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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望着平板货车左转,开出医院停车场后沿印第安峡谷路向南而去,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激之情。车尾灯消失之后,货车上的那把傻乎乎的椅子依然在他眼前逗留了数秒钟。
先前在烈焰的烘烤之下,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匆匆忙忙拆掉帐篷,连同那些电子仪器一起扔下卡车,但那把该死的椅子却是用铆钉固定在木板上的。卡尼诺又将戈尔兹的轮椅和椅子捆在了一起,马瑞蒂只好一路抱着这两样东西,嘴里嘟嘟囔囔骂个不停,在接下来半个小时颠簸的下山行程中好几次险些被甩下车去。
到了棕榈泉,卡车开进医院停车场停下,他连爬下卡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马路上的车辆隔着人行道旁的树木轻声呼啸而过,天色微亮之时,它们都还开着车头灯,风吹得颇为舒爽,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太阳就要从圣罗莎山脉背后升起来了。
另外一个方向,隔着人行道和窄条草坪的是一座四层高的方形塔楼,在无云的天空映衬下,它是一片灰色的暗影。抬头望去,越过顶端的西向拱顶,他能够看见钟楼的一角。这幢瓦片屋顶建筑物的底部现在由一家医院使用,曾经是这个沙漠小城最高楼宇的塔楼原属于久已消逝的艾尔米拉度酒店。
3辆“晚祷”组织的汽车于10分钟前开进了停车场,马瑞蒂靠在一辆车上喘息,这辆棕色车身、白色车顶的克莱斯勒第五大道轿车虽是全新,但其外形在他看来却太老派也太方正。我几时才能再看见土星车?他想道。凌志?吉优?
驾驶员一侧的车门开着,曾经是拉斯卡塞的那位形容枯槁的女人坐在方向盘后面,拿着多波段的对讲机正在说话。她身上有一股陈面包的味道。
“我们……呃……用了某些手段进入那幢屋子,”对讲机里的声音说,“那块水泥只是一段人行道而已,是个假饵。我们通过一名租户找到了一个叫棚屋汽车旅馆的地方,要找的人曾经在那里待过,但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清理了,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好,”拉斯卡塞已经变成女低音的声音说,“尽快来这里与我们会合。”
马瑞蒂看不见乘客座位上的戈尔兹,但他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说,“他们的行动基地转为移动的了。”
“是啊,”拉斯卡塞说,“但他们总要来这里的。”他又对对讲机说,“一分位。”
“三分位。”对讲机里传来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他们将把夏洛特带来完成交易,与他们同来的很可能另有一辆大车——卡车或者厢式货车,这辆车用肉眼可见,但星光体却看不到,也就是说我的意识找不到它。让——夹竹桃。”马瑞蒂看见那位老女人弯了弯腰,接着坐回原处,继续说了下去,“让直升机来这儿,绕场盘旋,把街上的车辆描述给我听。不需要型号,只需要……‘一辆白色厢式货车,前方有一辆蓝色轿车,一辆红色轿车从对面经过它们’……这样的就行了。”
“没问题,这就去办。”
原先开这辆车到场的男人沿着人行道走到了一百英尺外的地方,另外两名驾驶员仍旧坐在车里。不知“晚祷”组织这些人下了班都干些什么,马瑞蒂阴沉地想着,他们或许从来不下班。
马瑞蒂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其实不需要抹杀任何人,”他说,“一个小时之内你们就能拿到时间机器,然后返回过去修正错误,而不是……不是……引发时间序列上的一场场雪崩!你们只需要履行承诺,杀掉达……达芙妮就行。”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像猴子一般使劲点头,于是赶忙让自己停下。“那是我们在船上达成的协议的一部分,不是吗?”
