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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沙常来我们家。以前娜吉娅特别辅导他:不只在法术方面,还有日常的为人处事。当时我比较正面地看待这件事,而他们也没有成为好朋友,毕竟娜吉娅几乎大他一岁,这种年纪的小男生和小女生已经懂得害羞,不可能两小无猜,也无法像大人一样交朋友。

  但凯沙偶尔还是会来找娜吉娅聊天。后来在娜吉娅的请求下,我们帮他转学到她的学校。夜巡队一致「赞成」,因为不需加派人力保护先知,毕竟我们的队员不多,和绝对巫师一起,可以减去许多麻烦。

  之后凯沙越来越常到我们家,不是下课后,就是周末,有时也会找娜吉娅去看电影。整体而言这样不错,但最近一年他们开始加入社团,在我看来,青少年根本不需要这种活动。

  所以凯沙熟门熟路地挂好外套,脱鞋,然后进浴室洗手。我走进厨房。喝咖啡没什么不好,但这里毕竟不是意大利,是俄国──「茶」的王国。俗话说得好:「不喝茶,怎么会有力气」。

  「我要绿茶!」凯沙的喊声从浴室传来,比我的问题早了一秒钟。

  「就因为这样,大家都不喜欢先知!」虽这么回答他,我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小男生卖弄法力,检验它,把它放进大炮射麻雀。或许哪天他会像预言家那样,对自己的先知能力运用自如?

  我替凯沙冲上绿茶,普通的茉莉绿茶。另外给自己泡一杯浓浓的陈年普洱。凯沙走过来坐在我对面。他拿起茶杯,感激地对我点点头。

  「安东叔叔,为什么老虎要我来你家?」

  「可能想聊一聊,」我耸耸肩。「同时跟你还有我。」

  「我算哪根葱啊!」

  「好了,别这么谦虚。你有预感吗?」

  少年摇摇头:「没有,幽界的事无法预言──」

  「你却可以预言我的事。」

  「这不是预言,」凯沙对我承认。「只是因为我很了解您。您想要谈一谈的时候,总是邀我吃冰淇淋。进了厨房,就会问我要喝什么茶。」

  「所以其实是演绎推理。」

  「嗯,也有一些些预言啦。」凯沙突然调皮地微笑。「我知道明天早上喉咙会痛,可能是因为吃太多冰淇淋,其实我喉咙不太好,冬天不能吃冰──刚刚我觉得自己会喝太多茉莉绿茶,表示您会泡绿茶给我。您要做的事我无法预测,但自己的事可以。」

  「好高明的魔术!」我敬佩地说。「年轻人,真了不起!」

  凯沙点点头,毫不扭捏地接受了赞美,然后问我:

  「除了老虎,我们还等谁吗?」

  「我们?靠──」我抖了一下。「是啊。萨武龙说,会有一个……一个黑暗巫师来找我。」

  「吸血鬼吗?」凯沙想确认。

  「没错。一位很老的吸血鬼。你还是能预见啊?」

  「不,我没法预见,我只是看见。」凯沙使眼神要我注意背后的窗户。

  我回过头,好不容易忍住不发抖。窗外的屋檐上有一只蝙蝠。巨大无比的蝙蝠,翅膀展开有两公尺长,头的大小跟人类差不多,身体则在外窗台上爬来爬去。

  「客人来了。」我小声地说。

  「牠们到底是怎么飞的?」凯沙也压低声音。「牠的体重跟我差不多耶!」

  「魔法啊,年轻人,这可是魔法──」我一边说,一边走向窗户。蝙蝠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只有高阶吸血鬼能够变成动物。不,就连高阶吸血鬼都无法这么接近我的公寓,因为这里有各种光明与黑暗的咒语防护。

