆子挑着灯笼，而且，他们会弄出很大的声响，敲着木棍，打着小鼓，吹着喇叭，扯着嗓子说话。住在路两旁、极力想睡上一觉的人们很讨厌他们的嘈杂声，不过史蒂夫正可以借此提防他们的靠近。
从树顶上往远处望，史蒂夫看到一条宽阔的道路蜿蜒着穿过群山。此路向西一直越过阿利根尼河，经过渡口通向导航参照点匹兹堡——伯－利恒火坑。这条路比史蒂夫见过的其他路都要宽，而且用石板铺得很平整。史蒂夫据此猜测，这条路往东也一定会通往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地方（这样想也不无道理）。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鹭池就在那附近，他只要注意地形和天空，大致沿着与大路平行的方向往前走就是了。卡迪拉克已经和清水在鹭池待了足足六个月了。如果这个变种人真的像雪先生说的那样窃取了他脑中的所有知识，那他现在肯定已经造出可以飞行的机器了。史蒂夫不用猜也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样子。不过到现在他还没在天上看到什么会飞的东西，除了鸟儿。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开始往下走。
开始上路往东走之后，史蒂夫每天都会花一点时间把大路的交通状况和沿路人们的行为模式记录下来。他们有的在田里劳作，有的在住所附近活动。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证实了铁大师在贸易点给他留下的印象。他们的社会管理完善，不管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组织化程度都很高，高到可能属于超组织化了。这倒提醒了史蒂夫，他应该能从这一点来找出他们的软肋所在。田间劳作和家务活动按照严格的日程表进行。他们的日程表上也有休息时间，人们可以聚在一起闲聊，通常在这个时候他们都很愉快，因为史蒂夫有时能隐约听到他们的笑声。当然，要是因为他们的变种人奴隶做了什么让他们发笑的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连走带跑，史蒂夫已前进了大约200英里——大部分路都很难走。他开始寻思要不要打劫一个落单的骑马人，他们会不时与他擦肩而过。那些穿着盛装的武士骑着马来来往往，有时是单独一人，更多的时候是一群人。他们应该是地位较高的铁大师，因为只要他们一出现，在场的人都要迅速跪下。打劫这样的人，抢一个就会惹来一群，跟捅马蜂窝没什么两样。
史蒂夫以前见过马的图像，不过实际看到马的存在还是让他深感惊奇。在联邦的资料库里，它们是大劫难中灭绝的众多生物之一，但这显然不是真的。在过去的三周里，他看到的马至少有五十匹，每一匹的背上都坐着一个武士。看来骑马是一个专为特权阶级保留的身份象征。其他的人都是步行，或是坐着手推车，或是坐着毛色光滑的牛拉的四轮车。真正的大人物——从他们的随从队伍就可以看出——是坐在装饰奢华的轿子里的。很显然，铁大师社会有着森然的等级序列，这与美铁联邦如出一辙：从第一家族和黑塔里的高级行政人员到字母级楼层里的下层人员，等级逐级下降。尽管有着巨大的文化和技术差异，寻道民和尼桑人却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武士的装备显示出他们对武器有着狂热的迷恋，而且他们也认同优等民族的说法——认为自己更优等。当然，这会成为潜在的不和谐因素。将来总有一天，铁大师会撇开中间人而直接与联邦做交易，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一旦他们这么做，辟邪主和平原人就要合力采取行动了——很快。
一路上，史蒂夫都是沿着大陆靠山脉西侧的一边走的，因为太阳照不到这里来。路是从两座山峰底部的峡谷处开凿出来的，两侧都是平坦的斜坡，长满了杂乱无章的植被。看得出来，过去大路两旁曾经覆盖有宽阔的林木带，只是后来被清理掉了，现在森林正从高处往下一点一点收复它们失去的领地。一茬又一茬的树苗从灌木丛和高高的草丛中破土而出，这场竞赛中的强者已经开始抢占大片大片的天空，将弱者从生存空间里一点点排挤出去。
史蒂夫还没选好藏身处，对面的树林中突然蹿出一群乱糟糟的骑马人，他们拐着弯穿过树苗带往下冲。史蒂夫一下子措手不及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躲起来还是拔腿开跑。很快，他的惊讶就变成了惊恐。那些骑马人已大叫着穿过大路跳上这边的斜坡，伴着震耳欲聋的响声朝他冲过来。他们绑在身后的武器打在背上，“噼啪”作响，同时还在不停地朝后看。这个动作表明这些人才是猎物，而不是他。不过史蒂夫并不打算停在原地等着确认这一点，眼下要赶紧离开此地。快点，布里克曼！
