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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我回复了狄更斯来信中“也许你近期内会想跟我见个面,谁晓得呢?”的提议,他于是来函邀请我6月5日星期天前往盖德山庄。我派人送信告诉他我下午三点到,因为他星期日的创作时间通常到下午三点。但我提早去搭车,在距离盖德山庄一千五百米的地方下车,最后一段路改为步行。
这个6月天美得铺天盖地。经过湿润的春天,一切能变绿的东西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青翠,一切有那么一丁点儿开花机会的花草树木都姹紫嫣红开得热闹非凡。阳光晒得人骨头酥软,微风拂在身上是那么温柔亲昵,几乎叫人难为情。几朵松软白云宛如空气绵羊,在陆地绿油油的层峦叠嶂上方移动。靠近大海的方向天空更是湛蓝、阳光更是耀眼。空气无比清透,三十公里外的伦敦市区塔楼清晰可见。我搭马车与步行过程中,左右两边的农地都有调皮的小牛和奔跑的小马,偶尔也有三五成群的乡野孩童,沉浸在任何适合在6月初的田野与林间玩耍的游戏里。眼前这一切几乎足以引诱任何像我这样对都市情有独钟的人动起买农场的念头,可是,一口鸦片酊外加另一个小随身瓶里的白兰地,顺利化解了那股愚蠢冲动。
这天盖德山庄车道上没有人迎接我,连狄更斯绑在大门柱子上那对看门狗都没有。我敢说那两条狗一定是被赐死的怪兽犬苏丹的子嗣。
车道两旁、主屋狄更斯办公室凸窗外的向阳草地、树篱旁沿线,乃至外面的马路旁,放眼望去都是红色天竺葵(依旧是狄更斯最爱的一年生花朵。他的忠心园丁每年春天会在花园里栽种,然后听从狄更斯指示尽可能保留到深秋)。一如往常,基于某种我还想不通的原因,我见到它们那恣意绽放的鲜红花朵,不禁毛骨悚然地往后退缩。
这么美好的日子,我猜狄更斯一定在他的小屋。尽管公路上几乎没有车辆,我依然选择凉爽的隧道,来到通往小屋二楼的室外楼梯旁。
“喂,前面的舰桥!”我大声喊。
“喂,前面的单桅帆船。”狄更斯中气十足的嗓音传下来。
“准许上船吗?”
“小子,你的船叫什么名字?你们打哪里来?往哪里去?”
“我这条破船叫‘玛丽珍’,”我对楼上大喊,尽我最大的能力模仿美国腔,“从圣路易启航前往加尔各答,途经萨摩亚和利物浦。”
狄更斯的笑声随着微风飘送下来:“那么船长,请务必上来一趟!”
狄更斯原本在写作,我进门时他正把手稿收进油皮公文包里。他身边的矮凳上有个靠枕,他的左脚就搁在上面。看见我进去他放下左脚,挥手要我坐另外一张椅子。但我心情太躁动,坐不住,宁可从这扇窗子前踱步到另一扇窗子前。
“很高兴你接受我的邀请。”狄更斯边说边收拾书写用具,扣好公文包。
“是时候了。”我说。
“威尔基,你好像长胖了。”
“查尔斯,你好像瘦了。你的脚却好像胖了点儿。”
狄更斯笑了:“我们亲爱的朋友毕尔德又要跟我们俩唠叨了,对吧?”
“近来我比较少见毕尔德。”我从面东的窗子走到朝南的窗子,“自从我揭穿强身派基督徒的假面具,他那些可爱的孩子就跟我宣战了。”
“我倒觉得他那些孩子不是气你揭露什么假面具,而是气你用些异端邪说抹黑他们的运动英雄。我还没有时间读你的《夫妇》,不过我听说这本书惹恼了不少人。”
“与此同时,销售成绩节节攀升。”我说,“我预计整本书月底前可以发行,分上中下三册,由埃里斯公司出版。”
“埃里斯?”狄更斯边说边站起来,顺手拿起银色握把拐杖,“他们也出版书籍吗?我以为他们只印印卡片、日历之类的东西。”
“这是他们的第一本,”我说,“他们以抽佣方式销售,每卖出一本书我拿百分之十。”
“太好了!”狄更斯说,“亲爱的威尔基,你今天好像有点儿烦躁,甚至有点儿激动。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散个步?”
