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有人在墙上涂写了留言。
话很粗鲁，全是俚语方言，旨在请求绍尔停战。写字的人将文字刻进砖块，用铅笔涂黑，再喷上喷漆。
第一条留言出现在绍尔打算爬进去睡觉的烟囱外壁上。
听着小子，话是这样说的。一家人应该团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加一大于二，你知道的，事实上两个人可以无往不胜。
看见留言，绍尔摸着细细的刮痕，看了一遍周围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鼠王的臭味，绍尔闻得很清楚。身边的鼠群竖起毛发，准备进攻或者逃跑。现在他从不会孤身一人，永远有一群老鼠聚在身边，鼠群的成员时有来去，但总体数量很少改变。
绍尔和侍从们蹲在屋顶上，嗅着空气。那天早晨，他没有在烟囱里睡觉。
第二天晚上，他在下水道的角落里醒来，这是他给自己找的栖息之地，发现又一条留言涂在头顶上方。这条留言是用白色油漆涂抹的，油漆淌下来，沿着墙壁流进了污水，使得字迹仅是勉强可辨。
你的行为对任何人都没好处，除了吹笛手。
这句话是在他睡觉的时候写下的。鼠王在跟踪他，不敢跟他说话，但发了疯似的想与绍尔和解。
绍尔很生气，让他生气的原因是鼠王仍旧能够轻而易举地偷偷跟踪他。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婴儿，一个小小的鼠人。
他无法去思考鼠王说的对不对。这与他毫无关系。让步已经到了极限。鼠王，强奸犯，杀人犯，他摧毁了他的家庭，他没有权利要求他的协助。鼠王放出了吹笛手，把绍尔弄成了这个样子。他救出绍尔，但只是将其放进了一个新的监牢。
去他妈的鼠王，绍尔心想。他当了诱饵，他已经忍无可忍。他知道鼠王不值得他信任。
他转而思考能为自己做些什么。
尽管他觉得获得了解放，尽管他觉得自己很有力量，但绍尔并不知道他该做什么。他不知道吹笛手住在哪儿。他不知道吹笛手何时会再次攻击。除了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安全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
绍尔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的朋友。他花了很多时间跟老鼠说话，但老鼠只是生性狡猾，并没有真正的智慧，他们的愚蠢令他更觉疏离。他记起了离开鼠王那天夜里自己的想法，当时他醒悟过来，要不要让他的世界跟法比安和其他人的世界有所交会，这完全是他的决定。
他想见到法比安，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因此，一天晚上，他命令鼠群离开。老鼠们立刻执行他的旨意，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慌乱纷纷消失。再次孤身一人的绍尔开始穿越伦敦城。
他怀疑鼠王在跟踪他，还在监视他。只要那混蛋保持距离就行，绍尔下了决心，其他的都无所谓。
绍尔从塔桥底下通过泰晤士河。他像猿猴似的攀爬桥底的横梁，钻过灌木丛般的粗大线缆和排水管道。走到一半，就是桥面分开升起后允许较高的船只经过的地方，他停下来，抓着横梁吊在半空中，身体微微晃动着。
他的天空被夺走了。无论平视还是仰视，所能见到的仅仅是上方巨大的桥身。视线的最边缘处，建筑物在泰晤士河对岸再次出现。但城市的绝大部分只是河面上的倒影，泰晤士河仿佛一面起伏不定的破裂镜子。水面上波光粼粼，成百上千个光点点缀着诸多暗沉沉的形状；伦敦的高楼群，远处南岸中心的灯光，对于绍尔来说，倒影反而比它们在空中的对应物更加真实。
他俯视着脚下的城市。这是一幅幻景。灯光在眼前闪烁跃动，却不是真正的城市。当然了，它们也是城市的一部分，一个必要的部分……但这些美丽的灯光，尽管比空气中的那些更加富有活力，却只是虚像而已。它们仅仅涂绘在水面上。在这层薄薄的虚饰之下，河水仍旧肮脏，仍旧危险，仍旧冰冷。
