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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六月初,长谷川敏郎带着他的另一个实地考察任务回来了。像以往一样,将军在圆石花园里接见了他。敏郎先是报告了鹭池项目的进展程度,至于为飞马寻找合适的推进装置时遇到的问题,现在也已在解决中。
将军像以往那样专注地倾听着,不过很显然,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关于他姐夫和住在湖心小屋里那位出了名的长狗之间的最新情况。
“她已经不在那里了,陛下。”
“不在那里?”
在将军不动声色的注视下,敏郎弯下腰去,“据我所知,她在四月底就从总领事的房子里消失了——”
“也就是说,关于我姐姐的婚姻,你在拿不出一丝证据的情况下,向我报告了一件如此令人生气的事,然后现在你告诉我它已经结束了,过去了?”赖朝生硬地说。
“呃……也不全是。”
赖朝的嘴角绷得紧紧的,“那我怎样才能知道整个故事情节——用烧红的钳子从你嘴里拽出来吗?”
敏郎再次鞠了个躬,“四月底,一队陆路护卫护送着一顶关得密不透风的车拉轿子从纽波罗出发,轿子里有位高层女要人。当时,有好几个人目睹了这件事,他们还设法瞧见了那位女士本人。向我报告这件事的是那支护卫队队长的妻子。据她说,轿子里那位可疑女士脸上的妆化得像是官妓。”
“说下去……”
“根据行程公文上的记载,这位女士的名字为三岛洋子,支付交通费用的是与总领事相识的一位知名商人,目的地是克利夫。”
“那是山下的轮船队途中要停靠的一个港口。依你看来,这个女人会是……”
“我也在想。”
“不大可能……你核对当地的登记簿了吗?是否有这个人?还是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名字?”
“这么说吧,我以前从没听说过她——不过这并不重要。我不能老是围着她的名字转,不然就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名字的事,您的叔父家康大人,他可能知道,人家都说内廷总管——”
“啊哈……”赖朝将目光转回花园,“猴子现在在哪儿?”
“还在西方。”在铁大师的语言里,变种人被称作“萨鲁”,意即猴子,这也成了将军给山下起的绰号。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日期不定,”敏郎答道,“不过渡口的一位军官跟我说过,源清盛领主的一个家族卫队长将乘船从纽波罗前往费镇注释1。差不多一个月后,那里会举行一场奴隶贩卖大会,卫队长就是去那里做准备的。”
“也就是说,猴子的轮船应该在数日内停靠克利夫兰……”
“先停克利夫兰,再停匹兹堡。主要是卸货,好在公开市场上卖掉。”
“你是不是认为这个女人会在船上?”
“是的,陛下。那座湖心小屋后来一直没人住进去。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过,如果总领事不打算再见到她,为什么要像包礼物一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送到克利夫兰去,还让自己人掏腰包付运费?照理说,如果他想摆脱她,完全可以找个最近的粪堆把她给埋了,或者干脆把她大卸八块扔去喂猪了事。”
“是啊。那你是不是在暗示说,山下行事很谨慎,藏得很深——我的意思是,照你这么说,他和源清盛防范非常严密,对吗?”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
“既然如此,猴子为何还要冒险随船带着女长狗?”
“问得好,陛下。他之所以这么做,可能与一开始的交易有关。可能她需要回去汇报,也可能她带了他们在鹭池所需原料的购货清单。他那么做可能有很多原因,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只有查明事实真相,才能将要面对的风险降到最低。您的提示倒是让我想到了一点,在他轮船上发生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办法在他船上安插我们的人。”
“也就是说,实际上没有一个人亲眼看到那位女士上下他的船,这样一来我们就没理由怀疑他。如果她回到了轿子里,接收她的人只可能是总领事。”
“唏……”赖朝长长地吸了口气,“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面对现实吧,我的朋友,这一切都只是假设。别误会,我不是说他们没捣鬼,不过,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只是道听途说,你连一丝一毫的确凿证据都提供不了,甚至连第一手资料都拿不出。”
这个评价颇有些刻薄,敏郎不得不自吞苦水。他弯下腰,“制度如此,陛下。我只是您传递信息的渠道,不是幕府特工。”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怀疑你的能力,而且我对每一个在这方面效力的人都深信不疑。只不过……我不是很肯定,你是否对收到的情报准确地甄别过真伪。”
“我向来注重这个问题,陛下。我确实有证人,我可以说出他们的名字,具体来说,有三个人。如果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我相信他们会很乐意确认总领事湖心小屋里的那个女人确实是个长狗,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有没有别的办法弄明白,间接一点的?”
