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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能给我一根吗?”
勒皮多普特挑起眉毛,把手中那盒骆驼烟递给本内特。“当然。决定多沾染一个恶习了?”
他们走出西好莱坞医院急诊科的玻璃门,穿过人行道。本内特皱巴巴的衬衫和外套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看表情似乎好几天没合过眼睛;从烟盒里拈出香烟时,他的手指仍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莫伊拉被诊断有轻度脑震荡,要留院观察至少几个小时后才能出院。
“以前也抽烟,”本内特说,“但觉得这习惯挺傻——唉,今天不一样。”
勒皮多普特把手提箱放在草地上,为自己点燃香烟,然后将打火机递给本内特。暖融融的风有些大,他不得不放下箱子,尽管一只手就能拢住火苗,但他不想让残缺的手指引来对方的评点。
“那是,”本内特说了两个字,随即狠狠吸了一大口烟,这才接着说下去,“那是弗兰克的手提箱。”他吐出那口烟。
“在空屋接你和莫伊拉的时候拿的,它似乎不该留在那里。”
“那些人——开直升机的人——他们抓走了弗兰克和达芙妮。”
勒皮多普特叹息道:“是啊。”
“手提箱应该给我——呃,应该给莫伊拉。”
勒皮多普特退后半步,弯腰拾起手提箱。“我恐怕会比你们更早见到弗兰克,”站起身时他满脸笑容,“我给他就好。”
本内特瞪了瞪眼睛,耸耸肩,没再说话。
他们走出医院大楼的阴影,临近傍晚的阳光照在身上,本内特拍拍上衣口袋,躲躲闪闪地看着勒皮多普特。“我只想知道,会有人来找我,”他用拿着香烟的手指了指背后的急诊大厅,“还有我的妻子吗?”
勒皮多普特看见了十几码之外的白色本田车,茂尔克坐在驾驶员座位上。“那些人要的是弗兰克和他女儿,”他没有去看本内特,“既然已经抓到了,想必不会再来找你们。”
“我该——我该给警察打电话。”
“尽管打。”
一名男子走到本田车的驾驶员一侧停下——那是一位穿黑色套装的白发老人——茂尔克正在和他说话。“回去吧,”勒皮多普特说,“你妻子还在生气呢。”
本内特的双肩塌了下来。“她父亲和那群人在一起,”他喃喃自语道,“她觉得老人有健忘症,大概是多年前得上的,她很想和父亲取得联系。”
勒皮多普特看见本田车的头灯飞快地闪了两下,然后又是一下,这意味着没有异常。“这恐怕很难了。快回去吧。”
本内特跟着勒皮多普特的视线看过去,点点头,转身快步走进玻璃大门,消失在了医院里。护士会因为他在楼内吸烟而呵斥他的。
勒皮多普特走向轿车,不必拍打后腰右侧,他凭身体就能感觉到那柄藏在外套下的点二二自动手枪。他在外套下摆缝了两块不锈钢垫圈,免得拔枪时手臂被衣服缠住。
穿西装的老人看着他走近,面露笑容,将双手平放在车顶上。“奥伦,”他的声音不大,仅够人行道另外一边的勒皮多普特听清,“你的行为偏离了预定计划。”他的英语非常标准,不亚于美国新闻播音员。
这肯定是布拉格来的那位“喀查”了,勒皮多普特心想。他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手指!总部的人在手指上做了标记。
走到距离轿车还有几步的时候,他发现没有让对方出示证件的必要,因为他已经认出了这位老人——正是这位指导者,在1967年带着年轻的“幻梦”学徒走进拉米以北的沙漠,召唤出了巴比伦风神帕祖祖,它在众人周围掀起疯狂的旋风,但与此同时又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宁静。
他的笑容没能让勒皮多普特安心。“制定计划就是为了变化。”他粗声粗气地说。这是一句摩萨德内部俗语,反映了外勤工作需要随机应变的特性。“局势发展让我——”
“你不能依赖于sevirut。”老人打断他的辩解。这个词的意思是“或有可能”。
