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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 2

11

镇公所会议室角落的火炉虽然满是灰尘,弃置已久,却依然能用。老詹确定排烟口是开着的(生锈的声音十分刺耳),接着从沾有血迹的信封里,拿出公爵帕金斯的资料。他翻动着纸张,朝看到的内容做了个鬼脸,接着把文件扔进火炉,留下信封。
卡特正在用手机与斯图亚特·鲍伊通话,告诉他老詹要怎么处理儿子的后事,并叫他好好处理。好孩子,老詹心想,他或许会很有前途,只要他能始终记得自己的面包在哪一面上涂了奶油就可以。忘记这件事的人会付出代价。安德莉娅·格林奈尔今晚就证实了这点。
火炉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盒木制火柴。老詹点燃一根,把火柴丢到公爵帕金斯那沓“证据”的角落处。他让火炉的门开着,以便可以看着纸张燃烧。这景象真是让人心满意足。
卡特走了过来:“斯图亚特·鲍伊还在线。我要告诉他你晚点会再打给他吗?”
“把电话给我。”老詹说,伸出手准备接过电话。
卡特指着信封:“你不打算把信封也丢到火炉里?”
“不用。我要你去复印机那里,把空白纸装进去。”
一会儿过后,卡特装进白纸:“所以,那只是她吞了一堆药之后产生的狗屁幻想,对吗?”
“可怜的女人。”老詹同意道,“孩子,你去下面的辐射尘避难室一趟,就在那里。”他用大拇指朝一扇门比去——那里相当不醒目,只有一块老旧的金属牌,在黄色的区域里画了几个黑色三角形——位置就在火炉不远处。“里头有两个房间。在第二间房间的最里面,有台小型发电机。”
“好的……”
“发电机前面有扇暗门。很难看得出来,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把暗门拉起来,看一下里头。里面应该有八到十桶的小桶丙烷放在一起。确认一下,告诉我确切数量。”
他等着看卡特是不是会问他原因,但卡特没有,就这么转身照他的指示去做。因此老詹告诉了他。
“这只是预防万一,孩子。顾及每一个小细节,就是成功的秘诀。当然,还得时刻把上帝放在心中。”
卡特离开后,老詹按下继续通话的按键……要是斯图亚特不在线,那他就等着屁股被好好修理一顿吧。
斯图亚特在线。“老詹,我为你失去儿子的事感到遗憾。”他说。把这话说在前头,对他比较有利。“我们会处理好每一件事。我想挑永恒安息牌的棺材——那是橡木做的,可以保存一千年。”
继续啊,再推荐另外一个啊,老詹想,但依旧保持沉默。
“我们会处理得尽善尽美。他看起来会像就要醒过来一样,而且面带微笑。”
“谢谢你,兄弟。”老詹说,心想:他最好给我看起来很棒。
“现在,关于明天那场突袭的事……”斯图亚特说。
“我会打电话通知你。如果你想确定会不会继续行动,我告诉你,会。”
“可是考虑到发生的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老詹说,“我们该感谢上帝的怜悯。我可以听你说句‘阿门’吗,斯图亚特?”
“阿门。”斯图亚特尽责地说。
“这只是一个拿着枪、精神错乱的女人搞出来的烂泥摊子。她现在已经跟耶稣还有所有圣人们一起共进晚餐了。我毫不怀疑这点,因为会发生这些事完全不是她的错。”
“可是老詹——”
“别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我,斯图亚特。是药的关系。那些该死的玩意儿腐蚀了她的大脑。等大家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就会发现这点。切斯特磨坊镇受到上帝的眷顾,而且有一群勇敢、明是非的镇民。我相信他们会表现出来的,他们总是这样,也总会如此。再说,现在他们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想见到自己最亲近与最亲爱的家人。我们的行动依旧会在中午开始。成员有你、福纳德、罗杰、马文·瑟尔斯。弗莱德·丹顿会负责这件事。如果他认为需要的话,还可以另外再挑四五个人手。”
“他是你最好的人选?”斯图亚特问。
“弗莱德不会有问题的。”老詹说。
“席柏杜呢?就是那个老是跟在你身边的孩子——”
“斯图亚特·鲍伊,只要你一开口讲话,就会显得你越来越没胆量。你先闭嘴,听我说。我们在讨论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毒虫,还有一个胆小如鼠的药剂师。你可以说句‘阿门’吗?”
“嗯,阿门。”
“用镇公所的卡车。挂掉电话后就马上去找弗莱德——他一定就在这附近——告诉他整个情况。告诉他,你们这群人全都得穿防弹衣,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从快乐的国土安全局拿来的那些烂货,全都放在警察局后面的房间里——防弹背心、防弹衣,还有我不知道的东西都在里面——所以我们或许能好好地利用一下。接着,你们就到那里去,把那两个家伙解决掉。我们需要丙烷。”
“工厂怎么办?我想我们或许该烧——”
“你疯了吗?”这时,卡特正好走回会议室,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在化学用品还放在那里的情况下?沙姆韦那女人的报社是一回事,仓库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里头放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你最好给我想清楚点,兄弟,否则我会开始觉得你跟罗杰·基连一样笨。”
“好吧。”斯图亚特听起来很生气,但老詹认为他会乖乖听命。他没时间浪费在斯图亚特身上了,兰道夫可能随时都会抵达。
蠢蛋的队伍根本没有尽头,他想。
“现在给我好好地赞美上帝。”老詹说。他脑中勾勒出一幅画面:自己坐在斯图亚特的背上,把他的脸压在烂泥里来回磨蹭。这可真是个让人欢呼的景象。
“赞美上帝。”斯图亚特嘀咕着说。
“阿门,兄弟。”老詹说,挂断电话。