“你可以散步吗?”我将视线落在他的拐杖上。那确实是一根拐杖,那种握把较长、瘸腿老人家喜欢用的款式,而非我这种年轻男士偏好的时尚手杖。亲爱的读者,你或许记得,1870年这年夏天我四十六岁,时年五十八岁的狄更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不过,近来有几个人注意到我胡子开始变白、腰围持续变粗、呼吸明显困难,疲惫的身躯略显佝偻,有些人甚至无礼地说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
“嗯,我可以。”狄更斯对我的质疑不以为意,“而且尽量每天走。今天有点儿晚了,所以不需要走到罗切斯特或其他远得吓人的地方,在附近的田野间走走逛逛应该没问题。”
我点点头。狄更斯带头走下楼,把那只——我猜——装有《艾德温·祖德疑案》待续手稿的公文包留在小屋书桌上,任何人都可以从公路走进来偷走。
我们横越马路走到他家房子,然后绕道走侧面院子,经过马厩,穿过他焚烧信件的后院,往外走到几年前某个秋天苏丹丧命的田地。当时发黄枯萎的青草此刻都长得鲜绿高大,在这天的和风中摇曳。
有一条久经踩踏的小路通往连绵山丘和一排稀疏树木。那排树木旁显然有一条宽阔溪流,溪汇入河,河又流向大海。
我们俩都安步当车。我不知道狄更斯的步伐有没有变慢,只知道我走得气喘吁吁。
“毕尔德说你现在靠施打吗啡助眠,”狄更斯说。他左手的拐杖(过去他习惯右手拿手杖)迅速上下挥动,“他还说,虽然你告诉他你已经停止施打,他不久前借给你的注射器却遗失了。”
“毕尔德是个好人,”我说,“可惜口风不紧。你最后一波朗读会期间,他把你的心跳速率公告周知。”
对此狄更斯沉默不语。
最后我说:“我的仆人——至少目前还是——乔治和贝西的女儿手脚不干净,我不得不送走她。”
“小埃格妮丝吗?”狄更斯惊叫道,“偷东西?不可思议!”
我们越过第一座丘陵的坡顶,盖德山庄、公路和公路两旁的树木都被我们抛在背后。这条路在这里转弯,跟那排树平行一小段,然后穿过一座桥。
“查尔斯,你介不介意我们停一下?”
“一点儿也不,亲爱的威尔基,一点儿也不。”
我倚在小拱桥的栏杆上,拿出银色随身瓶灌了三口:“今天气温有点儿太高,对吧?”
“是吗?我觉得温度近乎完美。”
我们再度出发,但狄更斯如果不是累了,就是刻意配合我放慢脚步。
“查尔斯,你身体还好吗?外面有太多传闻。那些话就像我们的好朋友毕尔德的危言耸听,谁也分不清哪一句是真的。你巡演结束后身体恢复了吗?”
“这些日子我觉得好多了,”狄更斯说,“至少有些时候精神好很多。昨天我才告诉一个朋友,我很确定我能工作到八十好几。当时的我强烈觉得那是真的,至于其他时候……你也知道总会有些难熬的日子。其他的日子里,你只能善尽自己的义务,努力把工作做好。”
“那么《艾德温·祖德》进展如何?”我问。
狄更斯答复之前瞅了我一眼。除了他对《月亮宝石》的粗鲁攻诘,我们很少主动跟对方聊起进行中的作品。他拐杖的金属尖端挥向左右两边的高大草丛,发出充满夏季气息的清脆咻咻声。
“《祖德》进度缓慢,不过还算顺利。”他终于出声,“亲爱的威尔基,这本书无论在情节、转折或惊奇等各方面,都比我过去大多数的书复杂得多。这点你也很清楚!你是悬疑小说大师!我早该拿我那些新手问题来就教于你这位谜团与悬案界的维吉尔 [1]  !你的《夫妇》进行得如何?”