  我透过幽界看蝙蝠。先透过第一层,然后第二层、第三层。无论在哪一层,牠看起来都是大型蝙蝠。真可惜──

  我打开窗扇。蝙蝠看着我。

  「我放你进来,」我说道。「请进我家,我允许你进来。」

  重复三次的邀请消除看不见的障碍。蝙蝠沉重地用爪子和翅膀肘弯翻身,爬上窗台便静止不动。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吸血鬼不能擅自进入别人家。人们创造的传奇故事几乎没有一个是真的──吸血鬼在镜子里会显影;吸血鬼可以吃蒜头;他们不喜欢阳光,但能忍受;银器吓不了他们(然而,银制子弹的效果不输铅弹),他们不怕十字架和圣水(如果试图对抗吸血鬼的凡人是潜在的超凡人,并且虔诚信奉上帝,十字架就可以烫伤吸血鬼,圣水会折磨他的肉体),不过伏特加或酒精灼伤吸血鬼的效果更强,而且任何无神论者都可以使用。但吸血鬼禁止进入别人家里──这却是铁铮铮的事实。

  「转过头去,」我对凯沙说。「他们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变身。」

  「没有人喜欢吧。」少年转身时,蝙蝠沙哑地说。这真是一位年长老练的吸血鬼,甚至练就了在动物状态下说人话的本领!

  我没有转身。这是我家,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吸血鬼展开翅膀把自己裹起来,他站在窗台上,头几乎碰到天花板,接着开始变身。

  他的变身技巧极高,不像经验不足的变形人或吸血鬼那样迸出身体碎片。巨大的蝙蝠把自己裹进翅膀,转眼就变成一个人,一个超凡人。

  女超凡人。

  「晚上好。」我呆了一秒后伸出手对她说。

  「夜晚对我来说总是很好。」女吸血鬼微微一笑,优雅地一撑手跳到地板上,「小朋友,你可以转身了。」

  凯沙好奇地缓缓转身。

  「你很惊讶?」女吸血鬼问他。

  「是啊,」我很讶异凯沙没有声音发抖,而且冷静真诚地回答。「我以为您会光着身体。您是怎么穿上衣服的?」

  「因为我不是变形人,而是吸血鬼,」女人说。「变形人才会赤身裸体,我们呢──有自己的小撇步。安东,你惊讶什么?」

  「萨武龙答应让最年长的其中一位吸血鬼来找我。」

  女人笑了起来。

  「安东,所以你没料到会看到一个老太婆?」

  「基本上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因为萨武龙的幽默感与众不同。」

  「啊,我明白了──你以为会见到长着獠牙的老女人,或者年迈庄严的吸血鬼。你想象纯洁动人的少女,靠着吸取人血活了好几百年;或者貌似《格雷的画像》男主角道林.格雷的忧郁美少年。就算是热情狂野、能让男性主动献上脖子的美女,你也不会惊讶──温柔的金发女子也一样,因为你知道她集脆弱与狡猾于一身。」

  「没错。」我回答她。

  「但你看到的只是平凡的大婶,」女吸血鬼说。「有一点憔悴,屁股肥嘟嘟,整体而言,就是普通女人。」

  「一点也没错。」我同意她的说法。

  眼前这位女吸血鬼是再平凡不过的女人了。年约三十,模样还算讨人喜欢。也就是说,一般人会乐意与这种女人调情,有些人可能会爱上她(前提为能够把她想象成普通人),但她称不上迷倒众生。她的屁股可能真的「肥嘟嘟」,但我觉得很正常──

  她的穿著非常普通──牛仔裤、轻薄短大衣,脚上一双短靴(她不是开车,就是住家或公司紧邻地铁站;或者平常就靠这身蝙蝠形状飞行)。

  除了外表毫不起眼,她也不带任何强烈情绪。既不艳丽,也不阴郁;不是傻里傻气,也不是聪明机灵。

  「妳很像萨武龙,」我说道。「妳──妳很平凡。」

  女吸血鬼点点头:

  「是啊,安东,活了几千年的人就该这么平凡。」

  「好酷喔!」凯沙惊呼。

  「几千年」这三个字也令我惊异。

  「就连彼得大师──」

  「都只是小屁孩。他才六百岁,吸血鬼界的黄『口』小儿。」女吸血鬼微微一笑。「很抱歉我用了这么蠢的双关语。」

  「但他可是欧洲吸血鬼大师!」

  「那又怎样?欧巴马是美国总统,那又怎么样?这不代表他就是世上最聪明、最富有,或者最有影响力的人。」

  我举起双手说:「我投降。请原谅我的无礼。我们还没自我介绍。」

  「夏娃。」

  「安东。」

  「这不可能是您的本名。」凯沙好奇地看着夏娃,说出自己的看法。

  「当然不是。但是这个名字很古老,而且每个民族都有,对我而言非常方便。」

  我的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但我没让它成形。这个女吸血鬼垂垂老矣,但法力极为强大,连我都望尘莫及。