绍尔牢牢记住这一点。他拒绝承认这座城市的诗性。
绍尔走得飞快，使得擦肩而过的行人忽视了他，他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大步走过街道的绍尔宛如形影无踪的数字零。他偶尔停下，动也不动地站着，侧耳倾听，想知道是否有人跟踪。尽管没有看见，但他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个结论靠得住。
他从后街小巷接近了布里克斯顿，不想走进这里的灯光和人群。他心跳加速，他很紧张。他有那么长时间没跟法比安说过话了，他害怕两人已经无法理解对方了。法比安会觉得他的声音怎么样？听起来会不会很奇怪，会不会像是老鼠？
他到了法比安住的街道。一名弯腰驼背的老妇人经过身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气氛令人很紧张。有人在法比安房间的白色窗帘后面走动。绍尔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他望向那扇窗户，见到朦胧的男女人影在走动。他们没有特定方向地乱转，仿佛正在调查什么。绍尔心中的恐惧越来越盛，眼前浮现出他们正打开一个个抽屉，检查一本本书，凝视法比安的画作。他知道什么人拥有那样的举动。
绍尔的举止随即改变。前一个瞬间，他还拱着双肩，身体绷紧，样子与常人无异，你会看见他，但肯定不会注意他，这是他在街道上的伪装。这一个瞬间，他伸展躯体，扑向了人行道。他突然弯下腰，同时悄无声息地贴着矮墙行走。他偷偷摸摸地穿过狭窄的绿化带和断断续续的狭小天井。
此刻他变成了真正的隐形人。他能感觉到身体起了变化。
他贴着墙壁前进，动作突兀而不连贯，间中是不合常理的全然静止。他抽动鼻子，嗅闻空气。
绍尔站在法比安的住处前。他无声无息地跃过矮墙，以蹲姿落在窗户底下，把耳朵贴在墙上。
建筑物背叛了房间里的人。声音毫不费力地钻过了裂纹和砖块间的缝隙。
“……不喜欢那幅该死的画，可是……”
“……知道探长在这件事上彻底没辙了。我是说，那家伙他妈的完全丧失理智了……”
“……莫里斯那个怪老头，干吗不让他滚蛋算了？……以为他挺上道呢……”
警察的谈话仿佛无穷无尽的溪流，充满了陈词滥调和含义不明的行话。他们的话毫无意义，绍尔绝望地想道，他妈的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他很想与人对话，与人沟通，很想听见人类语言的词汇被肆无忌惮地消耗……他想哭。
他已经失去了法比安。他用双手捧住脑袋。
“他不在了，小子。这会儿他在坏人身边。”
阿南西的声音很柔和，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绍尔揉着眼睛，但没有睁开。他深深吸气。最后，他终于向上望去。
阿南西的脸就悬在他的面前，上下颠倒地挂在那儿。他那双奇怪的眼睛离绍尔很近，正直勾勾地盯着绍尔的眼睛。
绍尔冷静地仰视他，让视线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漫不经心地上移视线，研究着阿南西所在的位置。
阿南西挂在他的一根绳索上，从屋顶吊了下来。他用双手抓住绳索，毫不费力地撑住了体重，他光着的双脚交叉扣住了那根白色细绳。在绍尔的注视下，阿南西松开缠住绳子的双腿，身体慢悠悠又无声无息地在空中向下旋转。即便在脸膛上下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一样能锁住绍尔。
阿南西的双脚碰到混凝土地面，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
“你现在确实很厉害了，小兄弟，知道吗？最近想跟踪你可真是不容易。”
“费这劲儿干什么？我老爸派你来的？”绍尔的声音很不客气。
阿南西不出声地笑了。他的笑容懒洋洋的，属于捕食者——他毕竟是个大块头的人形蜘蛛。
“来，我想跟你谈谈。”阿南西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上方说，然后双手交替爬上绳索，速度之快像是要朝上方跌去，绳子随后被猛地一扯，消失得无影无踪。