勒皮多普特想到萨姆·格拉茨,想到厄尼·伯扎里斯,还有伯扎里斯在圣迭戈的侦探“帮手”。这件事一开始,他们似乎都没有死去的可能性。“是啊。”他叹息道。
“这儿的事情办完了?”老人问,见到勒皮多普特点头,他又说:“咱们盘点一下局势吧。”
勒皮多普特钻进后排车门,那名“喀查”绕过车头,拉开前排乘客座位旁的车门。“我知道你拿到了爱因斯坦的机器,”老人坐进座位,关好门,“但你不清楚使用方法。我叫亚耶·米夏尔,希望你没有忘记沙漠里的那一天。”
“伯特,咱们走,”勒皮多普特说,“布莱德利夫妻知道怎么回家。”
他舒展开两条腿,身体往后一躺,不小心碰歪了宛如亚莫克便帽 的假发。“去匹克犹太餐厅,我饿坏了。”他对前排座位上白发苍苍的后脑勺说,“你说得对,唯一知道如何操作机器的活人在另外那群人手上,现在尚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他们抓了我的一个情报来源,还有两名‘帮手’和一名特工遇害。总而言之,这实在不是——不是一次寻常的行动。”他拎起弗兰克的手提箱,搁在身旁的座位上。“我们得到了爱因斯坦写给女儿的信件,这应该有用。”
“能救的自然要救,”米夏尔颇为满足地说,“首先我要你——”
蜂窝电话的电子音打断了他的发言。知道这个号码的只有一个人,勒皮多普特坐起来,从前排座椅之间的匣子里拿起电话。
他深吸一口气,揿下通话按钮。“是我。”
“你们来得太慢了,”弗兰克·马瑞蒂的声音从听筒中传了出来,“他们抓走了我女儿。”
“你在哪里?”
“罗斯福饭店的酒吧。他们——”
“他们怎么找到你们的?”勒皮多普特问。
“我不确定——显然我父亲——我父亲不是真——”
线路那头传来话筒换手的声音,勒皮多普特一下子紧张起来,直到听见女人的声音响起,他才放下心来。
“他们把他父亲木乃伊化的头颅放在一个盒子里,”女人说,“它并非完全死亡,能通过电子灵应盘指出弗兰克的方位。我们不能久留。”
弗兰克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你他妈的在说什么?”
“让他听电话,”勒皮多普特说,片刻之后,对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弗兰克,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她是谁?”
“她叫夏洛特什么的,就是今天早晨企图射杀我的女人,戴太阳眼镜的,现在倒戈了。听我说,这太疯狂了,什么我父亲的头颅——‘并非完全死亡’!——在一个盒子里,还能追踪我!”
另外一方的变节者!勒皮多普特用手掌盖住话筒,对茂尔克小声说:“罗斯福饭店,快!”拿开手后,他说:“听着,弗兰克,我们能救你女儿。你我需要面谈,我们就——”
“这太疯狂了。达芙妮被绑架,而我和一个疯婆娘站在酒吧里。”
勒皮多普特谨慎地选择字词。“过去三天内,你有否经历过任何超自然的特异事情?”
“你知道我有,昨天夜里那东西出现在电视上时你也在场。”
“你知道爱因斯坦的事情,也知道你祖母的棚子。这位叫夏洛特的女士,她参与此事的时间是否比你更长?”
“是的,显然如此。”
“那么,她恐怕不是疯子——至少暂时而言。夏洛特愿意和我们谈吗?”
“她很愿意。”
“那就好,我们十分钟后就到。请留在酒吧里,别离开。那儿是公众场所,明白吗?你女儿的生命危在旦夕。”
“好。”
勒皮多普特挂断电话,弯腰把它放回匣子里。“是我说的那名落入敌手的情报员,他和对方的一个女人在罗斯福饭店的酒吧里。那女人反水了,想和我们谈谈。”
“好极了。”茂尔克全神贯注地操纵着方向盘。
“按照这女人的说法,”勒皮多普特继续道,“对方将我这名情报员父亲的头颅放在一个盒子里,头颅能帮助那些人追踪他。”
“我可以帮助他避开这种追踪,”米夏尔直视前方说,“奥伦,你得买几瓶威士忌给我。”
勒皮多普特抿住嘴唇,他回忆起训练时目睹过的演示,威士忌还真有出乎意料的用法。
“这名情报员,”米夏尔继续道,“你怎么招募他的?”
