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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伊丽莎白知道自己该去睡觉,但她不光是身体疲劳。那种倦意源自两个死掉的男人和接踵而来的问题,源自十三年警察生涯就要很难堪地告终。她在心里播放着电影:失踪的女孩和地下室,染血的铁丝,还有前两声砰、砰枪响。她可以解释两发子弹,或许甚至六发;但两具尸体上有十八发子弹,实在太难以交代了,即使那个女孩被活着救出来。开枪事件过去四天了,这几天还是很不适应。昨天,有一家四口在人行道上拦下她,谢谢她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一个小时后,就有人朝她吐口水,弄脏了她最喜欢的那件外套的袖子。
伊丽莎白点了根香烟,想着其实一切都是要看人所处的立场。对于那些有小孩的人来说,她是个英雄。她救了一个女孩,而且坏人死掉了。很多人觉得这样似乎没问题。但对于那些向来不信任警察的人来说,伊丽莎白就是当权者一切错误的证据。两名男子死于残暴的方式。且不管他们是毒贩、绑架犯还是强暴犯,他们死时身上有十八颗子弹,而这一点,对某些人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他们用了些诸如酷刑和处决及警方残暴行为的字眼。伊丽莎白对这件事有许多强烈的感觉,但最主要的,她只是觉得累了。到现在,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当她真的睡着时,又做了多少噩梦?即使整个城市没有改变,自己生活中接触的也还是同样的那些人,但随着每个小时过去,她似乎愈来愈不像原来的自己。今天就是个绝佳的例子。她坐在车上七小时了,漫无目的地开出城到县里头,经过警察局和她自己的房子,一路开到监狱又回来。不然她还能做什么?
家里一片空虚。
她也不能去上班。
来到市区治安差的那一带,她开进一座黑暗的停车场,停下车,关掉引擎,倾听着外头城市的声音。两个街区外传来音乐的强烈节奏声。街角一辆汽车发出风扇皮带的尖响。当了四年制服警员和九年警探之后,她知道每个韵律的种种细微之处。这个城市就是她的人生,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热爱这个地方。但现在整个城市却让她觉得……什么?
错误是准确的字眼吗?好像太刺耳了。
或许是格格不入?
不熟悉?
她下了车,站在黑暗中,远处一盏街灯闪了两下,然后完全暗下去了。她缓缓转身,想象着十个街区内每条后巷和每条弯曲的街道。她知道每一个毒窟和廉价旅社,知道哪里有妓女或毒贩,也知道如果你在哪个街角说错话或做错事,就可能会挨一枪。在这个不平静的地带,光是过去三年,就有七个人被杀害。
她去过各种阴暗角落上千次了,但现在没有警徽,感觉上就不同了。道德权威很重要,对某种大于个人的东西有归属感也很重要。她现在的感觉并不是害怕,或许应该说是赤裸裸的。伊丽莎白没有男朋友或闺中密友,也没有嗜好。她是警察。她喜欢打斗和追逐,喜欢自己帮了善良百姓的少数甜美时刻。如果失去了这份工作,那她还剩下什么?
倩宁,她告诉自己。
她还有倩宁。
真奇怪,一个她几乎不了解的女孩居然这么重要。但事实就是如此。这阵子每当伊丽莎白觉得黯然或迷失时,就会想到那个女孩。每当伊丽莎白觉得整个世界逐步紧逼,或是猜想自己可能因为在那个湿冷地下室所发生的事情而坐牢时,她也会想到那个女孩。倩宁活着,尽管身心严重受创,但她还有机会拥有完整而正常的人生。这是太多被害人不可能拥有的。要命,伊丽莎白认识的一些警察都不可能拥有。
伊丽莎白踩熄香烟,在一家空荡餐馆旁的贩卖机里买了一份报纸。回到车上,她把报纸放在方向盘上摊开,看到上头自己的脸。那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冷漠而疏远,但也可能是标题的关系,才会让她看起来那么冷漠。
“英雄警察还是死亡天使?”
