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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冬天以寒冷强烈的一攫包围他们,屋顶上的厚雪沿屋子流下,天鹅湖冻结,湖面在雪中晶莹如月,冰柱流过白厅的窗玻璃,如冻结的泪珠滑落门前。动物在温暖的屋内来去自如,在岩石间的幽静处睡觉,垓德在黄金上蜷缩而眠,黑猫莫瑞亚向来在悉贝的火旁打盹作梦。悉贝在寂静的圆顶室研读,穿越黑暗火红的天空,穿越日间月色,召唤离如岚。她送出召唤,细心寻找,横越全艾尔沃德,南进沙漠,到达东边的菲博格沼泽、北边的墨肯森林,远至北艾尔沃德尼肯领主的沃土外。寂静荒瘠的湖地里,只有沉默不断响应,她仍耐心一再召唤。小谭对此不以为意,整个冬天他到处跑,不是在山间曲折处隐密的小石屋里待上数日,就是默默长卧,单手环抱固勒,眼睛盯着绿色火苗,要不就和臂上的特峨一起打猎。严冬中的一早,小谭来到圆顶室,发现悉贝经过长夜的召唤后,在地上静止不动。他跪身碰触,悉贝一惊,恢复了神智。

  「小谭,什么事?」

  「没事,」他略带忧思地说,「只是好几天没看到妳了,心想妳说不定想知道我在哪里。」

  悉贝用手掌揉揉眼睛:「哦,你都做些什么?和奈尔在一起吗?」

  「对。我帮他喂羊。昨天我们修好一块掉进雪堆的篱笆,然后我带特峨到那些洞穴里,那些洞穴在冬天好温暖哦,然后……悉贝……」悉贝看他对着地板皱眉,双手来回摩擦着腿,耐心等他继续说。「我把……我把柯伦的事,还有他……他说的话,都告诉奈尔了……奈尔说,如果他是国王的儿子,就不会住在这里喂羊,在夏天赤脚跑步。然后,有一会儿,他不知该对我说什么。不过,我们明天又要一起去洞穴了。」

  悉贝叹了口气,头枕在屈膝上,沉默片刻。「我受够了这一切,小谭。你除了奈尔,还跟别人说吗?」

  「没有,只有特峨。」

  「那么,你要奈尔保证不会告诉别人。因为不管你想不想走,都可能有人来找你,要把你带走,那些不要你当国王的人可能会想办法伤害你。你告诉奈尔这些事,请他别回答陌生人的问题,好吗?」

  小谭点头。注视悉贝,轻声说:「我爸爸会来找我吗?」

  「或许,你要他来吗?」

  「我觉得……我觉得我想看他……」

  「什么?」

  「这件事真的这么糟糕吗?」他低语,「是吗?」

  悉贝又叹口气,手指心不在焉地卷过长发。「唉,要是你再大一点……这件事本身不是坏事,但是受人利用,让他们选择你必须是或不是什么、让你毫无选择,就是坏事。要是你再大一点,你就能自行决定。但你还这么小,对人的了解这么少──我知道的又不比你多。」悉贝吸了口气,「小谭,你要这种直西吗?」

  小谭连忙摇头:「我不要离开妳和这些动物。」他暂停片刻,沉默,眼神迷离,彷过自我内观。「可是奈尔……我跟他说的时候,他眼睛睁得好圆,像猫头鹰一样。我自己也有种奇怪的感觉。想看我爸爸。」他凝视悉贝,「妳可以替我召唤他,他不一定要认识我,我可以只看他就好……看他长什么样子。」

  悉贝用指尖轻轻按摩双眼:「如果我召唤他,到时候,想留或想走,可能就没有你选择的余地了。」

  「他不会知道是我!我会装成奈尔的弟弟。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我是他儿子?」

  「要是他看到你长得像你妈妈怎么办?小谭,他只要一看你明亮渴望的眼睛,他知道的就不只是你的发色或长相了。」她起身,小谭抓住她的手臂。

  「拜托妳,悉贝,」小谭低语,「拜托。」

  于是,当天早上悉贝召唤国王。他在艾尔沃德的温暖屋内,屋内的地板上皮毛富丽,墙上绣毯的古老故事微微发光。三天后,惴德与两人骑马穿越冰雪,阴暗微小的身形好似褐色枯叶,衬着白色大地。风在覆冰的枝头冻结,他们的气息也在眼前垂成白雾。三人从城市往上走,在蜿蜒小径缓缓骑行,穿梭林间,悉贝一路注视他们前来。悉贝感到国王的内心像特峨一样强大不宁,充满各种脸庞、事件、战事、爱情的破碎记忆,嫉妒冰冷的黑石及孤单恐惧的铁石心肠如长年冰雾,常驻在内心一隅。国王靠近时,悉贝召唤正与小谭翱翔的特峨,命牠将小谭带回。

