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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威廉·博伊德之死
每当威廉·博伊德准备外出狩猎时,总是习惯将喜悦深埋于心,一切如常。他不会刻意用表情或言语表达什么,且极其厌恶恰恰偏好于此的猎人。在这一点上,柯克帕特里克也同样如此。狩猎前的准备如同祈祷和信仰一样私密。凌晨四点的闹钟响起,柯克帕特里克和威廉·博伊德各自起床挑选衣物、武器和装备,再三检查后,轻手轻脚地打包好所有物品。对于狩猎者而言,声响和气味无疑是致命的,这一点,常年狩猎的柯克帕特里克和博伊德再清楚不过。他们各自用特制的香皂清洗身体,再用没有丝毫气味的枪油涂抹枪支,一切准备就绪。屋外寂静无声,柯克帕特里克和博伊德坐在枪支收藏室,安静地吃完出发前的最后一餐。除了被台灯照射着的桌子以外,房间里其余角落被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墙上的画作、动物兽皮以及老旧的武器全被夜色覆盖。柯克帕特里克和博伊德一言不发,房间里只有刀叉和餐盘碰撞的声音。枪支摆放在桌边,光洁如新,当两人眼神对视的那一刻,内心的喜悦与激动再也掩藏不住。他们一起去过更黑暗的地方,见过比这更黑暗的早晨。每一次都互相信任和尊重,每一次弑杀时的血腥快感都让他们倍感快乐。
“时间差不多,该出发了。”
博伊德往枪膛里装上最后一颗子弹。坐在桌对面的柯克帕特里克站起身,背上行李和枪支。两人走到大门前,管家将装满咖啡的旅行杯递到二人手中。“这次我们打算去三天,也有可能是四天。”博伊德对管家说道。
管家皱紧眉头,回道:“我希望您能告诉我这次去狩猎的地点。”
“你明知故问。”
“如果发生了什么危险的事情怎么办?”
“危险是在所难免的,这本来就是打猎的一部分。你好好看着房子就行了。”
“我会在家里等您回来。”
博伊德不耐烦地点头。此时还未破晓,屋外仍灰蒙蒙一片,天空中繁星点点。博伊德看向柯克帕特里克,说道:“把你的手机交给我。”
“什么?凭什么?”
柯克帕特里克突然发火,高大的身形在昏暗的天色中格外显眼。
“去打猎的时候,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许带手机,这是规矩。”
“我可刚刚才往你公司账户里汇了两亿美元,你现在就开始对我指手画脚了。”
“那是交易,这也是交易。我不允许跟我一起去默木野打猎的人携带GPS定位仪,也不允许拍照。”
“我不是已经签了你给我的那份保密协议了吗?”
“我爷爷当年为了找到这个地方,差点丧命,所以这里对我来说很私密,对不起,请你理解。”柯克帕特里克看向屋外漆黑的夜色,一只手握住来复枪的枪带。“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请配合一下。”博伊德伸出手,继续说道,“这跟你我之间长期的友谊无关,也跟我对你的敬仰无关,这就是规矩。”
“胡说八道。”
“随你怎么认为,总之,手机得给我。”柯克帕特里克看着博伊德摊开的手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苍白。他无奈地交出手机,博伊德将其递给管家,随后满脸堆笑着说道:“我的管家会替你好好保管的,你尽管放心。”
“那你现在是不是还得给我蒙上眼睛啊?”
“不,不,怎么会呢?现在我们开始去打猎。”博伊德拿起背包,搭在肩上,他带着柯克帕特里克走过一排停着豪车的车位,在一辆老旧的卡车前停下脚步,车身满是泥土,底漆几乎已全部脱落。“我们开这辆二十年的道奇车过去,这样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博伊德说道。柯克帕特里克嘟囔了几句,随后将背包甩进卡车后备箱里。两人坐进车内,将来复枪放到后窗玻璃的支架上,博伊德从车窗伸出一只手,对管家说,“最多四天我就回来了。”说罢,博伊德驾车离去。车辆转向北面行驶,博伊德伸手指着远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树林,对柯克帕特里克说道,“那里就是默木野的边界,没有公路进去,也没有公路可以出来,东北方向的两万英亩土地归属于一家造纸公司名下。我们从那里进去,尽量往里开,能开多远是多远,然后下车徒步。路途有点崎岖,可能要花点时间。”
“里面的猎物最好值得我们千辛万苦过来一趟。”
博伊德没有说话,可眼神里却闪着饥渴的光。柯克帕特里克的怒气还没有消退,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毕竟他已经与博伊德签下了保密协议,这意味着他不得对外透露此次狩猎的地点。更重要的是,他无权直接购买这片地,也无权通过中介、代理或是其他法律途径购得。律师已经向柯克帕特里克阐明了违反保密协议后将要承担的巨额违约金。不过和博伊德一样,柯克帕特里克也对律师没有任何好感,他只享受狩猎的过程,因而并不打算违约。
四十分钟过去了,柯克帕特里克和博伊德开车来到了一条泥泞的小径,小径幽深狭长,前面有一道金属栅栏。“这里是造纸公司的地盘,你坐着别动。”博伊德下车,剪断锁链,打开栅栏,随后回到车上,开车驶上栅栏后的小径。“再往前开四英里,是另一条小径,转东,通向南边,我们最多只能开车到那儿了。”
“为什么我们要从北边过来?”