“有,不过需要做一些组织沟通工作,而且时间紧迫,我们得快点行动。”
“说说看。”
“提醒我们在克利夫兰和匹兹堡的人,日夜不停地监视轮船带来的那批变种人。他们要密切注意从船上下来的每一个人——包括所有捕获的长狗。此外,我们也要从道路登记册上提前了解都有哪些陆路护卫队要去东边。”
“这可不太好办。”
“是有点难办,陛下,但是我相信这并没超出幕府的权力范围。可以用飞鸽传书来提醒我们的人。”
“好吧。我们先假设经过这一番努力,发现了某个慷慨大方的人为这个所谓的‘三岛洋子’或者某某女士付了运费,接下来会怎么样?”
“那么,那些陆路护卫将在匹兹堡与波士顿之间遭遇不幸,被不法分子打劫——”敏郎伸出他的手——“那位女士将被绑架走。很糟糕,即使在您的铁腕治理下,依然会发生一些犯罪事件。”
赖朝的目光忽然严厉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的,陛下。世人皆会死,但有些人是为将军效命而死。”
“如果,最后的结果证明你这步棋走错了呢?”
敏郎谦恭地低下头,“那么,毫无疑问,我也将荣幸地献出自己……”
“我可不那么认为。”赖朝看着使者,他刚抬起目光,“姑且假设你的做法合适,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一证明她是长狗,就把她放逐到她该去的地方,一刻也不耽搁。”
赖朝皱了皱眉,“等等。你要审问她吗?”
“不会的,陛下。那么做就坏大事了。我想那些,哦,歹徒,就算被人抓了,也不会供出是受您指使的。”
“他们不会有机会被抓的……”
“那我们就依计而行。人们都知道,有一些不法的浪人团伙经常会伺机抢劫陆路护卫,有时候为了敲诈勒索还会劫持有身份的过客。一旦他们发现劫持的人没什么用处,就会放了她。”
“继续……”
“等这位女士回到她的主子和主子的靠山那里后,他们会盘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就会把看到的情况讲给他们听。如果他们心里有鬼,就肯定会怀疑绑架的真正动机,然后他们会开始寻找指向您的证据。不过,如果我们什么都不问她,那他们就束手无策了。他们能做的只是在心里嘀咕自己是否已引起了您的怀疑,您已经了解了多少,以及风声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他们最好能将猜疑的矛头指向总领事的那位女士朋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被我们利用了。”
“这主意不错,”赖朝说道,“最好由你来执行。”
“啊,我?陛下……”敏郎掩饰不住自己的迷惑,“这种事情不是我能组织的。攻击陆路护卫的地点很可能会在精工的领地上,那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何况,我也没有那个权力。”
“你现在有了。”
敏郎深鞠一躬,尽可能用最诚挚的语调说:“我很荣幸,陛下。不过,我请求您能重新考虑您的决定。众所周知,我是您在源大人那里的耳目。万一,他和他的同盟者听说我跟绑架长狗的事情有关,那——”
“——会把整个事情都搞砸的……也是,好吧,我们回头再谈这个。”
 
走运河到匹兹堡之前,三艘轮船在克利夫兰短暂地停靠了一下,补充给养并卸载货物。这期间,柯尼卡家族成员代表柯尼卡大人热情款待了山下。酒席上,柯尼卡领主的一位高级军官提醒山下说,臭名昭著的将军特工已经盯上了码头的货物和上下船的人员,而且兴趣比往年大得多。
山下向他表示了感谢。随后船队起锚,他没有再按照原来的路线行进。
绝大多数幕府间谍都受雇于将军的税务官员,他们的任务就是对贸易进行监督,诸如什么货物卖给了谁、钱进了谁的腰包等,以保证一年两次的税费大征收得以完成。不过那些人往往不很上心。有一些特务甚至脚踩两只船,借此来发点小财。所以山下很快就接到内线报告,说将军派往源氏家族的使者已经在波士顿和位于马拉巴拉注释2的刚建成的鹭池周围撒下天罗地网。难道总领事在湖心小屋里——确切点说是在湖心小屋的床上——鼓捣的那些事,已经被那些可恶的狼狗嗅到了气息?天知道。现在,他和源清盛在公众场合必须保持距离,还要防备东芝和他那个多毛的低等动物派来的眼线。
本来,山下是打算还按照往年的惯例,从匹兹堡出发走大东路的。大东路是条快速道,在遥远的过去,这条路被称为“宾夕法尼亚收费公路”。偏锋指给史蒂夫的正是这条路。史蒂夫相信只要尾随着山下一行人,就一定能找到鹭池。不过史蒂夫还是被甩下了,因为轮船到达匹兹堡后,狡猾的领主决定不按惯例行事,只有清水和她的同伴依旧沿大东路走。山下和庞大的随从队伍走北线,也就是大劫难之前的80号高速公路,先到威利马萨波罗注释3,再往北进入他自己的领地,而且山下要比众随从提前一个星期出发。走这条路,山下南边的邻居精工家族为他们准备的接风洗尘宴就无法享用了,不过他相信走北线一路上也会受到盛情款待。