绍尔悄悄地溜到大楼拐角处，抓住两侧的墙壁，拽着身体离开了地面。
阿南西在等他。他盘着腿坐在平屋顶上，嚅动着嘴巴，像是打算说很不愉快的话题。他点头问候绍尔，然后再一点头，示意绍尔到他面前坐下。
绍尔却交叉十指，抱住后脑勺，转过身去。他低头俯视布里克斯顿。
街上传来的噪音包围了他们。
“鼠头儿等你等得已经发了狂。”阿南西轻声说。
“狗娘养的就不该让我当诱饵，”绍尔平静地答道，“狗娘养的强奸犯就不该杀死我的父亲。”
“鼠头儿是你爸爸。”
绍尔没有答话。他在等待。
阿南西再次开口。
“洛洛回来了，你把他气得发疯。他想要你的命，真的。”
绍尔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我他妈倒是怎么惹洛洛生气了？”
“你把他弄聋了，你知道的，还让他又发疯了，脑子发疯的那种疯。”
“他妈的，老天在上！”绍尔怒道，“我们当时马上就要被杀了。吹笛手正要杀我，然后把我大卸八块。我觉得吹笛手跟我们玩够了，明白吗？我觉得现在他只想要我们的命，要所有王者的命。要不是我，洛洛恐怕已经他妈的死了……”
“是啊，兄弟，但他救了你。他大可以看着吹笛手杀了你的，但他拼命去救你，结果却被你弄聋了……”
“阿南西，这全是他妈的扯淡。洛洛之所以要救我，是因为你们几个……你们几个全都知道吹笛手拿不住我，你们全都知道只有我才能阻止他。”
两人沉默良久。
“唉，洛洛反正疯了。最近别靠他太近。”
“好的。”绍尔答道。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你想要什么，阿南西？还有，你知道法比安出了什么事情吗？”
阿南西厌恶地直嘬牙花。
“你还嫩着呢，小子，说真的。你的确让老鼠全都站在了你那边，但你不知道能差遣他们做什么。小子，老鼠无所不在。蜘蛛无所不在。那些老鼠，他们是你的眼睛。我的小蜘蛛告诉我坏人把你的两个朋友怎么样了。但你从来不问。直到现在，你根本就不关心。”
“两个朋友？”
阿南西皱起脸，轻蔑地看着绍尔。
“他已经杀了那个胖小子。”绍尔在面前挥舞双手，嘴巴张着，但在不停颤抖。“抓走了黑小子和DJ小妞儿。”
“娜塔莎，”绍尔勉强挤出声音，“他想对娜塔莎做什么？他怎么知道他们是谁？他是怎么爬进我的大脑的？”绍尔用双手抱住脑袋，绝望地直敲脑壳。凯伊，他心想，娜塔莎，他继续敲个不停，到底发生什么了？
阿南西按住了他。两只强壮的手攥紧他的手腕。
“给我停下！”阿南西的声音很惊恐。
动物从不自残，绍尔想到了这一点。这么说，我的身体里依然有人类的成分。他晃晃身体，停下了。
“我们一定要救回他们。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
“小子，怎么做？现实点儿。”
绍尔头晕目眩。“他对凯伊做了什么？”
阿南西抿紧嘴唇：“他把那小子大卸八块了。”
他们奔跑了一段时间，又飞快地爬过一段不长的距离，站在了布里克斯顿运动场的屋顶上，这里是个运动中心。他们能听见底下举重室播放的音乐电视的微弱嘭嘭声。绍尔站在屋顶的最边缘处，比阿南西站得还要靠前，双手插在口袋里。
“你早该告诉我的，知道吗……”他说。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很厌恶这种悲哀的语调。他半转过身，看着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的阿南西，阿南西的双臂抱在赤裸的胸口。
阿南西厌恶地猛嘬牙花。
“切，小子，你还是满脑子垃圾。你说鼠头儿怎么了你的父亲？我倒是为啥要告诉你这些？”
绍尔看着他。阿南西毫不让步。
“我倒是为啥要告诉你呢？嗯？听着，小子，小崽子，现在听我说。我，大屁股的蜘蛛一只，明白吗？鼠头儿，老鼠一只。洛洛，鸟儿，鸟首领。而你，说实话，你是个奇怪的半人半兽，我们倒是为啥要把这种事情告诉你呢？我告诉你的，只是我希望你知道的。永远如此，我敢对你保证。咱们就别虚伪了，小子，行吗？没有必要。我这样的动物没有那种必要。丢掉那些念头吧。你可以信任我，因为我值得信任，但仅止于此。你明白了吗？”