  悉林送来讯息,表示国王一行已达门前。牠伴着悉贝穿越雪地,宽阔的背在银白的冬袍里挺立。

  我曾看过一个人跳入坑内,才知道坑有多深,悉林论道,但毫无疑问,妳较有智慧。

  悉贝摇头:一提到小谭,就谈不上智慧了。

  将人召唤到妳屋里容易,要他离开可不容易。

  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但是小谭想见他父亲。

  她打开院落的门,步出迎向三位骑师。

  「妳就是那位悉贝女巫吗?」艾尔沃德王对她说。王从黑马上俯看她,双手戴着手套,歇在马颈上。他披着深色披风,穿着朴素,一如随行的两人,但悉贝看着他疲惫的灰眼,下方满布纹路,看着他的嘴无情地沉默与灰发。她只看得见他。

  「我是悉贝。」

  国王沉默半晌,悉贝无法解读他眼中的思绪,他下马,手握疆绳站着,声音在辽阔寂静的世界轻启。

  「妳知道我是谁吗?」国王好奇问道,悉贝微微一笑。

  「你要我说出你的名字吗?」

  国王连忙摇头:「不要。」随即笑了,皱纹聚集在眼角。「妳长得有点……有点像我妻子。妳们是亲戚,当然,妳也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对她的家庭所知甚少。其实我对住在山下的人都如此,俗世杂务与我无关。」

  「我很难相信这种说法。妳只要干涉人的事务,就能得到强大的权力,特别是这种乱世。难道没人提供妳那种权力吗?」

  「你要提供我那种权力吗?这就是你在隆冬时上山来的原因吗?」

  国王再度沉默,紧盯着悉贝。「那些城里的人没向妳咨询吗?好比向妳买点小咒语或小恩惠以治疗孩子或牛只?从富有的亲戚拿点好处,让生活过得好一点?或是色诱疲惫的丈夫?」

  「有名老妇玛耶嘉,住在这条路下面,会替他们做这种事,你找的是她吗?」

  国王摇头:「不是,我来……是一时冲动,来问妳一个问题。妳听说过有个男孩住在这座山上,却不是山上人家的孩子吗?仔细想,说实话,我重重有赏。」

  「他叫什么名字?年纪呢?」

  「他十二岁……十三,到春天就十三岁了。至于他的名字,各种可能都有。」国王听闻喊叫声骤然穿过树林,便转过身去。小谭和奈尔大笑着从山边向他们跑来,在厚雪中笨手笨脚的。小谭清扬的声音越过寂静。

  「奈尔!奈尔!等等!我看到骑师──」

  国王转回视线,望向悉贝:「他们是谁?」

  「山上的孩子。他们一向住在这里。」悉贝心不在焉地说,看到特峨加速越过小谭头顶,循着一条黑暗疾速的路线飞来。牠骤降在国王的肩头。悉贝攫住牠的蓝眼,说:

  不行。

  国王在沉重的鹰爪下默默站立,嘴巴略微抽动。「这鹰是妳的吗?」

  「是。对孤单女子而言,是不错的守卫。」她只给特峨一个字:走。须臾,牠便移至悉贝身后的墙上,国王无声吸了口气。

  「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鹰,妳怎么不怕牠呢?」

  「你一定也懂力量。」

  「我懂,可是……」国王的声音软化,一抹微小紧张的笑容像薄冰下的流水,浮上双眼,「对那些我有权统治的人,我一向有点害怕。」

  奈尔和小谭放慢脚步,无声趋近,密切注意两名护卫的脸色。「希贝,」小谭说,惴德一听转身,「玛耶嘉找妳。」小谭顺手抚摸国王的马匹,大眼睛里有着疑问。悉贝轻柔说道:

  「这人是曼铎人,来找一个他失去的人。」

  奈尔前来站在小谭身边,呼吸的气息在空中化为白烟。国王对他们说:

  「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跟你们同年龄的小男孩,住在这座山上,但不是在这里出生的?」

  奈尔摇摇头,国王的眼光闪向小谭。「那你呢?有奖赏的。」

  小谭吞了口气,缓缓抚摸马匹柔软的颈部。「不知道。」他终于说。他的声音一顿,又说一次:「不知道。」国王的铁灰色眉头微皱。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奈尔,」奈尔说,「这是我弟弟小谭。」

  「你弟弟?你们看起来不像。」

  国王触摸奈尔的一缕黑发,黑发从帽间松下,滑越他骨瘦的雀斑脸庞。

  「我们从来不像。」小谭说。接着他愣住了,因为国王碰触他的脸,将他披风的帽兜往后掀,露出象牙色头发。

  猎鹰在他们身后一叫。国王单手抬起小谭的脸,小谭的嘴在发抖,然后那张嘴拉成微笑,眼里掠出光芒。国王闭上眼,松开小谭,转向悉贝。

  「我一定要和他们的母亲说话。她跟妳提过儿子的事吗?有异处吗?」

  「没有,」悉贝说,「他们只是孩子。」

  国王盯着她的眼久久不放。「妳早就知道我,我在想,妳到底知道什么。说不定我会再来看妳。」他转身,一手放在小谭肩上:「牵我的马,带我到你们家。」

  「我妈不在家,」奈尔突然说:「玛堤快生了,她去帮忙。要不要我去叫她?」

  「要,快去。」恼德说,奈尔便在他们之前迅速跑过树林。小谭转过马,对牠呢喃。他和惴德离开时,淡白色脸庞倏然瞥向悉贝。悉贝转身而返,穿越庭园,进入寂静的屋子,走到圆顶室。她坐在里面,双手静置于膝,视而不见。

  小谭良久后才回来,静静趋向她,彷佛又成为幼儿,爬近她披散的长发。沉默许久后,他轻声说:「奈尔先跑回家告诉他妈妈我们跟国王撤的谎。所以……虽然他不相信,但还是离开我了。悉贝──」

  悉贝感觉他在颤抖,「怎么了,小谭?」

  「他……我们聊了一下,他……」小谭忽而将脸埋入她的膝间哭泣,她轻轻抚过他的发。他在激动下把悉贝的裙子也抓皱了。待他终于平静,悉贝抬起他的脸。

  「小谭,男生想要爸爸又不是这么严重的事。」

  「但是我也爱妳!我不要离开妳,可是……我想……我想……说我是他儿子,看他的眼睛,看他喜不喜欢我。我们聊到特峨,他说我不怕跟特峨打猎,真了不起。」

  小谭抬眼凝望悉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又想留,又想走。悉贝──要是我走了,妳会来吗?」

  「但是小谭,这些动物怎么办呢?」

  「妳一定要来!把动物都带来。悉贝,他也会要妳来……柯伦要妳……妳可以替他做事。」

  「对付梭尔领主吗?」她略带尖锐地说,小谭默然了,「他正是要那样利用我。」

  「我不管他要利用妳做什么,」小谭低语,「我只要妳来。」

  她摇头,双眼深沉黑暗。「不行,小谭。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对不起,你必须在我们两者之间选择。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一直在山上等你。不要,不要哭,我的小谭──」她微笑,湿了眼瞳,用手指拭去小谭脸上的泪。「你以前好小、好柔软,」她低语,「在我怀里又那么刚好。我以前都不知道你长大会让我这么心痛。」

  「悉贝,跟我一起来。拜托妳来。」

  「我的小谭──」悉贝无助地说,小谭突然起身,从她身边跑开,穿越屋子到庭院里,她听到小谭在和缓的落雪中,在院中对特峨哭诉。

  她缓缓起身,悄悄到火炉边,莫瑞亚默默看她,翡翠眼眨也不眨,接着她穿上袍子外出,沿小径而下,前往玛耶嘉的住处。

  悉贝一语不发,坐在火旁的羊皮上,脸枕靠在石边,盯着玛耶嘉大锅下的火焰。玛耶嘉在内轻声移动,做些怪异的工作,灰猫也在她身边晃来晃去。过了一阵子,玛耶跪在悉贝身旁。双手环绕她,她将脸藏在玛耶嘉肩上。