在报道的前两段,记者的想法就表达得很清楚了。据称这个字眼出现了不止一回,但也出现了诸如“无法解释的残酷,使用武力无正当理由,死于极度痛苦中”等等的说法。当地报纸多年来一向对警方的报道颇为正面,但现在似乎终于调转头来对付她。但她也不能怪他们,因为有许多反对声音和民众抗议,州警局也介入调查。报纸挑的照片就透露了对她的看法。照片中她站在法院前的台阶往下望,看起来冷漠而不友善。这是因为高高的颧骨和深邃的眼睛,而且白皮肤在报纸上会变成灰色的。
“死亡天使。老天。”她说。
她把报纸扔到后座,发动车子驶离那一带,经过了大理石建造的法院和广场上的喷泉,开向大学,游魂似的掠过咖啡店和酒馆及喧闹大笑的学生们。然后她来到都市更新过的地带,经过高级公寓大楼、艺廊和旧仓库整修变身的啤酒坊、水疗馆及黑箱剧场。游客在人行道上行走,还有一些时髦文青,少数几个游民。来到那条有几家连锁餐厅和老购物中心的四线道之后,她开得比较快了。这里的车子比较少,人们的动作也比较小,比较轻。她打开收音机,但谈话节目都很无聊,音乐她也都不喜欢,于是又关上。她转向东,循着一条狭窄的道路前行,经过零星散布的树林和有着石柱入口的新建住宅区。二十分钟后,她就开出了市界。再过五分钟,她开始爬坡。来到山顶后,她又点了根香烟,往外眺望着城市,想着从上头看下去好干净。一时之间,她忘了那个女孩和地下室。没有尖叫、流血或烟雾,没有受伤的小孩或无法挽回的错误。那个世界只有光明和黑暗,没有灰色或阴影,没有中间地带。
她走到山顶边缘往下看,想找出一个怀抱希望的理由。她没被起诉,不会去坐牢。
时候还没到而已……
她把烟蒂丢向黑暗中,几天来第三度打电话给那个女孩。“倩宁,嘿,是我。”
“布莱克警探?”
“叫我伊丽莎白,还记得吗?”
“记得,对不起。我刚刚在睡觉。”
“我吵醒你了吗?真抱歉。这阵子我的脑袋不管用。”伊丽莎白把手机紧贴着耳朵,闭上眼睛,“都忘了时间。”
“没关系。我现在天天吃安眠药。我妈,你知道的。”
电话另一头传来窸窣声,伊丽莎白想象着那个女孩在床上坐起身。她十八岁,长得像个玩偶娃娃,有着忧虑的双眼和任何小孩都不该有的回忆。“我只是担心你,”伊丽莎白用力抓着手机,直到她的手发痛,整个世界停止旋转,“现在的状况不太妙,如果知道你没事,我会好过一点。”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着不会有好事的。”
“真抱歉,倩宁……”
“我没告诉任何人。”
伊丽莎白忽然僵住不动。山上的空气很温暖,但她觉得好冷。“我打电话不是要问这个,甜心。你不必——”
“但是我希望你问,伊丽莎白。发生的事情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不会说的,绝对不会。”
“我知道,可是……”
“有时候,你会觉得整个世界变暗了吗?”
“你在哭吗,倩宁?”
“我觉得世界变得有点太灰暗了。”
她的声音沙哑,伊丽莎白可以想象那女孩的卧室,位于城市另一头的大宅里。六天前,倩宁在市区的一条街道上消失了。没有目击证人。查不出背后的任何动机。两天后,伊丽莎白带着她走出一栋废弃房屋的地下室。掳走她的两名男子死了——身上中了十八枪。而现在,四天后的半夜十二点,她们在讲电话,那女孩的房间依然是粉红色且一片柔和,里头充满了各种小孩的物品。伊丽莎白听不出她有什么言外之意。“我不该打这通电话的,”她说,“我太自私了。你回去睡觉吧。”
电话里头传来嘶嘶声。
“倩宁?”
