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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我在哪里?
盖德山。不是盖德山庄,只是盖德山,莎士比亚《亨利四世》里的法斯塔夫正是在此企图抢劫马车,却被“三十名恶煞”——其实只有哈尔王子和一名友人——突袭,反而差点儿被抢,最后落荒而逃。
我的黑色马车停在法斯塔夫旅店侧边。那部雇来的马车看起来像灵车,这很合适。傍晚的暮色渐渐消逝,停在大树树荫下的马车几乎消隐不见。坐在驾驶座上的车夫不是什么车夫,是我为了这天晚上的任务特别雇来的印度教徒船员,支付他相当于正牌车夫半年收入的酬劳。他驾驶技术拙劣,但他是外国人,不谙英语(我用求学时代学到的几句德语外加比手画脚跟他沟通);对英格兰或这里的名人一无所知;再过十天他就又出海去了,也许永远不会再踏进英格兰;他对任何事都不好奇;他是个三流车夫,连马儿也察觉他技巧不佳,不把他当回事,他却最符合这天晚上的需求。
什么时间?
那是1870年6月8日的温和夜晚,日落后二十分钟。燕子和蝙蝠穿越暗影飞向空旷处,蝙蝠的翅膀与燕子的剪尾衬着暮色淡彩那平坦清透的画屏,形成摊平的V字。
我看见狄更斯快步——该说试图快步,因为他有点儿跛——横越马路。他穿着我建议他穿的深色衣裳,头上戴着塌陷的软帽。尽管他明显腿脚疼痛,这天晚上出门却没有拿手杖。我打开车门,他跳进马车在我身边落座。
“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上哪儿去,”他喘着气说,“遵照你的吩咐,亲爱的威尔基。”
“谢谢你。就只这一次需要保密。”
“这一切都很神秘。”他说。我用手杖敲敲车顶。
“正该如此,”我说,“亲爱的查尔斯,今晚我们各自都会解开大谜团,你的谜团更为重大。”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马车在公路上摇晃颠簸左歪右扭地向东疾驰。车夫把马儿赶得太急,偶尔弄得车轮陷进坑洞,或者为了闪躲路上一点儿小东西猛然转向,差点儿连人带车栽进路旁水沟。对此狄更斯也只说了一句话。
“你的车夫好像急得不得了。”他说。
“他是外国人。”我说。
一段时间以后,狄更斯上身倾过来望向左侧窗外,罗切斯特大教堂渐渐接近的螺旋尖塔像黑色尖铁似的刺向微暗天空。“啊。”他说。我觉得那个简单音节里确认多于惊讶。
马车在墓园入口处声势浩大地停下来,我们下了车。我带着还没点亮的提灯。我跟狄更斯都因为这趟疯狂车程的震荡弹跳,身子骨变得有些僵硬。之后车夫又扬起鞭子,马车隆隆地驶向渐暗的夜色里。
“你不要马车等我们吗?”狄更斯问。
“到时候车夫会回来接我。”我说。
我说“接我”,而不是“接我们”,就算狄更斯注意到了,也没多说什么。我们走进墓园。教堂、小镇古老的这一区和墓园本身静悄悄又空荡荡。潮水退了,我们嗅到淤泥滩上的腐败臭气,但更远处飘来大海的新鲜咸味和慢悠悠的碎浪声。唯一的光线来自消亏中的残月。
狄更斯轻声说道:“威尔基,接下来呢?”