在当前局势之下,马瑞蒂很确信,这是他能为可怜的达芙妮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了。如果被他们杀死,她至少还拥有过一段生命;但假如被他们抹杀了,达芙妮·马瑞蒂这个人就将变得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本人的记忆,他本人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与达芙妮息息相关。假如达芙妮被抹杀了,他将变成彻底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一个他根本无法想象的人。
“机器还没有到手呢。”戈尔兹哑着嗓门答道。
摩萨德的两辆厢式货车停在西塔奎兹峡谷路尽头的阴影中,路旁的那幢屋子被棕榈树、忍冬和葡萄藤几乎遮蔽了身形。熟铁拱门的花饰尖顶上挂着一盏没有打开的提灯,这扇门开在树荫之中的石阶上,若是不仔细看肯定找不到。勒皮多普特往左边望去,他能大致分辨出一幢两层或是三层的屋子的轮廓,凹式房门和窗户陷在厚实的白色墙壁深处。拱门的一根门柱上有一个邮箱,另外一根门柱旁倚着一柄塑料耙子。米夏尔说1931年爱因斯坦在此处居住过,把能够避开遥视者的石头护符藏在了屋后的阶梯花园中。
他们正在艾尔米拉度医学中心以南七个街区处,距离黎明仅有半个小时了。
从圣贝纳迪诺来棕榈泉的一路上,怪石嶙峋的孤寂山峰之间,临近黎明的无边黑暗之中,这辆车就仿佛一个口袋,包裹着温暖、仪表盘的灯光和烟头的火光,车外能够说明其他人类依然存在的证据不过是停靠在路边的三五辆卡车和茂尔克那辆车的红色尾灯,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在趁着夜色赶路。他们离开高速路,开上110号州际公路,最后终于驶进沉睡的棕榈泉,看见低矮的五十年代风格办公楼、用铝箔遮住橱窗的商店和带砾石车道的平房建筑,勒皮多普特觉得松了一口气。
“该是分配货物的时候了,”米夏尔解开安全带,“把弗兰克和爱因斯坦的机器铐在一起,若是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境地,也方便把他们都炸成碎片。你和伯特开着车绕城随便走走,通过无线电和我保持联系。”
他把“阿兹丹”牌发射机塞进衬衫口袋,拉出麦克风别在领口。贴身话筒的最大问题是晶体管发射机的体积和一副扑克牌差不多,而且即便发挥得好,传送范围也无法超过区区几条马路,另外,人体还容易阻挡住它使用的电波频率。
“要是没有我的消息,”米夏尔说,“那就在黎明的时候开始跳跃。你至少可以告诉哈雷尔,爱因斯坦隐晦提及的奇点装置就位于这座塔楼。你一旦返回过去,所有这些——”他胳膊一挥,夏洛特和弗兰克所乘的那辆厢式货车,以及整座棕榈泉小城都被包括在内,“就将不会发生。”
“我们都将度过一段全然不同的人生。”勒皮多普特平静地答道。他想到自己又能在海边游泳,想到自己又能聆听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接着想到了远在特拉维夫的路易斯。
“激活那东西。”米夏尔推开乘客一侧的车门,带着鼠尾草香味的凉爽微风驱散了车里猫排泄物和香烟的难闻味道。
勒皮多普特解开安全带,猫着腰艰难地走到车厢后部,拧亮车顶的灯泡。
卓别林的掌印水泥板直立着固定在地板上,旁边是爱因斯坦那个积满灰尘的玻璃圆柱,电线蜿蜒经过车厢里铺着的地毯,与一个一码见方的金丝万字符相连。后门前的铝合金台子上,摆着一瓶白兰地和一个塞满了烟头的烟灰缸,所谓的“压力点火装置”则牢牢地用铆钉固定在台子上。
