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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绍尔看见西大道粗大的立柱又在前方赫然耸立。
他右转,沿着黑暗中的主干道徐徐西行。他不知道该在哪儿拐弯。他将视线放在地面上,寻找下水道的人孔。也许他该避开人类的视线,重新与鼠王会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到返回王座房间的道路。他不想面对老鼠。老鼠的恳求让他精神紧张。它们想要他付出什么东西。
几个深夜步行的人经过他的身边。绍尔想停下脚步,坐下思考一段时间,吃些东西。他不是特别累。他忽然想起死在家里的两个警察,心头不由一颤。
他像是受到了重力的吸引,走向西大道立交桥那团缠结的混凝土,一簇乱糟糟的急转曲线如迫在眉睫的威胁一般悬在半空中。犹如乱麻的钢铁和柏油底下,城市规划委员会出资修建了打篮球和踢足球的封闭空间,也设有攀爬墙和单杠。白天这片区域充满了年轻人的喊叫声,但混凝土之上的道路上和周围的人却听不见,功能性的宏伟构架包围住这块空间,隔绝了天空,营造出一个没有阳光直射的体育场。
绍尔踱进沥青之间的暗处。他抬头眺望西大道的下腹部。上面的车声听起来远隔千里。
他信步走上铁链围栏和足球场之间的过道。主干道底下的风很小。他站在过道上,听着风刮过这片隐蔽场地的边缘。
还有另外一种声音。
轻微而敏捷的疾跑脚步声,静静地回荡在立柱之间。
绍尔转过身,有什么东西在绕着他转。他猛地一扭头,不由得退了几步,内心泛起恐惧。捕鼠人!他想着,奔向附近路灯的微弱光圈。
他停住猛然转身,疯狂地寻找能逃离黑暗的出路。有什么东西掠过他的视野,是个黑色的躯体从上方的阴影中,从西大道下腹部的裂隙中翻了下来。黑影绕过绍尔,完全不受地心吸力的束缚,在空中朝着各个方向任意驰骋,快得他根本看不清。绍尔转身就跑,呼吸越来越急促。
黑影从上方掠过,以完美的抛物线飞过绍尔的头顶,优雅、迅捷得堪比任何一个在世的体操运动员或马戏团演员。黑影在地面上方转了个弯,轻快地落在他前方七八米处,停了下来。这个弓背缩肩的黑影猛地站直,如弹簧玩偶般陡然伸展双腿双臂。
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在绍尔前方左右摇摆,双臂双腿伸得笔直,像是在等着绍尔和他拥抱。
绍尔刹住脚步,后退两步,骤然转身,奔向他刚刚逃离的黑暗。他想回忆起该怎么躲藏,该怎么当一只老鼠,但恐惧封冻了他所有的狡猾伎俩。
他在网球场背后刚缩起身子,飞掠的物体就掠过绍尔,越过护网,那男人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双臂依然伸展着。一条悬在上方某处的细索收了回来,沿着飞行路线折返,擦过绍尔的身旁。
绍尔换个方向逃跑,消失在攀爬架背后。他听见背后响起咝咝的声音。他边跑边大口地喘息,老鼠的力量推动着他,他这辈子从没跑得这么快过。恐惧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前方出现了几丛阴郁的灌木。两段围栏之间有条狭窄的缝隙,再往前是一片居住区的花园。
他奔向那条缝隙,冲了出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有什么东西钩住了脚腕,他像被伐倒的树木般摔向水泥路面。
还没等他撞上路面,身体就被拦住了,在空中骤然悬停。一根细绳索挡住了去路,绑在两侧的铁链上。一根绳索绊住脚,另一根则横拦在胸口。他疯狂地咒骂,挣扎着想站起来,扯开绕着脚踝缠结成团的绳索。他继续前进,发现前方有无数细长的物体:更多的绳索,他选择的路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绳索。他先前怎么没有注意到?