“我骗了他,说我是国安局的特工。这次招募非常匆忙,当时恶灵正想进入他女儿的身体。”
“恶灵,”勒皮多普特看见白发老者点了点头,“你有没有考虑过,在年度报告中该如何评点这名情报员?我想恐怕不怎么蓝也不怎么白吧 ?”他咯咯一笑。
“我想他可以得到B,”勒皮多普特说,“最差也有B减。他起初在爱因斯坦信件的事情上说了假话,但话说回来,不说假话的情报员我还没有见过。”
“一般而言他们也不会发现自己是情报员,”米夏尔说,“但他至少认为自己在帮国安局做事,尽管这名国安局探员居然懂得如何驱赶恶灵。我说得对吗?”
“完全正确。”
茂尔克在后视镜里投来同情的一瞥。
“希望你记住,”米夏尔温和地说,“你的行动——不,我们的行动已超出正常范围。我们没有外交豁免权,要是被抓住了,会因为间谍罪去蹲大牢。”
“那他们也得说清楚我们在刺探什么东西。”勒皮多普特说。
米夏尔哈哈一笑:“按照我的看法,假冒国安局探员已经足够让你被逮捕了,再一检查护照那可就万事休矣。你的进展不错,但疏漏之处也很多。我来是为了给你勒缰绳兼擦屁股的。”
虽说老者看不到,但勒皮多普特还是疲惫不堪地点了点头。不知道罗斯福饭店的酒吧有什么能填肚子的,符合犹太洁食标准的三明治恐怕不在其列,只能靠芹菜和胡萝卜果腹了。
“他其实是摩萨德的人,”夏洛特悄悄地说,“不是国安局。”她伸出手,弗兰克看了一眼玻璃台面的桌子,确保她能够看见马丁尼酒杯的位置。“谢谢。”她的手指握住了高脚杯的长柄。
罗斯福饭店的酒吧颇为宽敞,四面上去都有包厢,头顶上的天花板装饰华美,客人的谈笑声和行李推车的辘辘声不绝于耳。弗兰克和夏洛特肩并肩坐在狭小的棕褐色沙发上,背对好莱坞大道上的酒店入口,附近不远处是供游客合影之用的查理·卓别林黑色石像。夏洛特说这里人来人往,因此有许多只眼睛在移动,故而不需要寻找更加合适藏匿和观察的位置。
“他说你不是疯子。”弗兰克打破僵局。
“这话我爱听。”桌子上有一只黄铜烟灰缸,她俯身从手袋里拿出万宝路烟盒和打火机。
“我父亲的……木乃伊化的头颅?”弗兰克清清喉咙,“在他们手上?”
“他们说你父亲于1955年被他们杀害,具体原因我不清楚。”
“那正是他失踪的时候,因此再也没有回到我们身边。若真是如此,这就是原因了。”他靠在沙发靠背上,尽管不相信,但却考虑着这件事情。“这些年来,我一直那么憎恨他。”
他有些困惑,我该如何看待此事?对他的恨意始终让我警醒,让我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对待达芙妮。
,过了几秒钟,夏洛特问:“你在戒酒吗?”
“啥?哦,没有,对不起。”弗兰克拿起他的第三杯啤酒,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的时候,他说:“‘喝吧!因不知你从何来为何而来;喝吧,因你不知为何去又将何往。’”
夏洛特笑着举起她不拿烟的胳膊,垂在身侧。“‘一卷诗章,一瓶美酒,还有你。”’她答道。弗兰克打量着夏洛特的面容——太阳镜上映出了他的面容——她飞快地凑上来,吻着他的嘴唇。
他抬手抚摸夏洛特的面颊,两人开始热吻,夏洛特张开嘴唇,用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弗兰克在她的舌头上尝到了琴酒的味道。附近桌上口哨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弗兰克对此毫不在意。
突如其来的惊诧感让他合起嘴唇,抽开身体。
夏洛特的脸仍在近处,她挑起一侧眉头。
“达芙妮。”他哑着嗓子说。
夏洛特连忙收起胳膊,把双手摆在膝头,脸上有些发烫。“哎呀!她可不需要这个。”
弗兰克闭上双眼,集中精神,试图投射他拥抱达芙妮的画面,但得到的却是非常清晰的……女儿被逗乐了,尽管眼中泪水未干,但她还是使了个眼色。
“没事,”他告诉夏洛特,“她不在意。咱们得尽快救她。”
“我们能救出她,但必须从长计议,那群人可不傻。”她深深叹息,喝了一大口马丁尼,“我也不在意。”
琴酒的味道在舌间萦绕不去,他有些难以自控。上次亲吻女人还是两年前的事情,更别提如此久长地亲吻陌生女性了。“我也是。”他深深吸气,换了话题。“摩萨德是以色列的秘密情报部门?”