这东西看起来有点像小型千斤顶,但附着在其一端的碟片无须支撑任何东西,因为那是触发炸弹的压力帽。嵌在装置中,状如喷嘴的另外一端连着一枚铜壳非电导爆雷管,导爆雷管用红色塑料转接器和焦油纸包着的大块特屈尔混合炸药注释1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连着一节干电池的家用厨房计时器中拉出一条电线,电线经过塑料转接器中的凹槽埋入那块炸药之中。若是逼不得已,勒皮多普特可以设置引爆时间后逃跑,或者径直揿下炸弹上的压力帽。
这个压力点火装置的外壳上有一根四英寸长的锁销,勒皮多普特小心翼翼地将之抽出,搁在台子上。
“激活了。”他说。
米夏尔在车外的人行道上高声说:“很好,我这就让茂尔克和弗兰克出发。”
车顶灯昏暗的黄色光线下,勒皮多普特望着炸弹和时间机器,试着想象会有哪些环节出差错。他、茂尔克和弗兰克若是被对方抓住,而炸弹恰好哑火怎么办?和拉布雷亚大道的安全屋不一样,车厢里没有那碗放干了的通心粉,但找个出乎意料的地方藏一柄手枪依然是个令人安心的好主意。
另外一辆厢式货车铺着毯子的地板上,夏洛特的双臂仍旧轻轻搂着弗兰克,她的视角在三名摩萨德特工之间换来换去,除了他们和身旁黑暗中的弗兰克之外,她在几百英尺范围内找不到其他人的视线可供利用。
茂尔克坐在他们前面的驾驶员座位上,身体几乎不怎么动弹,眼睛时刻透过挡风玻璃向前和利用后视镜向后注意暗处的动静。米夏尔和勒皮多普特在后面那辆车里谈话,只可惜夏洛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谈完之后,米夏尔下车朝茂尔克的车走来。那辆车上载着卓别林的水泥块和疑似炸弹的物体,夏洛特觉得它更加值得注意,于是没有离开勒皮多普特的视角。
她看见勒皮多普特打开一个黑色塑料匣子,从泡沫塑料的衬垫之中拔出一柄小口径自动手枪;他的视线扫过车厢内的狭窄空间,最后停留在角落里一盘用过的猫砂上。随着他越走越近,猫砂盘也越来越大,夏洛特看着勒皮多普特的双手把那柄手枪塞进灰色的沙砾之中。勒皮多普特的视角短暂地变窄了片刻,他大概皱了皱眉头。
夏洛特凑近马瑞蒂耳畔说:“另外那辆车,”她的声音极低,“角落里的猫砂盘子里藏了一柄手枪。”她感觉到弗兰克点了点头。
“二位醒着吧?”看见米夏尔在后视镜中出现,茂尔克问道。
“醒着。”弗兰克在夏洛特身旁伸个懒腰。米夏尔打开后门的锁,就在门拉开之前,黎明时分的轻风尚未吹到她的脸和胳膊上的那一刻,弗兰克轻轻地吻了一下夏洛特。
米夏尔打开锁着他们脚腕的挂锁。“我开车,”他说,“夏洛特,到前面来坐在我旁边。弗兰克,你和茂尔克坐另外一辆车。”
夏洛特摸索着走到前面,找到乘客座位坐下。她听见米夏尔上车坐进驾驶员的座位,但她却在使用弗兰克的视角,他被领向另外那辆车的车厢后部。爬进车厢之后,她看见勒皮多普特将弗兰克的左腕铐在了车厢左壁的备用轮胎架上,与时间机器和炸弹都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与此同时,她听见米夏尔扳动排档的声音。勒皮多普特笑着说了句什么,弗兰克的视角上下摇动——他在点头。当夏洛特乘坐的车子慢慢起步、开始掉头的时候,弗兰克的视线落在了车厢角落里的猫砂盘上。
这就对了,她想道,随即切换成米夏尔的视角,好知道他们去向何处。
蓝色直升机出现在了南方的天际,不停旋转的两个螺旋桨构成八字形飞向小城上空。“距离天亮还有14分钟。”戈尔兹说。
他的轮椅停在医院门口的石板地面上。年老的弗兰克·马瑞蒂注视着他——戈尔兹面色青灰,此刻还很凉爽,但他脸上仍旧汗津津的,马瑞蒂估计他迟早还要再打一针吗啡,否则他恐怕很快就将无法保持清醒了。
我的痛苦更大,马瑞蒂不服气地想道,痛的不只是我那条饱经折磨的老腿。我这个人毕竟将在半个小时之内消失,再次出现时不止是一个于19年前失去女儿的已婚男子,还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这个陌生人也许从来没有过任何子女!下一代,我早受够了你们的折磨!