12

兰道夫警长在不久后抵达,看起来很累,却没有丝毫不情愿的神色。“我想,那些离开的年轻新手都不会回来了——道森、诺克里夫和理查德森这几个孩子都走了——不过其他大多数人都留了下来。还有几个新成员加入。乔·巴克斯……矮胖子诺曼……奥伯利·陶尔……你知道的,他哥就是书店老板……”
老詹听这份名单的耐心已经用完了,处于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等到兰道夫总算说完后,老詹把上头写有维达的信封,放在抛光的会议桌上往他推去。“这就是可怜的安德莉娅手上挥舞的东西。你看一下。”
兰道夫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拉开信封口,把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里头除了白纸外什么也没有。”
“你说得对,一点也没错。等你明天召集警力时——七点整的时候,地点就在警察局那里。你大可相信你的老詹叔叔,那群蚂蚁一定会起个大早,集体离开蚁丘——你或许可以让他们知道那个可怜的女人,就跟那个被无政府主义分子蒙骗去刺杀麦金利总统00001.png的家伙一样。”
“麦金利不是一座山的名字吗?”兰道夫问。
老詹花了一点时间纳闷兰道夫太太是从哪棵愚人树上摘下她的蠢儿子的。接着,他又继续说了下去。他今晚没办法好好地睡上八小时,但老天保佑,他或许能睡个五小时。他需要睡眠。他那颗可怜的老心脏也需要。
“把所有警车都派到那里去。一辆车上要有两个警员。确保每个人身上都有防身喷雾与电击枪。但不管谁想使用武器,都得在记者、摄影机、他妈的外界的人看不到的地方才行……否则我一定会让他们很难看。”
“是的,长官。”
“叫他们开在119号公路的路肩上,在人群侧边。别开警笛,但要开警示灯。”
“就像游行队伍一样。”兰道夫说。
“对,彼得,就像游行队伍一样。把公路留给大家。叫那些开车的人把车停着,走路过去。人们只要一累,行为举止就会规矩点。”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分点人手去追捕逃走的囚犯吗?”他看见老詹的眼神,随即举起一只手。“只是问问,问问而已。”
“嗯,你是应该要得到一个答案,毕竟你可是警长。对吗,卡特?”
“对。”卡特说。
“答案是不用,兰道夫警长,因为……现在给我仔细听好……他们根本逃不了。穹顶包围了整个切斯特磨坊,他们绝对……肯定……无法逃走。现在你跟上整个推论了吗?”他注意到兰道夫的脸颊开始涨红,又说,“给我小心回答。若是我的话,就会。”
“我懂了。”
“再听好:戴尔·芭芭拉在逃,还有他的共犯艾佛瑞特,民众只会更积极地向他们的公仆寻求保护。可能还会对我们施加压力,到时我们则会挺身而出,不是吗?”
兰道夫总算懂了。他或许不知道除了有座叫麦金利的山以外,还有一个同名的总统,但他的确懂了让芭比逃亡在外,会比关着他更有用。
“说得对,”他说,“我们会的。一点也没错。那新闻发布会的事怎么办?要是你不参加的话,你想委任——”
“不,我不想。我会待在我的岗位上,在我该待的地方监控事态发展。至于记者,他们可以跟上千个辛苦赶到镇上南边、像是对施工现场探头探脑的人一起开发布会。祝他们好运,可以散播出那些他们听见的胡说八道。”
“有些镇民可能会说出一些让我们有点难堪的话。”兰道夫说。
老詹脸上闪过一丝冷笑:“所以上帝赐给了我们够结实的肩膀,兄弟。再说,那个他妈的想插手的寇克斯又能怎样?闯进这里,把我们从办公室里拖出去吗?”
兰道夫顺从地轻笑一声,开始朝门口走去,接着又想到了别的事:“明天会有很多人过去,而且待上好一段时间。军队在他们那边准备了流动厕所。我们这里是不是也要准备类似的东西?我猜我们的仓库里面应该还有几座。主要是给修路工人用的。或许艾尔·提蒙斯可以——”
老詹看了他一眼,像是觉得这个新上任的警长已经疯了。“要是让我来说,宁可我们的镇民明天安全地待在家里,而不是挤着离开镇上,就像从埃及逃出来的以色列人那样。”他停顿片刻加以强调,“要是有些人真的很急,就让他们拉在甜煞的树林里吧。”

13

等兰道夫总算走了以后,卡特说:“我发誓我不是个马屁精,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
“我真喜欢看你运筹一切,伦尼先生。”
老詹咧嘴一笑——一个大大的开心笑容,让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嗯,你也会有机会的,孩子,你会从接下来的事情里学到不少,现在,就跟着最厉害的人好好学习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现在,我要你载我回家。明天早上八点准时过来找我。我们一起到这里来,看CNN转播这场表演。不过首先,我们会先坐在镇属山上,看镇民们走路过去。真惨,他们全是没有摩西带领的以色列人。”
“就像蚂蚁没了蚁丘,”卡特补充,“蜜蜂没了蜂巢。”
“不过在你过来接我前,我要你去找几个人。或者说试着找到他们。我敢说,你一定会发现他们已经不告而别了。”
“谁?”
“萝丝·敦切尔与琳达·艾佛瑞特。也就是助理医生的老婆。”
“我认识她。”
“你可能还得去查一下沙姆韦。我听说她好像住在利比那里,就是那个养的狗死掉了的女牧师那里。要是你找到她们任何一个人,就问他们知不知道我们那些逃犯的下落。”
“要强硬还是放软点?”
“适中就好。我不需要马上抓到艾佛瑞特与芭芭拉,但也不介意先知道他们人在哪里。”
在外头的楼梯上,老詹深深吸进一口难闻的空气,接着心满意足地吁了出来。卡特也挺心满意足的。一个星期前,他还在拆装排气管,戴着护目镜以防排气设备喷出来的铁锈喷进眼里。今天,他已经是个有地位与影响力的人了。空气有点难闻,只是个很小的代价罢了。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老詹说,“要是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卡特看着他。
“那个布歇家的女孩,”老詹说,“她怎么样?上起来爽吗?”
卡特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一开始有点干,但后来就湿得跟游泳池一样。”
老詹大笑起来,笑声响亮,就像硬币掉进吃角子老虎机的托盘里的声音一样。