幕府间谍的监视活动在夜幕降临之后会变得更加活跃,于是山下决定让清水他们在大白天上岸,而且她将是第一个被卸下的“货物”。他下令用布条把清水绑成胎儿的姿势包裹起来,藏进一大包动物皮毛里面。
他躲在最顶层甲板上,通过屏风门上的洞,看到在一片热火朝天的搬运中,清水所在的那包货物被推下跳板,放在一个身强力壮的变种人肩头,又扔进一辆手推车里,后面的人接二连三地将货物扔进车里,压在上面。装满之后,车被拉到了一间仓库。
经过一段晃得骨头都要散架的路程后,差点把清水闷死的重物被挪开了。接下来又是一段走走停停。人的喊叫声和脚步声忽远忽近。清水感觉到车子又上路了。颠过一段石子路后,她藏身的那包毛皮又扛到了另一个人的强壮脊背上。她感觉自己上了一段楼梯,然后再一次被随便往下一扔,这次是落在了地上。虽说有厚厚的动物皮毛垫着,她还是差点被摔得断了气。门“咣当”一声关上后插上了门,表明她的禁闭生涯还要继续。不过,好歹她现在终于到了坚实的地面。
最后,门终于被推开,她听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是苏珊和南珂。她们打开皮毛,清水发现自己又在一个没窗的房间里了。只是这次的房间要比船上那个舱室大一些,装饰得也更好一些。在那间船舱里的最后三天,她每天都要跟两颗头颅共处一室。她想尽量避免看到它们,可是空间太小,它们总是在她眼角余光里盘旋,时时刻刻,无处可逃。那两个女人受命将她的食物摆放在两颗头颅之间,并等到她吃完碗里最后一粒米才罢休。
并不是头颅本身让清水感到不适。在任何一个变种人的住处,头柱都是最普通的装饰——证明了一个武士的能力。连清水自己的帐篷外面都竖有两根,上面戳着两颗云武士的头颅,向族人昭示着在击落这两个云武士的过程中她起到的作用。让她肠胃抽筋的是这两个变种人受到的可怕摧残。同时,头颅的存在也时刻提醒着她,另外六个变种人在水车上的惨死,还有他们的死引发的那些惨无人道的笑声。
平原人从来不会残忍地屠戮生灵,也从来不会杀害弱者和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那是没有任何荣誉可言的。不管是熊武士还是母狼武士,都只会为了一个目的才去与敌对部落作战,那就是保卫领地。在杀人这一点上,死脸皮与沙穴人一样残忍。他们都是同样的人,等辟邪主像复仇天使一样降临人间的时候,他们也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那一天会来的。尽管现在她又被囚禁在另一个牢笼里,但在航程结束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云武士已经来到了尼桑。啊,他!俘获了她的心的他!已经在那里了!就离她不远!当初,她料到他会遇到种种危险。为了保护他,她将法力注入了带有刀片的木棒中。一想到他在意识到这一点时的反应,她的心就禁不住颤栗。长眼睛的石头说得没错,他已带着暗藏在影子里的死亡返回部落,也将越过一条血河将她带走。
所有的预言都将变成现实:平原人将成为救星辟邪主手里那闪着寒光的利剑。这把剑将在血月之下获得可怕的丰收。试图扼杀平原人种子的野草和荆棘都将被砍倒,它们将从泥土中被连根拔起,投进火里;它们的灰烬将被碾为尘土。新的平原人将从这些尘土中诞生,他们像旧纪元里的英雄一样,骨骼平直,强大无比。世界将会重新来过,鲜血将在泥土里流干,大地也将再一次绿意盎然。
 
乔迪·喀珊和戴夫·凯尔索自从被穆卡尔部落捉住并被当作交易品送出去后,日思夜想的就是自己的双脚何时才能再次踏上坚实的大地,以至于根本没有精力去计较穆卡尔看守对他们的粗野对待。与他们境况相似的还有另外三十个反叛者。作为联邦的子民,所有的寻道民都受过抵抗各种暴力虐待的专门训练,乔迪也不例外。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因为他们之前从未经历过海上航行,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场噩梦;再加上晕船,他们真是受尽了折磨,所有的人都虚弱不堪。整整十天十夜,乔迪和其他人在轮船的甲板上被甩来甩去挤作一团,桨轮发出的声音像打雷一般震耳欲聋,他们就在这噪声中轮番去一个木桶里呕吐。每次轮到乔迪去把桶里的秽物倒到船外时,看着下面无穷无尽、波浪起伏的灰蓝色湖水,她都有一股巨大的冲动想从船上跳下去。
航行中,有一伙与变种人关在一起的反叛者,人数相对要少一些,他们被挨个提出去接受审问。问的问题林林总总,从名字、军衔、编号、操作篷车队的技能、中转站内部的情形,一直到他们地下总部的区域划分等等,不一而足。