靠着汹涌而出的一股肾上腺素，史蒂夫转身飞也似的跑进森林，又一口气跑到山顶上，这才停下来往身后看。斜坡越来越陡，那些人只好折回去。下坡无法狂奔，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慢跑。如此一来，一大群人马就只能排成断断续续的一条线。正在这时，对面的树林里突然又冲出一队人马，人数大概是他们的两倍，从旗帜和盔甲上判断，应该是来追击前面那群人的。他们一冲上大路，箭雨就铺天盖地地向这一侧的斜坡射去。
不断有人被射中。啊！一匹马突然暴跳起来，将骑在它上面的人向后甩去。史蒂夫急忙溜开。在这样的混战中被抓住可真是不值得。在树林中疯狂的逃跑倒是让他想起来，有天下午，他也在一处森林里被一伙变种人追赶，当时他跳进一个水塘，游到岸边芦苇丛中，借此逃过一劫。如果这会儿有水，他肯定也跳了。可惜他涉过的所有小溪水深都不及脚踝，他只能一个劲儿地往前跑。动作不快，步子却不小，这还是他与穆卡尔部落的熊武士一起追猎时偷学来的。他竭尽全力地狂奔，几周来落下的伤病这会儿一起全爆发了，他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在灼烧般地剧痛。疼痛超过了身体忍受的极限，各种感觉反而都消失无踪了。他几乎感觉不到脚与地面的撞击，而前一刻还疼得似乎要在胸腔里炸开的肺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他仿佛不再是他自己，他的意识并没藏在身体里，而是飘浮在他的头顶上方或是身后，对他说：“伙计，你只管往前，只管做你一定要做的事。别担心我。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没事的。”
这样的情形史蒂夫以前也经历过，所以他心里很清楚，照这样子不停地跑是坚持不了几个钟头的。他跑不过飞奔的马，这成了压在他心头最大的问题。他试着往不同的方向跑，可是那些流寇似乎也跟他一样成了无头苍蝇，每次他改变一个方向，到最后总能发现那些人也在朝同样的方向往前奔！
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森林里，待在那儿直到混乱平息。可万一那些追兵发现了他，并把他当做流寇那一伙的人怎么办？他会被包围起来，像一只被赶上树的山猫一样陷入困境。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抓住了他，才不会管他是谁，他只会立刻被锁上铁链。那样的话，他不如碰碰运气。他就近找了一棵枝叶最为繁茂的树爬上去，刚把腿提上来藏好，下面的大地就开始颤抖起来，跑在最前面的马蹄已经踏过来了。
透过树叶间隙史蒂夫看到，下面飞速闪过的骑手都是蜷伏在马背上的。他们全都灰头土脸、一身污迹，穿着也是破破烂烂，跟马隆手下反叛者穿的那些军服一样。也有些人穿着盔甲，但都不大完整。个别人在肩膀的位置还配有小小的方形护盾。绝大多数人都戴着样式各异的头盔，有的头盔帽檐很宽，还带有一种像是金属兽角的装饰物；有的头盔前檐附有月牙形的大金属片。有少数几人头上包着布做的头饰，齐肩长的蓬乱头发从头饰下伸出来，甩在脑后。史蒂夫看到所有的骑手身上都佩着弯刀——那是武士的标志，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兵器：长矛、带有刀片的木棒、两面都是利刃的斧头，还有弓弩和箭。他们是犯人吗？难道铁大师也有他们自己的破闸好汉？
史蒂夫往上爬了爬，看到另一大群人正穿过一小块空地，后面遥遥地跟着十几个掉队的人。最后面的那个掉转马头，用刺耳的声音喊出铁大师那种夸张的语言。从他做的手势不难看出，他是在催促落在后面的某个人。他胯下的马大汗淋漓，马蹄紧张地刨着地面。稍作停留后，他又继续往前走了。片刻之后，另一个骑手进入史蒂夫的视野。不过这家伙情况可不大好。他跑得很慢，趴伏在马鞍上，背上戳着两支长长的箭杆。史蒂夫心想，他肯定是受伤了。在穿过那块空地时，那人突然没了踪影。紧接着史蒂夫听到一声清脆的折断声，之后又是某种东西滚动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
史蒂夫顺着树干往下一看，原来是那人从马上摔了下来，被树挡住后横躺在树根上。长长的假发粘在宽檐头盔上滚到了一边，露出光秃秃的脑壳。没了主人的马在一旁不安地转悠着，时而低头嚼上一口草。史蒂夫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想，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真疯狂，完全荒唐透顶。然而另一个不属于他的声音却在催促他：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他的意识还在迟疑。我不知道怎么骑那玩意儿！别管那么多，那声音又说，只管去做！