14

午夜时分,粉红色的月亮开始朝塔克磨坊镇的地平线方向下沉,月亮或许会这么持续前进到天亮,先是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才消失无踪。
茱莉亚穿过麦考伊果园,来到通往黑岭西侧的向下斜坡,看见一个黑影靠坐在其中一棵树旁,心里一点也不意外。在她右侧,那个上头刻有外星符号的方块顶端,每隔十五秒钟就会发出一次光芒,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小、也最古怪的灯塔。
“芭比?”她把声音压低,“肯尼还好吗?”
“去旧金山参加同性恋游行了。我就知道他不是直男。”
茱莉亚笑了起来,拉过他的手亲了一下:“我的朋友啊,我很高兴看到你总算安全了。”
他把她搂进怀里,放开之前,还在她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他亲了很久,算是货真价实的亲吻。“我的朋友啊,我也是。”
她又笑了起来。一股兴奋感窜过她的全身,从颈部直至膝盖。她认得这种感觉,却很久没感受过了。放轻松,女孩,她想着,他年轻得都足以当你儿子了。
呃,对……要是她十三岁就怀孕的话。
“其他人都睡着了,”茱莉亚说,“就连贺拉斯也是。它跟孩子们一起睡。他们一直跟它玩捡木棍的游戏,直到它的舌头伸得几乎拖到地上。我敢说,它一定以为自己死了,现在正在天堂。”
“我试着要睡,但睡不着。”
他有两次已经快睡着了,但两次全都梦到自己回到牢房,面对小詹·伦尼。在第一个梦里,芭比没有成功闪过,反而绊了一下,跌倒在床板上,变成一个完美的靶子。第二个梦中,小詹像是长着橡胶做的手臂,以不可能的长度伸进铁栏里抓住他,让他只能就此放弃求生。第二个梦以后,由于大家都睡着了,芭比离开谷仓,走到这里。空气闻起来依旧像是抽了一辈子烟的人死去六个月之后房里的味道,不过至少比镇上的好多了。
“下面只有一些灯是亮着的,”她说,“在平常的夜晚里,亮着的灯会有现在的九倍左右,就算这个时间也一样。路灯看起来就像双排的珍珠项链。”
“但这里还有那个。”芭比有一只手仍搂着她,空着的那只手则指向发光地带。发光地带延伸到穹顶那里便突然消失无踪。她原本还以为发光地带是个完美的圆形,现在看起来也就是个马蹄形而已。
“是啊。依你看,寇克斯为什么没提起这件事?他们一定从卫星照片上看到过。”她思索着,“至少他没向我提起任何关于这一点的事,可能只跟你提过吧。”
“没有,有的话他会说。这代表他们根本看不见那东西。”
“你认为穹顶……该怎么说?会过滤掉那玩意儿?”
“类似吧。寇克斯、新闻台、外面的世界——他们全看不见那东西,因为他们没必要看见。我猜只有我们才有。”
“你认为生锈克说得是对的吗?我们只是被残忍的孩子拿放大镜折磨的蚂蚁?是哪种智慧生物会让自己的孩子对另一种智慧生物做出这种事?”
“我们认为我们是智慧生物,但对他们来说呢?我们知道蚂蚁是群居性昆虫——有建筑工人、公用建设建筑工人,每只都是神奇的建筑师。它们就跟我们一样努力工作,就跟我们一样会埋葬死者。它们甚至还有种族战争。黑蚂蚁大战红蚂蚁。我们知道这一切,却从不把蚂蚁当成是智慧生物。”
虽然根本不冷,她还是把他搂着自己的手臂拉得更紧了些。“不管是不是智慧生物,这都是不对的。”
“我同意这点。大部分人都会同意。生锈克就算还是个孩子时就发现这点了。但世界上大多数的孩子都还没建立起道德观,需要多年时间才能发展出来。我们变成成年人以后,大多数人都不会再做那些小时候才会干的事情,包括用放大镜烧蚂蚁,或是拔掉苍蝇翅膀什么的。不过或许有些成年人还是会干出相同的事。要是被那种人发现像我们一样的东西,肯定会的。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弯下腰、真正研究蚁丘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但这还是……要是我们在火星上发现了蚂蚁,甚至是微生物,我们也不会就这么摧毁它们。因为宇宙里的生命是非常珍贵的。拜托,我们发现的每一颗星球,根本就全是荒地。”
芭比认为,要是太空总署在火星上发现生命,肯定会对摧毁生命一事毫无愧疚。因为这样才能把它放在显微镜的玻片上仔细研究。不过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要是我们的科技更加进步——或者说精神上更加进步,说不定这才是要去探索未知世界真正需要的东西——我们就有可能会找到像这里一样到处都是生命的地方。会有许多有生命的世界,而上头智慧生命的生活方式,可能就像这个镇上的蚁丘。”
他的手现在是不是贴着她乳房的侧边?她认为是。距离上次有男人的手放在那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感觉十分不错。
“有件事我能确定。那些世界全在我们从地球上用望远镜能看到的距离以外。甚至就连哈勃望远镜也办不到。再说……他们根本不在这里。这不是入侵行动。他们只是在观察,还有……或许……是在玩吧。”
“我知道那是什么情况,”她说,“也就是被人玩弄在手心里的感觉。”
他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都可以接吻了。她不介意被吻;不,一点也不。
“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伦尼吗?”
“你相信一个人的一生中会有什么决定性的时刻吗?一个分水岭,可以从此真正地改变我们?”
“相信。”他说,想起他的靴子踢在那个中东人屁股上的残酷回忆。那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这辈子里,看到的又一个普通的屁股罢了。“绝对相信。”
“我的就发生在四年级时。地点是主街的文法学校。”
“告诉我。”
“这故事不长。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下午,却是个很短的故事。”
他等着她说下去。
“我是独生女。我父亲是本地报社的老板——他手下有两个记者,还有一个广告业务员,但除此之外,他差不多算是独力撑起整个报社,足以证明他有多么喜欢这份工作。他认为,等他退休之后,报社就会换我接手,对此从不抱任何疑问。他这么相信、我母亲这么相信、我的老师们这么相信,当然,就连我也这么相信。我的大学生涯已经全部规划好了。我不会去念缅因大学那种次级学校,艾尔·沙姆韦的女儿绝不行。艾尔·沙姆韦的女儿要去念普林斯顿大学。在我四年级时,床铺上就已经挂了一面普林斯顿的校旗,而且我差不多已经打包好行李了。
“每个人——就连我自己在内——都很喜欢我,只除了我的四年级同学。当时我不懂原因是什么,但现在,我会纳闷当初怎么没看出来。我总是那个坐在前排的人,也总是会在康诺特太太发问时举手,总能说出正确的答案。要是可以的话,我会提前写完作业,争取额外加分。我是个书呆子,也是个会耍小手段的人。有一次,康诺特太太把我们留在教室里几分钟,等她回来后,发现小杰西·瓦尚的鼻子流血了。康诺特太太说,除非有人告诉她是谁干的好事,否则大家都得留校察看。我举起了手,说是安迪·曼宁干的。杰西不肯把自己的美术橡皮擦借给安迪,所以安迪就揍了杰西的鼻子一拳。我说的是实话,所以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想象那幅画面了吗?”
“你要惹上麻烦了。”
“这个小插曲是最后一根稻草。有一天,放学没多久后,我穿过镇立广场走路回家,有一群女孩躲在和平桥那里埋伏等我。她们有六个人,带头的是莱拉·斯特雷特,也就是现在的莱拉·基连——她嫁给了罗杰·基连,两个人实在是天生绝配。千万别相信别人说什么孩子不会把怨恨带到成年以后的鬼话。
“她们把我拉到演奏台。一开始我不断挣扎,但她们的其中两个人——一个是莱拉,另一个是辛迪·柯林斯,也就是陶比·曼宁的母亲——出拳打了我。跟孩子们通常会打在肩膀上那种不同,辛迪打我的脸,莱拉则一拳直接打在我右胸上。痛死了!当时我才刚开始胸部发育,就连放着不去理它都会隐隐作痛。
“我开始哭了起来。这通常是个信号——至少在孩子之间是这样——代表已经可以停手了。但那天没有。当我开始尖叫以后,莱拉说:‘闭嘴,否则你只会更惨。’没人来阻止她们。那是个下着毛毛雨的寒冷下午,镇立广场上除了我们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莱拉甩了我一巴掌,力量大到足以让我流出鼻血。她说:‘爱告状!镇上所有的烂货都要受点教训!’其他女孩都大笑起来。她们说,这是因为我告了安迪的状,当时我还以为真的就是这样,不过现在我知道了,这跟所有事都有关系,甚至跟我穿的裙子、上衣,就连我绑头发用的丝带都是配套的有关。她们穿着普通的衣服,而我则一身光鲜亮丽。安迪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情况有多惨?”
“甩耳光,拔了一些头发……她们还对我吐口水。全部就这样。吐口水是发生在我站不住、在演奏台上跌倒后的事。我哭得比先前还厉害,用双手捂住了脸,但还是可以感觉得到。你知道口水是热的吗?”
“嗯。”
“她们说了一些像是老师的宠物、爱假仙与放香屁小姐之类的话。接着,就在我以为她们要停手时,柯莉·麦金塔说:‘我们把她的裤子脱了!’我那天穿的是裤子,是我妈从邮购目录上订购的。我很喜欢那几条裤子,就是你可能会在普林斯顿的校区里,看见女大学生们穿的那种休闲裤。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这次反抗得更激烈,只是,她们当然还是赢了。莱拉与柯莉把我的裤子脱掉时,另外四个人架着我不放。接着,辛迪·柯林斯开始大笑,指着我说:‘她穿着智障的小熊维尼内裤!’我是穿着,上面还有屹耳跟小袋鼠的图案。她们全都大笑起来……芭比……我开始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一直小到演奏台的地板就像个巨大的平坦沙漠,而我是只卡在中间的小昆虫,正要在演奏台的中间死去。”
“换句话说,就是只在放大镜底下的蚂蚁。”
“喔,不!不是这样,芭比!那不会热,而是冷。我被冻僵了。我的双腿上起了鸡皮疙瘩。柯莉说:‘我们把她的内裤也脱掉!’不过这跟她们打算原本要做到的程度相比,显然有点太过了。或许因为这样,她们决定直接做到最过分的地步就好。莱拉拿走了我那条休闲裤,把裤子丢到演奏台的屋顶上。在那之后,她们就离开了。莱拉是最后一个走的人。她说:‘要是你这次再告状的话,我就会拿我哥哥的小刀,把你这个臭婊子的鼻子割掉。’”
“接下来怎么了?”芭比问。对,他的手肯定就贴在她的乳房旁边。
“一开始,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一个害怕的小女孩蹲在演奏台上头,不知该怎么才能不被半个镇的人看见她那条傻气的小孩内裤,安全回到家里。我觉得自己是有史以来最卑微、最愚蠢的小鬼。最后我下定决心,要在那里等到天黑。我的父母会很担心,可能还会报警,但我不在乎。我打算等到天黑,再从街道的最旁边偷溜回家。要是有人走过来的话,就躲到树上去。
“我一定是打了一下瞌睡,因为凯拉·贝芬斯突然就站在我面前了。她先前一直都安静地待在旁边,同样也打我耳光、拉我头发、朝我吐口水。她没说什么,但的确参与其中。莱拉与柯莉脱我裤子时,她还帮忙架住了我,当她们看见我那条休闲裤有条裤管悬在屋顶的边缘时,凯拉站到栏杆上,把裤管拍到屋顶上头,好让我拿不到裤子。
“我求她别再伤害我,完全把骄傲与自尊抛在一边。我求她别脱我的内裤,接着求她帮我。她只是站在那里听着,好像我根本不算什么。对她来说,我是不算什么。我早就知道了。这么多年以来,我早就忘了这件事,我猜是因为穹顶,才会又让我想起这件我不愿回忆的事。
“最后,我倒了下来,就这么躺在那里抽泣。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脱下了身上的毛衣。那是件宽松的棕色旧毛衣,长度几乎快到她的膝盖了。她是个高大的女生,所以那是件很大的毛衣。她把毛衣扔在我身上,开口说:‘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
“她只说了这些话。虽然我后来跟她在同一所学校待了八年多——一直到从磨坊高中毕业为止——我们却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只不过有时我还会梦到。在梦里,我还会听见她说的那句话:穿着回家,看起来就像连衣裙。我看着她的脸,她的表情里没有恨意或愤怒,就连怜悯也没有。她的行为不是出自怜悯,也不是为了要我闭嘴。我不晓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甚至也不晓得她为什么会回来。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他说,亲了她的嘴一下。这个吻很短暂,但却温热、潮湿,感觉非常好。
“你为什么要亲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需要,我知道我可以帮上这个忙。茱莉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穿上毛衣,走路回家——还有呢?还有我爸妈在等我回家。”
她骄傲地抬起下巴。
“我从来没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一直没查出来。有一个礼拜左右,我在上学途中看见那条裤子就在演奏台那小小的圆锥形屋顶上时,总会觉得耻辱与受伤——就像有刀子捅进心里一样。后来有一天,裤子不见了。这并没有使痛苦就此完全消失,不过后来的确好一些了。至少只是郁闷,而不是刺痛。
“我从来没招出过那些女孩的名字,只是,这让我爸气炸了,一直到六月以前,都罚我在家禁足——我还是能去学校,但其余就没了。我甚至还被禁止参加到波特兰艺术博物馆去的校外教学,那可是我一整年来最期待的事。他告诉我,我可以去参加校外教学,也可以恢复原来的所有权利,只要我把‘虐待’我的那些孩子是谁说出来就行了。他真的用了这个词。但我还是没说,而那并不是因为缄默是儿童版的《使徒信经》。”
“你会这么做,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你认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是应得的。”
“应得的这个说法不对。我觉得这是付出代价,买了一个教训,这是完全不同的事。我的生活从那时起就改变了。我还是继续获得好成绩,但已经不经常举手作答了。我还是会争取加分,却不会一心想着这件事。我有机会成为高中的致辞代表,但我在高中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就推辞掉了。这跟我几乎可以确定卡琳·普拉玛会赢过我没有关系,而是我根本不想。我不是不想致辞,而是不想因为致辞这件事引人注意。我交了一些朋友,其中最好的几个还是在高中后面的吸烟区里认识的。
“最大的变化,是我打算念缅因州的大学,而不是去普林斯顿……而那里甚至都已经确定可以让我入学了。我爸大发雷霆,痛骂说他的女儿绝不能去念那种乡下的州立大学,但我就是坚持要去。”
她笑了。
“我非常坚持。不过妥协是爱的秘密元素,我很爱我爸,很爱他们两个。我打算去念奥罗诺的缅因大学,但在升大二的那个暑假,我交出了贝兹学院的最后申请书——他们称之为特殊情况转学申请书——最后也被接受了。我爸让我从自己的银行账户里付了逾期金,我也很乐意这么做。于是,想要控制一切的家长,以及虽说聪明、却下定决心完成目标的青少年之间的战争,在十六个月以后,总算拥有了一丝丝的和平。我选择主修新闻,给亲子裂缝上了最后一道线……自从演奏台那天以后,我总算真的痊愈了。我的父母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留在磨坊镇,与那天发生的事没有关系——我的未来几乎早就注定要接手《民主报》了——但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我,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天。”
她抬头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泪水与反抗之意:“但我绝不是一只蚂蚁。我不是蚂蚁。”
他再度吻她。她用双手紧拥着他,获得了同样的回应。当他的手从她的裤子腰间把上衣拉出来,接着滑过上腹部,捧着她的乳房时,她也伸出了舌头响应。他们分开时,她的呼吸急促不已。
“想要吗?”他问。
“想。你呢?”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牛仔裤上头,那里明显传达出了他有多么想要。
一分钟后,他用手肘撑在地上,稳稳地在她上头。她用手引领他进去。“对我温柔点,芭芭拉上校。我都已经快忘了这件事要怎么做了。”
“就像骑自行车一样。”芭比说。
结果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15

