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 音韵课和历史课 第九章
法比安一离开，皮特就出现了。他出现得这么快，其实相当可疑。娜塔莎若是在平时，说不定会被激怒，但她很想忘掉绍尔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会儿也行。
她和法比安在小厨房里谈到很晚才结束。法比安总喜欢抱怨娜塔莎在摆设方面的极简主义追求，说这样的风格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但那天夜里他们心里装着别的事情。隔壁房间的立体声音响在播放“鼓打贝司”音乐，微弱的乐曲声不时飘来。
第二天早晨，娜塔莎八点起床，她很后悔陪法比安抽了几根香烟。法比安听见娜塔莎翻身的声音，便从娜塔莎借给他的睡袋里爬了出来。他们没再多谈绍尔。他们对这个话题麻木了，还很疲惫。法比安很快就离开了。
娜塔莎慢悠悠地走出厨房，脱掉睡衣随手一扔，套上无袖厚毛衫。她打开立体声音响，把唱针放在转盘上的黑胶碟上。这是去年的曲目精选，现在过时了好几个月，在“鼓打贝司”这个快速变异的世界中已经称得上是远古经典了。
她用双手拢了拢头发，粗鲁地打散纠结在一起的发丝。
皮特揿响门铃。她猜到肯定是他。
她很疲倦，但还是让他进了屋。趁着他喝咖啡的时候，娜塔莎靠在厨台上端详这个人。她觉得皮特很丑，肤色苍白，四肢细长，也肯定算不上潮流先锋。丛林音乐的世界有精英主义倾向。想到要把这个没晒过太阳还手持长笛的怪人介绍给AWOL俱乐部里那些粗仔和重踏舞者[1]，娜塔莎就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对‘鼓打贝司’有多少了解？”她问。
他摇着头说：“说真的，不多……”
“看得出来。你昨天的演奏相当精彩，但我必须告诉你，在丛林音乐里添加长笛之类的东西，这点子实在有些怪异。要是有机会成功的话，咱们必须得仔细想清楚才行。”
皮特点点头，专注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滑稽。娜塔莎甚至希望他能重演昨天那非同寻常的戏码，突然露出那种啥都知道的笑容。此刻，眼前的这个他过于低三下四，过于想取悦娜塔莎，这只能让娜塔莎打心眼里反感。如果今天不顺利的话，她决定，那就到此为止了。
她叹了口气。“在你对这种音乐有所了解前，我不会和你录制任何曲目。就因为他妈的列维将军[2]弄了首单曲打入十大，艺校的白痴们开始大写特写丛林音乐，接下来你就发现所有音乐都添了点儿‘丛林音乐’的加强节拍。连他妈的‘只要女孩’[3]也来掺和！”她抱起双臂，“‘只要女孩’乐队玩的不是丛林，明白吗？”
皮特点点头。很显然，他没听说过“只要女孩”乐队。
娜塔莎闭上眼睛，忍住咧嘴微笑的冲动。
“很好。丛林音乐山头林立：有知性丛林，有重踏丛林，有铁克重踏，有爵士丛林……我全都喜欢，但我录不出重踏。掌握不了那种黑暗的锋锐感。想要重踏，就去找埃德·拉什、‘摩天大楼’，或者别人，明白吗？我录的曲子类似于布坎和DJ Rap，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娜塔莎一边对皮特训话，一边看着他的眼睛狂乱地四处乱瞟，她心里偷偷直乐。他压根儿不知道娜塔莎在说什么。
“不少DJ一开始就带乐师出场。戈尔迪喜欢带鼓手登台。有些人不喜欢这样，他们认为丛林乐离了数字化就啥也不是了。我不怎么认可这种观点，但也不打算马上带你登台表演。我感兴趣的也许只是跟你合奏一段时间，用最高保真的手段给笛声采样。拿来循环、混响什么的。”
皮特点点头。他正在摆弄那个匣子，装配长笛。
绍尔在城市地下的王座房间醒来。他在寒冷中蜷着身子坐直，鼠王硬邦邦地坐在上面的王座里，一动不动。绍尔的眼睛刚睁开，鼠王就站了起来。他一直在等待绍尔醒觉。
吃过东西，他们爬上王座背后的砖石竖梯，经由另一道隐蔽的门进入主下水道。绍尔跟着鼠王穿梭于隧道中，这次他留神记下了位置和方向，在脑海里绘制了一幅地图，追踪着自己。