  只要她愿意,可以把我和凯沙撕成碎片。

  「好,夏娃,」我说道。「我放妳进我家,我邀请了三次,也自我介绍了。根据古老法则,我有古老的权利。」

  「有权提三个问题?」夏娃显然很开心,嘴角边缘微微颤动。「啊,光明巫师,这项权利是我想出来的──我也可以改变它。」

  她以猫一般的轻盈动作坐到我和凯沙之间,看看我,然后看看凯沙。

  「好吧,安东,我们来玩个游戏。你会得到三个答案,但不是用来回答让你不安的问题,它们只是答案。之后我们再认真讨论,现在先来个小暖身。」

  「救我们的吸血鬼是谁?他为何要这么做?」

  夏娃大笑,伸出手指威胁我。

  「好吧,」我叹口气。「暖身就暖身。是什么让妳和萨武龙产生关系?」

  夏娃想了一下,舔舔嘴唇说:

  「血。」

  「这不是答案。」

  「这是答案,安东.戈罗捷茨基。你提出问题,我也回答了,而且是诚实的答案。如果没有回答到问题,就是提问者的不是了。」

  「好,」我说道。「第二个问题。查巴.欧洛许的书里有多少事实?多少谎言?是吸血鬼在开他玩笑,或者他说的都是真的?」

  夏娃呆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这个问题很好。他所说的大部分都对。」

  「我可以提问吗?」凯沙说话了。

  「让年轻人问吧。」我表示支持。

  「变形时您是怎么保有自己的衣服?这不是魔法,要不然我早就感觉到了。」

  「这问题很有创意,」女吸血鬼说。「好个求知若渴的青年!看到没有?」她理一理短大衣下襬,拽一拽牛仔裤,「这不是衣服。我没有穿衣服。」

  「您这个样子,」凯沙嗫嚅。「您──」

  「我一丝不挂。」夏娃笑了起来。「小朋友,如果你能变成飞行动物,那么让身体看起来像有穿衣服,你觉得会困难吗?我就是自己的衣服,任何一种衣服。」

  夏娃的侧影抖动起来,改变颜色与形状。现在她穿着一件白色长洋装,戴了一条珍珠项链,蹬着水晶般闪闪发亮的高跟鞋。大领口下方青春紧实的胸部若隐若现。

  「我没让你们感到尴尬吧,男孩们?」她狡猾地微笑。

  「没有,」我说道。「可惜我知道吸血鬼的真实面目,无论妳穿的是皮草、丝绸,甚至光着身体,我都无动于衷。很抱歉。」

  「这不会怎样,安东,」夏娃一脸严肃地回答。「性冲动──对我这种人来说──两、三百年会有一次。它被更古老的饮食本能取代,所以我的性欲就是喝血。」

  「我知道。妳已经回答了三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这些问题很重要,只是你不明白。算了,你想问我什么?」

  「那些攻击我们的人,还有关于大家都会死的预言。」

  「了解,」夏娃叹气。「这是很严重的问题,需要付出真正的代价。」

  「什么代价?」我心中已有答案。

  「巡者,真正的代价只有一个,就是血。」

  我不想谈论这个,特别是在凯沙的面前。我花了半天时间思考这件事。我还算机灵,知道脚底发热时应该往下看。

  「我发许可证给妳。」我说道。

  「什么样的许可证?」夏娃好奇地问。

  「可以用来吸人血。」

  她双手一摊。

  「许可证?给我?安东,我有一大堆这种许可证。有些用榆树皮写成,有些是用泥板写的。如果我真想喝谁的血,难道你们这些巡者抓得到我?你们猎捕新吸血鬼都要花上几星期,而且也无法逮住所有人。」