结束后,她的头靠在他手臂上,向上看着粉红色的星星,问他在想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不管是梦或实际看到,全都一样。你带手机了吗?”
“一直带着。电量还挺多的,只是我不确定能撑上多久。你想打给谁?我猜是寇克斯吧?”
“你猜得没错。你把他的号码存在手机里了吗?”
“存了。”
茱莉亚伸手去拿她扔在一旁的裤子,从手机套里拿出手机。她拨了寇克斯的号码,把手机递给芭比。芭比几乎才接过去就开始说起话来。寇克斯一定是铃声刚响就接了。
“哈啰,上校。我是芭比,现在出来了。我想趁有机会的时候,先告诉你我们的位置。我们在黑岭上,地点是麦考伊果园。你那边有……你有,你当然会有。你那边有整个小镇的卫星照片,对吧?”
他听了一会儿,接着问寇克斯照片上有没有拍到马蹄形光芒,就环绕在黑岭上,尽头则是TR-90合并行政区的边界。寇克斯表示没有,然后向芭比询问细节。
“不是现在,”芭比说,“现在我要你帮我做点事,詹姆斯,越快越好,需要两架契努克直升机。”
他解释了自己要他做什么。寇克斯听着,作出回应。
“我现在没办法处理,”芭比说,“就算我做了,可能也没有太大意义。我只知道这里会发生很糟糕的事,而且相信会越来越糟。要是我们够幸运的话,万圣节以前都不会出事,但我不认为我们有那么幸运。”