细雨洒在蔓生于地面的都市上，涌进他们的洞窟。水在他们四周奔流，绕过砖块，带走了突然开始泛滥的油花。墙壁上厚厚地覆满了半透明的白色脂肪渣。
“餐馆。”鼠王说着一跃而过，绍尔抬高双脚，避开滑溜溜的软泥。跑过的时候，他能闻到陈腐的油炸食物和黄油的哈喇味。这撩起了他的饥火。他一边往前跑，一边伸出手指擦过墙壁，然后举起手指，吮吸黏糊糊的污物。他哈哈大笑，自己竟这么喜欢腐烂的食物，他又是好奇又是兴奋。
绍尔听见有活物从他们的去路上慌张逃开。通道中挤满了老鼠，正在啃噬墙壁和俯拾皆是的可食残渣，随着绍尔和鼠王的靠近，老鼠们纷纷避让。鼠王发出咝咝的声音，前方清出了一条道路。
两人离开地下世界，出现在皮卡迪利大街的一条后巷中，前面有一大堆臭烘烘的被丢弃食物，这是伦敦最美好的地方吐出的美味废料。
他们饱餐一顿。绍尔享用了一份压碎了的混合物，原料是放久了的冷鱼和醇厚的酱汁。鼠王狼吞虎咽地吃下破损的提拉米苏和粟米蛋糕。
接着，他们攀爬屋顶。铸铁水管和破损砖块一旦成为鼠王的工具，作用就清清楚楚了。绍尔看到的不再是平庸的现实，他的眼光改变了，不一样的建筑结构和地形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滑进石板筑起的遮蔽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过城市的天际线。
他们很少交谈。鼠王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盯着绍尔看几秒钟，观察绍尔的动作，或者点头称许，或者教他用更有效的方法攀爬、躲闪和跳跃。他们小心翼翼地越过银行，溜过出版社后墙，偷偷摸摸，无影无踪。
鼠王压着嗓子，对绍尔描述着这些晦涩难懂的画面。他朝两人经过的建筑物挥舞手臂，对绍尔喃喃低语，解读各种各样的隐秘真相：墙壁上为何有那些挠痕，连绵的烟囱队列为何被空缺打断，见到他们四散逃开的猫儿都去向何方。
他们时而进入伦敦中区，时而离开，攀爬、蹑行，游走于屋舍背后和屋舍之间，越过办公楼，潜行在街道下。不论绍尔是否理解，魔法已经进入了他的生命。
这样的魔法与街头魔术的俗丽世界有着天壤之别。他的生命现在受制于另一种邪咒，这力量悄悄潜入他的牢房，将他据为己有，这种魔法肮脏而粗糙，散发着尿臭味的咒语。
他们进食。他们向北飞奔，经过国王十字和伊斯灵顿时，光线已在暗示着白昼即将过去。他们经过汉普斯特，绍尔毫无倦意，他不时在后街小巷的垃圾箱旁狼吞虎咽一番。他们飞快掠过汉普斯特希斯公园，但没有靠近错综的人行步道。他们掉头回转，在诸多小花园间找到路径，沿着无人关注的巴士线路来到内城这个金融世界的边缘。
绍尔和鼠王站在霍尔本和金斯威两条街路口的餐馆背后。东方是催生海量金钱的摩天大楼森林，它们的前面蹲伏着一幢巨大的建筑物，金融界的歌门鬼城[4]，那钢筋水泥的庞大身躯仿佛是从周围的建筑物中生长出来的。你很难说清楚它的起点在哪里，又在哪里结束。
在远处的拉德布罗克丛林路上，皮特的目光正越过娜塔莎的肩头。她指着电子键盘上小小的灰色显示屏，鼓点从扬声器中倾泻而出。她正在调制高音部，耍弄声音。皮特淡色的眼睛从显示屏移向扬声器，最后落在长笛上。
法比安走出韦利斯登警察局，难以置信之余不禁咒骂起来，用词从方言土语到美国俚语和亵渎神圣无所不有。
“擦屁眼的操了妈的脑子有屎满嘴喷粪的白皮猪胡扯蛋浪费生命的狗娘养的……”
他裹紧外衣，怒气冲冲地走向地铁站。警察毫无预兆地带走了他，不允许他骑自行车。
他余怒未消，一边嘟囔着骂人的话，一边急匆匆地走上丘陵，进入地下世界。
凯伊站在娜塔莎的窗台底下，纳闷着娜塔莎对她的音乐做了什么手脚，她是从哪儿搞到这个长笛声的。
“长官，我觉得他什么也不知道。”赫林说。
克罗利点点头，大致上算是同意。他没有在听赫林说话。你在哪儿呢，绍尔？他心想。