他滑下树，迅速瞄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铁大师。他背部着地，那两支漆木箭杆已经穿透了胸腔。他还没断气，不过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史蒂夫解下他的佩刀，又捡起带着长假发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将头盔上的布绳在下巴处打结系好，拾起马的缰绳。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爬上了马鞍。 马开始飞奔，史蒂夫像掉落在训练场上的乒乓球一样在马鞍上弹来弹去。还好，摩城或是其他仁慈的神祇，一直保佑他没被甩下马鞍。后来，他的脚无意中踢到了马镫，与生俱来的节奏感帮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踩在马镫上弓起身，与马背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便上下颠动，而不是像刚才那样贴在马背上，身子后倾，被颠得像波浪一样前后晃荡。没过多久，史蒂夫就开始拼命地祈祷马能停下来，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自己给扔出去，不过那样做也太可怕了，他试都不敢试。马跑得如此之快，他离地面又如此之高。如果他跳下去时离马太近，甚至直接落在马蹄下……
史蒂夫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很明显，他犯了一个严重的战术性错误。他本应该躲在树上，等这些流寇过去——现在倒好，人家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自己送了上去！不过说句公道话，他其实也没料到会是这样。就算他知道如何掌控方向，他也没精力去照着做。因为他全部的心思，一半放在如何才能让自己待在马鞍上，另一半放在了如何才能避免被垂下来的树枝抽到脑袋。实际上，紧张万分的史蒂夫手里抓的已经不是缰绳，而是马鞍的前沿。每次他的脚被颠出马镫，在重新塞进去之前，总要在马肋上胡踢乱撞一通，而马一挨踢就会紧张，就会“嗖”地往前冲。克里斯托夫啊！究竟是为什么，铁大师要用这种难以操控的交通工具？难怪他们都没有头发。他们一定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才能待在这天杀的东西上时，把头发全挠掉了。
当然，史蒂夫也不是没看出马的好处：如果你要走很长一段路，这玩意儿能帮你省很多事。可是天啊——痛死了！他大腿上的肌肉仿佛一根过度拉伸的绳索，每次他的屁股撞到马背上时，都好像有一把火红滚烫的刀子捅进了尾椎骨。不过，这些小麻烦他还是能应付的。最让他揪心的是，现在他进退两难：如果让马慢下来的话，就会被后面的追兵追上；而如果跑得过快，又会把自己送进前面流寇的怀抱。
座下的马儿可不会理解新主人的麻烦，它只管一路飞驰，穿越树林的时候连眼都不眨一下。史蒂夫看不出地面上有什么蹄印之类的痕迹，它一定是在沿着它自己头脑里的路线往前跑。这么看来，这玩意儿并不像它表面上那样呆头呆脑，但它选定的路线并不总是能为它背上的人留出足够的空间避免撞到头上的树枝。只那么一小会儿，史蒂夫就弄得一头一脸一身的伤痕。路两旁的灌木和树枝成了火辣辣的鞭子，抽得史蒂夫浑身青肿、满身血印。不过这匹马自己也吃尽了苦头。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样子十分吃力。腹背两侧的肌肉抖个不停，浑身都覆盖着一层滑腻腻的汗水。然而在某种本能的驱使下，它总是有本事让自己持续不停地一英里接一英里地跑下去。这种动物本能史蒂夫以前在“快步”和野牛身上也见识过。眼下，不管是骑马的他还是被骑的马，都急需到达某个安全的地点。可那儿会是哪里呢？ 说时容易做时难。史蒂夫仍旧像以前一样，喜欢从各个角度分析考虑问题。然而自从遇到清水之后，他注意到了一种折磨人的现象——他总是会冒出某种出人意料的危险冲动。最佳的例子便是：脑子一热就决定偷偷登上山下的轮船，事先却连最关键的问题都不曾考虑过——轮船到达某个地方后他会遇到什么。而今，跳到这玩意儿的背上又是一个例证。这根本就不像他素来的作风。难道是……？