“他们问我事情的经过,你知道。我爸妈。还有那些律师。他们一直在问,但是我只说你怎么杀掉那两个人,救了我,又说他们死掉的时候我很高兴。”
“没事了,倩宁。你没事了。”
“我这样说很坏吗,伊丽莎白?说我很高兴?说我觉得十八颗子弹还不够?”
“当然不是。他们活该。”
但倩宁还在哭。“我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们,还不时听到他们在开玩笑,计划要怎么杀掉我。”她嗓音又变调了,而且更沙哑,“我还能感觉到他的牙齿咬着我的皮肤。”
“倩宁……”
“同样的话我听他说了好多遍,都开始相信了。说一切都是我自找的,说我会求死不得,说我会哀求他们快点杀了我。”
伊丽莎白紧抓着手机的手更白了。医生说倩宁身上有十九个咬痕,大部分都穿透皮肤;但从几次长谈中,伊丽莎白知道伤害她最深的,就是那两个男人跟她说的话,他们刻意让她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她,让她恐惧,以此逼她崩溃。
“我本来会求他杀了我的,”倩宁说,“要是你没来,我就会求他了。”
“现在结束了。”
“我不认为。”
“真的结束了。你比你自己以为的更坚强。”
倩宁再度陷入沉默,伊丽莎白只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你明天会来看我吗?”
“我尽量。”伊丽莎白说。
“拜托。”
“州警局的人约我明天面谈。如果我来得及,就去看你。要是来不及,那就后天。”
“你保证?”
“对。”伊丽莎白说,尽管她完全不懂得如何修补破碎的东西。
 
回到车上,伊丽莎白还是觉得茫然无措,而且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于是就照着以往这种时候的惯例,来到她父亲的教堂。那是一栋简朴的建筑物,在夜空下渺小而苍白。她把车子停在高高的尖塔之下,审视着周围的那些小房子有如小盒子般整齐排列,第一千次想着自己可以住在这样的地方。尽管贫穷,但大家都努力工作,养活家人,彼此协助。这种邻里互助精神现在似乎很少见了,她觉得让这里如此特别的很大原因,是缘于她的父母。尽管她和父亲对人生和生活的想法不同,但他的确是个好牧师。如果人们想亲近上帝,他会提供很好的渠道。他让这个街坊地带友好而团结,但一切都得按照他的方式做才行。
十七岁那一年,伊丽莎白失去了对他的那种信任。
她循着一条狭窄的车道,走在浓密的大树下,最后来到父母居住的牧师宅前。就像教堂一样,这栋住宅小而简朴,漆成了白色。她以为父母都睡了,却发现母亲坐在餐桌旁。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和伊丽莎白同样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深邃的眼睛,头发杂着灰丝,多年辛劳后的皮肤依然光滑。伊丽莎白观察她整整一分钟,听着附近的几只狗吠,一辆汽车隔着老远的模糊引擎声,还有远处某栋房子传来的婴儿哭号。自从开枪事件之后,她就一直避开这个地方。
那为什么我现在又跑来这里?
不是为了父亲,她心想。绝对不会是。
那是为什么?
但她心底其实知道。
伊丽莎白轻轻敲门,纱门后传来窸窣声,然后她母亲出现了。“哈啰,妈。”
“宝贝女儿。”纱门打开,她母亲进入门廊,双眼在灯光下发亮,一脸欣喜地朝女儿张开双臂,“你都没打电话,也没过来。”
她轻轻拥住女儿,但伊丽莎白加重了力道。“这几天状况很不好。对不起。”
她退开身子,审视着伊丽莎白的脸。“我们给你留了话,你知道。就连你父亲都打了电话。”
“我没办法跟老爸谈。”
“真有那么糟?”
“不必上帝开口,就已经有够多人批判我了。”
这不是开玩笑,但她母亲善意地笑了起来。“进来喝杯酒吧。”她带着伊丽莎白进屋,让她坐在餐桌旁,忙着拿冰块和田纳西威士忌。“你想谈谈吗?”
伊丽莎白摇头。她想对母亲保持诚实,但也老早就发现,只要一个小小的谎言,就足以污染最深的井。最好什么都不说。最好都藏在心底。
“伊丽莎白?”