  我沉默不语。她说的没错──这种事我很清楚。

  「如果我想来点新鲜的?」夏娃突然问道。「孕妇的血?三岁孩童?传播理性、仁德、永恒的名人、作家或音乐家……我知道你们会为吸血鬼随机选择这样的人。」

  「不会。」我坚定地说。

  夏娃笑了起来。

  「真的吗?所以你会给我许可证?但天平另一端可是人类的灭绝。超凡人、凡人、动物──」

  「谢谢妳的信息,我还不知道有动物。」我对她说。

  我们看着彼此。我试图让夏娃失去控制,但徒劳无功。她则同情地望着我。

  「别忙了,巡者。我不想听你滔滔不绝地说教。我对孩童与母亲、音乐家或作家的血不感兴趣。尝过杜斯妥也夫斯基之后,所有人的血都有点稀──」

  「好个不同凡响的文学论点!」我粗鲁地说。

  「就算我已经死了,或者我喝人血,都不代表我无法欣赏真正的文学,」夏娃回我。「流行或天才作家写的东西我都读。不,安东,你放轻松,我不需要你发的赎罪券,你可以拿去塞洞或黏墙壁。」

  「那妳到底要什么?」

  「血。但我早就不乱喝了,我收集有趣的血,安东。」

  「妳说吧。」

  「高阶光明巫师的血能让我回答任何问题。」

  「妳确定?」我问她。

  「确定。」

  「妳需要多少血?」

  「安东叔叔!」凯沙叫了起来。「别同意!您在做什么?」

  「闭嘴,」我说道。「你是证人,要记住。」

  凯沙本想跳起来,但再度坐下。他的双唇发抖,目光在我和夏娃身上来回移动。

  「别妨碍他,小朋友,」夏娃说。「我可没强迫谁,他是自愿的。安东,我不打算喝光你的血,也不想把你变成吸血鬼;何况本来就很难让超凡人变成吸血鬼,对高阶光明巫师而言根本就不可能。我不是杀人凶手。」她狡猾地微笑,眼睛闪闪发亮,「意思是,我不只是杀人凶手,同时也是收藏家。」

  「要多少?」我问道。

  「两口就好。万一我很喜欢,也不会超过三口。」

  「喝吧。」我卷起袖子。

  「不,不!」夏娃很激动。「这是亵渎。我不是来随便吃点东西的,请原谅这愚蠢的双关语。不是脖子,就是腿动脉。我们别让小朋友难堪,脖子就好。」

  「吸吧,」我说道。「我也不是找妳来聊天。」

  「啊,安东,安东!」夏娃又笑了起来。「我真喜欢你!喜欢你的逞强、粗鲁,还有隐而未现的庸俗。」

  她起身走向我,我也站了起来,感觉到她身上一股清新、甜腻、醉人的气味。夏娃眼睛发亮,嘴边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此时她看起来像货真价实的美女。

  「我想妳饿了很久吧,现在妳身上充满费洛蒙。」

  「如果我想要,」夏娃低声说。「这栋房子里所有男人都会奔向我。小男生会因为性欲高涨而昏厥。你不想亲吻我吗?」

  「想,」我回答。「但我知道自己实际亲吻的是什么,所以我会忍住。」

  「我只负责提议。」她柔声地说,随后从容地把头放到我的肩上。

  我的脖子一阵刺痛,凯沙轻轻叫了出来。

  「别转头,」我对他说。「你来数数。每吸一次血,她喉头的肌肉就会动一下。」

  颈部渐渐麻木,疼痛感已经消失。

  「一次。」凯沙说道。

  夏娃举手抚摸我的头。

  我没有任何感觉。既不痛,也不觉得虚弱。眼前有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还喝我的血。