一位穿三件头西装的老年男子推着铝合金的助步器经过,马瑞蒂退后两步给他让路,他想道,这多么像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啊。老人花了将近一分钟才蹒跚着走上通往医院正门的道路,他尚有一百英尺的征途需要完成,所幸此时的医院人还很少。
“在新的时间线上,你也许一样要挨那颗子弹。”马瑞蒂对戈尔兹说。
“你还是闭嘴喝酒去吧。”戈尔兹说。
马瑞蒂犹豫片刻,然后一瘸一拐地穿过草坪和人行道,走向拉斯卡塞坐着的那辆车。
驾驶员一侧的车门仍旧开着,拉斯卡塞还在听对讲机里的说话声,对方正一辆辆描述直升机上看见的汽车:“……公共汽车、绿色旅行车、摩托车、白色厢式货车、白色厢式货车、红色轿车……”
“我能不能拿一下——”马瑞蒂开口道。
“白痴,闭嘴,”曾经是拉斯卡塞的女人坐了起来,“一分位,两辆白色厢式货车还是一辆?请重复。”
“三分位,”对讲机里的声音说,“两辆白色厢式货车,北边那辆看起来新一些,南边那辆刚向东转弯上了阿列胡路,另一辆仍旧在印第安峡谷路上,向南朝你们来了。”
“箭毒木,”拉斯卡塞在对讲机上调了一下什么东西,然后继续道,“跟踪向东去的那辆车。”
“了解。”对讲机咔嗒一声后沉默下来。
拉斯卡塞按响喇叭,在人行道上散步的那个人回身跑向克莱斯勒轿车。
“你要找的是一辆白色厢式货车,”拉斯卡塞告诉他,“它此刻在阿列胡路向东走。3辆车一起出发,让直升机给你们指路。抓住他们,带到这儿来。”
“——酒瓶。”马瑞蒂说完话,打开了后车门。那瓶朗姆酒还在后座上,他弯腰拿了起来。
“我没有感觉到第二辆车的存在,”拉斯卡塞自言自语道,“肯定是他们,爱因斯坦的机器也在车上。”她皱起眉头瞪着马瑞蒂,“别拿走酒瓶,在这儿喝两口就得了。”
拉斯卡塞走下车子,和戈尔兹对视片刻,竖起大拇指,点点头。马瑞蒂注意到她的双脚似乎在沥青路面上微微滑动,仿佛一面恰好碰到地面的珠串门帘。
茂尔克翻过手腕,看了一眼时间,黎明前9分钟,即将跃出圣罗莎山脉的太阳给群峰的轮廓镶上了一道白边。
厢式货车的车窗摇了下来,凉丝丝的微风吹着勒皮多普特汗湿的面颊,地板上的沙砾有些磨脚。
“米夏尔准备好了就会通知我们。”前提是我们能收到他的无线电信号,勒皮多普特想道,即便他要告诉我某些关于奇点装置的情报,恐怕也不会说太久。米夏尔大概不怎么担心会在棕榈泉送命,因为今天早晨的这些事件很快就将变得从未发生过。顶多半小时之后,我就要开始投射星光体,然后——真是越来越带劲儿了——跳离1987年。
他回忆起第一次跳伞,那是1965年,一架英国造旧式双引擎飞机绕着比尔谢巴以南内盖夫沙漠中的空地飞行,他从机舱中向前一步,踏入虚空。开伞索自动被拉开——这次跳跃的开伞索是他自己的手指,这根干制后的手指此刻就用胶带贴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
他打了个哈欠,但原因不是疲倦。
“你在后面还好吗?”茂尔克叫道。
“还凑合。”弗兰克的声音从车厢后部传来。
“别靠近炸弹。”
“我想靠近也靠近不了。我能抽烟吗?”