我掏出口袋里的手枪,扯了半天才拉开卡住口袋衬里的击锤和瞄准镜。我把枪口指向他。
“啊。”他又说。这次同样没有明显惊讶语气。隔着我脉搏的砰砰响声,我觉得那一声“啊”只是有点儿悲伤,甚至宽慰。
我们就那样伫立半晌,像一幅古怪又拙劣的浮世绘。挡在我们跟马路之间的墓园围墙附近有一棵松树,此时枝叶被海风吹得沙沙作响。狄更斯的夏季长外套褶边和宽松衣领像黑色三角旗似的在他身边飘扬。他举起手来拉住软帽边缘。
“那么是生石灰坑了?”狄更斯问。
“对。”我试了两次,才顺利说出这个字。我的嘴巴很干,非常想拿出随身瓶喝上一口鸦片酊,可是我的注意力一秒都不能离开狄更斯。
我用手枪示意,狄更斯开始走向墓园后侧的暗处,生石灰坑在那里等着。我跟在后面,保持几步距离,随时留意不要靠得太近,以免他扑过来抢我的枪。
他突然停下脚步,我也停下来,往后退两步,举起手枪瞄准他。
“亲爱的威尔基,我能不能提出一个请求?”他说得很小声,声音几乎被树梢和湿地草丛里的风声淹没。
“查尔斯,现在好像不是提出请求的时机。”
“也许吧。”他说。在微弱的月光下,我看见他在笑。我不喜欢他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原本希望他背对着我,一直到我们抵达生石灰坑,把事情了结为止。“但我还是想提出来。”他又轻声说道。真叫人抓狂,我听不出他有丝毫的害怕,他的声音比我的稳定得多。“只有一个。”
“是什么?”
“听起来可能有点儿怪,可是威尔基,这几年来我一直有强烈预感,觉得我会死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周年纪念日。我能不能伸手进口袋拿表出来看看。”
有必要吗?我头昏脑涨想着。为了打起精神,我出门前喝了几乎平时两倍剂量的鸦片酊,又自行注射两次吗啡,此时我发现这些药物并没有强化我的决心,反倒让我晕头转向、脑袋空空。“好,看吧。不过快点儿。”我勉强回答他。
狄更斯从容地拿出怀表,就着月光看了一下,再慢吞吞又叫人发狂地上紧发条,这才收进口袋。“10点刚过。”他说,“这个时节的夏季薄暮到这时间还没全暗,我们出发得也晚,再过不久就午夜了。你显然只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死亡原因、地点以及埋尸处,我则是希望能在6月9日离开人世,而非6月8日。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是这件事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你奢望有人来,或有什么事发生,给你机会逃走。”我用陌生的颤抖嗓音说道。
狄更斯只是耸耸肩。“万一有人走进墓园,你还是可以开枪打死我,再钻进海边草丛,溜到在附近等候的马车。”
“他们会找到你的尸体。”我断然说道,“然后你会被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狄更斯笑了。是那种多年来我已经听得太熟悉、轻松自然又极具感染力的爽朗笑声。“亲爱的威尔基,那就是原因吗?是为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吗?如果我告诉你我在遗嘱里交代我要简单的小型葬礼,能不能消除你的恐惧?无论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或任何地方都不会举办仪式。我规定送葬队伍最多只能有三辆马车,参加葬礼的人不超过那三辆马车所能搭载的数目。”
我砰砰重击的脉搏,现在又加上砰砰重击的头疼,好像试图跟东边远处海浪冲刷拦沙坝的频率同步,不规则的风声却打断了节拍规律。
我说:“不会有送葬队伍。”
“显然不会,”狄更斯说,他又露出让我恼火的淡淡笑容,“那就更应该答应我,算是我们永别前的最后善意。”
“有必要吗?”我终于问了。
“刚刚你说我们俩今晚都要揭开一个谜题。假设我要揭开的谜题是人死后还有什么——如果有的话——那么你的是什么呢?在这个美好夜晚,你想解开什么样的谜团?”