他想爬过那些绳索,但绳索却困住了他。有些绑得很松,手一碰就松开缠绕在身上。但其他的却绑得很紧,如低音提琴的琴弦般颤动着推开他。他再次跌倒,陷在了这个“猫的摇篮”里[1]。他无法动弹,以四十五度角挂在那里,头朝下,离地一米。
绍尔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他猛然扭头,发狂般地试图解开自己,他在捉住了自己的罗网中转了半圈,面对刚才来的方向,背对着想逃进去的那片阴郁的灌木丛。
那男人站在狭窄通道的入口处。
远处路灯的光勉强照亮了他,映得他的皮肤微微发亮。他上身没穿衣服,只有瘦长的双腿上套了条截短的黑色裤子。寒冷似乎对他不起作用。这个男人的肤色很黑,硕大的腹部挂在腰带外面,但双臂和双腿却瘦长得可笑,他每动一下,便傲然显现出一块坚实的肌肉。他的腹部胀鼓鼓的,呈球形,表面紧绷,像个气泡。他缓缓走向绍尔,腹部几乎没有任何褶皱。绍尔发现他的左肩绕着一捆脏兮兮的白色绳子。
“别再给我找麻烦了,小兔崽子,否则我就把你砸个稀巴烂。”
这声音刺耳而尖厉,带着加勒比海声调的颤音。这声音和鼠王的声音一样,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男人的动作很突兀,一顿一顿的。他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端详绍尔片刻,然后再次前行。他一边靠近,一边解开肩头的绳索。
绍尔拼命晃动身体,想挣脱缠结的绳索,但结果却让绳索勒得更紧了。他开始尖声喊叫。
那男人站在他的上方,狠狠地扇了绍尔一巴掌,立刻让绍尔闭了嘴。他的脑袋左右摇晃。他头晕目眩,面颊一下一下地跳痛。
“闭嘴,小崽子!”那男人的嘴唇包住了牙齿。
绍尔的脑袋向前不住颤抖,他使劲眨着眼睛。那男人弯下腰。绍尔非常害怕。他举起双手,想让手穿过绳索,抵挡住他即将遭受的袭击。他在绳索中挥舞手臂,张开嘴,准备再次喊叫。
对方的动作快如毒蛇,胳膊一伸,手指插进了绍尔的嘴里。绍尔想咬他,但那人张开五指,以超乎常人的力量掰开了绍尔的嘴巴。他抓着绍尔,用空着的右手拽出一截挂在肩头的绳索,在绍尔的头上缠了一圈、两圈,然后当作堵嘴物塞进了绍尔的嘴里。
他操着黑话自言自语了几句。
这男人一边说话一边用力拉紧绳索,熟练地绕着绍尔的头部又缠了一圈,绳索遮住了绍尔的下半张脸。绍尔在绳索面具背后呜呜叫喊,眼睛不停左右闪动。
那男人拉起绍尔的双臂,用绳索扎住后抽紧,把两只胳膊牢牢捆在他背后。他将绍尔拽出小过道。绍尔一个踉跄,拔腿就跑,但双脚立刻就从身子底下冲了出去,倒在地上。是捆住他的绳索放到了尽头。他沿着水泥地面向后滑行。那男人在收起绳索。
男人把绍尔拽起来,转身面对着他。绍尔的嘴被堵住了,只能拿鼻子拼命吸气吐气,几小团鼻屎喷在了绳索上。一双黑色眼睛盯着他的双眼,他眼睛湿漉漉的,写满了恐惧。
“你这只肮脏的老鼠,跟我走。对我动歪点子没用。”
他突然把绳子甩过绍尔的脑袋,动作仿佛电影里的牛仔。绳索从空中滑落,缠上绍尔的身躯。那男人以绍尔为中心转动,收紧绳索,放出一些未绷紧的绳子,像对待陀螺般地捆住绍尔。他弯下腰,将绳索绕上绍尔的双腿,到最后,绍尔的整个躯体都缠上了一层肮脏不堪的白色绳索。
绍尔只剩眼睛还可转动。他能感觉到双臂和双腿上仿佛锤击的脉搏,心脏正在拼命将血液推过切入肌肉的重重束缚。
那男人隔着绳子按紧他,在绍尔的脚部勒紧端头。他站在绍尔面前,低头看着他,点点头。
“别再胡说八道大喊大叫了,行吗?”