  「两次。」凯沙的声音流露痛苦,

  夏娃以同样稳重优雅的动作挺直身体,用粉红色的长舌头舔舔嘴巴,再以手背拭去嘴唇上的血。

  「凯沙,拿面纸给我,」我伸出手对他说。凯沙一跃而起,差点没踢倒椅子,递给我一迭皱巴巴的面纸──上面印着彩色的欢乐圣诞老公公。我拿面纸按住脖子。

  「血马上就自动止住,」夏娃说道。「光明巫师,我给你注射了一点酵素。」

  「谢谢。所以两口就够了?妳不喜欢我的血?」

  「酒精加上烟草、大城市的瘴气、肾上腺素与毒素,」夏娃说道。「我开玩笑的,安东。你的血很有趣,是我预期的熟悉口味,但很有趣。我会记住,刚刚只是想让你有自知之明。」

  「我不反对。」

  「为了将来,你要牢牢记住,」夏娃说。「像我这样的……老人,吸血袋装得下一点五至两公升的血。我能在两口之内取你性命,或者三口,而且在你允许的范围内,小男孩可以作证:不能吸干人血、不把人变成吸血鬼、不超过三口。如果体内只剩一公升的血,人就活不下去,你真是傻。」

  她威严地盯着我。

  「是我自己笨,」我同意她的说法。「谢谢,我会记住。」

  「现在你可以提问了。任何问题都行。假使我无法给你有益的信息,你就换个问题。这样够诚实吧?」

  「够。那两个守护娜吉娅的巡者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攻击大审判官和我家人?他们的法力从何而来?要怎么消灭他们?」

  「你真滑头!」夏娃用手指威胁我。「一个问题,还记得吗?但我是慈悲的女吸血鬼,安东,我会回答。」

  我坐下来。夏娃注射到我体内的贺尔蒙显然已停止作用,所以我觉得很虚弱。一公升,不只一公升──她吸了我一点五公升的血。只用了两口。我所认识的吸血鬼每次吸血都不超过一百至一百五十毫升。

  「这两个巡者只是在不对的时间出现在不对的地方,」夏娃俯身看着我。「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只是被古老神祇附身。」

  「吸血鬼神。」

  「光明巡者,当时没有其他神祇,除了古老的二元神。祂是光明与黑暗的神祇。幽界创造的第一人,第一位获得理智的人,把我们这些吸血鬼变为侍者。是侍者也是祭司,守护伟大的平衡。」

  「还有谁?」

  「不可以无限扩充问题,光明巡者。古老神祇现身,令人非常悲伤,因为吸血鬼背叛了祂,不再执行应尽的义务。我们是叛徒,走上别的道路。很多吸血鬼不再吸血,开始直接……吸取人的性命。」

  我凝视这位自称夏娃的女人,在她眼底看到无尽深渊。看到人类童年时期的晦暗天空,吸取敌人血液的将士,还有吸取将士血液的萨满巫师。看见黑暗一方有人走向二元神的营火,用血液巩固最古老的人类誓言──

  「二元神生气了,二元神觉得受辱,」夏娃低声说。「人们遗忘祂,欺骗祂,不再信仰祂──连吸血鬼都沦陷了:耽溺于淫欲与美食,忘记自己对世人应尽的义务。二元神不会原谅我们,祂会消灭我们所有人,所有超凡人,为此祂必须先消灭头号危险,也就是你的女儿,以及她的父母,因为你们不把她奉献出来作祭品。大审判官太认真看待自己的工作,试图插手管这件事,尽管我认为他应该明白发生了什么。嗯,或者他选择了轻松快速的死法?谁知道呢?但他抵挡不了二元神。只有六巡者能够杀死二元神。只有六巡者!但六巡者都死了。」

  「什么是六巡者?」我小声地问。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夏娃微微一笑。

  「妳也会死,不是吗?那又何必玩这些游戏?妳就回答吧!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好!」

  「说不定我不会死喔?」夏娃耸耸肩。「我是最后一个记得『血盟』的人,也是最后一个见到二元神现身的人。光明巡者,我是开玩笑的,我也会死,但这个世界真的变得太残酷了。」

  「对吸血鬼来说吗?」

  「不,」夏娃摇头。「就是太残酷了。我不喜欢这种普通的残酷,安东。」

  「我还需要一个答案,」我说道。「请妳再吸我的血。」

  「我不需要重复的收藏品,」夏娃的声音中有一丝怨怼。「安东,对我来说,你就像用过的材料。」

  她沉默了一会。

  「但你有个东西可以跟我交换。」

  「妳别想打娜吉娅的主意,想都别想。」

  夏娃叹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连提都没提,免得你太激动。但除了你女儿,我还有其他中意的东西。」