16

就在芭比与詹姆斯·寇克斯上校说话的同时,安迪·桑德斯正靠着WCIK电台后方的仓库外侧,抬头看着异乎寻常的星星。他茫得像是风筝般漂浮,快乐得有如不停吐沙的蛤蛎,清凉得像黄瓜一样,不管要怎样比喻或许都行。然而,有股深深的哀伤感——平静到了奇怪的地步,几乎算得上是舒服——就藏在下方,像是强而有力的地下河流般流动着。在他平凡、实际、普通的这一生里,从来没有过任何预感。但现在有了一个。今天,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晚。等苦人们来时,他与主厨布歇就会离开世上。一切就是这么单纯,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反正我已经活在奖励关卡里了,”他说,“自从我差点吞下那些药丸以后,都算是多活的了。”
“你在说什么啊,桑德斯?”主厨沿电台后方的小径走来,明亮的手电筒光芒照在他赤裸的双脚前方。那条快掉下来的睡裤,依旧摇摇欲坠地挂在他那皮包骨的臀部两侧,不过他身上倒是多了新的东西:一个大大的白色十字架,十字架还用了一条以橡皮筋绑成的绳子挂在脖子上。而他肩膀上头则是那把“上帝战士”,另外还有两颗手榴弹挂在橡皮筋绳的其余接点。在他没拿手电筒的另一只手上,握着车库的电子钥匙。
“没什么,主厨,”安迪说,“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这几天以来,我似乎像是唯一会听自己说话的人。”
“乱讲,桑德斯。这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上帝会听。他就跟联邦调查局可以直接窃听电话一样,连到你的灵魂里。再说,我也会听。”
这个美妙的说法——同时是种安慰——让安迪的内心升起感激之情。他递出烟斗:“点燃这玩意,它就会让你整个又光明起来。”
主厨沙哑地笑了一声,接过玻璃烟斗深吸一口,把烟憋在肺里,接着才咳了出来。“超爽!”他说,“这就是上帝的力量!现实现下的力量,桑德斯!”
“说得对。”安迪同意。这是小桃常说的话,而一想到她,又让他的心再度彻底地碎了一次。他心不在焉地擦了擦眼睛:“你从哪里弄来这十字架的?”
主厨用手电筒指向广播电台:“科金斯在那里有间办公室,十字架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最上面的抽屉是锁着的,但我硬扳开了。桑德斯,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我看过最恶心的打手枪素材。”
“是小孩吗?”安迪问。他并不感到惊讶。要是一个牧师被恶魔引诱,总会堕落得更深,深到愿意戴上大礼帽,趴在一只响尾蛇下方。
“还要更糟糕,桑德斯。”他压低了声音,“是东方人。”
主厨注意到平放在安迪腿上的AK-47步枪。他用手电筒照向枪托,上头有安迪用电台工作室里的马克笔小心写上的克劳蒂特四个字。
“我老婆,”安迪说,“她是第一个因为穹顶而死的人。”
主厨抓住他的肩膀:“你还惦记着她,真是个好人,桑德斯。我很庆幸上帝让我们相遇。”
“我也是。”安迪拿回烟斗,“我也是,主厨。”
“你知道明天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对吗?”
安迪紧紧握着写有克劳蒂特的枪托。答案已经够明显了。
“他们很有可能会穿着防弹衣,所以要是开战的话,我们得瞄准头部。不要一枪一枪地开,只管连续扫射。要是他们看起来快赢了……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对吗?”
“对。”
“直到最后,桑德斯?”主厨把车库的电子钥匙举到他面前,用手电筒照着。
“直到最后。”安迪同意道,用克劳蒂特的枪管碰了一下车库钥匙。