从一开始进入蓝天世界，他就有一种找到归宿的感觉。在这个世界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与他接受的训导格格不入。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撕成了两半，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也越来越难以驯服。他发现了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现在，他感觉自己是受到了某种需求的驱使，要找出自己整个一生的意义。内心的冲突已使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折磨自己的种种问题中，地表世界才是关键所在。正是在这里，他发现了自己真实的一面，与此同时，也发现了第一家族一直严守的惊天秘密。或许，被一匹马随心所欲地带往某处这件事给了他一个教训：既不要试图去操纵别人，也不要被别人所操纵。或许，他也会自愿将自己的人生放在别人手里，好让他们操纵。这个问题很有意思，等他有机会了一定要认真思考一下。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在他后面，追兵的呐喊慢慢消失了。在他前方，也已经看不到流寇的影子。又过了一会儿，森林开始变得稀疏。很快，灌木丛越来越多，树木反倒越来越少，天空也随之越来越宽广。现在只有空气还在拍打着他的脸。前方的地势在缓慢升高。史蒂夫重新拾起缰绳，到达山顶后，设法让马停了下来，那样他就能站在马镫上观察一下四周的情况。
再往下，地形越来越崎岖。远处是一条散布着岩石的河谷，对岸是一大片高低不平的凹地，往上地势逐渐抬升，形成斜坡，覆盖着浓密的森林。再往上是一块巨大的裸露的平顶岩石，岩石侧面几乎与地面垂直，上面还有深深的裂缝。从远处看，那块岩石就像参天大树的树桩，矗立在一片隆起的苔藓地上。推测起来，这里应该是远古时代一处石砌堡垒的遗址。
似乎急着要去自己的目的地，马挣着嚼子使劲往前拽。恰在此时，那些流寇，或者说是流寇中的一部分，一天之内第二次出现在史蒂夫的视野内。不过这次不是朝着他——至少现在不是朝着他而来。他们是在河对面的树林中出现的，正从左向右斜冲下来，沿着河岸往下游跑。追赶他们的还是那群举着旗帜的追兵，只不过这次，双方的人数看起来一样了。
史蒂夫拼命地拉缰绳，想将马首向左扳。马却不肯听命，只在原地转圈子，马蹄焦躁地刨着地，还使劲甩头，试图挣脱他手里的缰绳。史蒂夫一边奋力反击，一边咒骂这该死的畜生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还跟他对着干。
史蒂夫跟着马转来转去。与马较劲的同时，他瞥见那帮本来顺着河岸跑的流寇，在来到一处水流平缓、河面宽阔、河床上满是鹅卵石的河段时突然掉头，开始过河。过了河之后，他们又冷不丁地朝史蒂夫这边冲过来。他的心猛地缩成一团，好在转眼间他们又拐向右方散开，分别朝三个方向跑，分明是想摆脱或分散后面的追兵。
只是他们的小把戏没起作用，因为追兵也自有妙计。似乎只在眨眼间，史蒂夫刚刚藏身的森林里突然又冲出一群举着旌旗的武士，简直像是变戏法一样。突如其来的危险让史蒂夫一时间目瞪口呆。不过幸好，这群人在他右侧，蒙神眷顾，他们没发现他。即便如此，他们出其不意地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还是差一点就让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哥伦布！想想看吧，刚才他只差一点就完全暴露了！史蒂夫这会儿已学会使用缰绳，他赶忙勒马拐向左侧，往下朝河那边飞奔，他要远离这场战斗。下山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些包抄的武士已经切断了流寇的逃路，逼得他们团团乱转，高举着弯刀在空中挥舞。很快，史蒂夫的视线就被隆起的山包挡住了，他没看到接下来的短兵相接。等他想办法安全渡河之后，就渐渐看不到也听不清身后的那场厮杀了。
是啊，想要有所得，就得有所失……
其实，哪一方获胜对史蒂夫来说都无关紧要。他没理由相信叛变了的铁大师会对变种人好点。眼下只有一件事让他焦虑不已：他，史蒂文·罗斯福·布里克曼，直到这会儿还骑在马背上一直跑。
都是这匹马。远离了那帮人厮杀的战场后，史蒂夫信马由缰，任它在陡峭的林地里穿行。而它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步步朝那座让人望而生畏的石砌堡垒遗迹跑去。史蒂夫已在心里把这座堡垒称作大D，以诚挚地怀念贵妇号篷车队上体壮如牛的开拓兵指挥官巴克·麦克唐纳。