我默不吭声。
“我来猜一猜,”狄更斯说,“你想知道《艾德温·祖德疑案》的结局,也许甚至想知道我的祖德跟你的祖德有什么关联。”
“对。”
他又看看表:“再过九十分钟就午夜了。我带了白兰地随身瓶——听从你的建议,毕尔德听见肯定会吓坏——相信你也带了自己的饮料。不如我们在这里面找个舒适的座位,在塔楼里的钟敲响我的死期之前来一场最后会谈。”
“你以为我会回心转意。”我恶毒地笑了笑。
“说实在话,我完全没有那种念头。我也不确定我希望你改变心意。我非常……厌倦了。但我不反对来一场最后谈话,也不介意趁着夜色喝点白兰地。”
说完,狄更斯转身走开,在附近的石堆里寻找合适的座位。我可以跟他过去,也可以当场射杀他,再拖着他的尸体到几米外的生石灰坑。我本来就不希望把彼此搞得那么狼狈。再者,坦白说,我也想稍坐片刻,等这天旋地转的头昏现象消退。
他选来当椅子的两块平坦墓碑之间有一块约一点二米、更长更宽、适合当矮桌的墓石,让我想到狄更斯在这座墓园里扮演我、爱伦·特南和她母亲的侍者的那一天。
狄更斯征得许可后从外套口袋拿出白兰地随身瓶,放在自己面前的石桌上。我也拿出随身瓶放在面前。我这才想到,当初拿枪指着他的时候,应该先拍拍他的口袋。我知道狄更斯的手枪放在盖德山庄某个抽屉里,他射杀苏丹的那把猎枪也是。狄更斯对我们这趟“神秘出行”的目的毫不诧异,让我怀疑他上马车之前也许身上藏着武器,这也可以解释他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在乎态度。
可惜已经太迟了。在剩下的这段短暂时间里,我只需要盯紧他就行。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而后轮廓模糊的塔楼里的钟敲了十一响。我紧绷的神经猛地跳了一下,害我险些错手扣下依然瞄准狄更斯心脏的手枪扳机。
他注意到我的反应,却没有说话。我把枪放在我大腿和膝盖上,枪口继续对准他,手指头却从黑彻利所谓的“扳机护圈”里抽出来。
漫长沉默后狄更斯突然出声,害我又吓了一跳。“那是黑彻利探员给我们看过的那把枪,是吧?”
“是。”
风把草丛吹得窸窣响。我仿佛害怕接下来的沉默,仿佛害怕这段沉默会削弱我的决心,我逼自己说话:“你知道黑彻利死了吗?”
“嗯,知道。”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嗯,”狄更斯说,“知道。伦敦警察厅的朋友告诉我的。”
这个话题我已经无话可说,但它引导我展开连串提问,多亏这些问题,狄更斯才能多活这最后一小时。“我很惊讶你在《艾德温·祖德疑案》里写了一个叫德彻利的角色,显然是个戴着超大假发的探员。”我说,“考虑到黑彻利死时的惨状,这样的滑稽模仿好像有欠厚道。”
狄更斯望着我。墓园离最近的街灯或有人居住的房舍窗子很远,一片漆黑,但我的眼睛慢慢适应,看见周遭的墓碑——尤其是躺在我和狄更斯之间这块淡色大理石,像极了我们摊开最后一手扑克牌的牌桌——仿佛把月光反射到狄更斯脸上,仿佛无力地模仿着他为朗读会设计的煤气灯。
“不是滑稽模仿,”他说,“是真心的怀念。”
我拿起随身瓶啜饮一口,挥了挥手。那不重要。“可是你的祖德故事完成不到一半,目前只出刊四章。你到目前为止只写出全书的一半,却已经谋杀了艾德温·祖德。你我都是专业人士,而我在悬疑小说创作方面经验更为丰富,或许技巧也更高超,我想请问你,查尔斯,你在故事前半段就犯下谋杀案,而且嫌犯只有一个明确合理的选择,也就是那个众人皆知的坏蛋约翰·贾士柏,接下来你要怎样吸引读者继续读下去?”
“这个嘛,”狄更斯说,“你我都是专业人士,我们别忘了……等等!”