绍尔没有说话。他望着列车驶入布里克斯顿车站，尔后又徐徐驶离。
“洛洛会告诉吹笛手我在哪儿吗？他来杀我的时候，你们都会来吗？”最后，他问道。
阿南西几不可察地耸耸肩。
他们沿着铁轨边缘侧身而行，英国铁路公司的轨道渐渐升起，将市场和街道置于脚下。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向坎伯威尔。绍尔觉得有人陪伴的确不错，但也意识到这并不是今天晚上他出发时希望得到的结果。
“他是怎么找到我朋友的？”绍尔说。他们坐在某个不知名的运动场的攀援架上。
“他在你的所有书本里翻找，肯定找到了什么地址之类的东西。”
当然了，绍尔心想。都是我的错。
他感到很麻木。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他意识到，肯定会处于震惊之中。但他不是人类，不再是人类了；他是半鼠半人，他觉得他已经习惯了。
阿南西非常安静。他没有试图说服绍尔返回鼠王身边，也没有劝说绍尔去做什么事情。
绍尔好奇地打量着他。
“鼠王知道你在这儿吗？”他问。
阿南西点点头。
“他没有要你说什么吗？不把我弄回去？”
阿南西耸耸肩：“他当然想让你回去。你很有用，你知道的对吧？但是他明白，你不想做的事情，别人说了也没用。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你想回去的话，自然会回去。”
“你……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回去吗？”
阿南西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明白，小子，完全不明白。跟他在一起，跟我们在一起，你肯定能过得更好。另外，你是老鼠。你应该回去。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思考的。小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不可能是老鼠，也不可能是人。我根本不理解你，但没关系，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法理解你，你也没法理解我。你和我不一样。”
下半夜，吃过东西，他们一起站在下水道的一个入口前。阿南西看着背后，正在盘算怎么爬上旁边的仓库侧墙。他把视线放回绍尔身上。
绍尔伸出手。阿南西伸手握住。
“你是唯一的希望，小子。回来吧。”
绍尔使劲摇摇头，气氛忽然紧张起来，让他有些不舒服。
阿南西点点头，松开手。
“那就再见了。”
他转过身，把一根绳索抛过屋顶的悬挑，飞快越过垂直的砖墙，消失了。
绍尔目送他离开。他转过身，琢磨着自己究竟在哪儿。这个下水道口位于一个堆满了巨大机械的院子里。机械在黑暗中庄严耸立，看起来稍微有些可怜。视线所及范围内，没有离开此处的道路，绍尔享受着此刻的孤寂。接着，他弯下腰，看也不看地拉开地面上下水道口的格栅。
他犹豫了。
他知道搜寻娜塔莎和法比安没有多少意义。这个城市太大，吹笛手的力量又是那么难以抗拒，对他来说，藏匿两个人实在轻而易举。但他同时也知道，他无法容忍自己将娜塔莎和法比安留给吹笛手。他知道他必须外出搜寻，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还有一半是人类。听天由命、被动接受、迅速认定朋友的消失无可避免，他们必死无疑，难逃厄运——这些都让绍尔非常不安。他正在变得迟钝。凯伊的死对他而言完全难以接受，这个反应属于人类。让他备感不安的是得知吹笛手绑架了两位密友时自己的反应。