“早晨的子弹,傍晚的亲吻。够复杂的是吧?”她吐了口气,弗兰克看着她点燃香烟。“是的,以色列人,他们对与爱因斯坦相关的所有事情都非常在意。知道吗?1952年,以色列在第一任总统去世后,曾请求爱因斯坦接任。这不仅仅是个姿态——摩萨德知道爱因斯坦一直没有公开他的某些研究成果。”
“比方说时间机器,”弗兰克摇摇头,“你似乎说过——天哪——那是我,那个老家伙,那个醉醺醺的老家伙!声称他是我的父亲!他来自我们的未来?”
“某种可能性的未来,并不必然是我们的未来,不存在确定性的未来。2006年,他在你祖母的棚子里使用了时间机器,返回到现在的1987年。他的人生——”
“2006年?他才……如果他真的是我……54岁,看起来却那么老!”
弗兰克搜肠刮肚想寻找怀疑论的弹药,却发现内心里空空如也。他相信这件事情,相信那个面容臃肿的老人实际上就是自己,想到那个暴躁的老傻瓜不在视线之内,却在和其他人说话,他就忍不住要怒气上升。弗兰克从没有喝醉到醒来后不记得自己言行的地步,但此刻却觉得这种事情正在发生。他会说些什么?弗兰克无助地想到,他会向那些人说出哪些个人秘密?
弗兰克感觉到血液往脸上涌:“达芙妮和他说过话吗?”
“我认为他不怎么愿意和达芙妮说话,”夏洛特静静地说,“他已经经历过了两条生命线,其中之一不知为何发生了断裂,将他抛进了另外一条。在原先更快乐的那条生命线中,达芙妮昨天死在了意大利餐馆里。他希望在现在的生命线中,达芙妮不会有长大成人的机会——不会继续活下去。”
弗兰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连直视夏洛特的勇气都失去了。“他不是我,我绝不会有这种念头,达芙妮再怎么不好——”
他低头盯着攥紧的双拳,夏洛特握住他的一只手。“不存在确定性的未来,”她又说了一遍,“等这件事情结束,你和达芙妮愿意过怎样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她捏了捏弗兰克的手。“他告诉戈尔兹,在第二次生命线中,你——不,应该是他,他和达芙妮都酒精成瘾,住在贫民窟的拖车里,互相憎恨。有一次,达芙妮想开走他的车,而他想拦住她,结果达芙妮倒车撞伤了他。”
“那不是我和达芙妮,绝不是我和达芙妮!”
“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尽管夏洛特和他面对面坐着,但弗兰克仍旧看不见她的双眼。“你打算——”他才开口就停了下来,不知该如何继续。夏洛特歪了歪头,示意他说下去。“这不关我的事,但我想问一句,你打算拿时间机器做什么?”
夏洛特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吐出长长的一条烟龙。“是啊,”她近乎于心不在焉地说,“不关你的事。你的人生也不关我的事,我又不是达芙妮的监护人——但不知为何,我却深陷其中。”她在烟灰缸里揿熄烟头,“关于酗酒,你已经得到了提前警告,对吗?”
“是啊,想必如此。”
“今天呢?打算就此罢手了?”
“不,今天不行。”
她拿起面前的空酒杯,欠起半个身子,但随即又坐回原处。“我想返回过去,”她的声音很轻,但说得很快,“不让年轻的我在1978年变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救她,让我消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够让她重获新生,而不是像我这样,变成一个——”她挥舞了一下酒杯。
“有些孤雌生殖的意味。”弗兰克说。
“正是如此。相同的躯体,不同的人。”她优雅地站起身来,“还是啤酒?”