“我预计未来两三天内可以收工。”
“太好了!”狄更斯又大叫一声。此时我们看不见小溪,但轻柔的水声跟着我们穿越更多林木,进入另一处开阔的田野。小路继续朝远方的大海蜿蜒而去。
“查尔斯,等我把书写完,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
“只要是我微薄又日渐衰退的能力所及,义不容辞。”
“我想我们俩有能力在同一天晚上解决两个谜团……假设你愿意在星期三或星期四跟我来一趟秘密出行。”
“‘秘密’出行?”狄更斯呵呵笑。
“如果你跟我都不告诉别人——任何人——那天晚上我们要出门,就更有机会解开谜团。”
“这下子真的很神秘了。”狄更斯说。我们来到另一座丘陵的坡顶,这里有散落或成堆的巨石,农夫与孩童称它们为德鲁伊石,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保持神秘才能增加这次行动的成功率?这话怎么说?”
“查尔斯,星期三或星期四日落后大约半小时我来接你,如果到时候你愿意跟我出门,我保证你很有机会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好吧。”狄更斯说,“你说星期三或星期四吗?星期四是6月9日,那天晚上我可能有约。星期三可以吗?”
“太好了!”我说。
“那很好。”狄更斯说,“亲爱的威尔基,现在我要跟你谈些事。我们要不要在这些倒地的巨石之中找个舒适的地方坐下来?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但这是今天我找你来的目的,而且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查尔斯·狄更斯散步过程中坐下来休息?我寻思道。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不过反正我也已经走得汗流浃背,又喘得像肺脏中弹的战马,我乐得配合。
“谨遵吩咐,先生。”说着,我挥手示意他带路,选择属于我们的倒地巨石。
“首先,威尔基,我欠你一个最深、最真挚的道歉。事实上是好几个道歉,其中最严重的是我用不公平又不道德的方式对待你。我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别这么说,查尔斯。我想不出有什么……”
狄更斯举起摊开的手掌制止我。我们坐在高大巨石上极目远望,肯特郡向四面八方高低起伏伸展开来。在纯净的阳光中我能看见伦敦的薄雾与左边的海峡。罗切斯特大教堂塔楼远远看去像灰色的帐篷尖钉。
“亲爱的威尔基,你可能没办法原谅我,”他接着说,“换作是我,就绝对不会……也不能……原谅你。”
“查尔斯,你到底在说什么?”
狄更斯指向远处公路旁的树木尖端和他的家,仿佛这就足以说明什么似的。“将近五年了……到这星期满五年……我们一直拿一个叫祖德的怪物说笑……”
“说笑?”我口气有点儿不耐烦,“我觉得那不叫‘说笑’。”
“亲爱的朋友,这就是我要道歉的原因。地底城根本没有祖德,没有埃及神庙……”
他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会儿狄更斯在跟我玩什么游戏?我说:“那么你所说的一切有关祖德的事,包括火车事故现场那一段,都是谎话?”
“正是,”狄更斯说,“我要为这些谎话不留余地、全心全意向你致歉,怀着连我都无法表达的羞愧……而我是个有羞耻心的人。”
“如果你没有就不是人了。”我讽刺地说。我再一次纳闷儿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如果我傻到只听信狄更斯一面之词就相信祖德的真实性——就跟当时我们望向海面时看见的白色风帆一样真实——那么狄更斯确实该道歉。
“你不相信我的话。”狄更斯小心翼翼看着我。
“我搞不懂你,查尔斯。你不是唯一一个见过祖德又受他迫害的人。你忘了我也见过祖德其他活生生的男女奴隶。那天晚上我们潜入地窖和墓穴深处时见到的那艘地底城平底船和那两个戴面具的船夫又怎么说?难不成你想告诉我载你离开的那艘船和那两个人只是幻影?”