“没问题,明火无法引爆炸药。”
茂尔克始终在右边车道上不紧不慢前行,他瞥了一眼后视镜,说:“左边有车赶上来了。”过去的20分钟内,他做出过不下10次类似的判断。勒皮多普特绷紧了腿上的肌肉。
他们前面的一辆白色小轿车突然急刹车,左边车道上的另外一辆车也随即挡住茂尔克的去路。勒皮多普特站起身来,两声枪响传入耳中,前方沥青路面上同时有两个位置腾起尘土。
厢式货车颤抖着停了下来。勒皮多普特在后车厢里将赤着的双足踏上金丝万字符,弯腰把双手压进卓别林石板上的手印中。
马瑞蒂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外面两辆车的车门砰然打开,一个声音高叫道:“车里的人,立刻出来!”
茂尔克咬牙嘶声叫道:“该死的,快跳!”接着大声说,“我们车上有炸弹,你们也逃不掉。失知传感触发,咱们大家一起上路!”
勒皮多普特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眼前水泥板上潦草的字迹突然变得模糊,他看见了路易斯的面容,路易斯一如既往地向他投来诚挚的目光。
“让我们的一个人上车。”外面的人说。
“没门儿,”茂尔克说,“炸弹。”
“我们押送你们走,两辆车在后,一辆车在前。你要是还不肯接受的话,那就引爆炸弹算了。”
“我们跟你们走。”茂尔克说。那几辆车的车门砰然关闭,厢式货车也跟着开动。几秒钟之后,勒皮多普特听见转向灯指示器咔嗒咔嗒地响了起来。
“你没事吧?”茂尔克大声喊叫,“弗兰克,你没事吧?”
“我还没走。”勒皮多普特眨掉眼中的汗水。
“那东西不工作?要是——”
“我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工作,”勒皮多普特说。卓别林的手印摸起来和昨夜的涂油玻璃一般滑腻。“我的意识还没有离开身体。”
“那就快离开!我们被抓住了!”
“我需要,”勒皮多普特说,挤出这些字词就仿佛从嘴里拔出断齿一般艰难,“多考虑一下。”
厢式货车开始加速,头顶的灯泡前后摇摆。“那就别跳了,”茂尔克哑着嗓门说,“引爆炸弹吧。”车子慢了下来,勒皮多普特再次听见转向灯指示器的声响。“奥伦,快动手!不能让这些人拿到爱因斯坦的机器!”
“给我一秒钟!”勒皮多普特气冲冲地叫道,“我要么跳,要么引爆!”
阳光照着白色风向标和塔楼斜坡屋顶,蓝色和黄色瓦片拼出的曲折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亚耶·米夏尔在医院停车场停妥厢式货车,走出车门绕到另外一侧,赶在夏洛特踏上人行道之前抓住了她的胳膊。有夏洛特和货车挡在前面,米夏尔伸手打开了衬衣口袋里的无线电发射机。
“时间机器莫非出故障了?”她面无表情地问,从不摘下的太阳眼镜遮住双眼。
“他在等待,我说不定能弄到塔里那玩意儿的情报,”米夏尔笑着答道,“咱们还是按部就班演完这场交换戏码吧。”他松开夏洛特的胳膊。“摊开手,什么也别拿。”他们从货车背后走了出来。
但我们为什么还在这鬼地方?米夏尔的脑筋转得飞快,他和夏洛特开始朝塔楼走去,两人摊开的手都与身体保持着一定距离。要是勒皮多普特已经到了1967年,向哈雷尔传达了他应该呈交的报告,并且得到了利非订磐石上的铭文,上帝啊,我为什么还在这儿?这是不应该发生的情况!