森林之外的风景此刻正一览无余地躺在史蒂夫脚下，这让他想起了在天鹰机的驾驶座上往下看时的情景。他的思绪飘回了在今昔河上的那场战役，回忆起与麦克唐纳和其他人共同度过的那些艰险时刻。乔迪·喀珊，他的飞行长官，在狂风暴雨中试图着陆到篷车上，被撞爆的汽油弹掀出甲板后消失。格斯·怀特，他在飞行学院时的同学，把他一个人扔在熊熊燃烧的玉米地里自个儿飞走了，却在同一天晚些时候的战斗中被击落死去。布克和耶茨，他们的座机被闪电击中后，两人像飞蛾一样被爆炸引起的大火活活烧死。韦伯，死在弹射坡道上。考尔菲尔德，一支带有倒刺的弩箭刺穿了他的头部，把他从驾驶座上拖出来时，他的眼球就挂在眼窝下。瑞安从高空中一头栽到地上，巨大的碰撞引爆了机载汽油弹，他被烧成了灰烬。卢·法兹蒂和内勒，被不明不白、突然爆发的疯狂驱使，相互将对方击落。
由于情况特殊再加上运气好，乔迪在一帮寻道民反叛者的帮助下死里逃生，只是脸和脖子严重受伤，留下了难看的疤痕。可惜后来，她和救她的同伴的运气都用完了，现在落到了铁大师手里，正在赶往鹭池的路上。在被穆卡尔部落捕获并拿去作交换品之前，她救过史蒂夫一命，所以他下决心一定要把她同卡迪拉克和清水一起救出来，就像他曾发誓要报复格斯·怀特一样。他还要报复别的人。那些藏在幕后耍阴谋，让他毕业时颜面尽失的人，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他们拿他的戚妹萝兹来威胁他，反而促使他走上了叛逆的道路，再加上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让他的心肠慢慢地变硬了。
那么多的账要算，那么多的事要做……
骑到林中的开阔地时，史蒂夫回头望了望河谷。大部分的谷地都被长满树木的斜坡遮挡住了，他能看到的只剩下流寇争先恐后过河时踩踏的那一段河床。根据以前的飞行经验，他估计自己现在离河面大概800英尺高。马仍在往上走，脚下的小径越来越陡。四周都是红色海洋般的灌木丛，从冻结的瀑布般的岩石上垂挂下来。
参天林木和悬崖峭壁都吓不倒史蒂夫。他不惧高，甚至觉得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是最激动人心的一件事。可是，那跟他眼下的境遇完全不同。他现在不是靠自己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大地上，也不是用自己的双手牢牢地握住操纵杆。他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动物背上晃悠，而胯下这家伙随时都可能被绊倒或者一脚踩空失去平衡。脑海里这些乱纷纷的想法，再加上一刻也不消停的前仰后合，让他觉得头晕目眩，甚至感觉胃里的蛇肉早餐都要被颠出来了。很多次他差一点就被甩了出去。不过每次只要想想有马的好处，他就能将涌到嗓子眼儿的胆汁给硬生生地咽回肚里，就算再难他也要待在马背上。
马吃力地朝着石砌堡垒的东侧走去，步速很慢。史蒂夫抬头看了看石砌堡垒，它的外表已风蚀得很厉害。不过，为它起名大D真是名副其实，因为它依然像大D一样坚不可摧。马肯定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往上走，然而史蒂夫到现在都没看出上面究竟有什么在吸引它，而且往前再也没有向上的道路了。他觉察出马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压根儿就没有足够的体力再往上爬了。它的步子很慢很吃力，脖子无力地耷拉着，似乎连脑袋的重量都支撑不住了。它总是站不稳，失足的次数越来越多，这让坐在它背上的史蒂夫心惊肉跳，却依然看不出它有放弃的打算。这匹筋疲力尽的动物有着让人惊叹的坚定信念，它被这种信念驱使着，一刻不停地往上往前移动，最后来到一道深深的裂缝前。这样的裂缝之前也路过了好几个，不过马好像很清楚自己要找的是哪一个。
史蒂夫回头想看看他们曾经路过的那条河，可是岩石斜坡拐了个大弯，挡住了河谷，他只能看到远处环抱的群山。他们现在的高度差不多有1000英尺了，粗略估算一下，离山顶应该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他们在进入裂缝几码深时，史蒂夫上下左右望了望，能看到的只有一线天空，而且没过多久，连天空都看不到多少了。裂缝是由地质断层形成的，垂直而狭窄；顺着深深的缝隙，向下能进入岩石堡垒内部，向上是通往山顶的唯一路径。如果换个时间和环境，史蒂夫很可能会对它深入探查一番，当然不是研究它那复杂的地质细节。在裂缝形成期间或者形成之后，两侧有几百吨的岩石松脱掉落下来，在离底部五十英尺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楔形缺口。粗看之下，岩石的顶端是几块巨大的石块，似乎比较稳固，可是只要发生大的、被变种人称为“地震”的那种摇晃，这些石块就会轰然崩落。