“不,”狄更斯说,“他们是我的园丁高文和史迈斯。至于你所说的那艘‘平底船’只是泰晤士河中最普通的河船,船头船尾钉了上过漆的粗糙装饰。拿到最不讲究的业余戏院或任何有光线的地方,都经不起检验。事实上,高文和史迈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艘漏水的船扛下通往下水道那些数不清的阶梯,事后他们没办法再扛回去,干脆扔在那里。”
“你跟他们去了祖德的神庙。”我说。
“我坐在船上等到他们把船划过那条臭水沟转弯处、看不见你以后,花了几小时钻那些互相衔接的坑道找路回来。”狄更斯说,“那天晚上我差点儿迷路回不来。就算我真的迷路也是活该。”
我哈哈大笑:“查尔斯,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如果真有人耍出这么复杂的花招,那人一定是疯了。那样不只残忍,根本精神失常。”
“威尔基,有时候我自己也这么觉得。”狄更斯叹息道,“但你别忘了,我们进入地底城遇见平底船原本应该是这场骗局最后一幕的最后一场戏,至少我是这么认为。我怎么料得到你的小说家深层意识和大量鸦片会让这场戏在你脑子里继续发展这么多年?”
我摇摇头:“这件事牵涉的不只是那艘平底船上的祖德手下。那么黑彻利探员呢?你到底知不知道可怜的黑彻利已经死了?”
“我知道,”狄更斯答,“我从美国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马上跟伦敦警察厅侦缉局打听,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那么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们说黑彻利前探员被杀了,地点就在几年前我带你进入地底城‘假探险’那个圣阴森恐怖教堂地窖。”
“我看不出来那次夜探地狱是一场‘假探险’。”我说,“不过那无关紧要。他们跟你说黑彻利是怎么死的?”
“他碰到抢匪,被打晕过去,那些人还将他开膛剖肚。”狄更斯轻声说,他好像很心痛,“当时我就猜想你应该也在那里——在底下的拉萨里烟馆——我也知道你出来的时候看见他的尸体,一定吓得魂飞魄散。”
我无奈地笑笑:“查尔斯,那么侦缉局觉得‘那些人’是谁?”
“四个跳船的印度教徒水手,都是匪徒。他们显然跟踪你和黑彻利到地窖。我猜当时你在拉萨里烟馆(这点警方当然不知道),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些歹徒等到黎明前黑彻利在地窖里睡着了,才下手行抢。他们的目标应该是他的表和他口袋里的钱。”
“简直荒唐。”我说。
“我同意,毕竟黑彻利块头那么大。”狄更斯说,“他扭断了其中一名抢匪的脖子,因而激怒了其他三个人。他们用某种棍棒敲晕黑彻利以后,就……做了他们做的那件事。”
真是天衣无缝,我心想。对于他们弄不懂的事,苏格兰场想必都有一番说辞。“那么侦缉局又是怎么知道嫌犯是四个印度教水手?”