他慢慢跨过沥青路面上的白色线条,暗想,机器没有正常工作,难道“晚祷”组织的人抓住了他们?不,不可能,我没有听见爆炸声,晨间的小城如此安静,那种规模的爆炸隔着几英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眯起双眼,前方塔楼底部建筑入口处的格架阴影中有几个人:一名留胡子的男子,坐在轮椅上;一名白发男子,抱着一个女孩瘫软的身躯;他们背后暗处还有一个或两个人。行至最后50英尺,他与夏洛特和这些人之间隔着一道路缘、几棵橄榄树和一窄条草坪。对方这几个人看起来和医院倒是都挺合拍;他和夏洛特不慌不忙地走向他们,两位白衣护士从那几个人身旁经过,似乎没有起任何疑心。
米夏尔扭头朝夏洛特露出笑容,实际上是让嘴角凑近领口的麦克风。“快跳,”他说,“或者尽快逃回洛城。”
她点点头:“你说过了。”
抱着瘫软女孩的男人走出格架的阴影,在渐渐强烈起来的阳光中停下脚步。
米夏尔和夏洛特也停了下来。“接下来我一个人去吧。”夏洛特说。
“我想也是,”米夏尔说,“呃——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她凄凉地对他笑了一笑,然后小心翼翼地继续一步一步走向塔楼。
米夏尔听见好几辆车呼啸着开进身后十几码的停车场,他慢慢扭头去看;忽然间,他如坠冰窟,胸口空荡荡的,因为他见到在三辆小轿车押送下进入停车场的正是花匠的那辆厢式货车,米夏尔甚至能够透过挡风玻璃看见茂尔克僵硬的面容。
一个穿运动衣和牛仔裤的男人钻出领头的小轿车,抬手指向正对着停车场入口的一个空车位,茂尔克驾着厢式货车缓缓驶向那个地方。
两辆小轿车在厢式货车两旁停下,两名驾驶员下车后分别站在车门旁,两眼盯着厢式货车。第三辆车慢慢倒车,从背后封死了厢式货车的逃跑路线。
米夏尔呆若木鸡,站在几辆车和医院入口前的那些人之间,他孤立无援。他的手里没有东西,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外套底下的那柄手枪上。
尽管左腕被铐在备胎架上,但弗兰克仍能够从颤抖不已、赤着双脚的勒皮多普特背后探出半个身子,透过挡风玻璃向外张望,他看见一名白发男子抱着达芙妮瘫软的身体迎向缓步前行的夏洛特,一口烟哽在了他的喉咙口。弗兰克只能看见夏洛特的背影。
“车子一动,两边的人就会开枪,”茂尔克在前排座位上紧张地说道,“奥伦,你到底跳还是不跳?”
弗兰克退后半步,咬住烟头,跪倒在地,右手闪电般地伸进猫砂盘。他抓住枪柄抽出枪,晃了两下,摇掉带出来的沙粒。
他举枪对准玻璃圆筒,含着烟头说道:“嘿!”
勒皮多普特转过脸,惊讶地挑起眉头:“你要干什么?”
“我要你打开手铐,让我去接达芙妮,否则我就打烂时间机器。”
“你一出车门就会吃子弹。”弗兰克抬头看着后视镜中茂尔克皱紧的眉头。“他们想杀你,没忘记吧?待在车上,你是安全的,因为他们不会冒着弄坏时间机器的风险开枪。让米夏尔去接你女儿吧。只要你留在车上,达芙妮也是安全的。”
弗兰克的身体在颤抖,但他硬是稳住了攥在手里的枪。“这次交换不可能成功!”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自己看,谁能把达芙妮送回车上?她显然没法自己走路!”