绍尔向前倒下,却被那男人一把抓住,往空中一卷,驮在了背上。这个举动很突然,吓了绍尔一跳。在他背上,如同鼠王当初扛他时一样轻松。绍尔觉得自己轻如鸿毛。那男人从肩头抽出更多的绳索,绕着猎物又缠了几圈,把绍尔捆得更结实了。绍尔躺在仿佛铁板般的平坦肌肉上,完全使不上劲,他的眼睛对着后方。他的双腿被扯上来,牢牢地扣住。他挂在那男人的肩头和腰间,绳索切进俘获者的皮肤,似乎没有造成任何疼痛。抓住绍尔的人突然加速冲入黑暗中,绍尔上下颤动起来,男人的势头让他害怕得连尊严都顾不上了。
那男人以数节[2]的速度奔跑在西大道下方的下层世界中,选择的路线崎岖而颠簸。隐蔽的小路在绍尔眼前飞速后掠。身下的男人突然一跃而起,绍尔眼看黑色的地平线在周围下坠。他们在空中了。绍尔瞪大双眼,闷乎乎地喊了起来,唾沫在绳索背后淌过下巴。
他们在空中飞行,时而停顿,时而向后摇摆,然后又飞起来,仿佛离地三四米的钟摆。绍尔很快意识到,他们靠绳索悬在空中。那男人开始攀高。
他的动作很轻快,背部的曲线意味着他手脚并用,步态极为圆熟。运动场在下方消失,随着他们的左右摇摆,西伦敦的夜景也不停地出入绍尔的视野。偶尔有呼啸的汽车声越来越近。
他们攀到绳索顶端。绍尔背对着高架道路,俯瞰灯光昏暗的后街小巷。那男人抓住围栏,开始沿着西大道的侧沿奔跑。绍尔的胃部因为恐惧而上下翻腾。他的脚下就是虚空。他看见底下的街道弯曲着稍稍向他靠近了一些,他看见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一根细绳,这根绳子系在一幢屋子的烟囱上,正飞快地接近他们。
他们恰好面对这幢屋子,他又瞥了一眼那条细细的光线。它越来越近,扭曲着扑向他。
忽然之间,他开始坠落。
快速接近绍尔的地面突然停住了,他在空中上下颠簸。他面对地面,西大道的车辆在后上方几米之外咆哮。他刚才看见的细线是另一条绳索,一头系在屋顶上,另一头系在上方主干道的栏杆上。那男人正沿着这条绳子下降,他的头朝下,双手交替用力,令人不安地颤动着,飞快滑向线条复杂的黑暗屋顶。
绍尔祈祷这条绳索足够结实。
没多久,他们就踏到了实处,男人带着绍尔转了个身。绍尔听见响亮的噼啪一声,当他再次转身的时候,绍尔发现他弄断了背后的绳索,抹去了他们经过的痕迹。
他们越过一幢幢屋子的屋顶,这是又一场横穿伦敦的空中旅程。那男人甚至比鼠王更快,他荡过一道道障碍物,在石板屋顶上轻快奔跑。
街区在他们身下后掠。西大道的那个庞然大物在绍尔眼中逐渐缩小。
那男人向前一跃,俩人在被拦住去路的马路上空颤动不已,场面相当危险。绍尔带着恐惧意识到他们正在另一条绳索上,绳子平行系在两幢大楼之间,但这次那男人是在绳索上方移动,他走钢索的速度比绍尔跑步更快。
俘获者的动作飞快,加上绳索勒紧他的胸口,空气被挤出了绍尔的身体。底下有个孤零零的行路人紧张兮兮地走在小巷中,显然对头顶上疯狂的马戏表演一无所知。
肤色漆黑的男人跳起来,离开绳索,落在对面屋顶上,随手弄断了背后的空中小径。
他们就这样以可怖的速度越过一条条街道,依靠的是早先布好的绳索网络。他们经过草地,钻进建筑物,掠过平屋顶,以癫狂速度奔过陡峭的砖石斜屋顶。恐惧攥住了绍尔的心神,他看不见俘获他的人一路上都在做什么。
他们跑过一排灌木丛,上了铁道,沿着枕木继续飞奔。绍尔望着铁轨在背后弯曲远去。