“还是啤酒。”
出了罗斯福饭店,街对面就是中国剧院的门庭,标牌和青铜屋顶一览无遗。茂尔克在橙街路口拐出好莱坞大道,在路边寻找停车的空位,他们不想和罗斯福饭店泊车小厮打交道,勒皮多普特扭过头,望着那幢装饰华美的古老建筑。
他们难道没有疑惑过查理·卓别林的水泥板去了哪里吗?勒皮多普特想道,轿车突然停下,让他前后晃了一晃。谁能想到那东西此刻正在圣贝纳迪诺的棚屋汽车旅馆?
“APAM,二位先生。”米夏尔说。下了车,热浪和好莱坞人行道反射的傍晚阳光让他们有些吃不消。
勒皮多普特觉得他受够了。APAM是Avtahat Paylut Modienit的缩写,意即“情报工作,安全至上”,这是摩萨德外勤特工最基础的行动准则。
“我们是‘喀查’。”他冷冷答道。
“当然,当然。”米夏尔笑呵呵地说。
米夏尔在一丛垂过罗斯福饭店停车场墙头的木兰花下站住,茂尔克和勒皮多普特见状也连忙停下。
“记住,我们要的只是敌方团体的情报,他们手上的情报很可能都和爱因斯坦的机器密切相关。我们可以表现得非常关心这位先生的女儿,那名女士的任何条件也均在考虑范围内,但事实上我们并不关心他们。摩萨德眼中只有目标和敌人。”
“我们是‘喀查’”,勒皮多普特又说了一遍,“懂得这个道理。”
“真的?”米夏尔眯起眼睛,“一个进入女孩身体的恶灵,难道不比女孩本身更有价值吗?”他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也许不是,因为你让敌方抓走了那个女孩。请允许我撤回我的意见。”
茂尔克瞥了一眼勒皮多普特,给米夏尔一个白眼,然后慢吞吞地走向旅馆酒吧,他的任务是找到弗兰克和那个女人,并且确保他们没有被盯梢。
勒皮多普特和米夏尔的步伐则更加闲适,他们拖着脚步踏上酒店后门的台阶。
“我不是存心冒犯。”米夏尔说。
“没关系。”勒皮多普特说。事实上,他的确觉得老特工的批评有几分道理。我如此急切地将弗兰克招致麾下,会不会只是因为那小女孩正在面临被附体的危险?
他再次回忆起身处女孩卧室的情形,不知达芙妮会不会喜欢他的儿子路易斯。我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他明白过来;但无论如何,我很快就要摆脱这种生活。
茂尔克站在远端的二楼包厢中,看着勒皮多普特和米夏尔进门;他右手拿着报纸,意思是说弗兰克和那女人没有被盯梢,他趴在栏杆上,打开报纸,将报纸褶缝指向下方靠右的地方。勒皮多普特朝那个方向看过去,酒吧靠好莱坞大道那一侧,弗兰克·马瑞蒂和一位非常美貌的黑发女子坐在沙发上。
他想起行动规则:在任何会面中,必须让情报员在你之前到场并落座,你永远不能在会面地点等待情报员。
勒皮多普特踏上酒吧的瓷砖地面,米夏尔留在后面,他兜了一个圈子,绕过喷泉,从正面走向马瑞蒂。
弗兰克见到他,站起身。“杰克逊先生,”他说,“这位是夏洛特,夏洛特……呃——”
“夏洛特·S·韦伯 。”夏洛特促狭地笑了笑,没有起身。
勒皮多普特会心一笑,发现弗兰克也咧开了嘴。只要有个喜欢念书的孩子,都不会不记得这本书的名字。可惜他不记得《夏洛的网》书中那只小猪的名字了,否则肯定能给出更加俏皮的回答。
“你有孩子吗?”他问那女人。
“运气好的话,会有一个女儿,”她说,“孤雌生殖。”
勒皮多普特盯着她看了两秒钟,拽过一把金属椅子,隔着桌子摆在他们对面,略略偏过夏洛特的正脸坐下,外套下摆和腰带之间保持了一定距离。
“我是尤金·杰克逊,”他说,“很快还会有一到两个人来。我们要帮助二位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场所。”
“和你们走之前,我有一些条件想谈,”夏洛特说,“我向前雇主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要是没法和你们达成什么共识,我觉得按照那个计划执行倒也不错。”
米夏尔单手拎着一把椅子走到桌前,将椅背对着弗兰克和夏洛特放下,骑坐下来后将一条胳膊搁在椅背上。他用另一只手从外套内袋中摸出两页折叠起来、边缘参差不齐的纸张,将它们摆在桌上。