  「好吧,」我迟疑了一下。「我觉得光明一方能够明白,也会同意──」

  「我的收藏品当中,已经有高阶光明巫医的血了,」夏娃说。「当然了,斯薇塔是绝对巫师的母亲,因此她的血液很诱人,但──不,我还是别要。我现在讲的是小男生。」

  「妳疯了。」我正色道。我看看凯沙,安心地朝他挥挥手。

  「才没有呢。他是高阶光明人,也是先知,这可是珍馐啊。」

  「他不是高阶,他才一级。」

  「喔!瞧瞧,你开始跟我讨价还价了!」夏娃看起来很满意。「现在他一级,以后就会成为高阶巫师,只可惜来不及了。但光明先知是珍品呢!我准备好好享受美食。」

  「夏娃,他只是个小孩。」

  「他都十四岁半了,算哪门子小孩?」夏娃惊讶地说。「他有身分证,都能统领军队了。连『吸血鬼乐透』19的最低年龄限制都是十二岁。抱歉了,光明巡者,他有权自己作主。」

  「我同意。」凯沙很快地说。

  「他不同意!」我大叫。

  「为什么?」凯沙耸耸肩。他脸色苍白,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我们需要情报,不是吗?她不会杀死我,也不会把我变成吸血鬼。她只喝一点血,我会有什么损失?当然,我觉得有点恶心,但她好歹是个女人。曾经是啦。而且我认为捐血是好事,毕竟我们知道有百分之二十的捐血,其实是供吸血鬼使用。」

  夏娃显然很开心,目光在我和凯沙之间游移。

  我想了一下,如果这只是表面的逞强,如果我知道这个年轻人其实很害怕──

  但他没有。更精确地说,他并没有比我更害怕。他觉得有点反感,有点可怕,但他准确地衡量了状况。因为世界末日不远了。

  「一口不能超过五十毫升,」我说道。「不能多于三口。」

  「好,」夏娃爽快同意,并走向凯沙。他跳起来,呆立在她面前。

  「而且不能在他身上留下妳的费洛蒙。」我又补充了一点。

  「不会的。」夏娃一口答应,眼睛则盯着凯沙。「年轻人,你也不注意一下个人卫生!脖子脏兮兮的。」

  「我很胖,所以容易出汗,」凯沙回答她。「如果妳不喜欢,自己拿毛巾擦干净。」

  夏娃拍拍手。

  「太棒了!太棒了!安东,这个年轻人不简单,你不觉得吗?他以你为榜样──」

  她低下头,靠在凯沙的脖子上。

  我站起来,绕过桌子,走近他们。

  夏娃吸了一口,她脖子上的储血袋鼓了起来。她迟疑片刻,忘我地叹一口气,但没有离开凯沙。她吸了第二口血,又迟疑了一下,接着吸第三口。

  「放开他。」我说道。

  夏娃动也不动,用一只眼睛斜睨着我,眼神凶恶、迷蒙──

  「放开他,莉莉丝,」我在她耳畔轻语。「否则我会剖开妳的泥肚肠,我以光明起誓──」

  自称夏娃的女吸血鬼这才从凯沙身边跳开,恨恨地看着我。让她惊吓的并非我的威胁,而是我喊了她的名字。

  「帮他复原伤口!」我命令她。「要遵守游戏规则,还记得吧?」

  莉莉丝朝手掌吐了一口夹杂血液的口水,往凯沙的脖子上一抹。当她拿开手,血已经止住了。凯沙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我把剩下的面纸递给他,他按住伤口。

  「这笔帐我会牢牢记住。」莉莉丝恶狠狠地盯着我。

  「别把别人当傻瓜,夏娃。现在回答问题──」

  「血是男孩给的,应该由他发问。」

  「问她什么是六巡者,是怎么形成的。」我对凯沙说。

  「这是你的问题?」莉莉丝问他。

  凯沙默不作声,然后摇摇头:「不是,我想问别的。」

  我应该大声喊叫制止他,对他解释现在没有比这更重要的问题了。但我不能。他克服了恐惧,付出自己的鲜血。这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最有力量的魔法。