“因为沼泽地根本过不去。”
“你爷爷当年就可以啊。”
“那时候是冬天,沼泽都结冰了,跟现在不一样。”
博伊德一笔带过,没有再作解释,他没有提及每次当他从南边进入沼泽地时所看到的完全不同的景象;没有提及这片沼泽似乎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今日的干地到了明日竟会变成一片沼泽;没有提及眼前的道路会突然消失,甚至变成一个圈;也没有提及在这片沼泽里,甚至连指南针都完全失去作用。威廉·博伊德第三次从得以释放的黑奴旧址进入沼泽时,完全迷失了方向,他在沼泽里游走数日,差点饿死。当他终于重见天日时,浑身上下沾满泥土,身上有多处被蛇咬过的伤口,鲜血直流。柯克帕特里克无须知道这些,这只会致使他临阵脱逃。四周的树木密密麻麻,空气猛钻进卡车车窗,黄色的阳光犹如尖锥一般刺进丛林。博伊德开车穿过两条溪流,丛林缝隙间一双眼睛闪着黄色的亮光。
是一头白尾鹿。
并无什么特别。
很快,他们到达了博伊德所说的第二条小径,卡车转向东边,继续向前行驶了两英里。眼前出现一条小河,博伊德将卡车开到一棵大树下,说道:“只有猎人或者一些开车出来探险的小屁孩儿才会到这儿来,我们就把车停在这儿吧。”博伊德关掉引擎,“很少有人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有人走到比这儿更远的地方吗?”
“再怎么远都没有我们的目标地点远。”
“为什么?”
“第一是地形太复杂了,第二是约翰尼·梅里蒙生活在这里。这个镇子里大多数的乡巴佬都把他当成明星,觉得他是赫赫有名的幸存者,是反叛者,差不多把他当成工人阶级的英雄人物。虽然他曾经开枪射击了两名擅自闯入的美国佬,还曾经为此吃过牢饭,但这些乡巴佬对他还是很敬仰。即使是那些根本不关心这件事情后续的人也很尊重他的真性情和枪法。有传言说他百发百中,我并不是唯一被他射中的人。除了这两点以外,还有其他原因。”
“这话是什么意思?”
博伊德打开车门,说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博伊德走在前面,柯克帕特里克紧随其后,他们走下公路,穿过丛林,来到一条绵延向南的山脉。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丛林里寂静无声,头上的太阳光越来越强,四周突然传来动物鸣叫的声响。猫鹊、鹪鹩、哀鸽、红鸟和在浅滩沼泽的青蛙一同发出鸣叫,合奏出一首优美的交响曲。“那边是灌木沼泽,”博伊德指向前方,说道,“我们可以少走几十英里路,直接从那边穿过去,不过你可能会一直下陷到只剩上半身露在外面。”
柯克帕特里克喃喃自语了几句,两人继续前进,他们紧紧沿着山脉线行走,除非脚下有污水沟或陷阱挡住道路,否则丝毫不敢偏离方向。此时已是早上十点左右,气温持续攀升。“你还好吗?”柯克帕特里克嘴上装作没事,可早已是大汗淋漓。博伊德保持着行进的速度,道路转向东边,进入这片狩猎场最难以逾越的角落。“路从这里开始就变得难走了。”他们二人跳上乱石,山脊树木稀疏,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南边的层层山丘和浅滩沼泽。柯克帕特里克和博伊德面前是层峦叠起的山脉,乱石嶙峋,看上去像是由碎裂的土地拼凑而成。“穿过这些山丘就是梅里蒙地盘的北边边界,到了那里,我们就沿着河的流向走。”
柯克帕特里克用双手遮蔽住被阳光直射的眼睛,问道:“难道就没有好走一点的路吗?”
“这么走确实要远一点,不过肯定没人会发现我们,而且我们也不会迷路。”
柯克帕特里克一脸怀疑,但他没有再多追问,这正合博伊德之意,他不想提及自己为了到达这里,曾使用过卫星地图,请教过地理学专家,也曾邀请过本地导游亲自带领他一路走到如此偏远之地。“加油,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到达河边了。”
绵延起伏的山脉陡峭无比,一些地方的乱石犹如尖刀一般锋利。柯克帕特里克划伤了手掌,又在摔跤时划破了膝盖。持续不断的高温使得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长达五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之后,两人终于到达了河边。此时已是下午三点,柯克帕特里克精疲力竭,看上去像是一位体虚多病的老头,博伊德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来吧,来这儿坐一会儿。”博伊德找到一处阴凉地,扶着柯克帕特里克坐下。
柯克帕特里克大口大口地喝水,随后又将水倒入掌心,往脖子和脸颊不停拍打。“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柯克帕特里克扯开衣领,胸膛上下起伏,“印度比这里更热,那儿的高温简直让人受不了,你还记得吗?”他再次拿起水壶,往嘴里猛灌,由于喝得太急,他咳嗽不止。柯克帕特里克的脸色非常难看。“不好意思了,博伊德,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拖过你后腿,这次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柯克帕特里克和博伊德背靠在被大雨冲刷过的石头上,博伊德取下柯克帕特里克肩上的背包,说道:“不要想这些,保持匀速呼吸。”
“我总觉得有一股重量压在身上。”
“别胡说八道,哪来的什么重量?”