“你都有什么条件?”他快活地问,“二位能各拿一张纸吗?别弄湿了。奥伦,有火柴吗?”夏洛特指指打火机,他却坚持道:“不行,我们需要火柴。”
“我有火柴。”弗兰克说。他动了动身子,摸出衣袋里的火柴,丢在烟灰缸旁,随后拿起一页纸,不耐烦地展开。纸是空白的,手感粗糙。
“手工制作。”米夏尔说。
“要我带你们找到我的前雇主,”夏洛特说,“把我知道的全部事情和盘托出,你们就必须救出达芙妮,并且允许我使用时间机器。”她笑着说:“既然那东西是时间机器,因此我必须先使用它,然后再带你们去找那些人。”
米夏尔哈哈大笑,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一页折叠起来的纸。这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打印纸,用黑墨水画了些标记。“不,你不能先使用。奥伦,你还记得这项训练吧,帮他们点几根火柴。我希望二位能把这张纸上的标记复制到各自那页纸上。”他摊开自己手上那张纸,平放在桌上。
勒皮多普特认出了那些曲线和圆环,它们是所谓的“kolmosin”,即“天使笔迹”,也称“眼状文”,因为这些图形的排列方式经常让人们误以为是儿童笔下的眼睛。他拿起弗兰克提供的火柴,扯下一根擦燃,火柴头迸发出亮紫色和黄色的火苗。
弗兰克看着那六行复杂的文字。“不能用复印机复印到这两张空白纸张上吗?”
“不行,”米夏尔说,“必须由你们亲自用烧过的火柴来写。请看,原件上的线条没有任何交叉之处!你们的拷贝件上也不能有。”
勒皮多普特挥手熄灭火柴,又擦燃一根。“去掉火柴头,”他吩咐弗兰克,“仅用木杆比较容易写。”闻到硫黄燃烧的气味,他的鼻子有些发痒。
“这算是干什么?”弗兰克用手指碾碎烧过的火柴头,“测试我们是否合作吗?”
“这是一个护符,”米夏尔说,“别嘲笑这件事,它是您的曾外祖父发明的。1944年,为了替战事筹款,他手抄了一份1905年的相对论论文,对外拍卖。在写满了参照系、等加速度等等晦涩符号的纸页之间,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张‘眼状文’——尽管联邦调查局盯他盯得很紧。等手稿到达国会图书馆的时候,我们已经按照他的意愿取走了这张纸。”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勒皮多普特,“你那位遥视员的全息护符想来还在吧?”
勒皮多普特能够感觉到贴在胸口的碟状徽章,里头藏着爱因斯坦的手稿残片。“还在。”他答道。但我这个遥视员永远也比不上萨姆·格拉茨,他这样想着,又擦燃一根火柴。
“难道不能等这件事情完结后,”弗兰克说,“我们再来做这件事情?”
“问得好!”米夏尔说。
“他是英语文学教授。”夏洛特喜滋滋地挽起弗兰克的手臂。
“啊哈,”米夏尔打量着弗兰克,“以正确的方式折叠并贴身佩戴这张纸之后,能够让抓了你女儿的那群人无法追踪你们。我们就可以悄悄地摸上门去。此时此刻,你们因为接近我而得到了庇护。”他挽起外套和衬衫的袖子,露出前臂上的部分文身,“但我不可能总陪在二位身旁。”
“好吧。”弗兰克从夏洛特怀中抽出胳膊,拿起尤金·杰克逊摆在桌上的一根火柴。他用余光看见夏洛特也拿起了一根火柴,但随即又放了下来,哼起似曾相识的旧歌。
当然了,他想道,要是没有人帮她,她是无法自己写完的。
“管它是什么魔法玩意儿,”他放下手中的火柴,“我先看着她弄完,见到效果再说。”
他盯着那张写了字的纸,片刻之后,将视线移向夏洛特面前空白的纸。她拿起火柴,开始抄录那些曲线和圆环,而弗兰克则将目光轮流在两页纸之间移来移去。
“他想看我会不会变成癞蛤蟆。”她说。
“呃,”弗兰克尽量装出辩解的语气,“就好比出门在外吃东西,先找一个人试试有没有下毒。”
“您就在旁边站着看已经算是帮了大忙。”她说。弗兰克听得出话语中的戏谑意味。夏洛特拿起第三根火柴,与此同时,弗兰克忽然记起了她在哼什么曲调——《再见黑鸟》。
“今天夜里,到了更安全的场所后,”米夏尔说,“我们要和二位详谈,但现在请允许我先问一个问题——他们,到今天为止你为之工作的那些人,他们此刻在哪里?”