对难以避免之事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是一种反应上的淡泊主义，钝化了他对其他人的感情。他能够感觉到体内的变化，动物性的狡诈正越来越强烈，对此时此地的关注有些过甚。这让他很害怕。他无法与之正面交战，无法决定自己该不该拥有某种感觉，但他可以用行动挑战它。他可以通过拒绝依照感觉的吩咐行事改变它。他厌恶自己的反应，厌恶自己的感觉——因为那是动物的特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话很粗鲁，全是俚语方言，旨在请求绍尔停战。写字的人将文字刻进砖块，用铅笔涂黑，再喷上喷漆。
第一条留言出现在绍尔打算爬进去睡觉的烟囱外壁上。
听着小子，话是这样说的。一家人应该团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加一大于二，你知道的，事实上两个人可以无往不胜。
看见留言，绍尔摸着细细的刮痕，看了一遍周围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鼠王的臭味，绍尔闻得很清楚。身边的鼠群竖起毛发，准备进攻或者逃跑。现在他从不会孤身一人，永远有一群老鼠聚在身边，鼠群的成员时有来去，但总体数量很少改变。
绍尔和侍从们蹲在屋顶上，嗅着空气。那天早晨，他没有在烟囱里睡觉。
第二天晚上，他在下水道的角落里醒来，这是他给自己找的栖息之地，发现又一条留言涂在头顶上方。这条留言是用白色油漆涂抹的，油漆淌下来，沿着墙壁流进了污水，使得字迹仅是勉强可辨。
你的行为对任何人都没好处，除了吹笛手。
这句话是在他睡觉的时候写下的。鼠王在跟踪他，不敢跟他说话，但发了疯似的想与绍尔和解。
绍尔很生气，让他生气的原因是鼠王仍旧能够轻而易举地偷偷跟踪他。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婴儿，一个小小的鼠人。
他无法去思考鼠王说的对不对。这与他毫无关系。让步已经到了极限。鼠王，强奸犯，杀人犯，他摧毁了他的家庭，他没有权利要求他的协助。鼠王放出了吹笛手，把绍尔弄成了这个样子。他救出绍尔，但只是将其放进了一个新的监牢。
去他妈的鼠王，绍尔心想。他当了诱饵，他已经忍无可忍。他知道鼠王不值得他信任。
他转而思考能为自己做些什么。
尽管他觉得获得了解放，尽管他觉得自己很有力量，但绍尔并不知道他该做什么。他不知道吹笛手住在哪儿。他不知道吹笛手何时会再次攻击。除了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安全之外，他什么也不知道。
绍尔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的朋友。他花了很多时间跟老鼠说话，但老鼠只是生性狡猾，并没有真正的智慧，他们的愚蠢令他更觉疏离。他记起了离开鼠王那天夜里自己的想法，当时他醒悟过来，要不要让他的世界跟法比安和其他人的世界有所交会，这完全是他的决定。
他想见到法比安，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因此，一天晚上，他命令鼠群离开。老鼠们立刻执行他的旨意，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慌乱纷纷消失。再次孤身一人的绍尔开始穿越伦敦城。
他怀疑鼠王在跟踪他，还在监视他。只要那混蛋保持距离就行，绍尔下了决心，其他的都无所谓。
绍尔从塔桥底下通过泰晤士河。他像猿猴似的攀爬桥底的横梁，钻过灌木丛般的粗大线缆和排水管道。走到一半，就是桥面分开升起后允许较高的船只经过的地方，他停下来，抓着横梁吊在半空中，身体微微晃动着。
他的天空被夺走了。无论平视还是仰视，所能见到的仅仅是上方巨大的桥身。视线的最边缘处，建筑物在泰晤士河对岸再次出现。但城市的绝大部分只是河面上的倒影，泰晤士河仿佛一面起伏不定的破裂镜子。水面上波光粼粼，成百上千个光点点缀着诸多暗沉沉的形状；伦敦的高楼群，远处南岸中心的灯光，对于绍尔来说，倒影反而比它们在空中的对应物更加真实。
他俯视着脚下的城市。这是一幅幻景。灯光在眼前闪烁跃动，却不是真正的城市。当然了，它们也是城市的一部分，一个必要的部分……但这些美丽的灯光，尽管比空气中的那些更加富有活力，却只是虚像而已。它们仅仅涂绘在水面上。在这层薄薄的虚饰之下，河水仍旧肮脏，仍旧危险，仍旧冰冷。