乔迪曾经参加过无数次军事报告会,过程跟这些审问程序一样繁琐。只是铁大师存贮信息所用的方法,无疑还是石器时代的玩意儿。为了能让反叛者听懂,调查者的每个问题都被译成了基础语,反叛者的回复也被翻回哆嗦费解的日本语,并由一个形容枯槁的书吏,用一支毛刷和一种黑色液体把他们的答复原原本本地记在一种发黄的、类似塑料胶卷的东西上面。这些东西跟他们发出的声音一样让人费解。不过乔迪发现,整个过程看起来很有趣。这种记录方式可能比较滑稽,然而那老家伙用毛刷的动作看起来倒是相当熟练。
审问完之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张金属薄片制成的身份卡,用一根彩色的短带子系在右臂上。等船上所有的反叛者都系上了这种短带子,乔迪和凯尔索发现只有他俩系的带子是蓝色的。虽然作为飞行员,他们一直都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可是等到他们真的被挑出来了,却又开始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
 
从克利夫兰开始,他们将要走过一段风景如画的乡村路程,包括一系列的运河和水闸,不过这也标志着他们无事可做的闲散生活结束了。他们被编成一个个小组,变种人也一样,被赶下跳板去协助打开水闸;进入运河后,他们还要拉着纤绳,把巨大的轮船拖过闸门。乔迪能感觉到其实大船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蒸汽动力行驶,之所以要用人力去拉,只不过是因为铁大师想通过这种方式来“锻炼锻炼”这批新来的劳工客。
那些既不用拉纤也不用开闸门的人则被分成几组,沿着甲板从船头到船尾来来回回地慢跑,直到跑完十圈为止。从克利夫兰到匹兹堡的两天半时间里,乔迪他们一共跑了十二次。他们手上戴着镣铐,右脚上拖着沉重的刑具,跑起来很不容易。不过至少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看一看他们很快就要离开的这个美丽新环境。
三艘轮船在日落前四小时到达匹兹堡,河上有很多船只。匆匆一瞥之下,乔迪看到除了有几艘小一点的蒸汽驱动轮船,还有一些横帆的驳船、吃水较浅的渡船和单桨小渔船,它们都在水面上来回穿梭,进退自如。某个地方似乎生起了好几堆大火,灰黑色的滚滚浓烟直冲天际。终于,轮桨逐渐慢下来,停下来,船掉了个头。绳索扔到岸上,一群等候在那里的人把它拴在缆柱上。一阵号子声中,轮船被慢慢抬了起来,连在挂在木堤上的保险索上。
这是一个信号,一群白条子和想讨好主人的变种人监工立马像疯了一样冲上密封甲板,将手里的藤条鞭“噼里啪啦”甩在“货物”的肩上,大声吆喝着要他们按照分组列队站好。在帮助巨大的轮船穿过运河之后,变种人和寻道民终于获准取掉了手上的铁镣——他们得去卸货。从交易点搬上船的每一件商品都接受过检查并贴上了标签,由记账员一一登记在册。现在,整个繁琐的过程又反过来演练了一遍:成包成捆的货物又要运过跳板,用车拉走,然后整整齐齐地摆在一间间有着古怪斜顶的石砌贮存室里。
在来尼桑之前,乔迪见过的全部地面建筑,不过是一些毫无特色的中转站和让人望而生畏的工作营地,营地里到处都是塔楼、陷阱和铁丝网,还有诸如财富-尼克松要塞上的那种堡垒式斜坡通道。她从来没见过大劫难——距今已有好几百年了——以前设计的任何建筑,而凭自己的身份卡能查到的视频资料里也没有此类内容。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货才全部卸完,接下来的检查和登记就只好在灯笼的光照下进行。新到的货物加大了劳动量,食物的配给也被迫增加了,有冒着热气的米饭、碎菜叶子和肉丸。他们就着一小口热乎乎的清淡绿色液体把这些食物咽了下去。
它远不如爪哇咖啡的味道好。可是,真该死,乔迪心想,现在怀念过去的那些美味一点用都没有。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嘴唇以后连咖啡杯的杯沿都碰不到了。
乔迪注视着记账员和他们的手下拿着提货单与货物仔细核对,心里很是诧异,像他们这么精明的人种怎么会没有发明电。毕竟,他们拥有蒸汽动力,而且到目前为止,她看到的一切都制作得很精美。他们的书吏甚至能在纸上书写,这证明他们具有非凡的灵巧性。
真是奇怪。他们拥有一切技能,也拥有所需的一切工具,也完全不像不知道电的存在。她和其他反叛者并不是第一批被审问的人,她和同伴被问到的问题也显示了他们急于弄明白是什么在维持联邦的运转。
那么,究竟是何种原因使他们依然停留在黑暗时代?