我手里的枪猛地晃了一下,我眨眨眼,专注地把枪口继续对准他大约一点二米外的心脏。有人进墓园来吗?他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不是,显然狄更斯只是突然灵光一闪。
“亲爱的威尔基,你怎么……”狄更斯接着说,“会知道德彻利的外貌,还知道可怜的艾德温被谋杀?那些场景,甚至那几章,根本还没出刊,而且……啊……威尔斯。你想办法从威尔斯那里弄到了我手稿的复本。威尔斯是个好人,可信赖的朋友,可是那次意外以后他就大不如前,因为脑袋里一直有那些咿咿呀呀又砰砰响的门。”
我没有搭腔。
“那好,”狄更斯说,“你知道艾德温圣诞夜被杀了,你也知道克瑞斯派克尔牧师在河里找到艾德温的怀表和领夹,却没有找到尸体。你知道那个来自锡兰、脾气暴躁的外国人内维尔·兰德勒斯——美丽的海伦娜·兰德勒斯的哥哥,以及兰德勒斯手杖上的血迹。你知道艾德温跟罗莎的婚约已经告吹,也知道艾德温的叔叔,也就是鸦片鬼约翰·贾士柏在谋杀案发生后一度昏厥,因为他听说婚约已经取消,他的嫉妒毫无根据。合约议定的十二章我已经写出六章。但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意识到手臂和双腿流淌着鸦片酊带来的暖意,心情愈来愈烦躁。我脑子里的甲虫比我更心急,我感觉得到它在我鼻梁内侧钻来钻去,从这只眼睛往外看,再换到另一只眼睛,仿佛想抢个好视角。
“贾士柏在圣诞夜下手,”我说话的时候稍稍挥动手枪,“我甚至说得出凶器……就是你到目前为止没头没脑又大费周章地详细描述了三次的黑色围巾。查尔斯,你的线索一点儿也不难猜。”
“原本我想过用长的领巾或领带,”他又露出该死的笑容,“后来换成围巾。”
“我知道,”我口气很不耐烦,“查理说你强调那条领巾一定要出现在插画里,后来又叫斐欧兹换成围巾。领带、围巾,没多大差别。我的问题是,如果读者都已经知道凶手是贾士柏,你要怎么吸引他们耐心看完后半部?”
狄更斯顿了一下才开口说话,仿佛临时想到什么大事。他把随身瓶轻轻放在经过岁月洗礼的石碑上。不知为何,他戴上了眼镜,仿佛讨论他这本永远无法完成的书需要大声朗读几段给我听似的。此时月亮的双重反光把他的镜片变成不透明银白色圆盘。
“你想帮我续书。”他低声说。
“什么!”
“威尔基,你听见了。你想去找查普曼,想跟他说你可以代替我写完这本书。威廉·威尔基·柯林斯,创作《月亮宝石》的知名作家,亲自出马为他死去的朋友——他过去的合作伙伴——完成遗作。你会告诉哀伤的查普曼和霍尔,狄更斯先生突然失踪——几乎确定是自我了断——之后,威廉·威尔基·柯林斯是英格兰唯一一个——英语世界唯一一个,全世界唯一一个!——充分了解狄更斯心意、有能力完成那场不幸夭折的疑案的人。亲爱的威尔基,你想写完《艾德温·祖德疑案》,然后顺理成章地取代我在读者心目中以及我作为英国当代杰出作家的地位。”
“荒谬至极!”我喊得太大声,吓得自己缩头缩脑,尴尬地四下张望。我的声音从大教堂和塔楼弹回来。“太可笑了,”我急切地低声说,“我没有那种念头和野心,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念头和野心。我自己创作了不朽巨著,《月亮宝石》卖得比你的《荒凉山庄》或目前这本书都好!我刚刚也说了,作为一本悬疑小说,《月亮宝石》情节设计铺陈的细腻度远远胜过你这个艾德温谋杀案混乱故事。”
“那是当然。”狄更斯轻声说。他又露出那种调皮的狄更斯笑容。如果每次我看到那个笑容都有一先令可以拿,这辈子就不需要再写小说了。
“再者,”我说,“我知道你的秘密。我知道你的‘大惊奇’,也就是你那个在我的专业眼光看来相当浅显的剧情枢纽。”
“哦?”狄更斯的语气十分友善,“亲爱的威尔基,那就拜托你指点我一下。我毕竟是悬疑小说界的新手,可能还没看出自己作品里显而易见的大惊奇。”
我不去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若无其事地把枪口指向他的头,说道:“艾德温·祖德没有死。”
“没死?”
“没死。贾士柏想杀他,这点毋庸置疑,他甚至以为自己得手了。可是艾德温逃过一劫,还活着,而且将会加入你那些‘一目了然’的‘英雄’:罗莎·巴德;内维尔和他妹妹海伦娜·兰德勒斯;你的强身派基督教初级牧师克瑞斯派克尔;甚至还有那个你很晚才拉进来的水手角色……”我绞尽脑汁回想那个角色的名字。
“达塔尔中尉。”狄更斯伸出援手。
“对,对。那个擅长爬绳、英勇过人的达塔尔中尉,多么迅速又顺理成章地爱上罗莎,然后其他那些……善心天使……会跟艾德温共谋,揪出真凶……约翰·贾士柏!”