绍尔牢牢记住这一点。他拒绝承认这座城市的诗性。
绍尔走得飞快，使得擦肩而过的行人忽视了他，他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大步走过街道的绍尔宛如形影无踪的数字零。他偶尔停下，动也不动地站着，侧耳倾听，想知道是否有人跟踪。尽管没有看见，但他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这个结论靠得住。
他从后街小巷接近了布里克斯顿，不想走进这里的灯光和人群。他心跳加速，他很紧张。他有那么长时间没跟法比安说过话了，他害怕两人已经无法理解对方了。法比安会觉得他的声音怎么样？听起来会不会很奇怪，会不会像是老鼠？
他到了法比安住的街道。一名弯腰驼背的老妇人经过身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气氛令人很紧张。有人在法比安房间的白色窗帘后面走动。绍尔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他望向那扇窗户，见到朦胧的男女人影在走动。他们没有特定方向地乱转，仿佛正在调查什么。绍尔心中的恐惧越来越盛，眼前浮现出他们正打开一个个抽屉，检查一本本书，凝视法比安的画作。他知道什么人拥有那样的举动。
绍尔的举止随即改变。前一个瞬间，他还拱着双肩，身体绷紧，样子与常人无异，你会看见他，但肯定不会注意他，这是他在街道上的伪装。这一个瞬间，他伸展躯体，扑向了人行道。他突然弯下腰，同时悄无声息地贴着矮墙行走。他偷偷摸摸地穿过狭窄的绿化带和断断续续的狭小天井。
此刻他变成了真正的隐形人。他能感觉到身体起了变化。
他贴着墙壁前进，动作突兀而不连贯，间中是不合常理的全然静止。他抽动鼻子，嗅闻空气。
绍尔站在法比安的住处前。他无声无息地跃过矮墙，以蹲姿落在窗户底下，把耳朵贴在墙上。
建筑物背叛了房间里的人。声音毫不费力地钻过了裂纹和砖块间的缝隙。
“……不喜欢那幅该死的画，可是……”
“……知道探长在这件事上彻底没辙了。我是说，那家伙他妈的完全丧失理智了……”
“……莫里斯那个怪老头，干吗不让他滚蛋算了？……以为他挺上道呢……”
警察的谈话仿佛无穷无尽的溪流，充满了陈词滥调和含义不明的行话。他们的话毫无意义，绍尔绝望地想道，他妈的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他很想与人对话，与人沟通，很想听见人类语言的词汇被肆无忌惮地消耗……他想哭。
他已经失去了法比安。他用双手捧住脑袋。
“他不在了，小子。这会儿他在坏人身边。”
阿南西的声音很柔和，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绍尔揉着眼睛，但没有睁开。他深深吸气。最后，他终于向上望去。
阿南西的脸就悬在他的面前，上下颠倒地挂在那儿。他那双奇怪的眼睛离绍尔很近，正直勾勾地盯着绍尔的眼睛。
绍尔冷静地仰视他，让视线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漫不经心地上移视线，研究着阿南西所在的位置。
阿南西挂在他的一根绳索上，从屋顶吊了下来。他用双手抓住绳索，毫不费力地撑住了体重，他光着的双脚交叉扣住了那根白色细绳。在绍尔的注视下，阿南西松开缠住绳子的双腿，身体慢悠悠又无声无息地在空中向下旋转。即便在脸膛上下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时候，他的视线也一样能锁住绍尔。
阿南西的双脚碰到混凝土地面，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
“你现在确实很厉害了，小兄弟，知道吗？最近想跟踪你可真是不容易。”
“费这劲儿干什么？我老爸派你来的？”绍尔的声音很不客气。
阿南西不出声地笑了。他的笑容懒洋洋的，属于捕食者——他毕竟是个大块头的人形蜘蛛。