前路又被挡住,肤色漆黑的男人爬上天桥的侧面,这座桥跨过铁轨和一旁的运河。他们冲过一处工业场地,这里有好几幢低矮、破败的建筑物,还有一动不动的叉车。在翻越这些屋子时危险到了极点,绍尔恍惚起来。他被抓住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何种命运。
城市的噪音变得异常遥远。他们进入了一个场地,这里满是被碾平的废弃汽车,它们宛如地质现象般堆放在那里:古沃尔沃地层,福特地层,萨博地层。垒起的车辆摇摇欲坠,只留下了仅供穿行的狭窄小巷。
他们沿着通道蜿蜒前行。
那男人突然停下,绍尔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怪异而轻慢,富有音乐韵味,带着他分辨不出地域的欧洲口音。
“这么说,你还真找到他了。”
“是啊,兄弟。在南边逮住了这个小家伙,其实也不远。”
他们没再多交谈。绍尔忽然感觉到固定住他的绳索松开了,他瘫软成一团,跌倒在尘土中。他仍旧被捆住他的绳索牢牢捆扎着。男人捞起他,像抱新娘似的将他抱在手臂中。
绍尔瞥见了一眼新出现的那个人:他很瘦,肤色非常苍白,红头发,生着尖锐的鹰钩鼻和宽大的眼睛。绍尔被带向目的地,那是个巨大的钢铁容器,像是超大号的箕斗,有三米高,上方耸立着像是起重机的黄色机械。
一路上,绍尔都在用双眼扫视四周,发现周围全是压扁了的汽车,他意识到这是一台碎车机,无论放入什么东西,黑色容器的顶盖都会施以千钧之力,就像将花朵压成二维物体似的碾压下去。绍尔被无情地送向前方,他在恐惧中瞪大了双眼,开始拼命挣扎,隔着塞嘴的绳子喊叫。
他在那男人的双臂中可怜巴巴地扭动着,试图翻滚出他的怀抱,但那人紧紧地抱住他,厌恶地直嘬牙花,无论他怎么疯狂地哼哼唧唧表示抗议,怎么弯折身躯,男人的步伐也丝毫不为所动。绍尔被那男人扛在肩上,还与背后那位红发男子的癫狂双眼对视了片刻。绍尔被牢牢地按住,无济于事地不停弯腰和挺直,最后,高个子男人举起了他,他的身体越过了那个险恶的灰色容器的边缘……他在半空中悬停了一瞬间……坠落,掉进金属外壳的阴影之中,感觉到冰冷而凝滞的空气,摔在坑坑洼洼的底板上。
他重重地落在金属和玻璃的碎渣上,黑暗的箱底到处都是这些东西。
他之所以没有失去意识或者摔死,只因为他是老鼠,他这样想着,躺在那里不住呻吟。他挣扎着坐了起来,鲜血涓涓而下,染得捆住他的绳索变了颜色。有什么东西在接近,脚步踏得金属箱底叮当作响,他试着转身,却再次跌倒,脑袋磕在地上。绍尔感觉到有人抓住他的肩头,将他拽了起来。他睁开眼睛,一张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脸孔映入眼帘。这是一张黑色的脸,比能置人于死地的碎车机里的阴影更加黑暗;这张脸喷发着怒气,咬牙切齿,嘴角皱纹丛生,潮湿毛皮和垃圾的熟悉臭味被怒火烧得异常刺鼻。
鼠王看着他,啐了他一脸唾沫。
 
[1] 猫的摇篮(cat's cradle):也就是中国的“翻花绳”游戏。
[2] 节(knot):英制速度单位,等于1.85公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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