短暂的进餐结束后,变种人和寻道民要在一个大木盆里把各自的金属杯子和饭碗洗干净,装进专门用来盛餐具的小棉袋子里。袋子上有绑绳,这样他们就能将它系在腰上。没有刀叉和汤匙,吃饭用手,不管剩下什么都要舔干喝净。
其次是衣着。变种人身上只剩下棉质缠腰布和他们自己的鹿皮靴,寻道民可以继续穿着自己的汗衫,如果有迷彩裤和靴子也可以穿。公元2990年6月10日的夜晚温暖又干燥,不过他们还是分到了一条粗糙的黄麻雨披、一顶锥形的宽檐草帽,还有一床薄薄的棉被。一如铁大师做的每一件事,这次的分发也组织得井然有序。排队等候领取物品的时候,他们右臂上的奇怪标记和编号一眨眼工夫就印到了各自的雨披、帽子和棉被上。
分完后,铁大师要求他们按照各自的颜色集合。乔迪和凯尔索的是蓝色,与别人的都不一样,他们决定站在原地不动。趁着大家都在乱哄哄地寻找自己的位置,他俩尽力用目光搜寻医疗员和其他几位追随马隆的破闸好汉注释4的身影。他们刚来得及无声地做个情深意重的道别表情,白条子们就开始拿着鞭子驱赶众人排队,他们只好挺身站直,尽量淹没进人群里。白条子手里的鞭子是用几根又细又锐利的竹条拧在一起制成的,柔韧性极好,和人的手指一般粗。它一挨到人身体就会弯起来,这样力量就能贯穿整条鞭子。锋利的边沿深深地嵌入裸露的皮肤里,打起人来很疼,非常之疼。
在一片尖叫、怒吼和频繁的击打声中,不幸的变种人被驱赶着排成一列长纵队,被赶往未知的命运。乔迪看着他们,对他们的遭遇没有一丝同情。这些蠢货,被他们自己的族人卖到这里;就是那些怪模怪样的杂种,卖掉她和别的破闸好汉,只是为了换一些锅碗瓢盆。她是被捕的反叛者,所以没得选择,可是这些家伙也……去死吧,你们这些蠢货,被别人随随便便地卖掉。活该。
一名戴着面具的武士带着四个红条子走到负责组织反叛者的打手旁。自从在匹兹堡泊船以来,地位低一些的铁大师就不再走《歌剧魅影》注释5的路线,而是让扁平的五官、微黄色的脸和形状奇特的眼睛都露了出来。最初看到他们的长相时,乔迪总觉得他们很怪异,却不知道怪在哪里,后来她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们都没长眉毛,而且连头发也是假的。
在海上度过的那痛苦不堪的十天,乔迪和其他的破闸好汉渐渐悟出了铁大师繁文缛节的基本套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看到一个武士走过来,都要垂下双手跪下来,并且把鼻子贴到地上,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武士走开为止。最重要的一点:你绝不能抬眼看他。
这其实算不上新鲜玩意儿。在联邦,宪兵也会对胆敢以目光冒犯的人拳打脚踢。只不过在这里,这种冒犯有可能会置你于死地。联邦的惩罚一般来得很快也很猛,但和这里的毒打相比那还是算轻的。乔迪曾亲眼看到,一个破闸好汉和三个变种人被取消了牌子,只消几句话,在吃饭的时候他们就被另一艘随船上的人顶替了,而且,像这样消失的人远不止他们这几个。不管怎么处置你,你都不得有任何异议。他们要的是绝对的服从,避免麻烦的最好办法就是低头弯腰绕开他们。到目前为止,这法子一直管用。有好几次,乔迪都起了自杀的念头——矮蛮子立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真想把他们那包着棉布的脚趾头咬下来。不过还好,她一直聪明地闭着嘴巴。
红条子在人群正中间放下一个有台阶的箱子,武士登上去,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反叛者,开始用基础语训话:“现在,绰下!”注释6
众人都跪下来,把身体的重量压在脚后跟处,手放在大腿上。绝大部分人低垂着眼,下巴抵着胸口。一些没挨过鞭子的人还梗着脖子。
“呀们哪个会开飞汽的,向恰走!”