捕鼠人是谁？绍尔正在琢磨这个问题。是什么东西想杀死我？但鼠王提起这个名字后就抑郁起来，再也不肯透露更多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说，鼠王这样答道。现在我不想吓坏了你。
鼠王和绍尔望着泰晤士河上空的太阳慢慢变红。绍尔发觉自己毫不畏惧地爬上了查令十字街铁路桥的宽幅钢缆，此刻正眺望着泰晤士河。他抱住钢缆。列车在身下如发光蠕虫般蜿蜒扭摆。
他们向南悄然穿过布里克斯顿，再朝西走向温布尔登。
鼠王一边前进，一边说着更多的伦敦往事。他的描述狂野而富有诗意，虚幻而缺乏理性。他的语气如计程车司机一般随意。
这番游历结束得异常突兀，他们开始迂回折返贝特西。绍尔觉得欢欣鼓舞。疲惫和力量在躯体内脉动。这座城市是我的，他心想。他如痴如醉，觉得自己可以肆意妄为。
他们走进一处废弃的停车场，来到一个人孔前，鼠王站到旁边。绍尔拂去金属盖上的灰尘。他摸索着盖子，用手指从四周推它。他感到自己很强壮。他的肌肉因整日的持续用力而绷紧，他揉搓着肌肉，既有几分惊叹，也有那么些自恋。他转动盖子，感到毛孔翕张，汗液涌出，毛孔随即被尘土阻塞，给他增添了新的活力。
盖子叽叽嘎嘎地发出片刻的摩擦声，陡然离开了它的容身之处。
绍尔在成就感中大喝一声，缩起身子钻进黑暗。
音乐飘出娜塔莎的窗口，法比安意识到音乐来自录音机。走到拉德布罗克丛林路花费的这段时间让他大体上平静了下来。天空随着鼓点节拍沸腾翻滚。
他使劲砸门。娜塔莎打开门，看见他的怒容，一抹坏笑凝固在了脸上。
“塔莎，妈的，你绝对不可能相信。事情越来越诡异了。”
她让到一旁，请法比安进门。爬台阶的时候，他听见了凯伊那富有特色的遣词造句。
“……一月下去一两回，知道不？戈尔迪什么他妈的有时候全都得来……嘿，法比安，兄弟怎么样啊？”
凯伊坐在床沿上瞪着他。皮特硬邦邦地坐在从厨房里拿来的一把椅子上。
凯伊那张和善的脸上全无关注之情，对法比安的坏脾气视而不见。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暧昧而开朗，等待着娜塔莎上楼走进房间。
皮特显然很局促不安，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法比安，直到娜塔莎进来方才作罢。
法比安定了定神，然后开口说话。
“我跟该死的猪猡度过了整个下午。他们让我受够了煎熬，他妈的没完没了地问话，‘你能告诉我们绍尔的情况吗？’我他妈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那些狗娘养的，我屁也不知道。”
娜塔莎盘着腿在床垫上坐下。
“他们还认为绍尔杀了父亲？”
法比安夸张地哈哈大笑。
“唉，塔莎我的朋友，不，不，不再那么简单了，那只是小事一桩，他们谁也不怎么关心。”他咬紧牙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在他们面前挥舞。那则报导被他的大拇指蹭过，油墨洇了开来。“从这上面你们得不到太多消息。”三个人的视线跟着报纸移动，他说道，“只有骨架而已。让我跟你们说点儿真东西吧。”
“绍尔出去了，他是逃跑的。”
凯伊和娜塔莎目瞪口呆，法比安令人不快地笑着。他对他们的惊讶早有预料。
“还没完呢，朋友们，猛料还在后头。两名警察在绍尔父亲的公寓被杀，死得很难看。他们似乎……认为是绍尔干的。他们正在疯狂地追捕绍尔。警察也会来找你们，就要轮到你们啦。他们会问你们那些愚蠢的问题。”
谁也没有说话。
唯有大麻的缕缕烟气填满了整个房间。 [1] 重踏（hardstep）：鼓打贝司的子流派之一，出现于1994年，更贴近伦敦内城的感觉，较少使用切分音，节拍也更猛更重，因此得名。
[2] 列维将军（General Levy）：原名保罗·列维（Paul Levy），伦敦出生的雷鬼乐音乐家。
[3] “只要女孩”乐队（Everything But The Girls）：成立于1982年的英国乐队，成员为一男一女，风格上融合了流行、爵士和电子音乐。
