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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吉迪恩·斯特兰奇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又暗又热,还有他父亲的啜泣声。他躺着不动,心想那啜泣声不是第一次,也不意外。他常发现父亲夜里蜷缩在那个角落,仿佛儿子的卧室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好地方,吉迪恩想过要问父亲,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如此忧伤、软弱、心碎。这是个简单的问题,而如果他父亲有点男人的样子,大概就会回答。但吉迪恩知道他父亲会说什么,于是他继续躺在床上,望着那黑暗的角落,直到他父亲起身走过来。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好久,往下看;然后他摸摸吉迪恩的头发,低声说“拜托,上帝,拜托”,想鼓励自己坚强起来,然后他祈祷自己过世多年的亡妻能给他力量,于是拜托上帝变成了“帮帮我,朱莉娅”。
吉迪恩觉得这样好可怜,那种无助和泪水,还有颤抖的肮脏手指。最困难的部分就是要保持不动,不是因为他母亲死了不会回答,而是因为吉迪恩知道如果自己动了,他父亲可能就会问他是不是醒着,是不是也很难过,或是不是也同样迷惘。然后吉迪恩就得说出实话,重点不在于他也难过或迷惘,而是他内心的孤单之感远远不是这个年龄的男孩该有的。可是他父亲没再说话。他的手指抚过儿子的头发,然后站着完全不动,仿佛神奇地得到了他所祈求的力量。但吉迪恩知道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他看过父亲以前的照片,还模糊记得以前那个爱笑的、不会成天都在喝酒的男人。有好些年,他都以为那个男人可能会回来,奇迹可能会发生。但现在吉迪恩的父亲只剩一副空壳,茫然度日,只有想到亡妻时,才能给他带来一点热情。这种时候,他似乎还有一点活力,但这么一点火花或迹象,能有什么用?
他又摸摸儿子的头发才走出房间,把门关上。吉迪恩等了一分钟,然后下床,衣服老早就穿好了。他全身充满咖啡因和肾上腺素,好多天都没怎么睡,满心只想着该怎么去杀掉一个男人。
他艰难地吞咽着,悄悄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努力忽略自己又瘦又苍白的手臂,以及快得像只兔子的心跳。他告诉自己,十四岁已经够格当个男人,有本事扣下扳机了。毕竟,上帝希望男孩成为男人,而吉迪恩只是替他父亲做这件男子汉该做的事情罢了。这表示杀人与死去,也都是上帝的计划。吉迪恩在心里这么说着,设法想说服心底那个颤抖、流汗、想呕吐的自己。
他母亲被谋杀至今已经过了十三年。三个星期前,吉迪恩发现了他父亲那把黑色的小手枪。十天前,他得知一列深夜两点的火车可以带他到县里另一头那座灰色的、四方形的监狱。吉迪恩认识几个以前跳上过那列火车的小孩。他们说,关键在于要跟着火车快跑,别去想那些发亮的大轮子有多迅速和沉重。但吉迪恩好担心自己一跳没能跳上火车,而是摔进轮子下。他天天做着那样的噩梦,先是亮光一闪,然后是黑暗,接下来的疼痛好真实,因而他醒来时,双腿的骨头都还在痛。那一幕太可怕了,即使醒来都觉得很恐怖,于是他努力甩掉那个画面,把门又拉开一点,看到他父亲跨坐在一把老旧的褐色椅子上,胸前抱着枕头,瞪着眼前那台坏掉的电视机。两天前的夜里,他从父亲的五斗橱里偷了那把枪,藏在电视机里。这会儿他才发现,当初该把枪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的,但当时他觉得,这台电视机打从他五岁起就坏了,里头空荡荡的,实在是绝佳的藏枪处。
而现在他父亲就坐在电视机前,他要怎么把枪拿出来呢?
吉迪恩当初不该把枪藏在那里的,但他脑子有时候会转错方向。他不是刻意要给别人制造问题,但反正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所以就连几个好心的老师都暗示他要专注在木工或金工方面的事情,而不要老在想那些厚重大书里面的华丽辞藻。他站在黑暗中,心想或许那些老师说得没错,因为没了枪,他就没法射击或保护自己,也没法向上帝证明他有决心去做必要的事情 。
一分钟之后,他把门关上,心想,两点的火车 ……
但时钟显示已经是一点二十一分了。
然后是一点三十分。
 
他再度察看门外,看到一个瓶子举起又放下,最后他父亲身体垮下,瓶子从他指尖滑落。吉迪恩又等了五分钟,这才蹑手蹑脚走进客厅,跨过引擎零件和其他酒瓶,走到一半,有辆汽车轰然驶过屋外,灯光照过窗帘间的缝隙,害他脚底绊了一下。等到四周又是一片黑暗时,他在电视机旁跪下身,钻到后方,拿出一把黑而光滑的枪,觉得它比自己记忆中更沉重。他拉开弹筒,检查里面的子弹。
“儿子?”