飞汽……?乔迪和凯尔索交换了一个迷惑不解的眼神。这时,几个白条子扬起鞭子朝他们走过来,情急之中他们一下子跳起来跑上前去,被引导着跪在武士面前。
“会开飞汽,举上呀们手来。”
凯尔索举起攥得紧紧的拳头。乔迪也照做了,心头不禁一沉。他们在联邦受训期间,有时会被征去做“志愿兵”,干一些诸如洗厕所之类的下等活,当时的程序就跟这差不多。
武士开始说日本语,向他身旁的人发出一连串指示。乔迪和凯尔索随即被推推搡搡地赶走了。
乔迪在心里不停地咒骂。戴夫,你这个笨蛋!干吗要告诉船上的那帮杂种你是飞行员!还让我也跟着做!如果你不张开你那该死的大嘴巴,他们是绝不会知道的!现在好了,惹上大麻烦了……
红条子带着他俩下了两层,穿过一条错综复杂的迷宫般的通道,通道里只有孤零零的灯笼照明,照不到的地方全都黑咕隆咚的。最后,他们停在了一扇厚实的门前。门一下子就被拉开,他俩被猛地推了进去。他们赶紧低头,后背上却被木鞋底狠狠踹了一脚,一下子扑倒在一堆稻草上。门“咣当”一声关上。又是一阵钥匙转动锁的声音,门闩上了。
乔迪和凯尔索挣扎着靠墙坐下来,听着外面“叽里咕噜”的嗓音慢慢消失。屋子里一片漆黑,他俩谁也看不到谁,乔迪听到凯尔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调整呼吸。等他终于平息下来后,乔迪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不管怎么说,我们俩还在一起。”她喃喃地说道。
“目前是这样,”凯尔索嘟囔着说,“狗娘养的布里克曼……”他朝空中一巴掌拍过去,“你要是没回去找他,我们就不会到这儿来了!我一定是疯了,竟被你说动了跟着你去。”
又是这句话。“并不只有你我,戴夫。”
“对极了!你还拖累了医疗员和扬科斯!”
“你让我消停一会儿吧。还有很多人远在几英里之外,照样被搅进来了。”
“没错,我们本来也可以在几英里之外!如果我们紧跟着马隆,这会儿可能还在那里!而不是这里!克里斯托夫在上!狗娘养的布里克曼是急着要见那些呆瓜注释7呢!”他苦笑了一下,“我听说过一些舔屁眼的家伙,不过说真的,打死我也想不到,这辈子会亲眼见到一个‘纯蓝子’注释8能像他那样把活儿干得这么漂亮的!”