“对不起。”伊丽莎白又摇摇头,“我不是故意疏远你们的。只不过一切都似乎好……混乱。”
“混乱?”
“对。”
“啊,瞎说。”伊丽莎白张嘴,但她母亲摇摇手阻止她,“你是我所认识的人里头脑最清楚的。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也是。你向来比大部分人都看得清楚。这方面你就像你父亲,即使你们相信的事情很不一样。”
伊丽莎白望向黑暗的走廊。“他在家吗?”
“你父亲?不在。特纳家又出事了。你父亲过去帮忙了。”
伊丽莎白认识特纳家。特纳太太爱喝酒,有时会变得很暴力,有回还打伤了她丈夫。伊丽莎白当制服警员的最后一个月,还曾获报过去处理。她闭上眼睛就能想象那栋小小的屋子,那女人穿着粉红色的家居服,体重顶多一百磅。
我要找牧师
她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对着阴影挥舞。她的丈夫倒地流着血。
除了牧师,我不要跟任何人谈。
当时伊丽莎白已经准备要来硬的了,但她父亲安抚了那个女人,而她丈夫再度拒绝提出诉讼。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至今牧师还在辅导他们。“他从来不退缩,对吧?”
“你父亲?对。”
伊丽莎白望着窗外。“他谈过那起开枪事件吗?”
“没有,甜心。他能说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伊丽莎白知道答案。他会责怪她害死两个人,责怪她根本就不该去当警察。他会说她破坏了信任,说那个地下室、那对死去的兄弟、她的警察生涯,全都源自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还是不能接受我选择的人生。”
“他当然能接受。他是你父亲啊,只不过他很难过就是了。”
“为了我?”
“或许是为了以往那些比较单纯的时光。当父亲的人,总是不希望女儿恨自己的。”
“我不恨他。”
“但是你也不原谅他。”
伊丽莎白默认了。她一直和父亲保持距离,就算两人在同一个房间,她的态度也始终很冷淡。“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差这么多?”
“其实没有。”
“一个爱笑,一个爱皱眉头。一个宽容,一个爱批判。你们两个实在是完全相反,我真不懂你们怎么能在一起这么久。我真的很惊讶。”
“你这么说,对你父亲太不公平了。”
“是吗?”
“我能说什么呢,甜心?”她母亲啜了口威士忌,微笑,“爱情是没有道理的。”
“即使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
“嗯,或许爱情的成分已经没有那么多了。他有时很难相处,没错,但只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看得太清楚了。善与恶,在他心中清楚分明。我年纪愈大,就愈能欣赏这种明确性。”
“老天在上,你以前是学哲学的啊。”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以前在巴黎住过,还写诗。”
她母亲摇摇手,不让她往下说。“我以前年纪轻,巴黎只是个地方。你问我们为什么会在一起,而在我心中,我还记得那种感觉——那种愿景和目标,每天都要让世界更美好的决心。跟你父亲一起生活,就像站在一堆火面前,只有生猛的力量、热度和目标。他每天起床都充满活力,每天结束时也一样。有很多年,他让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那现在呢?”
她伤感地微笑,“尽管他愈来愈顽固,但他始终给我家的感觉。”
伊丽莎白很欣赏母亲对婚姻的牺牲和奉献,简单而明确。丈夫是牧师,她就扮演好牧师妻子的角色。她思索了一下,想着他们夫妻之间多年来的关系:热情和理想,早年生活和那座石砌的大教堂。“这里不像以前,对吧?”她转头望着窗外石头围绕的花园和褐色的草坪,看着那座狭小的简陋教堂外头罩着晒得褪色的护墙板。“我有时候会想到那里:凉爽又安静,教堂前的台阶上视野很好。”
“我还以为你恨那座老教堂呢。”
“早些年不是那样,而且也没那么恨。”
“你为什么来这里,甜心?”她母亲的镜影出现在同一块窗玻璃上,“真正的原因?”
伊丽莎白叹气,心知这就是她来的原因。“我是好人吗?”她母亲露出微笑,但伊丽莎白阻止了她,“我是认真的,妈。就像现在,夜深人静时,我觉得人生中的种种混乱很不确定,于是我来到这里。”
“别傻了。”
“我是个只知收取、不懂付出的人吗?”