那是小小的声音,发自那个小小的男人。吉迪恩站在那里,看到他父亲醒了——只不过是脏椅垫上一块人形的空荡躯壳。他好像没把握又害怕,于是一时之间,吉迪恩好想回房躲进被子里。他可以取消一切,假装这件事不曾发生过。那就太美好了,他心想,不用去杀人。他可以放下枪,回到床上。可是他看到了父亲手里的那个新娘花环。现在那些花都干枯而发脆了,但他母亲结婚那天,曾把这个花环戴在头上。他再度看着那些花——满天星和白玫瑰,全都苍白而脆弱——然后想象着如果有个陌生人从上方看下来,这个房间会是什么样的景象:男人手上拿着枯死的花,男孩手上拿着枪。吉迪恩想解释这个画面的力量,好让他父亲明白儿子必须去做父亲不会做的事情。但他没解释,只是转身跑了。他又听到父亲喊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冲出门,半跌半跳地下了门廊,往前奔跑。那把枪现在已经被他的手握得温热,硬水泥地的冲击力往上传到他的小腿,他跑过半个街区,钻过一个庭院,进入往东沿着小溪伸展的茂密树林,然后爬上一座大山丘,来到一个废弃厂区外的松垮铁丝网围篱前。
他扑在围篱上,此时落后他好远的父亲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大得破音且沙哑,最后终于听不见了。吉迪恩犹豫了一秒钟,但西边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他把枪从围篱下推过去,接着爬到围篱顶,中途磨破了皮,然后掉在另一头杂草丛生的停车场,双膝狠狠撞在地上。
那火车的汽笛声更响了。
他不必去做这件事。
没有人非死不可。
但那是他的恐惧在说话。他母亲死了,凶手必须偿命。于是他冲进一条小巷,一边是烧毁的家具工厂,另一边是有面侧墙完全坍掉的纺线工厂。这里更暗了,但虽然脚下有零星的砖块,吉迪恩还是顺利通过,没有跌倒,来到厂区另一头角落那棵大大的白橡树前,附近的围篱上有个洞。一盏路灯和少许星星的亮光照下来,但随着他趴下身钻过围篱,跌进另一头的土沟里,光线消失了。松垮的泥土往下掉,他也跟着往下滑——手里胡乱抓着,设法不让那把枪掉进黑暗里——然后踩过浅浅的水,爬上另一边的土堤,最后总算喘着气站在一条灌木夹道的小径前。小径的尽头就是铁道,金属铁轨在黑夜中亮得发白。
他弯腰,肚子绞痛,但火车转了个弯,亮光往上照着山丘。
火车上坡一定会减缓速度,他心想。
结果并没有。
火车开上山丘,好像毫无坡度似的。三具引擎和一道金属之墙呼啸着经过他面前,仿佛要把他肺里的空气榨干。但随着每一秒过去,愈来愈多车厢驶上坡,吉迪恩在黑暗中感觉到五十节车厢,然后是一百节,那些重量拖着引擎,直到他发现火车的速度减缓好多,他几乎可以赶上了。于是他迅速追着那些发出黄色火星的轮子奔跑着,慢慢地,那些轮子好像吸着他的腿前行。然后他乱扒着想抓一节车厢上的梯子,接着是另一节,但那些梯子上的横杠好高又好滑。
他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头的车厢不多了,正在迅速往前消失,或许还剩二十节,然后愈来愈少。要是他错过了这班火车,就没法到监狱了。他伸长手指,但是又摔下来,弄脏了脸,然后他继续跑,伸手抓住了一道梯子的横杠,觉得肩膀一阵灼痛,同时双脚刮过车厢前的枕木。最后,他终于进入空荡的车厢。
他办到了。他搭上了要载他去杀人的那班火车,这个真实性在黑暗中沉甸甸的。一切都不再是空谈,也不再是等待或计划。
再过四个小时,太阳就会升起。
子弹会是真正的子弹。
但是又怎样?
他坐在黑暗中,火车一路不断上坡又下坡,沿路经过的房子看起来像天上的小星星。他想到那些无眠的夜晚和饥饿。等到驶过那条发亮的河流时,他开始寻找监狱,看到一道长长的光带横过谷地。愈来愈接近了,于是等到达地面似乎最平整、最没有起伏的地带,他探出身子准备往下跳,但始终鼓不起勇气,然后泥土路面闪过,黑暗的监狱像一条陷入黑夜的船。他就要错过了,所以他努力回想母亲的脸,脚跨出去,整个身子像一袋石头似的撞上地面。
他醒来时,四周依然一片黑,而尽管星星看起来比较昏暗,但是还足以让他沿着铁轨跛行,最后他终于找到一条路,通向一批褐色建筑物,是他以前在一辆移动的汽车后座里见过一次的。他走到一块有着“欢迎囚犯”黑色字样的招牌下方,打量着招牌旁那家有着两扇窗户的煤渣砖酒吧。他映在玻璃上的脸一片模糊。四下没有人,也没有车辆,等到他转身望向南边,看到远处耸立的监狱。他看了好久,才溜到酒吧旁的那条巷子,背靠着一个散发出鸡翅和香烟及尿味的大型垃圾箱坐下。他想为自己设法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感到高兴,但膝上那把枪看起来很不对劲。他设法观察巷子外的马路,但没有什么好观察的,于是他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很小的时候全家人的一次野餐。那天拍的照片就裱框放在他家里的床头桌上。当时他穿着黄色长裤,上头有大大的纽扣,而且觉得自己可能记得父亲把他举高转圈。他想着童年的这幕景象,然后想象着杀掉夺走他童年的那个男人会有什么感觉。
击锤往后扳。
手臂打直,保持稳定。
他在脑袋里练习,好让自己实际做的时候能做得正确。但即使在他心里,那把枪还是摇晃无声。吉迪恩曾在一千个夜里想象过同样的事情一千次了。
他父亲不够男子汉。
他也不会成为男子汉。
他把枪管贴着前额,祈祷上帝赐给他力量,然后又在心里演练一次。
击锤往后扳。
手臂打直。
他努力让自己硬起心肠,练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在黑暗中呕吐,环抱着自己的身躯,仿佛整个世界的热度都被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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