马却丝毫不知道这些危险，只管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之”字形裂缝往上走。最后一线日光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团阴暗的铅灰色。他们往山腹里越进越深，裂缝顶端参差不齐的岩石也越来越低，一直低到险象环生的石块离史蒂夫的头顶只有几英尺。又是几番迂回曲折后，越过几乎竖起来的马鞍，史蒂夫猛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堵石墙——这是一条死路。
这下惨了……四周甚至没有任何空间可供马转身。该去踢马左边的嚼子还是右边的？或者拉拉缰绳来个倒挡？真是倒霉透顶！
史蒂夫的头盔抵着岩石顶，马的鼻子抵着石墙；史蒂夫只管自顾自地生闷气，马却耐心地站在那里等着。稍后，见背上这位不领情的骑手并没有采取适当措施以摆脱眼下困境，它就开始用蹄子刨墙，先是只用右前蹄，后来连左前蹄也一起上。史蒂夫明白它的意思。马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个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哑巴动物。它是想要告诉他，这并不是一条死路。这堵看起来是实心岩石的墙体其实是一扇门，只是怎么才能打开它的机关？他从鞍上滑下来，这才发觉地面陡得根本无法站立。他只好弓起后背，双腿颤抖着尽量站直。他紧紧地抓住岩石的突起部分，想把分开的双腿拉到一起。可是他的大腿一动也不能动，连屁股也……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在上！
史蒂夫咬紧牙关，试探着将手放在石门上，触摸石头表面。它感觉起来的确像是真的岩石，但他的手往下移去，在碰到石墙侧面的拐角处时，手指感觉到了一丝细微的气流。巧妙的伪装……真的是门！史蒂夫拔出匕首，试图插进石墙底部与坑洼不平的岩石之间的缝隙。然而没用，缝隙非常小。那些制造石门的人把活儿干得真漂亮。不过应该有把手或是隐秘的门闩之类的啊。史蒂夫转过身，让马往后退到一旁，在松散的岩石和堆在墙脚的碎石块中摸索，又仔细检查了墙的侧面，然后盯着顶部使劲看。可是，没有绳索垂下来，也没有什么隐藏着的杠杆或是门把手，什么都没有。 史蒂夫靠墙弯下腿，还是不能直着站立。膝盖上的疼痛开始往上蔓延，沿着脊柱一路往上，一直窜到他的肩胛上。 他看了一眼这匹浑身冒汗的动物，它开始重新用蹄子对着石墙一阵猛刮，还很不耐烦地甩着头。等着瞧吧，伙计。等咱们把这门打开了，不管它后面藏着什么，我一定要拿你的屁股做成烤马排……
马满是不屑地喷了一通鼻息。
史蒂夫强忍住怒火，在心里说服自己。别逗了，布里克曼！你这么精明，肯定能解决这个问题。鬼子知道怎样把两片木头连接起来，虽然他们的技术还停留在石器时代。肯定有办法能把这个石门移开，你敢以最后一餐蛇肉打赌，他们用的一定是最简单的办法。加把劲，如果真是秘密通道，你肯定能打开它。
史蒂夫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解决办法。他用胳膊肘把马又推远了些，重新一寸一寸地仔细查看石门表面。四周的光线很暗，不过他还是发现了刚才没看到的一些情况。石头表面上布满了不规则的阶梯形条纹。在离石墙右侧十八英寸的地方，他的手指摸到一条边缘，比其他的都要深，似乎是一小片略微隆起的石面上的切口。
史蒂夫一阵兴奋。他用刀子轻轻地碰触这个切口。当刀柄与岩石表面几乎成平行时，刀片轻易地滑了进去。用这个办法很容易就顺势找出了一个“V”形狭槽，狭槽越往里越窄。“V”形的夹角几乎成90度。史蒂夫推着刀片在狭槽里移动时，能听到金属与金属相碰的声音。他用刀尖擦着障碍物移动，想弄清楚它的形状和它所起的作用。它是中空的，呈矩形，像是某种管子或者……插槽。
插槽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让别的什么东西插进去。肯定是了。
史蒂夫忽然发现了插槽的开口，他激动地屏住呼吸，试探着将刀片往里插。刀尖进去后再用劲往里戳。可是刀刃最主要的那部分刀片太宽，直着插不进去。史蒂夫把刀拔出来，又试着斜着往里插。太完美了，全部可入，只剩下刀柄还露在外面。但只能往上移动，无法往下。史蒂夫用手指在刀柄和岩石表面之间往里抠，然后紧紧地抵住槽缝边沿，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推，刀柄移动了一点。如此反复，史蒂夫费了好大劲，指关节上的皮都磨掉了。当刀柄沿着“V”形槽移到了顶端后，史蒂夫感觉到岩石表面的右侧能移动了。