狄更斯摘下眼镜,笑嘻嘻地看了半晌,然后折起来小心翼翼收进盒子里,再把盒子放进外套口袋。我很想对他大吼:把眼镜扔了!你再也用不着了!如果你现在留着,日后我还得把它从生石灰坑里捞出来!
他低声说:“那么狄克·德彻利是不是协助艾德温抓出杀人未遂案凶手的那些……善心天使……其中一分子?”
“不是,”我隐藏不住得意的口气,“因为所谓的‘狄克·德彻利’其实就是艾德温……乔装打扮的。”
狄更斯坐在墓碑上沉思片刻。过去我也见过永远静不下来的狄更斯这副沉默无语的雕像模样,那是下西洋棋时我难得将死他的时候。
“亲爱的威尔基,你非常……你这个推断非常……高超。”他终于出声。
我不需要搭腔。时间应该接近午夜了。我焦虑又急迫地想去到生石灰坑把今晚的事情了结,然后回家洗个热腾腾的澡。
“再请问一个问题。”他轻声说,指甲修剪整齐的食指嗒嗒敲着他的随身瓶。
“什么问题?”
“如果艾德温没有死在他叔叔手里……他又何必费这么多工夫:躲躲藏藏、号召盟友,又把自己扮成近乎丑角的德彻利?他为什么不直接挺身而出向警方报案,说圣诞夜那晚他叔叔意图杀害他,甚至意图把他失去意识的‘尸体’扔进生石灰坑?后来艾德温想必及时清醒,在强酸开始腐蚀他的皮肤和衣物之前从坑里爬了出来。从专业人士的角度看来,我承认这确实是非常精彩的桥段,可惜我也得承认,这不是我想写的情节。因为这么一来我们根本没有谋杀案,只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叔叔意图杀人,艾德温也没有理由隐匿行踪。那就没有艾德温·祖德谋杀案,悬疑气氛荡然无存。”
“艾德温躲起来等候时机自然有他的理由。”我自信满满地说,却不清楚理由何在。我喝了一大口鸦片酊,喝的时候刻意提醒自己连眼皮都不能眨。
“嗯,亲爱的威尔基,祝你好运,”狄更斯轻松笑道,“不过,你打算根据我从来没写过的大纲完成这本书以前,有一件事一定得知道……艾德温确实死了。贾士柏受到你目前正在喝的鸦片酊影响,在圣诞夜杀死了艾德温,正如读者到目前为止的猜测。”
“简直荒谬,”我重复一次,“贾士柏为了罗莎跟他侄子吃醋,甚至痛下杀手?之后呢?我们还有大半本书的空白要填满,结果只剩下……什么东西?贾士柏的自白吗?”
“正是,”狄更斯露出无比邪恶的笑容,“完全正确。《艾德温·祖德疑案》的后半段的确是——至少以此为核心——约翰·贾士柏和他的另一个意识贾士柏·祖德的自白。”
我摇摇头,头却晕得更厉害。
“贾士柏不是艾德温的叔叔,这点跟我们早先的认知不一样。”狄更斯又说,“他是艾德温的哥哥。”
我原本想笑,却只是哼了一声:“哥哥!”