[4] 歌门鬼城（Gormenghast）：出自默文·匹克（Mervyn Peake）的同名三部曲小说，亦是故事中的城堡名，华丽而有哥特气息。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和法比安在小厨房里谈到很晚才结束。法比安总喜欢抱怨娜塔莎在摆设方面的极简主义追求，说这样的风格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但那天夜里他们心里装着别的事情。隔壁房间的立体声音响在播放“鼓打贝司”音乐，微弱的乐曲声不时飘来。
第二天早晨，娜塔莎八点起床，她很后悔陪法比安抽了几根香烟。法比安听见娜塔莎翻身的声音，便从娜塔莎借给他的睡袋里爬了出来。他们没再多谈绍尔。他们对这个话题麻木了，还很疲惫。法比安很快就离开了。
娜塔莎慢悠悠地走出厨房，脱掉睡衣随手一扔，套上无袖厚毛衫。她打开立体声音响，把唱针放在转盘上的黑胶碟上。这是去年的曲目精选，现在过时了好几个月，在“鼓打贝司”这个快速变异的世界中已经称得上是远古经典了。
她用双手拢了拢头发，粗鲁地打散纠结在一起的发丝。
皮特揿响门铃。她猜到肯定是他。
她很疲倦，但还是让他进了屋。趁着他喝咖啡的时候，娜塔莎靠在厨台上端详这个人。她觉得皮特很丑，肤色苍白，四肢细长，也肯定算不上潮流先锋。丛林音乐的世界有精英主义倾向。想到要把这个没晒过太阳还手持长笛的怪人介绍给AWOL俱乐部里那些粗仔和重踏舞者[1]，娜塔莎就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对‘鼓打贝司’有多少了解？”她问。
他摇着头说：“说真的，不多……”
“看得出来。你昨天的演奏相当精彩，但我必须告诉你，在丛林音乐里添加长笛之类的东西，这点子实在有些怪异。要是有机会成功的话，咱们必须得仔细想清楚才行。”
皮特点点头，专注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滑稽。娜塔莎甚至希望他能重演昨天那非同寻常的戏码，突然露出那种啥都知道的笑容。此刻，眼前的这个他过于低三下四，过于想取悦娜塔莎，这只能让娜塔莎打心眼里反感。如果今天不顺利的话，她决定，那就到此为止了。
她叹了口气。“在你对这种音乐有所了解前，我不会和你录制任何曲目。就因为他妈的列维将军[2]弄了首单曲打入十大，艺校的白痴们开始大写特写丛林音乐，接下来你就发现所有音乐都添了点儿‘丛林音乐’的加强节拍。连他妈的‘只要女孩’[3]也来掺和！”她抱起双臂，“‘只要女孩’乐队玩的不是丛林，明白吗？”
皮特点点头。很显然，他没听说过“只要女孩”乐队。
娜塔莎闭上眼睛，忍住咧嘴微笑的冲动。
“很好。丛林音乐山头林立：有知性丛林，有重踏丛林，有铁克重踏，有爵士丛林……我全都喜欢，但我录不出重踏。掌握不了那种黑暗的锋锐感。想要重踏，就去找埃德·拉什、‘摩天大楼’，或者别人，明白吗？我录的曲子类似于布坎和DJ Rap，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娜塔莎一边对皮特训话，一边看着他的眼睛狂乱地四处乱瞟，她心里偷偷直乐。他压根儿不知道娜塔莎在说什么。
“不少DJ一开始就带乐师出场。戈尔迪喜欢带鼓手登台。有些人不喜欢这样，他们认为丛林乐离了数字化就啥也不是了。我不怎么认可这种观点，但也不打算马上带你登台表演。我感兴趣的也许只是跟你合奏一段时间，用最高保真的手段给笛声采样。拿来循环、混响什么的。”
皮特点点头。他正在摆弄那个匣子，装配长笛。
绍尔在城市地下的王座房间醒来。他在寒冷中蜷着身子坐直，鼠王硬邦邦地坐在上面的王座里，一动不动。绍尔的眼睛刚睁开，鼠王就站了起来。他一直在等待绍尔醒觉。
吃过东西，他们爬上王座背后的砖石竖梯，经由另一道隐蔽的门进入主下水道。绍尔跟着鼠王穿梭于隧道中，这次他留神记下了位置和方向，在脑海里绘制了一幅地图，追踪着自己。
细雨洒在蔓生于地面的都市上，涌进他们的洞窟。水在他们四周奔流，绕过砖块，带走了突然开始泛滥的油花。墙壁上厚厚地覆满了半透明的白色脂肪渣。