“来，我想跟你谈谈。”阿南西用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上方说，然后双手交替爬上绳索，速度之快像是要朝上方跌去，绳子随后被猛地一扯，消失得无影无踪。
绍尔悄悄地溜到大楼拐角处，抓住两侧的墙壁，拽着身体离开了地面。
阿南西在等他。他盘着腿坐在平屋顶上，嚅动着嘴巴，像是打算说很不愉快的话题。他点头问候绍尔，然后再一点头，示意绍尔到他面前坐下。
绍尔却交叉十指，抱住后脑勺，转过身去。他低头俯视布里克斯顿。
街上传来的噪音包围了他们。
“鼠头儿等你等得已经发了狂。”阿南西轻声说。
“狗娘养的就不该让我当诱饵，”绍尔平静地答道，“狗娘养的强奸犯就不该杀死我的父亲。”
“鼠头儿是你爸爸。”
绍尔没有答话。他在等待。
阿南西再次开口。
“洛洛回来了，你把他气得发疯。他想要你的命，真的。”
绍尔难以置信地转过身。
“我他妈倒是怎么惹洛洛生气了？”
“你把他弄聋了，你知道的，还让他又发疯了，脑子发疯的那种疯。”
“他妈的，老天在上！”绍尔怒道，“我们当时马上就要被杀了。吹笛手正要杀我，然后把我大卸八块。我觉得吹笛手跟我们玩够了，明白吗？我觉得现在他只想要我们的命，要所有王者的命。要不是我，洛洛恐怕已经他妈的死了……”
“是啊，兄弟，但他救了你。他大可以看着吹笛手杀了你的，但他拼命去救你，结果却被你弄聋了……”
“阿南西，这全是他妈的扯淡。洛洛之所以要救我，是因为你们几个……你们几个全都知道吹笛手拿不住我，你们全都知道只有我才能阻止他。”
两人沉默良久。
“唉，洛洛反正疯了。最近别靠他太近。”
“好的。”绍尔答道。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你想要什么，阿南西？还有，你知道法比安出了什么事情吗？”
阿南西厌恶地直嘬牙花。
“你还嫩着呢，小子，说真的。你的确让老鼠全都站在了你那边，但你不知道能差遣他们做什么。小子，老鼠无所不在。蜘蛛无所不在。那些老鼠，他们是你的眼睛。我的小蜘蛛告诉我坏人把你的两个朋友怎么样了。但你从来不问。直到现在，你根本就不关心。”
“两个朋友？”
阿南西皱起脸，轻蔑地看着绍尔。
“他已经杀了那个胖小子。”绍尔在面前挥舞双手，嘴巴张着，但在不停颤抖。“抓走了黑小子和DJ小妞儿。”
“娜塔莎，”绍尔勉强挤出声音，“他想对娜塔莎做什么？他怎么知道他们是谁？他是怎么爬进我的大脑的？”绍尔用双手抱住脑袋，绝望地直敲脑壳。凯伊，他心想，娜塔莎，他继续敲个不停，到底发生什么了？
阿南西按住了他。两只强壮的手攥紧他的手腕。
“给我停下！”阿南西的声音很惊恐。
动物从不自残，绍尔想到了这一点。这么说，我的身体里依然有人类的成分。他晃晃身体，停下了。
“我们一定要救回他们。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
“小子，怎么做？现实点儿。”
绍尔头晕目眩。“他对凯伊做了什么？”
阿南西抿紧嘴唇：“他把那小子大卸八块了。”
他们奔跑了一段时间，又飞快地爬过一段不长的距离，站在了布里克斯顿运动场的屋顶上，这里是个运动中心。他们能听见底下举重室播放的音乐电视的微弱嘭嘭声。绍尔站在屋顶的最边缘处，比阿南西站得还要靠前，双手插在口袋里。
“你早该告诉我的，知道吗……”他说。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很厌恶这种悲哀的语调。他半转过身，看着一动不动站在旁边的阿南西，阿南西的双臂抱在赤裸的胸口。
阿南西厌恶地猛嘬牙花。
“切，小子，你还是满脑子垃圾。你说鼠头儿怎么了你的父亲？我倒是为啥要告诉你这些？”
绍尔看着他。阿南西毫不让步。
“我倒是为啥要告诉你呢？嗯？听着，小子，小崽子，现在听我说。我，大屁股的蜘蛛一只，明白吗？鼠头儿，老鼠一只。洛洛，鸟儿，鸟首领。而你，说实话，你是个奇怪的半人半兽，我们倒是为啥要把这种事情告诉你呢？我告诉你的，只是我希望你知道的。永远如此，我敢对你保证。咱们就别虚伪了，小子，行吗？没有必要。我这样的动物没有那种必要。丢掉那些念头吧。你可以信任我，因为我值得信任，但仅止于此。你明白了吗？”
绍尔没有说话。他望着列车驶入布里克斯顿车站，尔后又徐徐驶离。