“伊丽莎白·布莱克,你这辈子从来不曾收取什么。从你还小的时候,我就看着你付出,先是对你父亲和会众,现在是对整个城市。你得到过多少奖章?救过多少人的性命?你到底想问什么?”
伊丽莎白又坐下来,瞪着酒杯,双肩耸起。“你知道我的枪法有多好。”
“啊。现在我懂了。”她握着女儿的手,眯起眼睛捏了一下,坐在桌子对面,“如果你朝那两个男人开了十八枪,那么你一定是有很好的理由。不管谁说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你看过报纸了吗?”
“大概看了一下。”她轻蔑地冷哼了一声,“一堆歪曲的报道。”
“两个人死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女儿啊,”她又朝伊丽莎白和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些酒,“那就像是用白色描述一轮升起的满月,或是用潮湿表达壮丽的海洋。你救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你知道州警局正在调查?”
“我只知道你做的都是你认为正确的事,如果你朝那两个男人开了十八枪,那你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那如果州警局不这么认为呢?”
“老天,”她母亲又笑了,“你可别这么怀疑你自己。他们会调查,然后还你清白。这一点你一定知道的。”
“现在好像没有什么是清楚分明的了。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发生?我一直睡不好。”
她母亲啜了口酒,然后朝她伸出一根手指。“你对‘灵感’这个词熟悉吗?它的含意?它的字源?”
伊丽莎白摇摇头。
“在欧洲的黑暗时代,没有人明白让某些人特别的那些东西,比方想象力、创造力和远见。人们一辈子都住在同一个村子。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太阳升起或落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冬天会来。他们耕田而食,年纪轻轻就生病死掉。在那段黑暗、艰难的年代里,每个人都面对着同样的限制,只有极其珍贵的少数人,他们看待事物的眼光不同,比方诗人和发明家,艺术家和石匠。一般人不了解这样的人:他们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能某天醒来,就以不同的眼光看这个世界。他们以为那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所以就出现了‘灵感’这个词。意思是‘吹气’。”
“我不是艺术家,也没有什么远见。”
“可是你有少见的洞察力,就像任何诗人的天赋一样稀有。你看得透彻,而且善于理解。除非必要,否则你不会杀了那两个人的。”
“听我说,妈——”
“灵感。”她母亲喝着酒,双眼水盈盈的。“上帝吹出的气息。”
 
三十分钟后,伊丽莎白开车回市中心。以北卡罗来纳州来说,这个城市算是相当大,市内人口有十万,市外的整个县还有二十万人。有些地方还是很富裕,但是历经了十年的经济衰退,已经开始露出裂痕。一些以往从来不会闲置的店面,现在都租不出去了。破掉的窗子没换新,老旧的建筑物没刷漆。伊丽莎白以前最喜欢的那家餐厅倒闭了,她经过时看到一群青少年在街角吵架。现在大家的怒气和不满也愈来愈多。失业率是全国平均值的两倍,而且经济状况一年不如一年。但这个城市还是有些地方很美:老房子和白栅篱笆,诉说着战争和牺牲的青铜雕像。虽然很多人自尊心还是很强,但就连最有尊严的人似乎都不轻易表现出来,仿佛一表现出来的话,就可能会招来危险。不知怎的,大家好像都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低着头,等待更晴朗的天空。
伊丽莎白把车停在警察局前面,隔着车窗往外看。这栋建筑物有三层楼高,建造的石材和大理石跟法院一样。她右边那条小街上有家中华餐馆,一个街区外是南方邦联的墓园,再过去则是火车站,铁轨往南北延伸。她小时候碰到星期六,会跟朋友们沿着那些铁轨走进城,一起去看电影,或去公园看男生。现在她已经无法想象那样的事情了。小孩走在铁轨上,在市区里到处闲晃。伊丽莎白摇下车窗,闻到柏油路面和热橡胶的气味。她点了根香烟,望着警察局。
十三年……
她试着想象这一切都会失去:工作、人际关系、使命感。打从十七岁开始,她唯一想当的就是警察,因为警察不怕一般人害怕的事情。警察很坚强。他们有权威和使命。他们是好人。
她还相信这些吗?