“没错。你该记得艾德温准备跟一群工程师去埃及。他打算彻底改造埃及,也许就此在那里定居。可是艾德温不知道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不是叔叔)贾士柏·祖德(不是约翰·贾士柏)出生在那里……在埃及,而且在那里学到了很多黑暗法力。”
“黑暗法力?”我老是忘记瞄准他,现在又把枪口拉起来。
“催眠,”狄更斯悄声说,“控制他人的意念与行动。威尔基,那可不是我们英国家庭娱乐等级的催眠,而是近似于读心术、真正的意念操控手法。正是我们在书里看到内维尔·兰德勒斯和他美貌的妹妹海伦·罗勒斯之间那种心灵沟通。他们在锡兰练就这种心灵能力,贾士柏·祖德则是在埃及学的。等到海伦·罗勒斯和贾士柏·祖德终于在催眠的战场上相逢——他们势必如此——那会是后世读者肃然起敬传颂几世纪的情节。”
海伦娜·兰德勒斯,不是海伦·罗勒斯,我心想,狄更斯连自己笔下人物的名字都弄错。爱伦·罗勒斯·特南。即使在最后这未完成的失败作品里,狄更斯仍然忍不住把书中最美丽最神秘的女人跟他自己的幻梦与执著的爱伦·特南联想在一起。
“亲爱的威尔基,你在听吗?”狄更斯问,“你看起来好像快睡着了。”
“没那回事。”我说,“就算约翰·贾士柏其实是被害人艾德温的哥哥贾士柏·祖德,接下来几百页的自白对读者来说有什么趣味可言?”
“不只自白,”狄更斯呵呵笑,“亲爱的威尔基,在这本书里我们会走进杀人犯的心灵与意识,文学史上还没有读者有过这样的体验。因为约翰·贾士柏——贾士柏·祖德——是两个人,两个完整的悲剧人格,都困在克罗斯特罕教堂……”
他停下来,转身,充满戏剧性地挥手指向他背后的塔楼与雄伟建筑。
“罗切斯特教堂领唱人那充斥鸦片的大脑里。而那些墓穴……”
他又比了手势,我眩晕的目光追随他的手势。
“那些墓穴……正是约翰·贾士柏/贾士柏·祖德埋藏他亲爱的侄子兼弟弟艾德温被生石灰腐蚀后的骨骸和骷髅头的地方。”
“鬼话连篇。”我没精打采地说。
狄更斯粗声粗气地大笑:“也许吧,”他还在低声窃笑,“可是未来还有那么多峰回路转,读者将会……原本应该会……很乐于获知隐藏在……原本隐藏在……未来故事里的诸多真相。比如说,我们的约翰·贾士柏·祖德是在催眠与鸦片双重作用下杀人。而用量愈来愈大的鸦片是杀害他弟弟那道催眠指令的触发剂。”
“那根本不合理,”我说,“我们讨论过很多次,催眠术没办法命令别人违反清醒时的道德良知去杀人……或犯下任何罪行。”
“确实。”狄更斯说。他喝下最后一口白兰地,把随身瓶放进前胸左侧的暗袋(我记住它的位置,方便事后拿取)。狄更斯的语气就跟过去讨论他作品里某些情节或其他元素时一样,既像资深的专业人士,又像急于说出真相的兴奋男孩。“可是你没仔细听,亲爱的威尔基。我刚刚的意思是,一个力量够强大的催眠师,比如我自己,当然也包括约翰·贾士柏·祖德和隐藏在故事背后还没浮出台面的某些埃及人物——有能力催眠像克罗斯特罕教堂领唱人那样的人,让他活在幻想世界里。那个世界里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而且正是大量的鸦片和——比方说——吗啡激发了这种持续性的幻想,在他不知不觉中引导他做出杀人或更糟的事。”
我上身前倾。手枪抓在手里,却已经被遗忘。“假设贾士柏在‘另一个’没有露面的人催眠控制下杀了他侄子……弟弟,”我悄声问,“那么那‘另一个人’是谁?”
“哈,”狄更斯喊了一声,开心地拍拍膝盖,“亲爱的威尔基,那是这个疑案最妙不可言、最令人满意的关键点!在约翰·贾士柏·祖德结束他的自白以前,一千个……不……一千万个读者之中,也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出,包括我认识且敬重的那几百个作家,原来艾德温·祖德疑案里那个催眠师、那个真正的杀人犯其实不是别人,正是……”
狄更斯背后高大塔楼里的钟突然响起。
我猛然眨眨眼。狄更斯直接在墓碑座椅上转身过去观看,仿佛塔楼除了静静地、冷漠地、盲目地挂着那口敲响他死期的钟,还能做出别的事来。
等十二声钟响结束,最后的回音也消失在罗切斯特低矮漆黑街道的上空,狄更斯转身过来对我笑:“威尔基,我们听到午夜钟声了。”
“你刚刚说什么?”我提醒他,“那个催眠师的身份?那个真正的凶手?”