“洛洛会告诉吹笛手我在哪儿吗？他来杀我的时候，你们都会来吗？”最后，他问道。
阿南西几不可察地耸耸肩。
他们沿着铁轨边缘侧身而行，英国铁路公司的轨道渐渐升起，将市场和街道置于脚下。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向坎伯威尔。绍尔觉得有人陪伴的确不错，但也意识到这并不是今天晚上他出发时希望得到的结果。
“他是怎么找到我朋友的？”绍尔说。他们坐在某个不知名的运动场的攀援架上。
“他在你的所有书本里翻找，肯定找到了什么地址之类的东西。”
当然了，绍尔心想。都是我的错。
他感到很麻木。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他意识到，肯定会处于震惊之中。但他不是人类，不再是人类了；他是半鼠半人，他觉得他已经习惯了。
阿南西非常安静。他没有试图说服绍尔返回鼠王身边，也没有劝说绍尔去做什么事情。
绍尔好奇地打量着他。
“鼠王知道你在这儿吗？”他问。
阿南西点点头。
“他没有要你说什么吗？不把我弄回去？”
阿南西耸耸肩：“他当然想让你回去。你很有用，你知道的对吧？但是他明白，你不想做的事情，别人说了也没用。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你想回去的话，自然会回去。”
“你……你明白我为什么不回去吗？”
阿南西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明白，小子，完全不明白。跟他在一起，跟我们在一起，你肯定能过得更好。另外，你是老鼠。你应该回去。但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思考的。小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不可能是老鼠，也不可能是人。我根本不理解你，但没关系，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法理解你，你也没法理解我。你和我不一样。”
下半夜，吃过东西，他们一起站在下水道的一个入口前。阿南西看着背后，正在盘算怎么爬上旁边的仓库侧墙。他把视线放回绍尔身上。
绍尔伸出手。阿南西伸手握住。
“你是唯一的希望，小子。回来吧。”
绍尔使劲摇摇头，气氛忽然紧张起来，让他有些不舒服。
阿南西点点头，松开手。
“那就再见了。”
他转过身，把一根绳索抛过屋顶的悬挑，飞快越过垂直的砖墙，消失了。
绍尔目送他离开。他转过身，琢磨着自己究竟在哪儿。这个下水道口位于一个堆满了巨大机械的院子里。机械在黑暗中庄严耸立，看起来稍微有些可怜。视线所及范围内，没有离开此处的道路，绍尔享受着此刻的孤寂。接着，他弯下腰，看也不看地拉开地面上下水道口的格栅。
他犹豫了。
他知道搜寻娜塔莎和法比安没有多少意义。这个城市太大，吹笛手的力量又是那么难以抗拒，对他来说，藏匿两个人实在轻而易举。但他同时也知道，他无法容忍自己将娜塔莎和法比安留给吹笛手。他知道他必须外出搜寻，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还有一半是人类。听天由命、被动接受、迅速认定朋友的消失无可避免，他们必死无疑，难逃厄运——这些都让绍尔非常不安。他正在变得迟钝。凯伊的死对他而言完全难以接受，这个反应属于人类。让他备感不安的是得知吹笛手绑架了两位密友时自己的反应。
对难以避免之事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是一种反应上的淡泊主义，钝化了他对其他人的感情。他能够感觉到体内的变化，动物性的狡诈正越来越强烈，对此时此地的关注有些过甚。这让他很害怕。他无法与之正面交战，无法决定自己该不该拥有某种感觉，但他可以用行动挑战它。他可以通过拒绝依照感觉的吩咐行事改变它。他厌恶自己的反应，厌恶自己的感觉——因为那是动物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