“因为他们活捉了另外那三个。”狄更斯说,“那第四个人的尸体被人发现浮在泰晤士河上,警方才循线逮到他们。抓到以后让他们招供,警方也从他们身上搜出黑彻利刻字的怀表、皮夹和钱。警方对那些歹徒可没有手下留情……很多警探都认识黑彻利。”
我听得猛眨眼,他们说起谎来可真是严密。“亲爱的查尔斯,”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点恼火,“这些事都没有登在报纸上。”
“当然没有。我说过了,警方对这三个杀警凶徒毫不留情。那三个人都没有活到出庭受审。对媒体来说,黑彻利探员命案根本没有逮捕过任何嫌犯。事实上,媒体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件命案。伦敦警察厅大致上还算是个优良的政府机关,但他们跟我们大家一样,也有他们的黑暗面。”
我只能摇头叹息:“查尔斯,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要跟我道歉?因为你拿祖德的事骗我,然后利用地窖和平底船上演一出闹剧?因为你没跟我说——你认为的——黑彻利死因?”我想起我无数次看见祖德、跟菲尔德谈祖德、听巴利斯探员谈祖德、看见投入祖德门下的爱德蒙·狄更森、在地底城看见祖德的喽啰,又在楼顶城看见神庙。我亲眼看见过祖德写的字条,看见祖德坐在我家跟狄更斯谈话。我不会因为狄更斯在这个美丽星期天撒的小谎就相信我自己疯了。
“不,”他说,“那不是我道歉的主因,只是次要的附加元素而已。威尔基,你还记不记得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后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情景?”
“当然记得,你跟我说了你第一次见到祖德的经过。”
“在那之前。你刚踏进我办公室的时候,你记得当时我在做什么,我们又聊了什么吗?”
我费了点儿心思去回想,最后我说:“你在玩你的表,我们讨论了催眠术。”
“亲爱的威尔基,当时我把你给催眠了。”
“不,查尔斯,你没有。你忘了当时你说你想要晃动你的表,我挥手制止了你?你自己也承认我的意志力太强,不会轻易受任何磁流作用控制。之后你收起怀表,开始叙述火车事故经过。”
“没错,威尔基,我的确说你的意志力太强,没办法被催眠,但那是在我让你陷入催眠状态十分钟后的事。”
我哈哈大笑。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拉了拉帽檐,以免阳光直射眼睛。“查尔斯,现在你真的在说谎……到底为什么呢?”
“威尔基,那是一种实验。”狄更斯说。他低垂着头,让我想起他那只苏丹。如果当时我手上有他的猎枪,肯定会像他收拾苏丹那样收拾了他。
“即使在当时,”狄更斯说,“即使早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隐约有个小说构想,是关于人被催眠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根据催眠暗示做出某些……行为。我承认我特别好奇这种催眠暗示会如何影响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也就是某个拥有经过千锤百炼的专业想象力的人。我还得进一步承认,我希望这个有创意的人,也就是这个作家,平时大量使用鸦片。因为鸦片是我构思中的这部悬疑小说里的主导动机。”
听到这里,我不但狂笑,还拍打大腿:“太妙了!哦,太妙了,查尔斯!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命令我——借由你的催眠控制,在你把我从昏沉中唤醒以后相信你告诉我的祖德传奇?”
“我没有命令你去相信,”狄更斯愁眉苦脸地说,“我只是暗示。”
我用双手拍击双腿:“哦,妙极了。接下来你要告诉我你运用狄更斯的非凡想象力与对惊悚事件的喜好,凭空捏造了祖德这个人物!”
“不是那样。”狄更斯说。他转头望向西边,我敢发誓他眼眶里含着泪水。“因为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祖德,梦见那个怪物出现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现场,穿梭在罹难者与濒死伤者之间,就像我描述的一样。我把祖德的假想故事跟真实生活中的恐怖经验融合交织在一起。”
我笑得合不拢嘴。我摘下眼镜,一面用涡纹手帕擦抹额头,一面摇头赞叹他竟然这么大胆地跟我说这些话,玩这种把戏。“所以现在你的意思是祖德是你梦见的人物。”
“不,”狄更斯说,“我最早是从菲尔德口中听见祖德的传闻,那是斯泰普尔赫斯特之前十几年的事了。至于我为什么把菲尔德执迷的幻想故事交织在我的噩梦里,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菲尔德的幻想故事?”我叫道,“现在又变成是菲尔德捏造出祖德!”