  「我的孩子,怎么了?」玛耶嘉低语,「是什么在妳眼里冻结,让妳连哭都不会了?」

  「小谭要离开我,妳有治那个的咒语吗?」

  「哦,白姑娘,世界上没有治那个的咒语。」

  接下来几天,小谭很少和她说话,她难得见到小谭。小谭沉默、眼神阴郁地前来吃饭,睡觉,离开,在冰雪中漫游,不是特峨在他拳上,就是奈尔在他身边。悉贝工作得少,常一坐数个钟头,膝上放着半完成的绣帷,要不便在火前焦躁不宁地踱步。动物静静在她周围,脚步轻柔隐密,在屋子和院落各处观察。终于,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悉贝走到圆顶室,向外盯着雪白寒冷的世界,盯着无止无声的雪花,在那里对着下面的曼铎城发出召唤,搅扰艾尔沃德王的心。

  当天,国王独自越过冬天的冰雪前来。悉贝在门前迎接,狮子固勒和野猪悉林在她身后细察。国土默默注视她,带着些许不解。

  悉贝说:「我召唤你。」

  他的脸平和、不可置信:「妳召唤我?」

  「我召唤你,你便来。我父亲和祖父也曾这样召唤艾尔沃德那些古老的动物。」

  国王又慎重其事地摇头,「不可能,」他低声道,悉贝微笑,寒气中脸色苍白。

  「我曾召唤你,好让小谭看你,让他选择。」听到这几已遗忘的字眼,惴德瞇起灰眼。悉贝又慢慢说:「十二年前──到春天就十三年了,梭尔的柯伦带了一个婴孩到我门口哀求,要我看在一个从未谋面的族人分上,照顾她的小孩。所以我爱那小孩,照顾他,看他长大。如今……我顺他所愿。召唤你,要将他还给人的世界。」

  国王闭上眼睛,坐着不动,雪飘落在脸上、肩上。悉贝看着气息形成又长又缓的白雾,从他身上呼出。他下马。

  「他在哪里?」国王低声问道。

  「和猎鹰特峨出去了。我们小谈片刻后,我会叫他回来。」悉贝打开门,「你会冷,到壁炉旁吧,我也有点冷。」

  国王随她进入,她为国王在火边多放一把椅子。国王解开披风,任其湿濡地丢在石头上,面对火焰,打颤的双手交握,接着松开手坐下。

  「小谭。」他柔声说。

  「谭龙。你喜欢他吗?他要你喜欢他。」

  国王讶然微笑,脸上疲惫的面具为之放松。「他怎么能怀疑这点呢?他那么高、那么壮、声音奔放,还有他母亲的头发和眼睛。」

  「不,我想那是你的眼睛。」悉贝审慎说道。国王的微笑加深,像池中的阳光落入眼里。他倾身向前,将悉贝的手握在长而伤痕累累的双手间。

  「妳怎能把他给我?」悉贝吸了口气。「他要你,我怎能不给?」她低语,「我不想把他给任何人,因为我认为他会受当权人士或他不了解的事所扰。你会立他为王,他会学到仇恨、谎言、深藏在人类心湖的无名事端。但是,他注视你时,我看到他的微笑。他是你儿子,不是我什么人,我爱他十二年了,而你只爱他──十二分钟。我不能扣留他。我可以扣留巨型猎鹰或古老强大的狮子,但我不能扣留一个笑盈盈的男孩,违反他的意愿。」

  国王倾听。灰眉微微一皱。「好奇怪,悉贝,妳不要求我什么,但是妳想必知道我有多么迫切要找到他。」

  「你从我这里买不走小谭。」悉贝轻声说。「或许吧。当权人士一直在找他,要把他卖给我,他们对一只伤痕累累的老狮子可没那么仁慈。开价吧,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