香烟刺痛了他的双眼,但他一只手被铐着,另一只手拿着手枪,无法伸手去拿掉它,而他又不怎么敢在装着炸弹的密闭空间里随意乱吐烟头。
“米夏尔可以——”茂尔克说。
“再废话我就开枪了!打开手铐。比起达芙妮而言,他们更想要时间机器。除非机器到手,否则他们不会开枪的。”
“妈的,”茂尔克恼怒起来,“打开他的手铐,让他下车碰运气去吧!奥伦,你给我引爆炸弹!否则我就自己动手了,哪怕我一起身就得挨他们的子弹也一样。弗兰克,你从乘客这边的车门出去。”茂尔克扭头对车外喊话,“我们正在放人质离开。他是平民,那个小女孩是他女儿。如果你们杀了他,或者把他带离我们的视线,我们就立刻炸了时间机器,明白了吗?”弗兰克和他在后视镜中对视片刻,茂尔克说:“去吧,离这辆车越远越好。”
勒皮多普特赤足从卓别林石块前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手铐钥匙,弯腰打开弗兰克左腕上的手铐;马瑞蒂的枪口始终指着玻璃圆筒。
“谢谢。”弗兰克说。他把烟头揿在台子上的烟灰缸里,绕过炸弹,快步走过玻璃圆筒和卓别林石板,来到了前排座位间。
“别带枪出去,”茂尔克轻声说,“动作慢一些!”
弗兰克犹豫了一下,用左手拉起裤脚,把枪插进袜子里。他用双手将弹力棉袜拽上来包住手枪,然后放下裤脚,盖住凸起的那块地方。
他对茂尔克紧张地笑了笑,茂尔克则只是摇摇头,说:“照我看,咱们今天谁也逃不掉了。”
弗兰克推开车门,慢慢走下货车。对方的两个人立刻站到了他身旁,紧紧抓住他的两臂。两人拖着他朝塔楼走了几步,与车子有了一定距离后方才停下,他们显然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黎明前还是朦胧一片的停车场上,现在多了他们几个人拖长了的影子。晨风吹着弗兰克汗湿的衬衫,他觉得有些凉。
夏洛特苗条的背影仍在前进,抱着达芙妮的那名男子迎了上来,达芙妮在他怀中轻轻挣扎。夏洛特大声说:“我们在中间碰面,你放下她,然后带我走。”
弗兰克想往前走,立刻被身旁的两个人拽了回来。
“我去接我女儿,”他告诉那两人,“没看见她不能走路吗?不放心的话,你们也一起来,但我必须上去接她。”
“你给我留在这儿。”右手边的年轻人说,他听起来很紧张。“会有人去接她的。”
弗兰克把全身重量往前压,两个抓着他的人为了保持平衡,只得跟着往前走。
“要接也是我去接。”弗兰克说。
“让他去吧,”弗兰克左手边的人说,“所有人都能看见他。再说,我们的任务是盯紧货车。”
“好吧。”另外一个人开始搜查弗兰克的衬衫和裤子,他的同伴说:“算了,他们早就搜过他了,由他去。”
他们退后两步,回到货车旁边,弗兰克提心吊胆地走向夏洛特和抱着达芙妮的男人即将会合的位置,希望脚踝上那块突起的地方别太显眼。他举起双手。
夏洛特在白发男子面前停下,弗兰克听见对方说,“亲爱的,很高兴又能见到你!”白发男子弯下腰,把达芙妮轻轻放在被露水打湿了的沥青路面上,帮她保持住坐姿;达芙妮用双臂撑住自己的身体,眨着眼睛环顾四周。
“夏洛特,交给我。”弗兰克加快步伐上前,双手仍旧举在空中。他很希望能让达芙妮和夏洛特两人都脱离险境,但却不知道如何才可以完成这个目标。
夏洛特扭过头,面带惊惧地叫道:“弗兰克!你怎么——天哪——千万小心!”白发男子抓住夏洛特的胳膊,领着她走向弗兰克的左手边——也就是北方。
“爸爸?”达芙妮挣扎着跪坐起来。
弗兰克快步绕过绿化带中的一株橄榄树,与达芙妮还剩下最后十码的距离;就在此刻,达芙妮的右边,一个人从格架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弗兰克认出了那张扭曲的面容——那是他原先认为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到头来却是他自己引以为耻的未来。弗兰克惊恐地发现,那老家伙举起了一柄手枪,枪口对准的不是别人,正是达芙妮。