“亲爱的威尔基,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前,你应该知道我写过一系列有关犯罪与伦敦的短文,刊登在我当时办的杂志《家常话》上,那已经是1852年的事了。十几年前菲尔德在过去的凯瑟琳剧院担任业余演员,当时有个认识他的演员介绍我跟他认识。19世纪50年代早期,菲尔德陪着我夜访大烤炉的过程中,跟我说了他心里那个幽灵祖德的事。”
“幽灵,”我重复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菲尔德精神错乱?”
“刚开始还算正常,”狄更斯说,“后来他精神崩溃。我跟他在侦缉局的同僚和长官聊过这件事,也找接替他探长职位的那个人谈过。”
“为了祖德精神崩溃。”我讽刺地说,“因为他幻想有个名叫祖德的埃及神秘主义杀手。”
“没错。一开始那不是幻想。菲尔德升上探长那段时间发生了一连串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全都没有侦破。其中有些似乎牵连上几件菲尔德早年没能解决的案件。那段时间警方逮捕到的东印度水手、马来人、中国人和印度教徒都把责任推到某个名叫祖德的幽灵人物身上。细节始终模糊不清,但基本情节大致相符,都说这个怪物来自埃及,是个连环杀人犯,能够用心灵力量和古老宗教仪式操控别人,还说他住在地底下某种巨大神庙里,至少根据某些吸食鸦片的暴徒所说,他住在泰晤士河底下的神庙里。”
“我们要往回走了吗?”我问。
“还没,威尔基。”狄更斯说。他把颤抖的手搭在我前臂上,等看见我的凶恶眼神,他马上缩回去。“那么你能不能看得出来,”他说,“这些事在菲尔德心里如何从一开始的执迷变成后来的幻想?根据我事后打听的许多警探和干探,包括黑彻利在内,大家都说路肯爵士在接受菲尔德保护期间惨遭杀害,而且始终找不到真凶……威尔基,你笑什么?”
我就是憋不住笑。这个故事,这段情节实在太有巴洛克风格,与此同时又太合逻辑。实在太……太狄更斯。
“最后害菲尔德丢了工作和退休金的,正是他对这个虚构犯罪头子祖德的幻想。”狄更斯说,“菲尔德探长没办法相信他任职警界期间目睹或获报的那些恐怖凶案会是随机发生……会毫无头绪。在他愈来愈混乱的脑袋里,他认为他见过、经历过的那些惊悚惨剧背后一定有个犯罪头子,单一暴徒,一个能跟他分庭抗礼的幕后复仇者,一个跟伟大的菲尔德探长旗鼓相当的人物。这个复仇者并不是人类,不过,等那人束手就擒(当然是落入菲尔德探长手中),他一生中接触到的那些没完没了的惨案就会告一段落。”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说,“你我都认识的那个菲尔德探长最后发疯了?”
“疯得像个制帽工人。”狄更斯说,“疯了很多年了。他的偏执后来变成着魔,着魔又变成幻想,幻想变成一场他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
“查尔斯,听起来无懈可击。”我轻声说。根本都是鬼扯,我连心跳都没有加速。“但你忘了还有其他人见过祖德。”
“哪些人?”狄更斯柔声问道,“亲爱的威尔基,除了几十年前那些恶棍和你催眠状态中的幻觉,我想不起还有谁会相信祖德这个幻影,唯一的例外可能是菲尔德的儿子。”
“他儿子?”
“他有一个非婚生子,是跟他交往多年的西印度群岛年轻女人生的。那个女人住的地方离萨尔烟馆不远。我们对那个地方都很熟,你可能比我熟一点儿。菲尔德的原配从来不知有这个女人和那孩子存在。我听说那个女人生产后不久就死了,可能是死于鸦片过量。不过菲尔德善尽责任照顾那孩子。付钱请离码头很远的一户人家抚养他,送他进优质公立学校,最后进了剑桥。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真希望我的随身瓶里装的是开水,而不是鸦片酊。
“好像叫雷吉诺。”狄更斯说,“过去一年来我也打听过他的行踪,但他父亲死后他好像消失了。可能去了澳洲。”
“那么你觉得菲尔德探长是怎么死的?”