狄更斯双手抱胸:“今晚我已经透露太多情节。”他摇摇头,叹口气,露出一抹最浅的微笑。“这一生也是。”
“站起来。”我说。我头很晕,差点儿跌倒。我好像忘了怎么一心二用,觉得很难既握牢手枪又拿稳没点亮的提灯。“走吧。”我一声令下。只是,我自己也不确定我发号施令的对象是狄更斯,还是自己的双腿。
后来我发现,我们走向墓园后侧,又钻进生石灰坑所在的那片湿地边缘的高大草丛这段短暂过程中,狄更斯如果想逃走实在易如反掌。
万一他拔腿就跑,而我慌乱之中第一枪没命中,接下来他又跑又爬躲进高大的湿地草丛里,简直轻松得像小孩子的把戏。大白天想在里面找到他已经够困难了,夜里即使有我带着的小提灯,也几乎不可能。就连他奔跑或爬行的声音都会被渐渐增强的风势和遥远的浪涛声覆盖。
但他没有跑。他带头往前走,好像还低声哼着什么曲子。我听不清旋律。
我们停下脚步时,他已经面对着我站在生石灰坑边缘。“你别忘了,”他说,“我口袋里的金属物品不会腐蚀。比如爱伦送我的手表……随身瓶……我的饰扣和……”
“我记得。”我厉声打断他。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狄更斯转头瞄了生石灰坑一眼,身体仍然面对着我。“没错,我会让贾士柏·祖德在这里招供,承认他把艾德温·祖德的尸体带来这里……威尔基,贾士柏比你我都年轻,所以就算鸦片侵蚀掉他大半体力,把艾德温的尸体弄到几百米外还难不倒他……”
“安静!”我说。
“你要我转身吗?”狄更斯问,“要我别开脸?或面对生石灰坑?”
“好。不,随你便。”
“那么我就继续看着你,亲爱的威尔基,我过去的朋友、旅伴和一度热切的合作伙伴。”
我开枪了。
枪支发出惊人巨响,加上我的手出乎意料地往后弹,吓得我差点儿连手枪都掉了。坦白说,一年多前在仆人用梯开枪那段记忆有点儿模糊。
“我的老天!”狄更斯说,他还站在原地。他拍拍胸口、腹部、鼠蹊和大腿,动作几乎有点儿滑稽。“你好像没打中。”他说。
但他还是没有跑。
我知道手枪里还有三发子弹。
我整条手臂都在抖。这回我事先瞄准,再扣下扳机。
狄更斯的外套下摆往上翻扬,到达他的腰部。他又拍拍身子。这回他拉起外套,月光下我看见他的食指从子弹打穿的洞里伸出来。子弹应该离他的侧臀不到两厘米。
“威尔基,”狄更斯声音压得很低,“也许我们应该换个方……”
我再开一枪。
这回子弹命中狄更斯上半身。那声音绝不会错,像大铁锤打在冷肉上。他转了一圈倒地仰卧。
却没有摔进坑里。他躺在生石灰坑边上。
而且还没断气。我听得见他响亮、粗嘎又痛苦的呼吸声,似乎夹杂着气泡与液体汩汩声,仿佛他肺脏里有血。我走过去,居高临下站在他身边远离生石灰坑那一边。他抬头往上看时,我纳闷着他是不是把我看成某种衬着星空的恐怖阴暗轮廓。
我在写作时用过几次“慈悲的一击”这个丑恶的法语词汇,不知为何我总是记不住它的拼法。但我很清楚它的含义,最后一击毫无疑问必须瞄准脑袋。
而黑彻利的手枪里只剩一枚子弹。
我单膝着地,放下提灯,俯身在狄更斯上方,想起他笔下创造过的无数蠢蛋:比如《荒凉山庄》里的戴德洛;《小杜丽》里的巴纳克尔;《董贝父子》里的董贝;《艾德温·祖德疑案》里的格鲁吉斯。还有无数恶棍、寄生虫和阴险小人:比如《雾都孤儿》里的费金;《雾都孤儿》里的阿特弗·道奇;《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史贵儿;《小杜丽》里的凯斯比;《马丁·瞿述伟》里的史莱姆和裴斯匿夫;《圣诞颂歌》里的斯克鲁奇;《荒凉山庄》里的霍尔斯与史默威;《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弗列比和雷莫;《雾都孤儿》里的邦勃斯和费恩;《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霍克;《马丁·瞿述伟》里的提格和……