“餐馆。”鼠王说着一跃而过，绍尔抬高双脚，避开滑溜溜的软泥。跑过的时候，他能闻到陈腐的油炸食物和黄油的哈喇味。这撩起了他的饥火。他一边往前跑，一边伸出手指擦过墙壁，然后举起手指，吮吸黏糊糊的污物。他哈哈大笑，自己竟这么喜欢腐烂的食物，他又是好奇又是兴奋。
绍尔听见有活物从他们的去路上慌张逃开。通道中挤满了老鼠，正在啃噬墙壁和俯拾皆是的可食残渣，随着绍尔和鼠王的靠近，老鼠们纷纷避让。鼠王发出咝咝的声音，前方清出了一条道路。
两人离开地下世界，出现在皮卡迪利大街的一条后巷中，前面有一大堆臭烘烘的被丢弃食物，这是伦敦最美好的地方吐出的美味废料。
他们饱餐一顿。绍尔享用了一份压碎了的混合物，原料是放久了的冷鱼和醇厚的酱汁。鼠王狼吞虎咽地吃下破损的提拉米苏和粟米蛋糕。
接着，他们攀爬屋顶。铸铁水管和破损砖块一旦成为鼠王的工具，作用就清清楚楚了。绍尔看到的不再是平庸的现实，他的眼光改变了，不一样的建筑结构和地形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他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滑进石板筑起的遮蔽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过城市的天际线。
他们很少交谈。鼠王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盯着绍尔看几秒钟，观察绍尔的动作，或者点头称许，或者教他用更有效的方法攀爬、躲闪和跳跃。他们小心翼翼地越过银行，溜过出版社后墙，偷偷摸摸，无影无踪。
鼠王压着嗓子，对绍尔描述着这些晦涩难懂的画面。他朝两人经过的建筑物挥舞手臂，对绍尔喃喃低语，解读各种各样的隐秘真相：墙壁上为何有那些挠痕，连绵的烟囱队列为何被空缺打断，见到他们四散逃开的猫儿都去向何方。
他们时而进入伦敦中区，时而离开，攀爬、蹑行，游走于屋舍背后和屋舍之间，越过办公楼，潜行在街道下。不论绍尔是否理解，魔法已经进入了他的生命。
这样的魔法与街头魔术的俗丽世界有着天壤之别。他的生命现在受制于另一种邪咒，这力量悄悄潜入他的牢房，将他据为己有，这种魔法肮脏而粗糙，散发着尿臭味的咒语。
他们进食。他们向北飞奔，经过国王十字和伊斯灵顿时，光线已在暗示着白昼即将过去。他们经过汉普斯特，绍尔毫无倦意，他不时在后街小巷的垃圾箱旁狼吞虎咽一番。他们飞快掠过汉普斯特希斯公园，但没有靠近错综的人行步道。他们掉头回转，在诸多小花园间找到路径，沿着无人关注的巴士线路来到内城这个金融世界的边缘。
绍尔和鼠王站在霍尔本和金斯威两条街路口的餐馆背后。东方是催生海量金钱的摩天大楼森林，它们的前面蹲伏着一幢巨大的建筑物，金融界的歌门鬼城[4]，那钢筋水泥的庞大身躯仿佛是从周围的建筑物中生长出来的。你很难说清楚它的起点在哪里，又在哪里结束。
在远处的拉德布罗克丛林路上，皮特的目光正越过娜塔莎的肩头。她指着电子键盘上小小的灰色显示屏，鼓点从扬声器中倾泻而出。她正在调制高音部，耍弄声音。皮特淡色的眼睛从显示屏移向扬声器，最后落在长笛上。
法比安走出韦利斯登警察局，难以置信之余不禁咒骂起来，用词从方言土语到美国俚语和亵渎神圣无所不有。
“擦屁眼的操了妈的脑子有屎满嘴喷粪的白皮猪胡扯蛋浪费生命的狗娘养的……”
他裹紧外衣，怒气冲冲地走向地铁站。警察毫无预兆地带走了他，不允许他骑自行车。
他余怒未消，一边嘟囔着骂人的话，一边急匆匆地走上丘陵，进入地下世界。
凯伊站在娜塔莎的窗台底下，纳闷着娜塔莎对她的音乐做了什么手脚，她是从哪儿搞到这个长笛声的。
“长官，我觉得他什么也不知道。”赫林说。
克罗利点点头，大致上算是同意。他没有在听赫林说话。你在哪儿呢，绍尔？他心想。
捕鼠人是谁？绍尔正在琢磨这个问题。是什么东西想杀死我？但鼠王提起这个名字后就抑郁起来，再也不肯透露更多的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说，鼠王这样答道。现在我不想吓坏了你。