伊丽莎白闭上眼睛,思索着。睁开眼睛时,她看到弗朗西斯·戴尔走下警察局正面宽阔的楼梯。他直接穿越马路,那张熟悉的脸懊恼又忧虑。开枪事件之后,他们吵了好多次,但两人之间没有怨恨。他比较年长,比较柔和,而且真的很担心她。
“哈啰,队长。没想到这么晚你还在。”
戴尔停在打开的车窗前,打量着她的脸和车子里头。他的目光从几个烟盒转到红牛能量饮料空罐,然后转到后座那半打揉成团的报纸。最后,他的双眼焦点落在她旁边的手机上。“我留了六次话给你。”
“对不起,我把手机关机了。”
“为什么?”
“大部分打来的都是记者。你难道希望我跟他们讲话?”
她的态度让他生气了。其中一部分是焦虑,一部分是警方内部控管的问题。她是警探,但是被停职了;她是朋友,却又没熟到应该让他这么懊恼。种种情绪表现在他的脸上,在他皱起的眼睛和柔软的嘴唇上,在他突然涨红的脸上。“三更半夜的,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丽兹?”
她耸耸肩。
“我已经告诉过你,在你的案子查清楚之前——”
“我又没打算进去。”
他僵立了几秒钟,那张脸还是同样的表情,眼睛还是同样的忧虑。“州警局的人明天要跟你进一步约谈,你没忘记吧?”
“当然没忘记。”
“你跟你的律师碰面了吗?”
“是的,”她撒谎,“全都安排好了。”
“那么,你现在应该跟爱你的人在一起,比方家人或朋友。”
“我有啊。跟朋友一起吃过晚餐了。”
“真的?那你们吃了什么?”她张开嘴巴,然后他说,“算了。我不希望你跟我撒谎。”他隔着窄框眼镜上端望着街道前后,“去我办公室。五分钟。”
他离开了,伊丽莎白花了一分钟整理自己。等到她觉得准备妥当,就过街大步上了台阶,来到映着街灯和星光的玻璃门前。她对着门内的柜台挤出微笑,朝着防弹玻璃后头的那位警员举起双手。
“好啦,好啦,”那警员说,“戴尔跟我说过要让你进去。你看起来不太一样。”
“不一样,怎么说?”
他摇摇头。“我太老了,没法搅和那些狗屎。”
“什么狗屎?”
“女人啊,意见啊。”
他按了开门键,伊丽莎白进门上了二楼,来到刑警队那个狭长的大办公室。里面几乎全空了,大部分的办公桌都笼罩在阴影中。有那么苦乐参半的几秒钟,没人注意到她。然后门咔啦关上,一个穿着皱西装的大块头警察在他的座位抬头看。“哟,哟。我什么都没看到哦。”
“哟,哟?”伊丽莎白走进去。
“怎么?”他往后靠在椅子上,“我不能讲街头黑话?”
“我的印象中还停留在你原来的样子。”
“什么样子?”
她停在他的办公桌前。“有房贷要缴,有小孩要养。超重三十磅,跟老婆结婚……九年了?”
“十年。”
“嗯,就是十年。有个可爱的家庭,动脉很硬,离退休还有二十年。”
“很好笑,谢了。”
伊丽莎白从一个玻璃罐里拿了一颗水果糖,歪着身子,往下看着查利·贝克特的圆脸。他身高一米九,胖乎乎的,但她看过他把两百磅的嫌犯凌空丢到汽车另一边,中间完全没碰到车身。“新发型很漂亮。”他说。
她摸摸头,感觉到真的好短,而且刺刺的。“真的?”
“逗你的啦。干吗乱剪成那样?”