“不是在棕榈泉,就是在去棕榈泉的路上。”夏洛特咬住下嘴唇,上下移动眼睛——当然,这不过是装装样子。“那里有我这位朋友的曾外祖父制造的某件物品。我不清楚前因后果,只知道那东西似乎可以让某个人的生命线凭空消失。它使用某种能量——大概与这位曾外祖父的宇宙常数有关系。它在其他维度之中会变得更加巨大,但在我们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近乎于一个零点。打个比方,供宇航员用的球形救生器在纸张上留下的印记不会比一枚硬币更大。老家伙说制造那东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弗兰克听见米夏尔挪动身体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他第一次表达出感兴趣的意思,“他们可以让一个人变得从不存在?关于那个人的一切记录和记忆都会消失?”
“是的。”夏洛特画完最后一个圆环,把火柴头扔在玻璃桌面上。她面对弗兰克摊开双手。“没有坏效果!”她快活地说,尽管弗兰克觉得这声音比她所愿意的要尖细不少。
“这东西能够——怎么说呢,”米夏尔不耐烦地说,“能够……汲取真空能?”
“是的,”夏洛特说,“我的某位雇主说它是‘奇地物体’。”
勒皮多普特又划了几根火柴,弗兰克拿起其中之一,开始在自己面前的纸张上抄录那些符号。他很高兴地注意到划破的手掌没有留下血迹——老天才知道那会产生什么效果。
米夏尔点点头:“我猜他实际上说的是‘奇点’。爱因斯坦在笔记中数次间接暗示过这个装置,我们多年来一直怀疑他是否真的研究出了结果。我们必须追查这条线索——尽管我猜我的数学怕是不够用。”他审视着夏洛特的神色,“他们用过这东西吗?”
夏洛特耸耸肩,“谁知道呢?”
“当然,当然。在哪里?棕榈泉的哪个位置?”
“嘿,这个情报就是我的筹码了,”她说,“我愿意告诉你,但你要允许我使用时间机器。我们——他们——知道时间机器在你们手中。今天下午,你们从弗兰克祖母的住处搬走机器时,他们的一个人中了枪。”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弗兰克瞥了一眼勒皮多普特,发现他的双眼略略眯起少许——是满足感吗?
“你说你向他们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米夏尔说,“要是不能和我们达成共识,还不如把那个方案执行到底。能具体说说吗?”
“他们想抹杀弗兰克的女儿,因此她就不会烧毁他们要的一部电影,也就不会搞乱他们的计划。但弗兰克和达芙妮之间存在心灵联系,就仿佛精神上的暹罗双胞胎,因此他们无法彻底隔离那女孩,抹杀她的存在,同时还能让弗兰克继续存活。当然,他们其实很想干掉弗兰克,按照计划进行下去,但我提供的解决方案是让他们抹杀我的存在,而不是弗兰克的女儿。”
弗兰克停笔抬头去看夏洛特。她正望着桌子对面的米夏尔,弗兰克恰好能看见太阳眼镜后的双眼;夏洛特下睫毛上泪光一闪,她不耐烦地眨眨眼,弗兰克连忙低头继续抄录。
她接着说了下去:“他们行动失败,我也有责任,因此,假如我从不存在,得到时间机器的将是他们,而不是你们诸位。我的解决方案就是一拿我交换达芙妮。”
“但你的方案没有起效,”米夏尔摇着头说,“假如奇点装置是真的,假如你被抹杀了,又怎么会坐在这儿和我们讲这番话呢?”