“心脏病,就跟报道陈述的一样。亲爱的威尔基,这件事我们讨论过。”
我从巨石上滑下来,两腿因血液循环不良刺刺麻麻的。我不管狄更斯是不是在看,拿起随身瓶喝了一大口。“我得回去了。”我沙哑地说。
“你不留下来吃晚餐吗?你弟弟和凯蒂会回来度周末,波希和他太太也会过来……”
“不,”我打断他的话,“我得回城里去。我得工作,要赶快写完《夫妇》。”
狄更斯撑着拐杖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我看得出来他的左脚和左腿带给他极大痛苦,只是他强忍住不表露出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怀表和表链。
“威尔基,让我帮你催眠。现在马上做。”
我后退一步。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笑声听起来很害怕。“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亲爱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1865年6月我帮你催眠的时候,不知道清醒后的暗示效果会——能够——持续这么久。我低估了鸦片的威力和小说家的想象能力。”
“我不想被催眠。”我说。
“几年前我就该做了。”他说。他的声音也有点儿沙哑,仿佛快哭出来了。“亲爱的威尔基,如果你记得的话,我不止一次试图再次帮你催眠,因为我想取消催眠暗示,好让你从这场无止境的虚构梦幻中醒过来。我甚至想教卡罗琳帮你催眠,也告诉她我植入你潜意识的那个指令。如果你在催眠状态里听见那个暗号,就能够从这场长期梦境中清醒。”
“那么这个指令是什么……那个暗号?”我问。
“‘无法理解’,”狄更斯说,“我选了一个你平时比较少听到的词。不过,要让暗号发生作用,你得先进入催眠状态。”
“‘无法理解’,”我重复一次,“你说你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当天用过这个形容词。”
“当时我是用过,”狄更斯说,“那是我对现场惨状的反应。”
“查尔斯,我觉得精神错乱的是你。”我说。
他摇摇头。他果然在哭,天下无双先生站在阳光下的青草地上流泪。“威尔基,我不奢求你原谅,可是看在上帝分儿上,看在你自己分儿上,现在就让我帮你催眠,让你摆脱这个我无意中施加在你身上的诅咒。趁一切还来得及!”
他上前一步,举起双手,他右手里的表在阳光下金光闪烁。我往后退了两步。他到底在耍什么诡计,我只能瞎猜,但我能想到的都十分黑暗。菲尔德探长曾经说过,这一切都是他跟祖德之间的棋局。我却觉得这是包括狄更斯在内的三方竞技。如今我已经取代了菲尔德探长,投入这场再真实不过的生死游戏。
“查尔斯,你真的要帮我催眠?”我用友善又理性的口气说。
“亲爱的威尔基,我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我才能稍稍弥补你,因为我——虽然不是出于故意——对你开了一个我一生中最最残酷的玩笑。你站好,放轻松,我要……”
“现在不行,”说着,我又后退一步,与此同时对他举起摊开的双掌,平静地安抚他,“现在我心情烦乱又激动不安,不适合接受催眠。等到星期三晚上……”
“星期三晚上?”狄更斯说。他忽然一脸困惑、疲累,像个咬牙苦撑好几回合的拳击手,最后只靠本能反应颤巍巍地伫立台上,再也经受不起任何一拳。我看着他拄着拐杖跳呀跳,没有办法把重量放在明显肿胀疼痛的左脚与左腿上。“星期三晚上怎么样?”
“你答应跟我一起来一趟‘秘密出行’。”我轻声说。我走向他,拿起他手里的表——表壳很烫——帮他塞回背心口袋。“你答应跟我一起出去做一趟短程探险,我保证我们可以一起解开两道谜题。你还记得我们到切森特调查鬼屋传闻的事吗?”