17

奥利·丹斯摩从噩梦中惊醒,知道有什么事不好了。他躺在床上,看着射进窗户的第一道苍白且不知为何显得脏兮兮的阳光。他试着说服自己那只是梦,一个他记不太清楚的讨厌的噩梦。他只记得梦里有火与尖叫声。
不是大叫,而是尖叫。
他的廉价闹钟就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滴答作响。他抓起闹钟。已经五点四十五了,却没听见他父亲在厨房走动的声音。没有咖啡的味道,显示状况更不寻常。他父亲最晚会在五点十五分起床换好衣服(“乳牛可不等人”是奥登·丹斯摩最喜欢的至理名言),并会在五点半时煮咖啡。
但今天早上没有。
奥利起床,穿上昨天那条牛仔裤。“爸?”
没有回应。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时钟的滴答声,以及隐约传来一头不太高兴的母牛的叫声。忧心笼罩了这个男孩。他告诉自己,上帝没理由让他的家人们——一个星期前,他们还幸福美满地聚在一块儿——不断发生悲剧,至少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他这么告诉自己,但就连自己也并不相信。
“爸?”
屋外后方的发电机还在运作,他走进厨房时,可以看见瓦斯炉与微波炉上头的绿色电子数字仍是亮着的,但咖啡机是暗的,而且还空着。客厅里同样空无一人。奥利昨晚进屋时,他父亲正在看着电视,而现在电视虽然还开着,却调到了静音。有个看起来就很不可靠的家伙,正在展示全新改良过的超吸水抹布。“你每个月花四十元买纸巾,等于是把你的钱直接扔了。”那个不可靠的家伙这么说。在另一个世界里,这种事情或许很重要吧。
他去外面喂牛了,只是这样而已。
难道他没想到要节省电力,把电视给关了吗?他们是有一座大型丙烷槽没错,但也撑不了多久了。
“爸?”
还是没有回应。奥利从窗户望向谷仓。那里一个人也没有。随着不安的感觉逐渐增强,他又朝客厅方向走去,来到父母的房间,打算硬着头皮敲门。但他没有必要这么做。房门是开着的。大双人床上一片凌乱(他父亲只要一离开谷仓,就似乎会变得对凌乱视若无睹),却是空着的。奥利正要转身离开,就发现了一件令他感到害怕的事。打从奥利有记忆以来,奥登与雪莱的结婚照便一直挂在墙上。但现在照片消失了,只在墙上留下一块白色的区域,证明那张照片曾经挂在那里。
没什么好怕的。
但他偏偏就是怕。
奥利继续朝客厅走。这里还有另一扇门。这扇门去年一直都开着,现在却关了起来。一张黄色的东西贴在上头。是张纸条。甚至就在奥利靠近到可以看清楚文字前,就认出了那是父亲的笔迹。理应如此;因为每次他与罗瑞从学校回家时,早就不知看过多少次那潦草的字迹在等着他们,而且每张纸条的最后通常都以同样的方式收尾。
先扫谷仓,然后再去玩。去拔掉西红柿与豆子那里的杂草,然后再去玩。把你妈妈洗好的衣服收进来,小心别掉到地上,然后再去玩。
玩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奥利沉重地想。
但一个充满希望的想法随即浮现在他脑中:或许他只是在做梦而已。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在他弟弟因子弹反弹而死、母亲也自杀以后,他当然会做这种在空屋里醒来的梦不是?
那头乳牛又叫了一次,甚至就连那声音也像是从梦里听见的。
门上贴着纸条的房间,原本是他爷爷汤姆的房间。在漫长的郁血性心脏衰竭折磨后,他开始无法照顾自己,于是搬来与他们同住。有一阵子,他还能脚步蹒跚地尽量走到厨房与家人吃饭,但到了最后,则始终卧床不起。一开始,他用一个塑料的东西塞在鼻子里——那东西好像叫烛台还是什么的——后来则变成大多数时间都带着塑料氧气罩。罗瑞有一次说,他看起来就像世界上最老的航天员,结果被妈妈赏了一巴掌。
最后,他们轮流帮他更换氧气罐,有一天晚上,妈妈发现他死在地板上,像是死前正努力地想要下床。她尖叫着叫奥登过来,奥登过来后,听了听老人的胸膛,接着便关上氧气,而雪莱·丹斯摩则开始哭了起来。从那之后,这个房间大多数时间都是关着的。
门上的纸条这么写:对不起。去镇上吧,奥利。摩根家或丹顿家或利比牧师会让你住在他们那里的。
奥利就这么看着那张纸条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用仿佛不是自己的手转动门把,暗自希望情况不会太惨。
是没有。他的父亲躺在爷爷的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头发梳得就跟平常要去镇上时一样。他抱着那张结婚相片。房间的角落处,依旧放着一罐他爷爷的氧气罐,而奥登那顶写着世界大赛冠军的红袜队棒球帽,就挂在氧气罐的阀门上面。
奥利摇了摇父亲的肩膀。他可以闻到酒味,有那么几秒,他的心里又再度浮现希望(希望总是如此固执,有时则因此显得可恨无比)。或许他只是喝醉了。
“爸?爸?起床了!”
奥利的脸颊没感觉到任何呼气,发现父亲的双眼并非完全闭上,在上下眼睑之间,还可以看到一些新月形的眼白。这里的味道,闻起来正是她母亲会称为“尿精”的气味。
他的父亲梳过了头发,但在他死去时,就跟他过世的妻子一样,直接尿在了裤子里。奥利好奇,要是他知道会这样的话,是不是会因此放弃。
他缓缓地从床前转身。现在,他希望自己能有那种像做了个噩梦的感觉,但却无法办到。他面对的是糟糕的现实,而你无法从这种情况中醒来。他的胃一阵紧缩,胃酸涌至喉间。他跑到厕所,迎面看见正瞪着他的入侵者。在他察觉到那原来是水槽上镜子里的自己时,差点就尖叫出声。
他跪在马桶前,抓着他与罗瑞称为“爷爷的残障扶手”的东西,就这么吐了出来。吐完后,他冲了马桶(感谢发电机与一口优秀的深水井,让他还可以冲水),放下马桶盖坐在上头,浑身不断颤抖。他旁边的水槽里,有两个汤姆爷爷的药罐与一瓶杰克·丹尼尔威士忌的酒瓶。所有瓶子里都是空的。奥利拿起一个药罐,标签上写着:波考赛特00001.png。他没去理会其他瓶罐。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他说。
奥利。摩根家或丹顿家或利比牧师会让你住在他们那里的。
但他不想住在那里——这主意就与他母亲在缝纫室里做出来的衣服一样糟。他偶尔会痛恨这个农场,但通常来说,深爱这里的时间则多上许多。这座农场拥有他。农场、乳牛、柴堆全都一样。这些东西是他的,而他也是这些东西的。他知道这点,正如他知道罗瑞将会离开这里,拥有一个灿烂、成功的人生,一开始是大学,接着则是离这里很远的某个都市,让他可以去看戏、逛美术馆,以及参与各种活动。他的弟弟很聪明,足以在这个大世界里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就奥利自己的聪明程度来说,可能顶多只能在银行里当个负责贷款与信用卡业务的专员罢了。
他决定到外头去喂牛。只要它们肯吃,他可以给它们两倍饲料。或许还会有一两头母牛会想被挤奶。要是真的如此,他或许能直接从乳头上喝一点,就像他还是小孩时那样。
在那之后,他会尽量走到这一大片田野最远的地方,朝着穹顶扔石子,直到大家为了想见自己的亲人一面,开始出现在这里。这可是场盛会,他的父亲一定会这么说。但奥利没有任何想见的人;或许只除了从南卡罗来纳州来的士兵艾姆斯吧。他知道鲁思阿姨与斯科特叔叔可能会来——他们就住在新格洛斯特那里——但要是他们来了的话,他该说什么才好?嘿,叔叔,除了我以外,他们全死光了,谢谢你来看我?
不了,只要穹顶外侧的人一抵达,他就会去埋葬母亲的地方,在附近挖个新洞。这可以让他忙个不停,或许等他上床时,就能够睡着了。
汤姆爷爷的氧气罩就挂在浴室门钩上。不知为何,他母亲把它仔细洗干净了,接着就这么挂在那里。看着氧气罩,现实总算击倒了他,就像钢琴砸在大理石地板上一样。奥利突然用双手捂脸,坐在马桶上头,身子颤抖起来,开始嚎啕大哭。