  凯沙看着我,我点点头。

  「请问,二元神、幽界与老虎是什么关系?」凯沙问道。「谁想要什么?谁又比较强?为什么超凡人死了,凡人与动物也会死去?如果所有生物都死去了,幽界还能够存活吗?」

  「你的问题很多,」莉莉丝说。「问题太多了,卑鄙的孩子!我不会──」

  「事实上,总共才一个问题,而且你知道我的血液很珍贵,既然接受了它,就不能退货。我要求妳履行诺言。说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话?」莉莉丝停顿片刻后问道。

  「我是先知啊,」凯沙说。「当然知道要对妳说什么。」

  「我的答案你们不会喜欢。我会给你们需要的东西,却不提供必要的答案,接下来你们就没有筹码跟我交易了。」

  「说,」我说话了。「妳许过诺言的。」

  「幽界是活的,但没有理智,幽界只想活着。」莉莉丝双手一摊,彷佛也对自己的话感到吃惊。「老虎是幽界的守护者,他有理智,但没有意志。老虎是很强大的。二元神既有理智,也有意志,他同样是幽界的产物,如果老虎挡路,二元神就会除掉他。所有生物之所以会死去,是因为超凡人不只寄生,也保卫生命。如果超凡人死去,所有生物都会死去。生物死去,幽界也活不下去。幽界死了,老虎和二元神都活不了,这一小块污渍周边的一切也就完蛋。这就是我的答案。」

  「妳没有回答完毕,」我说道。「为什么我们保卫生命?超凡人和吸血鬼一样是寄生虫,为什么超凡人死了,凡人也会跟着死去?」

  莉莉丝张口露出獠牙。

  「既然你们耍诈,我也不甘示弱。你们已经获得答案了,从头到尾我就没答应会讲细节,光明巡者。」

  「好吧,」我说道。「好吧,我们接受妳的回答,但必须知道什么是六巡者。」

  莉莉丝双手一摊。

  「我们要付出什么才能得到答案?」问话时,我的胸中升起一阵闷痛。或许人在心肌梗塞前就是这种感觉。「如果是我女儿的血──」

  「不,光明巡者!」莉莉丝摇摇头。「时机已过!她的血可能烧死我,而我曾经打算冒险,但现在我不想要了!你们没有任何得到新答案的筹码了!」

  我突然看见凯沙的眼睛圆睁,眼眸中汇集了惊讶、希望与恐惧──刚才自愿奉献脖子给千年女吸血鬼的男孩眼中居然出现恐惧。

  「或许我握有能让妳回答任何问题的筹码?」我的身后传来声音。

  我转过身。

  老虎站在电炉旁替自己倒咖啡。他的模样和以前一样──仍是身材高䠷的年轻人,穿着正式西装。老虎举起杯子,啜饮一口咖啡,缓缓转身面向我们。

  「如妳所说,我没有自己的意志,」老虎说道。「但我有血,幽界的血,请原谅我愚蠢的双关语。妳这个老东西不是想在时间终止前完成自己的收藏?」

  女吸血鬼的白色洋装瞬间变红,彷佛吸满血液。她快速倒向墙壁,撞出一个洞,这个重击让她的肩膀落满灰泥。她拱着背半蹲,举起双手护住自己。手指已经变成黑色爪子。

  「妳的答案是什么?」老虎问她。

  「不──要!」女吸血鬼开始呻吟。「不要!」

  她跳离墙面,奔向窗边,不是想打开,就是想破窗而出。

  但老虎已来到窗边。他依旧拿着咖啡杯,而且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只是来到女吸血鬼跳往的地方,伸出手掌中断她的动作。