“是啊,我也知道,”乔迪疲惫地说道,“我问过他。他也说他有自己的原因。”
“对,没错,朋友嘛……”
“戴夫,你要我说多少遍才信?他不是我的朋友。”
“你自己说的。我发誓,如果再让我碰到他,我一定要杀了这个舔变种人屁眼、婊子养的狗杂种。”
“我也希望快点碰上他,戴夫,我真的希望。”乔迪缩进稻草堆里。那样的话兴许你就不会再没完没了地抱怨了……
 
在江户,一只信鸽落在将军夏宫西塔的阁楼顶上,带来的消息说山下已经到了克利夫兰;接着,第二只信鸽带来的消息确认山下的船队已在匹兹堡靠上码头;随后又有一条消息说他已经离开了威利马萨波罗。不过都没提他是否遇到了麻烦。第三条消息上还用简短的密码报告说他们挑出了两个长狗,将由陆路护卫护送到源清盛大人那里。那两个长狗一男一女,男的是红头发,女的脸上和脖子上布满粉红色的疤痕。所有的消息都没提到那个神秘的三岛洋子,或者别的身份不明的搭乘者。
敏郎有点心神不宁。他沿着外墙缓步登上高处的石头门廊,抬头望着天空仔细搜索信鸽的身影。从尼桑各地飞来的信鸽接二连三都到了,他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渐渐变成了沮丧——它们都没有带来他想要的信息。这信息要么成就他,要么毁了他。
那可是性命攸关。他所指认的两项背叛,都是针对尼桑最强大的领主——将军的:一是指控权势仅次于将军的领主与丰田家族的亲密盟友共谋,对将军不忠;二是指控将军的姐夫与长狗厮混,羞辱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将军的姐姐。这两项指控随便哪一项,只要他提供不出证据,就真的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果用一句古话来形容,那就是“连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他了”。
自从最后一条消息报告说山下走北线离开了威利马萨波罗后,敏郎又焦躁不安地过了六天,终于有一只信鸽扑闪着翅膀从西边出现,为黑暗尽头的敏郎带来了一线光明。消息是从匹兹堡发出的。据登记记录显示,确实有辆车拉轿子带着一位叫三岛洋子的女人由陆路护卫护送着沿大东路走了,其后还跟着一辆牛车,上面坐着她的两名越南侍女。运费是由某位与柯尼卡家族有姻亲的商人付的。登记的目的地是费镇,不过同行的还有两个长狗,他们的目的地是马拉巴拉的鹭池。
将军将一片很小的米纸递给敏郎,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使者贪婪地读着纸片上小得几乎看不见的字迹。
看完后,敏郎如释重负。虽然现在他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不过他能感觉到这一刻马上就要来临了。
“你怎么看?”
“我想我们成功了,陛下。”他咧嘴笑了一下,“您能想象吗,我的意思是说,来回都用同一个名字?真难以置信……”
“那么……现在怎么办?”
“队伍经过精工大人领地的时候,我们要劫走她和两个侍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已经让精工大人同意……呃,中立了?”
“不全是。一旦形势有变,精工很可能会望风而动,根据情形选择要不要倒向山下那一边。”
“在那里行动是再好不过了。当然,如果到三菱的领地上再动手会安全一些,但三菱是幕府这一边的,在那里动手看起来太像是一场预谋了。”
“的确。不如这样,在穿过精工的地界时先把她们抢走关上一晚,等第二天过了边界再把她们放了。到这一边可就是我们说了算了。不过,表面上还是要走一遍司法程序。”
“您的意思是?”
“亲爱的敏郎君,我们不能容许抢劫者违法后却不受惩罚。我会让三菱先准备三十几个普通罪犯,打扮成浪人的模样,砍掉他们的头放在路边示众,再让他宣布这些人就是他抓到的抢劫犯。这样就死无对证了。”
“那真正实施抢劫的是谁?”
“一个叫中岛信郎的老手,带一伙靠得住的手下去。”
“我可以问一下吗,陛下,他是否知道内情?”
“还不知道,我会安排你跟他见见面。地点在米德里塔注释9驿舍,阿里斯堡注释10的南面,一个非常适合见面的地方。当然,你需要伪装一下身份。家康会将所需的证件给你,还会告诉你所有的细节。”
敏郎坐直身子,嘴巴张开又合上,像一条搁浅了的鲤鱼,“我?陛下?可……可是……”
“没错,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我决定最好还是不要让更多的人掺和进来,所以我想让你亲自去办。不管怎么说,这是你出的主意。万一事情搞砸了,我也好知道该由谁负责。”
“可——可是,陛下,阿里斯堡……”
“离这里很远,我知道,”赖朝说,“你最好即刻动身。”
敏郎将额头在走廊的最高一级台阶上碰了碰,站起身来,按礼数的要求退了十步,回到小路上,转过身匆匆离去。
赖朝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修剪得很齐整的灌木丛后面。他知道这个使者一旦平静下来,就会像往常那样,精力充沛且满怀忠诚地完成分派给他的任务。关于那个反复出现的官妓三岛洋子,他的预感很可能是正确的。敏郎在感知这种事情方面很有天赋,但即便如此,也不一定能成功。风险确实很多,不过值得一搏。如果最终结果证明使者是对的,那么山下和他的朋友非得付出巨大的、甚至可能是致命的代价不可。而他那亲爱的姐夫,他从来不曾看顺眼过的总领事仲根,最终也将受到应得的惩罚。