18

琳达·艾佛瑞特拿起两个装满罐头食品的布制购物袋,差点就要拿出厨房门口,接着决定还是先放在储藏室里,等到她与瑟斯顿及孩子们准备出发时再说。当她看见席柏杜出现在车道上时,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这个年轻人原本就让她十分害怕,不过,她现在更怕被他看见装满汤罐头、豆子罐头与鲔鱼罐头的那两个袋子。
要出门吗?艾佛瑞特太太?跟我说说要去哪里。
麻烦的是,在兰道夫招募到的所有新警员里面,席柏杜还是唯一聪明的人。
为什么伦尼没有派瑟尔斯过来呢?
因为马文·瑟尔斯是个笨蛋。这太简单了,我亲爱的华生。
她透过厨房窗口,朝后院瞥了一眼,看见瑟斯顿正推着贾奈尔与艾丽斯的秋千。奥黛莉趴在一旁,把鼻口放在前爪上。茱蒂与艾登在沙坑里。茱蒂搂着艾登,似乎在安慰着他,让琳达因此对她起了股疼爱之情。她希望她可以让卡特·席柏杜先生不起疑心,在后院五个人都还没发现他来过以前便离开这里。她打从念大专时,上台扮演《欲望号街车》里的斯黛拉以后,就再也没演过戏了。但她今早得再度登台,希望能在观众离开时得到好评,让她可以继续保有自由。
她匆忙穿过客厅,开门前,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有适度的焦急模样。卡特站在门毯上,拳头因为敲门而举了起来。她抬头看着他;她的身高有五英尺九英寸,但他还是比她高了一英尺。
“嗯,瞧瞧你,”他微笑着说,“这么有精神,就连头发也绑好了,现在甚至还不到七点半呢。”
但他的感觉与脸上的笑意可不同;这可不是个什么有效率的早晨。女牧师不见了、报社那婊子不见了,就连她那两个宠物似的记者似乎也消失了,还有萝丝·敦切尔也是。餐厅开着,但顾店的是惠勒,他表示对萝丝会去哪里这件事完全没头绪。卡特相信他。安森·惠勒看起来就像一条忘了把骨头埋在哪里的狗。从厨房传来的可怕气味来看,他就连要怎么做菜也毫无头绪。卡特绕到后头,想确认蔷薇萝丝餐厅的货车是否还在,但就连车也不见了。他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去过餐厅之后,他又跑了波比百货店一趟,一开始先是敲了前门,接着绕到后头,那里有某个粗心大意的店员,把一堆铺屋顶用的防水布留在那里,简直就像为了顺手牵羊的小偷准备的。不过仔细想想,有谁会在一个已经不会下雨的小镇里,还费心去偷屋顶的防水用品呢?
卡特原本认为艾佛瑞特家同样会一无所获,但他还是过去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说完全遵照了老大的指令行事。不过,当他踏上车道时,听见了后院传来孩子的声音。还有,就连她的货车也在。那辆车肯定是她的,因为车架上还装了一个圆形的警灯。老大说问话的态度要适中,但由于琳达·艾佛瑞特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人,因此卡特认为他或许该采取中间偏强硬的态度才对。不管艾佛瑞特情愿与否——肯定不情愿——她都得代替那些他找不到的人回答问题。然而,就在他开口前,反倒是她先说了话。不仅是说话而已,竟然还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进了屋内。
“你们找到他了吗?求求你,卡特,生锈克没事吧?要是他出……”她放开他的手,“要是他出了事,拜托请小声一点,孩子们就在后面,她们已经很难过了,我不想让她们更不开心。”
卡特越过她,走进厨房,看着水槽上方的窗口:“那个嬉皮医生在这里干吗?”
“他是来领他照顾的那两个孩子的。卡罗琳昨晚带他们去参加镇民大会,结果……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连串快哭的话,出乎卡特的预料之外。或许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昨晚参加了镇民大会,到了今早还待在这里,或许也足以证实这个可能性。或者,也有可能是她刻意要让他判断错误,因此采用了先发制人这招。有可能,她是个聪明人,只消看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除此之外,对于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她还算有几分姿色。
“你们找到他了吗?芭芭拉……”她毫不费力地让声音哽咽一下,“芭芭拉伤害他了吗?他有没有受伤,然后被丢在哪里吗?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他转身面向她,在窗口照进来的阴暗光芒里,露出了轻松的微笑:“你先说。”
“什么?”
“我说你先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只知道他不见了,”她让自己的肩膀耷拉着,“我看得出,就连你们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要是芭芭拉杀了他怎么办?要是芭芭拉已经杀了——”
卡特一把抓住她,把她转了过去,就像与舞伴跳交谊舞一样,接着从背后向上抬起她的手臂,直到她肩膀发出喀的一声。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迅速到恐怖的地步,在她还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前,动作便已完成。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现在正准备要伤害我,逼我说出——
当他说话时,她的耳朵可以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脸颊则可以感觉到扎人的胡碴,使她不寒而栗。
“少跟骗子一样胡扯了,老妈子。”他的声音只比呢喃大声一点,“你和威廷顿一直走得很近——屁股黏着屁股,奶连着奶。你想告诉我你不知道她打算劫走你老公?你打算这样告诉我吗?”
他忽地猛力折了一下她的手臂,让琳达只得咬着嘴唇,把尖叫声强压下来。孩子们就在外头,贾奈尔正在叫瑟斯顿把她推得更高点。要是他们听见屋子里传出尖叫声——
“要是她说的话,我一定会告诉兰道夫。”她喘着气说,“你觉得我会在生锈克根本什么也没做的情况下,让他冒受伤的风险?”
“他做的事可多得了。他威胁不给老大药,逼他下台。这简直就是他妈的勒索。我可是亲耳听见的。”他再度用力折了一下她的手臂,使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老妈子?”
“或许他是这么做了,但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他或跟他说过话,所以我怎么知道?不过,他是这个镇上最接近医生的人,所以伦尼绝对不会处决他。或许芭芭拉会被处决,但生锈克不会。我知道这点,你也肯定知道这点。放开我。”
有那么一刻,他差点就这么做了。这套说法的确很有道理。接着,他想到了更好的点子,压着她走到水槽前:“弯下去,老妈子。”
“不!”
他又用力折她的手臂,让她感觉肩骨那里就快脱臼了。“给我弯下去,就像你打算洗那头漂亮的金发一样。”
“琳达?”瑟斯顿叫道,“你怎么样了?”
天啊,别让他问起有关食物的事。拜托了,耶稣。
接着,她又蹦出另一个念头:孩子们的行李箱放在哪里?她两个女儿各自打包了一个小行李箱。要是行李箱就在客厅怎么办?
“告诉他你没事,”卡特说,“我们都不希望那个嬉皮或孩子会进屋里来。对吧?”
“很好!”她大喊。
“快处理好了吗?”他喊。
喔,瑟斯顿,闭嘴!
“还要再五分钟!”
瑟斯顿站在那里,看起来像是想开口说些别的事,但接着又回头帮两个女孩推起秋千。
“干得好,”他现在正压着她,而且还勃起了。她可以从穿着牛仔裤的臀部上感觉得到,就像大扳手一样。他往后退开。“快处理好什么东西了?”
她差点就要说是早饭了,但用过的碗还在水槽里;有那么一刻,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几乎希望他会把那根该死的勃起老二再顶着她。因为,男人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在小头上,大头就会切换成停机状态。
但他又用力折着她的手臂:“说啊,老妈子。说来让爸爸开心一下。”
“饼干!”她喘着气说,“我说我要做饼干。孩子们想吃饼干!”
“没电怎么做饼干?”他若有所思地说,“这真是本周最佳谎话。”
“不用烤的那种!自己看看厨房啊,你这个王八蛋!”要是他真看了,就会发现架子上真的有免烘烤的燕麦饼干材料。不过当然啦,要是他往下看的话,也会看见她打包的那些食物。要是他注意到储藏室里的货架都是半空或全空的话,的确很可能会让事情演变成那样。
“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勃起的阴茎又再度压着她。在肩膀的抽痛下,实在很难察觉到这点。“你确定?”
“确定。我还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是来告诉我,他受伤或死、死——”
“我觉得你还是在讲一些漂亮的鬼话。”她的手臂被折得更加用力,疼痛已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叫出来似乎成了难以避免的事。但不知为何,她还是忍下来了。“我想你知道的一定够多,老妈子。要是你不告诉我的话,我就要把你的手弄到脱臼。最后一次机会。他在哪里?”
琳达已经做好了手臂或肩膀被他扭断的心理准备。说不定两者还会全都断掉。现在的问题,是她能不能忍住不叫,让两个女儿与瑟斯顿全都安然无恙。她的头垂着,头发垂在水槽里,说:“在我屁股里。王八蛋,你要不要亲一下我的屁股?这样他或许会蹦出来跟你打声招呼。”
卡特没有折断她的手臂,反倒笑了起来。这话说得真好,而且让他相信她了。她从来不敢这么跟他说话,除非她说的是真的。他真希望她穿的不是牛仔裤。硬上她的话可能会有些问题,要是她穿的是裙子,那么肯定可以搞得定她。不过就算这样,用干磨的方式爽一下,作为这个探访日开始,倒也不算是件坏事。就算是对着牛仔裤,而不是柔软滑顺的内裤也行。
“不要动,给我闭上嘴。”他说,“要是你办得到的话,或许一下子以后,我就会放你走了。”
她听见皮带扣的碰撞声,以及拉链拉开的声音。接着,有样东西开始不断揉戳着她,只是,两者中间隔的布料,比原先少上许多。她对此感到有些庆幸,至少她穿的是一件很新的牛仔裤,希望他会因此得讨厌的疹子。
只要时间别久到让两个女儿进来,看到我这副模样就好。
突然间,他压得更重更紧,手已不再握着她的手臂,而是在摸索她的乳房。“嘿,老妈子,”他呢喃着说,“嘿、嘿,我、我——”她感觉到他抽动几下。这事原本会像白天以后就是黑夜,在抽动过后就会有种湿答答的感觉。然而,感谢上帝,她的牛仔裤对这件事来说显然太厚了。片刻过后,折着她手臂的力道总算松了开来。她原本会因松了口气的感觉落下眼泪,却没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她转过了身,而他正在重新扣好皮带。
“在你继续做饼干前,或许还是先把这条牛仔裤换掉。至少,要是我是你的话就会这么做。”他耸了耸肩,“不过谁知道呢——搞不好你就喜欢这样。毕竟每个人各有所好嘛。”
“这就是你现在在这里维护法律的方式?这就是你老板想要的维护法律的方式?”
“他是个更注重大局的人。”卡特转向储藏室,让她狂跳的心脏似乎瞬间停了下来。接着,他看了一眼手表,拉上拉链。“要是你老公联络你,记得打电话给伦尼先生或我。相信我,这是最好的选择。要是你没打的话,我想,下一次我可就会直接射进你的老屄里了。不管旁边有没有孩子在看都一样。我可不介意有观众。”
“在他们进来前,赶快离开这里。”
“说请,老妈子。”
她开不了口,但却知道瑟斯顿很快就会进来确认她的状况,于是把话挤出了口:“请离开。”
他朝门口方向走去,接着看向客厅,停了下来。他看见小行李箱了。她确定一定就是这样。
但他在想的是别的事。
“我在你那辆货车上看到了警灯,把它拿下来。以防你忘记了,我再说一次,你已经被开除了。”