  「只要你爱他,」她低语,国王的手指紧握。

  「什么?」他说,悉贝摇摇头。

  「不,你要快乐,有个小孩能爱是好事。他十分讨人喜爱,我想,他是因为喜欢强大的事物,才会受你吸引,你有点像特峨。」

  「特峨?」

  「那只猎鹰。」

  「哦。」国王笑了,严酷从他的双眼、嘴间融化,他向悉贝举起手,又垂下,回忆使他的双眼蒙眬。「瑞安娜也有这样白皙的皮肤……瑞安娜。我已经十二年没提过她的名字了。因生气而沉默……后来因悲痛而沉默。她在我心中是一道甜美温暖的风,一个休憩、平和的地方,我在那里可以忘记很多事……后来,我看到她对诺锐投以一种眼光,一种像亲吻的眼光,因此,我失去平中和沉静的时光。这里,坐在妳安静的屋里,我才又找回一些。」

  「我很高兴,」悉贝柔声说,「而且我也很高兴……」她思索,脸上出现些许色泽。

  「高兴什么?」

  「高兴……梭尔的柯伦错了。他说你刻薄,身上不留半点爱。但是我想你会爱小谭的。」

  微笑从国王的眼中消失。「柯伦,」他语气漠然地说,「他来这里找过小谭?」

  「对。」

  「妳没把小谭给他。不过,我听说他伶牙俐齿,笑容迷人。」

  红晕在她的眼睛周围加深。「你以为我不爱小谭,会把他交给第一位来要他、声音迷人的男人?要是我认为他不能爱你,我也不会把他交给你。」

  「妳会让我死无后继吗?」

  「你或何伦的事,与我何干?要是我对你们在下面那些宫廷里编织的战争和世仇有兴趣,我的心里或屋里怎么会平静?我不了解这种事情,我只了解我的墙内有些什么。」

  国王的目光在悉贝脸上凝止,略带严酷,彷佛第一次见到她。「然而妳的力量这么强大,不须顾虑我的意志,就能把我从房子里引出来。妳可以选择让我做任何事,我却不能反抗妳。梭尔的科伦除了寻找谭龙,也寻找妳吗?」

  「当然,」悉贝说,「他询问我的力量何价。」

  「然后?」

  「我告诉他,我要谭龙快乐,我要一只有柔软垂翼的白鸟,但他两样都不能给我。所以他离开了。」

  惴德放心靠回椅子,悉贝静观他片刻。融雪由他灰密的发流向脸颊两侧,他脸色阴暗、横布皱纹,强劲紧绷的手握着一颗蓝石,闪映火光。他终于察觉悉贝的注目,突然转头与她的眼神交会。

  「妳在想什么?」

  「狮子固勒,猎鹰还有一点龙的事。」

  惴德微笑:「所以妳也受强大的事物吸引。」

  悉贝别过头去不看他,心中一惊,感觉脸慢慢因血流而温暖。惴德向前倾,她在惴德的靠近中感受一种烦扰、莫名的力量,他的手指轻触悉贝的脸庞,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跟我们一起来,跟我和谭龙返回曼铎。」

  「替你效劳,对付梭尔?」「和我一起为谭龙效劳,带着妳的动物,这样不管妳喜爱什么,曼铎都有。我们会让谭龙成王。来吧,妳要是喜欢,我就让妳当皇后。」

  悉贝脸庞的血管跳动发热。「这比柯伦提供的还多。」她呢喃,突然起身转过身去,感觉周围那些冰冷的白墙。

  「不要。」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不要。我不能……我不能出力对付梭尔。」

  「好吧。」

  悉贝随即低头看他。「这和柯伦无关,我不要在你们之间选择自己必须爱或恨哪一个。在这里,我可以随心所欲,不爱不恨,我也不要你一丝的怨恨。你不必怕我,我绝不会和小谭父亲的敌人连手,我对你不具危险,对梭尔也是,因为我不会把你的仇恨当成自己的仇恨。」

  惴德不作声,眉毛一皱,悉贝看不见他的眼神。「妳太强大,」他喃喃道,「也太美了……一想到妳就让人坐立难安。但是我相信妳,妳不会和小谭作对。」他也起身,心神不宁,因听到声音而转身,门开了。小谭站着抖落披风上的雪,关门走到火旁,看到他们。