“或许我想换个样子。”
“或许你该找个专业发型师帮你。你什么时候剪的?我两天前才见过你。”
她模糊记得自己剪头发:凌晨四点,喝醉了酒。浴室里没开灯。她一直在为了某件事大笑,但其实更像在哭。“你在这里做什么,查利?都十二点多了。”
“大学那边有一起枪击事件。”贝克特说。
“上帝啊,可别又来一个。”
“不一样的。几个当地人认为一个大一学生是同性恋,想揍他一顿。不管是不是同性恋,但结果他深藏不露。他们追着他进了校园边缘那家理发厅旁的巷子。四打一,结果他掏出了一把点三八手枪。”
“他杀人了?”
“射伤了一个人的手臂。其他人都作鸟兽散了。不过我们问到了名字,现在正在追查。”
“会起诉那个学生吗?”
“四打一。那个大学生又没有前科。”贝克特摇摇头,“在我看来,目前就只是一些文书工作而已。”
“那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想也是。”
“嗯,我该走了。”
“是啊,队长说你要过来。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在外头被他逮到。”
“你被停职了,还记得吧?”
“记得。”
“而且你也没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地下室的事情有很多疑问,而她却一直不愿意回答。压力愈来愈大。州警局,州检察长。“谈谈别的吧。卡罗尔还好吗?”
贝克特往后靠坐,耸耸肩。“工作得很晚。”
“有什么美容院紧急事件?”
“信不信由你,真有这种事情的。好像是婚礼吧,或是离婚派对。今天晚上要做深层护发,明天早上要剪头发、做造型。”
“哇。”
“我知道。顺便说一声,她还是想帮你做媒。”
“跟谁?那个牙齿矫正师?”
“是牙医啦。”
“有差别吗?”
“其中一个赚钱比较多吧。我猜。”
伊丽莎白竖起一根手指往后指。“我想他在等我。”
“听我说,丽兹,”贝克特凑近了,压低声音,“有关那起枪击事件,我一直尽量不去烦你。对吧?我一直设法尽一个朋友和搭档的责任,努力体谅你。但州警局的人明天——”
“他们已经有我的证词了。同样的问题再拿来问一遍,我也不会有别的答案。”
“他们花了四天找目击证人,跟倩宁谈,调查犯罪现场。他们不会问同样的问题,你知道的。”
她耸耸肩。“事情经过反正就是那样,我不会改变说法。”
“这是政治,丽兹。你懂吧?白人警察,黑人被害者……”
“他们不是被害者。”
“听我说。”贝克特审视着她的脸,非常担心,“他们想抓一个他们认为是种族歧视、心理状态不稳定,或者两者皆是的警察。而据他们的看法,这个人就是你。选举快到了,州检察长想讨好黑人选民。他认为眼前就是个好机会。”
“这些我都不在乎。”
“你朝他们开了十八枪。”
“他们把那个小孩关在地下室超过一天,还反复强暴她。”
“我知道,但是你听我说。”
“还用铁丝绑住她的手腕,紧得都能看见骨头了。”
“丽兹——”
“少跟我说这些,该死!他们跟她说,等他们玩够了,就要闷死她,然后把尸体丢到采矿场。他们都准备好塑料袋和防水胶布了。其中一个还说要在强暴的时候杀死她,说这是驯服白人女孩的牛仔竞技。”
“这些我都知道。”贝克特说。
“那么这段对话就不该发生。”
“但是发生了,不是吗?倩宁的父亲是富有的白人。你射杀的那两个人是贫穷的黑人。这件事涉及政治和媒体。你也看过报纸,他们已经开始要追杀你了。”他竖起大拇指和食指,“就差这么一点,这件事就会闹成全国性事件。很多人希望你被起诉。”
她知道他指的是谁——政客,煽动者,某些认为整个制度已经彻底腐败的人。“我没办法谈这件事。”
“那你可以跟律师谈吗?”