这时，马把鼻子伸到了史蒂夫的肩胛上。他斜着肩往后一耸，想把马推到一边。可是它却毫不退让，直接用它的笼头蹭着史蒂夫的头盔檐，并把头盔往上顶，盖住了史蒂夫的眼睛。史蒂夫转过身，对着它挥拳猛击，却被它一甩头躲了过去。 他用尽全力去推那道石门。厚重的石板在“嘎吱”作响的木架上呈扇形向里转去，在抵到左侧石墙时停了下来，右侧现出了一个通道。石板依然直立着没倒，而顶端参差不齐的大石块也没有往下掉。光线也不那么暗了。 他站在那里，双手放在髋骨上，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恰在此时，马从他身边一跃而过，纵身跳进通道，消失在从上面射下来的阳光中。 之前在马背上坐了整整六个小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去把它追回来了。当然，他也没想去追它。他转过身，再次认真地审视起石门来。这道厚石板与周围的环境吻合得非常好，不过它只有几英寸厚，被固定在后面一个巨大的木架上。木架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破旧棉布厚厚地包着，大概是为了避免从外面敲击石板时发出声音。木架上还装有涂了很多润滑油的黑色铁轴承，部分重量由下面的一排轮子担负。地上有一些呈半弧形分布的木质凹槽，轮子就在这些凹槽里来回滑动。
在石门背后，通道顶部和地上各有一个方形插槽，当门后的两根木头分别向上向下顶进插槽后，石门就被锁上了。门背后安装有一根横杆，起的作用与史蒂夫刚刚所用的匕首一样。横杆落下来时，能带动包着铁皮的门闩插进插槽；反之，门闩则退出插槽。史蒂夫开开关关试了几次后，用心记下了这套门锁的机械结构，然后将匕首合上收起来。
史蒂夫将石门沿地上的凹槽转回来，又用一个小石块垫在下面将门卡住，留了一条缝足够他在紧急情况下钻出来。他是任由马带着他走的，出于运气，他到现在还没遇到什么大麻烦，一切还算顺利。然而从这里开始，他就要小心行事了。史蒂夫对马的认识并没有什么大的进展，他只知道它有四条腿，吃的是草，喝的是水，骑在它身上绝对等于自杀；可是他并不傻，当然能猜出这匹动物急着要穿过石门是因为它要回家。而它跑开时走的那条路只能通向一个地方，就是那帮流寇的藏身之处。这一点，即使他不是从飞行学院里毕业的也能推算出来。这一结论显然会导出另一个问题：马急着要回的家里还有人吗？
答案如果是肯定的，那么很可能随时都看得出来。因为那匹史蒂夫很乐意摆脱的马，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即便现在还没有，也要不了多久了。既然它没办法自己打开石门，家里的某个家伙，不管是出于对同族的关心还是无聊的好奇，一定会来寻找它的主人。
史蒂夫左右权衡了一下。他离开河谷的时候，看当时的情势，估计不太可能有流寇活着回来。留在他们老窝里的人，要么是后备人员或后勤人员，要么就是侍从或者奴隶，而后者很可能是变种人，他们是会帮他一把的。马急着要穿过石门，就证明那里一定有人。留在原地打转一点用处都没有。两侧崖壁之间的距离还没有他手里的木棒长，再加上无处可躲，一旦有弩箭射来，他很容易就会变成活靶子。现在，要么匆匆撤退，要么就只管往前走，见机行事。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史蒂夫一直信守这句格言。他将木棒紧握在手，立即出发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五十步之后，光线就完全被挡在了石门外的碎石后面，通道变成了地道；再走三十步之后，一幅令人诧异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帘——原来这座顶部平坦的山峰里面竟是空的。中心大致呈圆形，周围堆着落下来的石块。史蒂夫迅速爬进堆在入口坡道左侧的乱石堆里，飞快地估计了一下他面前的形势。
内部的山墙非常陡峭，往上看时，像是田纳西谷渊薮——史蒂夫的家人位于罗斯福／圣达菲站的住处所在的垂直通道。两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有三层，不同的是，这里是由以崎岖不平的岩石为地板的三层洞穴构成的。很难辨认出这是人为所造还是自然形成的，不过将层与层之间连起来的倾斜坡道和每一层顶部供上一层人走动的突出平台，却毫无疑问是铁大师的杰作，因为这里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有几十个之多！
那匹把史蒂夫带进大D里面的马，此时正慢慢地朝着场地的另一侧走去。他急忙缩回到三块巨石形成的石堆后面，因为这时有几个鬼子正跑过去牵这匹筋疲力尽的动物。