狄更斯在呻吟,我将黑彻利那把沉重手枪的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举起摊开的左手,像盾牌似的挡在面前,以免被一两秒后将要爆裂出来的碎裂头骨、鲜血和脑浆溅到。
狄更斯喃喃有词说着话。
“无法理解……”我听见他在哀号。然后他又说:“清醒吧……醒来……威尔基,醒来……”
这个失了神的可怜杂种努力想把自己从他自以为的梦魇中唤醒。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离开人世的:哀号连连、愁容满面,向不在场的冷漠神祇祈求让自己醒过来。
“醒来……”我扣下扳机。
解决了。狄更斯的脑袋构思并赋予过众多人物生命,比如大卫·科波菲尔、皮普、艾瑟·萨莫森、乌利亚·希普、巴纳比·拉奇、马丁·瞿述伟、鲍伯·克莱基特、山姆·维勒、匹克威克与其他上百个。这些角色都活在数百万名读者心中,他的脑袋却散落在生石灰坑边缘,红红灰灰的条状黏液在月光下显得油亮亮的,只有碎裂的头骨是白色的。
即使他事先好心提醒过,我把他的尸体滚进生石灰坑之前还是差点儿忘了他的金子和其他金属物品。
我很不愿意碰他,尽量只碰触他的衣裳。拿怀表、随身瓶、他口袋里的硬币和衣服上的饰扣时还算顺利,可是摘他的戒指和袖扣时不得不触摸到他逐渐冰凉的皮肤。
为了最后这一项任务,我点起拉下屏罩的提灯,稍感欣慰地发现我的手擦火柴点灯芯时相当稳定。我外套口袋里有一个卷收着的粗麻布袋,我把金属物品全都放进去,确认没有任何东西掉落在生石灰坑附近的草丛里。
我终于完成后,把麻布袋塞进鼓胀的口袋,跟手枪放在一起。等会儿我还得提醒自己要在附近河边稍作停留,把那些东西——手枪和麻布袋——扔进河水深处。
狄更斯以那种死人特有的无意识状态大字张开躺着。我把穿着靴子的脚踩在他血迹斑斑的胸膛上,原本想说点什么,却打消主意。有些时候话语很多余,即使对作家而言都是如此。
我用脚使劲推了几推,最后补上一踢,狄更斯才翻滚一圈滑进生石灰坑,过程比我想象中来得费力。如果我就此不管,到天亮时他的尸体还会有一半浮在生石灰坑表面。我取出藏在草丛里的铁棍又推又戳,用全身重量去按,感觉像把棍子插进一大袋牛脂肪里,最后尸体才沉下去,一直留在底下。
我把灯拿近,快速检查身上有没有留下血迹或其他罪证,而后赶紧熄了灯,走到马路上召唤我的水手车夫和马车。我走过那些映着微光的墓碑时,嘴里哼着小曲。我心想,也许几分钟前狄更斯低声哼着的就是这一曲。
“醒醒!威尔基……醒来!醒过来。”
我闷哼着,翻了个身,猛然抬起前臂搁在额头上,努力睁开一只眼睛。鸦片酊与吗啡过量导致的头痛在我脑袋里砰然重击。淡淡的条状月光恣意铺洒在我卧室里的家具上,也落在一张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脸上。
另一个威尔基坐在我床沿。他以前从来不曾靠我这么近……从没有过。
他说话了。
这回他发出的不是我的嗓音,甚至不是故意变声说话。那是个牢骚满腹的老女人,像《麦克白》一开头出现的那三个女巫之一。
他或她碰了我裸露的手臂。那不是活人的触感。
“威尔基……”他/她对着我呼气,那张大胡子脸庞几乎碰到我的脸。他的——我的——口气散发尸臭。“杀了他。醒醒,你听我说,6月9日前把你的书写完。尽快在下星期写出《夫妇》,你完成的那一天,就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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