弗兰克猛一提膝,左手飞快抓起裤脚,右手从袜子里抽出了手枪,这时候老人刚刚开了第一枪,子弹掀起达芙妮手边一英尺处的一块沥青,那块沥青从弗兰克左手边滚了过去。
弗兰克把那柄小型自动手枪对准老人的躯干,连连扣动扳机,手枪震得他擦伤的掌心阵阵发痛,弹壳飞出来落在身旁,他既为了保护达芙妮,也是在杀死自己怯懦的那一面。几声枪响过后,骇人的死寂之中,他站在清凉的晨风中继续不停扣动扳机,但弹膛已经打空,滑套也退回来停在了锁定位置。
左肩上突如其来的重击让弗兰克转了大半圈,紧接着的四发连射把子弹送进他的胸膛和腹部,冲力带着弗兰克飞起来,撞上那棵橄榄树;抬起头,他看见那名白发男子正端着左轮手枪眯眼瞄准自己。又一颗子弹击中腹部,弗兰克弯下腰,跌倒在草地上,翻个身,躺在那里不动了。
卡尼诺猛推一把夏洛特,然后转身面对弗兰克,没有人在看夏洛特,她跌跌撞撞地跑了两步,接着双膝着地,跪倒在柏油路面上;与此同时,透过卡尼诺的双眼,她望着弗兰克在点四五左轮手枪连连跃动的枪口下倒地不起。
还没等卡尼诺发射完六颗子弹,她已经半站起身,手从背后摸出了那柄点三八小型左轮手枪,她瞄准卡尼诺站立的地方,当卡尼诺转过身看向她的时候,她只是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枪口,让视线落在枪管上部,然后扣动了扳机。
卡尼诺的视野中,蓝天飞速旋转,视线接着落在停车场里的车辆上,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停车场中,惊呼声和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夏洛特能找到的唯一静止的视线中,达芙妮跪在人行道中央,抽泣着仍在努力起身。夏洛特看见半蹲半站的自己就在女孩不远处,她直起腰,冲向达芙妮。
“两个弗兰克·马瑞蒂都死了。”拉斯卡塞不知为何高了几度的声音在高处叫道——他肯定埋伏在塔楼上,夏洛特边跑边想。“抓住达芙妮,”拉斯卡塞继续尖声叫道,“抓住她,别让她受伤!”
夏洛特抓起达芙妮的双臂,把她拽了起来,夏洛特确信帮她看清局势的视线来自米夏尔,此刻他正奔向停车场的南侧,没有其他人往那个方位跑。
在米夏尔的视野中,她拖着达芙妮奔向摩萨德那两辆厢式货车,跑过绿化带上弗兰克·马瑞蒂血淋淋的尸体时,夏洛特尽量用身体挡住达芙妮的视线,就在此时,米夏尔的视野中除了她和达芙妮之外,又多了一柄手枪,枪口和枪柄成一直线。接着,粗短的枪筒朝右下方移动,对准了达芙妮的胸膛。
夏洛特猛然转身,挡在达芙妮身前,枪管犹疑不定地摆动着,达芙妮棕色头发的脑袋出现在夏洛特的腰际,枪口立刻指向那里。夏洛特把达芙妮紧紧抱在怀中,转过身去,米夏尔的视野中顿时只剩下了夏洛特的背影。要杀她?先让子弹穿过我的身体吧!夏洛特昏昏沉沉地想道。
米夏尔显然就是这么打算的,枪口和枪柄又成了一条直线,这次瞄准的是夏洛特的腰背部,宁静的早晨又被几声枪响扰乱,但夏洛特却仍旧站在原处,毫发未伤,透过米夏尔的双眼,她发现枪管业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飞速接近的潮湿的人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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