勒皮多普特直起腰,皱着眉头问道:“呃——韦伯小姐,”他说,“你建议他们抹杀你的存在?谁也不会记得你,你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这比死亡要更加可怕。”
“更好也未可知,”夏洛特说,“但假如你们允许我使用时间机器,我就不必贯彻这个计划了。”
“你希望撤销你做过的某些事情,”勒皮多普特静静地说,“不是吗?”
弗兰克也终于抄完了那份奇异的符篆。米夏尔接过他和夏洛特的两张纸,皱着眉头细细查看。
“你不能使用时间机器,”米夏尔漠然道,“不过呢,假如一,我用数学证明,你所说的奇点装置或许真有可能存在;假如二,时间机器能够工作,但要让我们先执行完优先级更高的项目;假如三,你希望发生的变化在我们的允许范围之内——我们将派出一名工作人员,按照你希望的方式改变过去。”他放下那两页纸,抿起嘴唇。“这是我的允许上限了。”
“我不知道你的工作人员能否完成任务,”夏洛特说,“事情和1978年的某个美国空军秘密基地有关。”
米夏尔抬起头,露出一个晦涩的笑容。“哈,这倒还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伸出手,夏洛特与他握手。
“至于我,你要从他们手中救出我的女儿。”弗兰克说。
“是的,”米夏尔说,“那是当然。”
勒皮多普特迎上弗兰克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他对他们用火柴杆写的两页文书挥挥手。“纵向一折二,符号向外,不要弄散炭黑,将它们贴身放在衬衫底下,顶端朝外。炭黑迟早会散开,但真正起效的是与皮肤的初次接触,以后你们可以重新抄录。”
夏洛特拿过她那张纸,开始起身,但勒皮多普特举起手。“对不起,韦伯小姐,但你只能在这里放。我们不能让你们离开视线,但我也不能陪你去女洗手间。”
弗兰克解开衬衫纽扣。他注意到勒皮多普特抬头在看二楼包厢,碰了碰下巴后,视线重又回到桌上。是在给监视者打暗号吧?弗兰克心想,我们大概这就要离开了。
他把那张纸贴身放好,扣上纽扣,夏洛特也整理好了她的衣服。弗兰克歪了歪头,开口正要说话,却又有些犹豫。
勒皮多普特挑起一侧眉毛。
“没什么,”弗兰克说,“我只是——”他转头问夏洛特,“你感觉到了……”他不甚明显地对自己重新系上纽扣的衬衫打个手势。
夏洛特摸了摸衬衫上那页纸的位置。“是的,”她说,“那页纸,似乎在……”她咯咯一笑,咬了咬下嘴唇。“那想必是你的心跳吧?”
弗兰克尴尬地微微一笑。正是如此——那页纸在微微搏动,但与他的心跳并不合拍。“我猜我感觉到了你的心跳,”他说,“比听诊器便宜。”
米夏尔扭头去看背后的人群。“这种效应很常见,”他背对着弗兰克说,“因为两张护符是同时制作的。”一名穿正式套装的沙色头发男人正走向他们的桌子,米夏尔认出了他,轻轻点头。
弗兰克感觉到了达芙妮的好奇,知道她尚有闲心留意此种事情,他颇为欣慰。他交叉双臂,继而伸手轻拍两边的座位,希望能借此告诉女儿,他和夏洛特并没有肌肤之亲。
夏洛特在看他,眉头挑得都高出了太阳镜的镜框。
“跟达芙妮说清楚。”他解释道。
“啊哈!你的伴护人!”
沙色头发的男子在十几英尺之外的喷泉旁停下,无可无不可地打量着酒吧里的人们。
“你会把所知道的全告诉我们,对吧?”米夏尔向夏洛特寻求确认。
“是的。”她说。
“奇点装置在哪里?”
“我一知道就告诉你。给他们打个电话,我就会知道。肯定是他们建议的交换地点,因为若是事情出了岔子,他们希望能够立刻抹杀达芙妮的存在。”
“不错,”米夏尔站了起来,“现在,我们带二位去安全屋——奥伦,安全帐篷,对吗?”
“帐篷,”勒皮多普特说,“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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