  「妳似乎没搞懂,」他说道。「妳别无选择。我会付出代价让妳回答问题。」

  「我会回答!」莉莉丝大叫。「我会回答,而且不需要酬劳!」

  「规则就是规则。」老虎说。

  他喝完整杯咖啡,杯子搁在窗台,把头偏向右肩露出脖子。

  「妳咬啊。」

  莉莉丝浑身颤抖,然后顺从地点点头。

  「是──是。」

  她咬住老虎的脖子,并且立即跳开。她双唇鲜红,老虎的颈部有两个咬痕。

  「妳已经收到酬劳,现在回答吧,」老虎说道。「什么是六巡者?」

  「和二元神签订盟约的六个人,」女吸血鬼轻声说。「只有这六个人能够毁约。」

  「他们是谁?」老虎问。

  「光明的产物、黑暗的产物、汲取他人能量者、没有自己能量者、能看见未来者、有敏锐感觉者。」

  「应该要有三个条件,」老虎说道。「我知道规则。」

  莉莉丝点点头,忿恨地看着他,嘴里冒出一股蒸气。

  「爱、恨、高尚、背叛、力量、怯懦。这是第一个条件。」

  老虎点点头。

  莉莉丝举起手,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后继续说:

  「六方各派一位代表,来者应为每一方的首领,或他所任命的使者。这是第二个条件。」

  「什么是一方代表?」我问道。「光明一方?黑暗一方?」

  莉莉丝露出獠牙。

  「我只负责说,但不负责解释。是这样吧,老虎?」

  老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第三个条件,」此时莉莉丝的笑容很真诚,我甚至会说「发自内心」,但她早就没有心了。「这六人因为『首要力量』而产生关系。」

  「幽界吗?」我忍不住又想问。

  让我惊讶的是莉莉丝居然回答了。

  「不,光明巡者,首要力量是血。」

  「妳也许还想说点什么?」老虎问她。

  「我希望你们都去死!」莉莉丝朝他脸上吐了口水。「希望你们所有人都去死!包括你这个幽界的奴才!」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老虎说道。「但妳不会知道的。」

  莉莉丝哈哈大笑。

  「不会知道?我们走着瞧吧。我对二元神向来忠心耿耿,我欢迎他──」

  「妳要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老虎举起一只手。

  莉莉丝身上闪现一道刺眼的白色光芒。她体内有东西烧了起来,白色洋装沾满鲜血,然后变为黑色。女吸血鬼瞬间变成一堆灰烬。

  我抓住惊呆的凯沙,强行把他的头转向一旁。

  「很抱歉,我把这里弄脏了,」老虎说道。「你有畚箕与扫把吗?」

  我盯着女吸血鬼的骨灰看了一会。

  「没有,只有吸尘器。」

  「也可以。」老虎连问都没问,直接走出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吸尘器。他若有所思地审视吸尘管,然后按下开关。吸尘器发出轻微声响。他把刷子伸向骨灰,细小的灰烬被吸进集尘器。

  他忘了插上吸尘器的电源,但这不妨碍机器运作。

  「谢谢你的帮忙,我自己整理吧,」我说道。「如果你替我打扫,我会觉得招待不周。」

  老虎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然后关掉吸尘器。或许这只是我的错觉?微笑的老虎,这真是奇观。

  「还有一件事,说完我就走。如果你问我是否明白莉莉丝的话,我的答案为否。我不是幽界,我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你得自己找到答案。」

  「如果找不到呢?」我问他。

  老虎惊讶地看着我。

  「难道你没听见吗?我们终究得死。」

  「活着真恐怖。」凯沙噗哧笑出来,他转过头看看一小堆骨灰,然后打起哈欠。

  我看着他。

  「你去睡吧,我不载你回家了,你睡娜吉娅的房间。拿一套干净的被单,就在五斗柜的──」

  「下层抽屉,」凯沙站起身来。「我知道。」

  「怎么会?」我激动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凯沙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先知啊──顺带一提,你们家有扫把,畚箕在前厅的小储藏室里。」

  一旁传来轻微的咕嘟声。我转身看着老虎。

  他用手摀住嘴巴,压低嗓子大笑。

  然后消散在空气之中。

  译注:

  19 持有特许凭证的吸血鬼,即能依照合法配额寻找对象狩猎,但规定不得向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发出猎捕特许凭证。见《夜巡者》《幽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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