19

三分钟后,瑟斯顿与孩子们进屋时,她人已在楼上。她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检查孩子们的房间。行李箱就放在她们床上。茱蒂的泰迪熊还露在外头。
“嘿,孩子们!”她朝楼下兴高采烈地叫,装出开心的语气。“看一下图画书,我过一会儿就下楼了!”
瑟斯顿来到楼梯底部:“我们真的得——”
他看见她的表情,停了下来。她朝他招了招手。
“妈妈?”贾奈尔喊,“我们可以把剩下的百事可乐喝掉吗?”
虽然通常她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否决孩子们想喝汽水的这种要求,但她这次却说:“喝吧,别洒出来了!”
瑟斯顿走到楼梯的中间:“发生什么事了?”
“小声点。刚刚有个警察来过。卡特·席柏杜。”
“那个肩膀很宽的壮高个儿?”
“就是他。他来问我——”
瑟斯顿脸色发白,琳达知道,他想到刚才他以为屋里只有她一个、大声跟她说话的那个时刻。
“我想我们应该没事了。”她说,“不过我需要你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离开了。他是走路的。检查一下街上,然后翻过后面的篱笆,到爱德蒙家的院子里看看。我得先换条裤子。”
“他对你做了什么事吗?”
“什么也没有!”她嘘了一声,“快去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走了,要是他走了的话,我们就赶紧离开这里。”

20

派珀·利比放开方块,坐了回去,用满是泪水的双眼看着整座小镇。她想起了先前向“不存在”祷告的那些深夜时分。现在,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愚蠢、幼稚的恶作剧而已,只是个笑话,证明了她的想法。那的确存在,但却不是上帝。
“你看到他们了?”
她吓了一跳。站在那里的是诺莉·卡弗特。她看起来瘦了,也长大了,派珀看得出她以后会变得很漂亮。在那两个跟她走得很近的男孩眼里,或许她已经是个美女了。
“对,亲爱的,我看到了。”
“芭比和生锈克说得是对的吗?看着我们的那些人真的只是小孩?”
派珀想着:也许小孩更能认出小孩。
“亲爱的,我没办法百分之百确定。你可以自己试试。”
诺莉看着她:“真的?”
派珀——不知道她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点了点头:“嗯。”
“要是我……我不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反应,你会把我拉开吗?”
“当然。要是你不想的话,也可以不这么做。这可不是什么挑战。”
但对诺莉来说这就是。她相当好奇。她跪在草地上,牢牢抓住方块两边。她马上就被电了。她的头往后仰得如此用力,让派珀听见她颈脊传出类似折关节的声音。她朝女孩伸手,随即又在诺莉放松下来时,将手放下。她的下巴往胸骨方向压去,原本被电击时紧紧闭上的双眼,此刻又再度睁开,眼神遥远迷蒙。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为什么?”
派珀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告诉我!”一滴泪水自诺莉眼中流出,滴到方块顶端,引起一阵嘶嘶的声音,接着声音又消失无踪。“告诉我!”
一片沉默,就这么似乎维持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女孩放开了手,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是小孩。”
“确定?”
“确定。我说不准有几个人,景象一直在不断变化。他们戴着皮帽,全部都有张坏嘴。他们戴着护目镜,看着他们自己的那个方块。只是他们的像是电视。他们看得见每个地方,整个小镇都看得见。”
“你怎么知道?”
诺莉无助地摇摇头:“我说不出来,但知道就是这样没错。他们是讲话狠毒的坏小孩,我再也不要碰那个方块了。我觉得这实在太肮脏了。”她开始哭了起来。
派珀抱住她:“你问他们为什么的时候,他们怎么回答?”
“什么也没说。”
“你觉得他们听得见你的话吗?”
“听到了,可是根本不在乎。”
她们身后传来有节奏的拍击声,声音越来越大。两架运输直升机自北方飞来,几乎擦过TR-90合并行政区那里的树顶。
“他们最好注意穹顶,否则会像飞机那样撞上去的!”诺莉大喊。
直升机没有撞上穹顶,而是在抵达两英里左右的安全飞行范围后,便开始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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