“切森特,”狄更斯重复我的话,“你跟威尔斯搭篷车先出发,我跟约翰·霍林斯黑德走路到那个村庄。”
“二十五公里路,如果我记得没错。”说着,我拍拍他的肩膀,“很久以前的事了。”此时的狄更斯忽然间变得老态龙钟。
“可是我们没找到鬼。”
“没有。但我们玩得很开心,不是吗?太刺激了!6月8日星期三晚上也会很有意思。但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你要跟我出门。”
我们已经开始往回走,狄更斯痛苦地蹒跚跛行。他突然停下来望着我:“亲爱的威尔基,我会跟你去探险,只要你现在答应我……用你的人格担保……那天晚上见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催眠。接受我催眠,让你摆脱这个我基于傲慢与无知施加在你身上的残酷错觉。”
“查尔斯,我答应你。”我说。他继续注视我。“那天晚上我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让你催眠我,我会协助你完成。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你的暗号……‘无法理解’……到时候再看看结果。我用人格担保。”
他咕哝一声,我们继续一拐一拐地缓步走回盖德山庄。我跟一个满怀歉疚、充满创造力与生命热情的中年男子一起离开瑞士小屋,却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跛子一起回来。
“威尔基,”我们接近林荫处时,他喃喃说道,“我跟你说过樱桃的事吗?”
“樱桃?没有,查尔斯,应该没有。”他像个昏聩老人般茫然地回想往事,但我要他继续走,瘸着腿往前迈进。“说来听听。”
“很久以前我还是个伦敦穷小子的时候……那应该是在差劲的鞋油工厂以后的事……没错,肯定是鞋油工厂以后的事。”他虚弱无力地碰触我的手臂,“亲爱的威尔基,改天提醒我跟你说说鞋油工厂的真相。这辈子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小时候在鞋油工厂打工的事,那是一段最凄惨的岁月……”他好像晃神了。
“查尔斯,改天我一定会问你。你刚刚说樱桃怎么样?”
凉爽的树荫十分宜人。我继续往前走,狄更斯继续往前跛行。
“樱桃?哦,对……很久以前我还是个伦敦穷小子,有一天我走在河岸街上,前面有个工人抱着一个长相普通的大头小男孩。我猜男孩是那工人的儿子。那天我用身上仅剩的一点儿钱买了一大袋熟透的樱桃……”
“嗯。”我咕哝一声。心里纳闷儿着狄更斯是不是中暑了,或中风了?
“没错,就是樱桃,亲爱的威尔基。有趣的是,那个小男孩用某种……很特别的眼神回头看着我,我开始把樱桃塞进他嘴里,一颗接一颗。那个大头小孩会静悄悄地吐出樱桃核。他爸爸自始至终都没听见,也没回头查看,完全不知情。我好像把所有的樱桃都喂他吃了,一颗都不剩。之后那个抱着小男孩的工人在路口左转,我继续直行。那个父亲仍旧一无所知,我却变穷了——至少就樱桃而言——而那个大头男孩变胖了,也更开心了。”
“很有意思,查尔斯。”我说。
狄更斯想加快脚步,但他的脚好像完全没有支撑力。每踏出痛苦的一步,他都得把全身重量压在拐杖上。他瞄我一眼:“亲爱的威尔基,有时候我觉得我整个写作生涯只是把樱桃塞进大头男孩嘴里那短短几分钟的延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查尔斯。”
“你答应接受我催眠,好帮你解脱我残忍强加在你身上的催眠暗示吧?”他突然尖锐地质问,“6月8日星期三晚上?你承诺?”
“人格担保,查尔斯。”
我们走到那条有座小拱桥的溪流时,我已经哼起梦里那支小曲。
[1] Virgil: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他创作的《埃涅阿斯纪》(Aeneid)被喻为罗马帝国文学最高成就的巨著。他的作品影响后世文学家甚巨,受他影响最深的首推但丁的《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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