  小谭停步,血色突然在脸上涌现,惴德伸出手。

  「来吧。」

  小谭静立片刻,眼神轮流在悉贝和惴德的脸打转。惴德先笑了笑,小谭吞了口水,慢慢对他微笑。小谭走向他们,站在他们之间,对着火焰握拳取暖。惴德轻声说:「看着我。」他转身与国王四目相交。

  「告诉我你的名字。」

  「谭龙。」

  「你妈妈的名字。」

  「瑞安娜。」

  「还有你爸爸的。」

  小谭开口,语气坚定:「惴德。」

  当天下午,小谭和国王骑马离去,悉贝在门边目送他们离开。雪已停了,世界悄然无声,只有他俩寂静的声音。小谭在悉贝面前无言站立许久,国王等候着。他上马坐在国王后,悉贝湿了双眼,含笑看着他的眼,触摸他的脸,从他眼前抚拨开一绺头发。

  悉贝说:「小谭,我有一份礼物要送你。」

  她念出特峨的名字,巨大的猎鹰便前来落在小谭肩头。他一惊。

  「不要……悉贝,牠会想念妳。」

  「不会的,牠是国王的飞禽。而且要是你有危险,牠会保护你;我召唤牠时,牠也会从远方告诉我你又健康又快乐。」她抬眼望向特蛾的蓝眼,片刻,牠没说什么,接着话语浮现。

  我想,人的世界里应该不会再有我的一席之地。

  有一席之地。她说,安然明智地护卫他。

  我会的,最伟大的希尔德之子,妳若需要我就召唤,我会不受拘束地前来。

  她微笑:再会了,我伟大的空中之王。

  小谭将悉贝抱得好紧,两人气息的薄雾在寒空中静止。小谭上马到惴德身后,猎鹰在他的手臂上,惴德弯低身子,举起悉贝的手。

  「只要妳愿意,我们永远欢迎妳;如果妳不愿意,妳的名字也会在我心中默默拥有一席之地。」惴德将悉贝的手靠在唇边片刻,将暗色的马转向山径,悉贝目送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在树林间消失。

  悉贝转身微颤,回到庭院里。雪开始飘落,又轻、又静、永无止息。狮子固勒在她身边悄悄出现,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抚过牠的鬃毛,走进寂静阴暗的屋里,在火前坐下,莫瑞亚到她脚边休息。悉贝坐在那里,火缓缓爬成余烬,烧至焦黑,夜晚在她周围凛冽而降,雪落过她的门坎,覆盖小谭最后的足印,也覆盖国王的新月形马蹄印。当天晚上、隔天丶隔天晚上,她坐在那里,双手在椅臂上静止不动,眼睛凝滞,彷佛还看得见那跳动的绿焰,白厅在她周围冰冷而寂静。

  悉贝终于移动,眨眼,她看到动物都在周围,连火团似的垓德也在,牠静静蜷曲在那些石头上。美丽、双眼神秘的天鹅从圆顶室门口注视她。她转身发现背后是悉林的红眼睛,微微一笑,嘴巴因寒冷而僵直。

  「我在这里。你们饿了吗?」

  悉贝的声音飘散,石间无人响应,狮子固勒在她手下方推着。

  起来,牠说,看好火,吃东西。

  悉贝叹息起身,在火炉前跪下。她检视壁炉,双手满是柴木。一转身,感觉那无名的东西在动物之间,她瞇起眼,搜寻暗影的角落、帷毯的褶层,它恰好站在她的视线范围外,站在她的心思外,无形、无名。一个想法、一段回忆突然一振,闪过她的脑海,她放下木头,进入圆顶室,开启一本金色页面的巨著。那是欧耿的书,羊皮页上有古老的著述,尽是遭人遗忘的故事,几可追溯至第三任艾尔沃德王的统治时期。她匆匆翻阅,寻找几句短行,终于找到了。悉贝坐在地上,膝上放着厚书,默念:亦有那令人惊怖之怪,于阴暗角落、阴暗门边、夜晚最黑暗的时辰待人来临。目视之,唯无惧者得以生存;谈论之,其名唤若陌薄,唤其名实为传唤之。

  悉贝缓缓微笑。「若陌薄,」她出声,让这名字在舌头上打转,「薄陌若。」抬头一望,她终于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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