干得真好，布里克曼。这次你真的把自己给超越了……为防备在上面几层有人警戒，他抬眼察看了一番。还好没有，上面没有任何危险。而如果让他们抓到他非法侵占他们同胞的马、头盔还有佩刀的话，很可能早就三下五除二随便把他给处理了。
为了避免这些误会，史蒂夫一把抓掉头盔，连上面稀稀拉拉的假发也一起塞进旁边的一个石缝里，又如法炮制把弯刀也扔了。今天经历的事情可真是不少。从最后一件意外引起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后，史蒂夫的脑子又转动起来，开始仔细观察四周。
从他能辨认出来的情形看，这里只有四个四肢健全的流寇在劳作。一个拄着拐棍的男人，在另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朝那匹刚回来的马走过去。那里已围了一群人，看起来都兴高采烈的样子。剩下的大概有五六十个，都是女人和孩子，有的孩子甚至还不会走路。这倒是没必要一一数清楚。最紧要的是，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史蒂夫只好在心里跟饱餐几顿再在一张舒适的床上做个好梦的美好理想吻别了。他刚准备从藏身处爬出来，一抬眼，看到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穿过场地，朝着他所在的这个入口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和几个小孩子。
该跑了。如果他们发现那个走失的同族没在通道里，石门却被打开了，就会警铃大作。
史蒂夫转过身来，准备从藏身之处夺路而逃。以那两个鬼子为首的搜寻小组此时仍在五十码开外，有足够的时间供他脱身。正当他沿着石堆的后侧走到一半时，突然听到通道里传来几匹马跑动时发出的乱糟糟的“咔嗒”声。克里斯托夫！他赶紧退回到石堆里藏起来，又惊又怕地看着十一个身后插着靠旗的武士一眨眼就出现在入口斜坡上，又骑到场地正中才勒马停下来。他们坐在马鞍上，扭着身子四处看，很显然也跟史蒂夫刚发现这里时一样意外。他们拔出弯刀，一边赶着马在原地打转，一边兴奋地吼叫着。史蒂夫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看得出来，这些家伙以为他们撞上了好运。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他们的突然到来吓得魂飞魄散。随着一连串的尖叫声，前面的两个男人抱起两个最小的婴儿，和女人一起赶着其余的孩子往场地周围的石洞里跑去。其他人也在往洞里跑，包括那几个身有残疾的，大概是要去拿武器准备决一死战。
离入口较近的两个男人伸手去拔所佩的弯刀，然而没什么用了，他们离为首的骑马武士只有几码远。拔刀的动作虽然勇猛却毫无用处，他们的刀甚至还没完全出鞘，两个人就一下子被砍倒了，刀锋从脖子一侧的肩膀划到另一侧的锁骨，一刀致命。
先到的武士分成两拨，往场地的两侧冲去，见谁踩谁：伤残的流寇，惊慌失措的孩子，还有那些试图将孩子聚拢在一起的女人。一些没来得及躲起来的人返身往场地中央跑，却被随后而至的几个武士像割庄稼一样放倒了，从他们手里射出的弩箭，支支穿心。两个武士从马上跳下来，毫不留情地挥刀向那些被骑马的武士赶成一堆的人砍去。一些女人从洞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长柄斧，想拼死一战，可她们的举动只使情况变得更糟。仅仅过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场地里已经尸横遍地。
史蒂夫只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虽然这里的战斗与他无关，参与其中也不会被授予荣誉勋章，可是他无法容忍这些东方人用这种方式取乐。一年前他也曾将汽油弹投进玉米地里，那里的变种人孩子为了自卫抛石头来砸他的天鹰机。虽然也有过一丝犹豫，他最终还是按下了投放按钮。自那以后，太多事情都改变了。但是现在，他又能做什么？他一个人如何对付得了整整十一个武士？！
为首的那个武士掉转马头，对着某个骑兵大声喊了句什么。史蒂夫当然仍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不过看到那个骑兵收起他那沾满鲜血的弯刀，朝着入口骑回去，他能猜到武士首领的命令是什么。他是要手下回去将他们在这里发现的情况报告给主力部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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