“我已经谈了。”
“不,你没有。”贝克特往后靠,看着她,“他打电话来这里找你。他说你不肯跟他碰面,也不回他的电话。州警察局的人想用蓄意杀害两个人的罪名起诉你,结果你还一副没事的样子,好像你没朝两个男人射光了弹匣里的子弹。”
“我有好理由。”
“我相信,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警察也会坐牢的,你比大部分人都明白这一点。”
他的目光和他的话一样尖锐。伊丽莎白不在乎。即使事隔十三年了。“我不要谈他,查利。今天晚上不行,跟你不行。”
“他明天就出狱了。我想你应该明白其中的讽刺性。”贝克特双手在脑后交握,像是要等着她跟他辩论最基本的事实。
警察也会坐牢的。
有的还会出狱。
“我最好去找队长。”
“丽兹,等一下。”
她没等,而是抛下贝克特,来到队长办公室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戴尔正坐在办公桌后头。即使这么晚了,他还是西装笔挺、领带系紧。“你还好吧?”
她挥了一下手,但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失望。“我的搭档。意见很多。”
“贝克特只是希望你做出最好的选择。我们所有人也都这样希望。”
“那么,就让我回来工作啊。”
“你真认为这样对你是最好的?”
她避开他的眼睛,因为他的问题几乎命中靶心。“工作是我最擅长的。”
“在调查结束之前,我不会让你复职的。”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还要拖多久?”
“你该问的不是这个。”
伊丽莎白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镜影。她瘦了,头发乱糟糟的。“那该问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戴尔举起双手,“你还记得上回吃东西是什么时候吗?”
“那个不重要。”
“那你上回睡觉是什么时候?”
“好吧。我承认过去几天很……复杂。”
“复杂?老天在上,丽兹,你的黑眼圈好严重。你根本不回家,也不接电话。光是开着那辆破车到处跑。”
“那是一九六七年款的野马跑车。”
“根本就不该开上路的。”戴尔身体前倾,十指交扣,“那些州警察局的人一直问起你,我也愈来愈难跟他们说你很可靠。一星期前,我会用审慎和明智及克制这些字眼去形容你。但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你变得急躁、阴沉、难以预测。你喝太多酒,而且十年来头一次抽烟。你不肯跟律师或同事谈。”他比画了一下她乱糟糟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你看起来就像那种迷上哥特风的小鬼,像个鬼影子——”
“我们能不能谈别的话题?”
“有关那个地下室里发生的事情,我认为你在撒谎。要不要谈这个?”
伊丽莎白再次躲开他的眼睛。
“你的时间线兜不拢,丽兹。州警局不相信,我也不相信。那个女孩不肯讲什么细节,所以我认为她也在撒谎。你失踪了一小时,接下来就把手枪里的子弹射光了。”
“如果我们谈完了——”
“没有谈完。”戴尔往后靠坐,很不高兴,“我打电话给你父亲了。”
“啊。”这声轻叹包含了千言万语,“布莱克牧师还好吗?”
“他说你内心的裂痕太深了,连上帝的光都照不进去。”
“是啊,嗯,”她避开目光,“我父亲用字遣词向来很有一套。”
“他是好人,丽兹。让他帮你吧。”
“你一年去我爸的教会参加两次仪式,可不表示你有资格跟他讨论我的人生。我不要他扯进来,也不需要帮忙。”
“但是,你需要。”戴尔前臂放在桌上,“让人难过的就是这点。你是我所见过最优秀的警察之一,但你同时也像是一个即将发生的大灾难。我们都没办法袖手旁观。我们想帮忙。让我们帮你吧。”
“我可以复职吗?”
“老实说出那个地下室的事发经过,丽兹。老实说出来,不然这些州警局的人会把你生吞活剥的。”
伊丽莎白站起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戴尔也站了起来,在她伸手要去开门时说了。“你今天下午开车经过监狱。”
她一手放在门钮上,整个人僵住了。当她回头时,声音冷冰冰的。他想谈明天和监狱。当然了。就像贝克特,就像其他所有警察一样。“你跟踪我吗?”
“没有。”
“谁看到我了?”
“那不重要。你懂我的意思。”
“那就姑且假装我不懂吧。”
“我不希望你靠近阿德里安·沃尔。”
“他谁啊?”
“也不要跟我装傻。他的假释通过了,明天早上就会出狱。”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说。
但其实她懂,而且这一点两人都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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