鼠王和绍尔望着泰晤士河上空的太阳慢慢变红。绍尔发觉自己毫不畏惧地爬上了查令十字街铁路桥的宽幅钢缆，此刻正眺望着泰晤士河。他抱住钢缆。列车在身下如发光蠕虫般蜿蜒扭摆。
他们向南悄然穿过布里克斯顿，再朝西走向温布尔登。
鼠王一边前进，一边说着更多的伦敦往事。他的描述狂野而富有诗意，虚幻而缺乏理性。他的语气如计程车司机一般随意。
这番游历结束得异常突兀，他们开始迂回折返贝特西。绍尔觉得欢欣鼓舞。疲惫和力量在躯体内脉动。这座城市是我的，他心想。他如痴如醉，觉得自己可以肆意妄为。
他们走进一处废弃的停车场，来到一个人孔前，鼠王站到旁边。绍尔拂去金属盖上的灰尘。他摸索着盖子，用手指从四周推它。他感到自己很强壮。他的肌肉因整日的持续用力而绷紧，他揉搓着肌肉，既有几分惊叹，也有那么些自恋。他转动盖子，感到毛孔翕张，汗液涌出，毛孔随即被尘土阻塞，给他增添了新的活力。
盖子叽叽嘎嘎地发出片刻的摩擦声，陡然离开了它的容身之处。
绍尔在成就感中大喝一声，缩起身子钻进黑暗。
音乐飘出娜塔莎的窗口，法比安意识到音乐来自录音机。走到拉德布罗克丛林路花费的这段时间让他大体上平静了下来。天空随着鼓点节拍沸腾翻滚。
他使劲砸门。娜塔莎打开门，看见他的怒容，一抹坏笑凝固在了脸上。
“塔莎，妈的，你绝对不可能相信。事情越来越诡异了。”
她让到一旁，请法比安进门。爬台阶的时候，他听见了凯伊那富有特色的遣词造句。
“……一月下去一两回，知道不？戈尔迪什么他妈的有时候全都得来……嘿，法比安，兄弟怎么样啊？”
凯伊坐在床沿上瞪着他。皮特硬邦邦地坐在从厨房里拿来的一把椅子上。
凯伊那张和善的脸上全无关注之情，对法比安的坏脾气视而不见。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暧昧而开朗，等待着娜塔莎上楼走进房间。
皮特显然很局促不安，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法比安，直到娜塔莎进来方才作罢。
法比安定了定神，然后开口说话。
“我跟该死的猪猡度过了整个下午。他们让我受够了煎熬，他妈的没完没了地问话，‘你能告诉我们绍尔的情况吗？’我他妈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那些狗娘养的，我屁也不知道。”
娜塔莎盘着腿在床垫上坐下。
“他们还认为绍尔杀了父亲？”
法比安夸张地哈哈大笑。
“唉，塔莎我的朋友，不，不，不再那么简单了，那只是小事一桩，他们谁也不怎么关心。”他咬紧牙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在他们面前挥舞。那则报导被他的大拇指蹭过，油墨洇了开来。“从这上面你们得不到太多消息。”三个人的视线跟着报纸移动，他说道，“只有骨架而已。让我跟你们说点儿真东西吧。”
“绍尔出去了，他是逃跑的。”
凯伊和娜塔莎目瞪口呆，法比安令人不快地笑着。他对他们的惊讶早有预料。
“还没完呢，朋友们，猛料还在后头。两名警察在绍尔父亲的公寓被杀，死得很难看。他们似乎……认为是绍尔干的。他们正在疯狂地追捕绍尔。警察也会来找你们，就要轮到你们啦。他们会问你们那些愚蠢的问题。”
谁也没有说话。
唯有大麻的缕缕烟气填满了整个房间。
[2] 列维将军（General Levy）：原名保罗·列维（Paul Levy），伦敦出生的雷鬼乐音乐家。
[3] “只要女孩”乐队（Everything But The Girls）：成立于1982年的英国乐队，成员为一男一女，风格上融合了流行、爵士和电子音乐。
[4] 歌门鬼城（Gormenghast）：出自默文·匹克（Mervyn Peake）的同名三部曲小说，亦是故事中的城堡名，华丽而有哥特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