其实也不能算是十分冒险。赖朝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将风险尽量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中岛信郎是个可以信赖的浪人,他至死都不会说出自己与幕府的关系。实际上他和手下并不全都知道自己受雇于赖朝。使者则又另当别论。一旦事情并不像预料的那样,敏郎的计划遭到惨败,他就得站出来承担一切,然后将军将不得不牺牲他。其实赖朝已经单独成立了一个由他自己指挥的、非常隐秘的暗杀小组。只要有必要,敏郎就会不留痕迹地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在家康的眼里,赖朝可能还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后生,可是要知道,没有谁会做了将军还不懂得凡事都要留后手。
其实,赖朝并不想用这种方式处理幕府事务,但他的选择并不多。如果当面对质的话,山下他们绝对不会就范。他们太强大了,影响力又如此广泛,公开驳斥他们是不可能的。赖朝还没树立起足够的威信,而武力镇压也行不通。丰田家族统治下的多年和平已经消磨掉领主发起大规模战争的热情,但是野心依然存在,争权夺利的斗争也依然在继续。山下宏对付幕府的秘密武器,比历史上最强大的军队都更具破坏性。这件武器就是:发展。
山下狡猾而残忍。他智商很高,为人非常精明。考虑到目前的形势,赖朝的计划不得不设计得面面俱到。不久就要马不停蹄地朝西面赶去的使者敏郎,对赖朝毫不怀疑,他曾把这场争斗比作是在下棋。真是一个绝妙的比喻。赖朝掂量了一下形势,断定他赢得这场特殊游戏的唯一方法就是——棋出险着。
 
在得出这个结论时,年轻的将军没有料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寻求的那招险棋,此时正藏在阿利根尼山脉注释11西麓的森林中那条过去被称为“宾夕法尼亚收费公路”的路上。
这枚棋子看起来像一个满身污垢、饥肠辘辘的流亡者。他随身携带的武器只有一把匕首和一根制作粗糙的一端绑着刀片的格斗棒。身体上的旋涡形图案显示出他似乎是个变种人,但他又同一般的呆瓜不一样。他有着平直的骨骼;年轻结实的躯体上,皮肤像鞍皮一样光滑,既没有戴项圈,也没有被打上烙印。从他那双坚毅的蓝眼睛里,能看出他是一个陷入困境的武士,而非四处被人追杀的奴隶。此外,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棕黑色头发的发根处已经变成了金色,而他嘴巴周围和下巴上长出来的毛发也是这种颜色。
他,就是史蒂夫·布里克曼。当然,鹭池那里也有一个勤奋刻苦的长狗叫同样的名字,不过那个是假的,这个才是货真价实的:21028902史·罗·布里克曼,来自新墨西哥的罗斯福/圣达菲市,林伯格飞行学院2989级毕业生。
史蒂夫受训成为飞行员,不过他现在是“墨西哥人”,秘密部队“墨西哥”注释12中的一员。该部队是联邦最为机密的单位,直接听命于总统司令。他在官方记录中已经死亡,是在怀俄明区域上空的一次作战行动中牺牲的。不过,编造出来的资料也并没完全脱离事实。他的确在一次飞越怀俄明上空的战斗任务中被击落,掉到地面上后,有好几次都只差一点就翘了辫子。那一年,史蒂夫经历了很多磨难,好多次他都发现自己处于生死关头。而现在,他再一次麻烦缠身。
 
  1. 即费城,宾夕法尼亚州最大的城市。​​​​​
  2. 即莫尔伯勒,马萨诸塞州中东部一城市。​​​​​
  3. 即威廉斯波特,宾夕法尼亚州中北部一城市。​​​​​
  4. 反叛者的自称。​​​​​
  5. 根据法国作家卡斯顿·勒胡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的歌剧,其中的男主角魅影是一位戴着面具的音乐天才。​​​​​
  6. 武士的发音不标准。​​​​​
  7. 联邦对变种人的蔑称。​​​​​
  8. True blue,忠实可靠的人,忠心耿耿的人。来源于谚语:True blue never stain(正直的人绝不会做坏事)。屠夫为防衣服被血染而常戴蓝色围裙,故有此语。​​​​​
  9. 即米德尔镇,位于哈里斯堡东南。​​​​​
  10. 即哈里斯堡,宾夕法尼亚州首府。​​​​​
  11. 即阿勒格尼山脉,绵亘于美国宾夕法尼亚、马里兰、弗吉尼亚和西弗吉尼亚等州的阿巴拉契亚山系支脉。​​​​​
  12. 即“美铁联邦行政部情报突击队”,简称情报队。因该队的英文缩写为“AMEXICO”,与“墨西哥”(MEXICO)相近,所以被称为“墨西哥”,其成员被称为“墨西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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