柯克帕特里克伸手按住胸口。“我都快不能呼吸了,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
博伊德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我们现在在梅里蒙家族的地盘上,一个小时之前就到了。”博伊德说。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博伊德停顿了。
“怎么了?难道是你爷爷的那个故事?”
“你仔细想想。”
柯克帕特里克张开嘴,又立马合上。“我的上帝啊。”
“会消失的。”
“你也感觉到了?”
博伊德点头。柯克帕特里克试图站起身来。“我不能再继续了,”他说道,“我快不能呼吸了。”博伊德一把将他拉回地上,柯克帕特里克奋力挣扎,“这个地方不对劲,你不明白的。”
“我明白,你想从这里逃出去,你是不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种声音,又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感觉此时此刻有人就站在我身后。天啊,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是有一阵冰冷的呼吸,也像是有人在我的耳边轻声说话。”
“每个人感受到的都不一样,稍微等一分钟,冷静一下,这种感觉就会消失的。”十分钟过去了,博伊德本以为柯克帕特里克早已崩溃,可他竟慢慢平稳了呼吸,他冲着博伊德眨眨眼,内心的恐慌消失不见了。“你感觉好些了吗?”
“不好说。”
“保持呼吸,这种压力感会消退的。”
“你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时有时无,有时候比现在还要更糟。”
“真是受不了。”柯克帕特里克双手支撑着身体,艰难地从地上站起,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再次退回到博伊德身边,怒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
“之前跟你说,你会相信我吗?”
“不会,想都别想。”柯克帕特里克坦言。
“你现在还能走路吗?”
“我又不怕,为什么不能走?”
“那就走吧,走这边。”
博伊德伸手指向前方,说道:“那是我们需要翻越的最后一座山,在它后面就是那条河,河边有一处很好的露营地。今天晚上我们先歇歇脚,明天再开始,没问题吧?”
柯克帕特里克没有回应。
“柯克帕特里克?没问题吧?”
“好了,别再问我了,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
博伊德曾见过与此同样的自我防御,这是体格健硕的男人在感到惊惶之后的通常反应。柯克帕特里克此刻正处于危险状态,因此博伊德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扶着他爬上山丘,时刻观察他的体征变化。终于,他们到达了山顶。山下的河流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四周的泥地犹如一块块黑炭,河流向前奔腾,穿过幽谷,汇入巨大的沼泽。柯克帕特里克伸手擦拭脸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眺望远处的沼泽。“我完全不知道原来这片沼泽有这么大。”他不禁惊叹,声音极其微弱。
沼泽一望无际,四处杂草丛生,黑色的河水在泥地间安静流淌。“在我们脚下,自东向西的这二十英里就是默木野,一共有三千英亩。”
博伊德指向默木野,柯克帕特里克仔细观察,一言不发,不时转头思索沼泽外的无人深渊。“看起来比想象中的更有生机,有很多植物。”
“更有生机,也更稠密。”
“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明白。”
“你等下就会明白的。”
博伊德带着柯克帕特里克退回丛林,两人在那里支起帐篷,吃完了随身携带的干粮。此时,太阳已快落山,光线越来越微弱,博伊德再次向柯克帕特里克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你没事吧?”
柯克帕特里克冲博伊德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他,可博伊德知道,他已体力不支。柯克帕特里克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表情痛苦万分,面容憔悴。“我们能生火吗?”柯克帕特里克问道。
“今晚不行,这里太不隐蔽了,容易被人发现。”
“就生个小火。”
“柯克帕特里克,看着我,”柯克帕特里克的眼神左右游移,却始终没能和博伊德对视,“你现在还感觉得到吗?”
“感觉不到,感觉得到。”
“更严重了吗?”
柯克帕特里克按住太阳穴,不停揉搓,回答道:“我没事。”可他的双手没有丝毫血色。
黄昏时分,柯克帕特里克的情况似乎更糟了。博伊德递给他一条蛋白棒和一瓶水,可他一掌将其打翻在地,他走到河边,死死盯着前方的沼泽,眼神空洞。博伊德走到他身边,两人就这样肩并肩站立了许久。太阳缓缓落下山头,沼泽被夜色笼罩。柯克帕特里克憔悴不已,眼里布满血丝,终于,他开口打破沉默。
“你来过这里几次?”
博伊德盯着眼前密不透风的丛林和在月色中闪闪发光的河水,回答道:“一共来了五次,有三次是我自己来的,其余两次是和客户一起来的。”
柯克帕特里克双手压在胸膛上,问道:“有人半途折返吗?”
“从这里折返吗?没有。”
柯克帕特里克轻轻点了点头。“我昨晚做了很多噩梦。”
“是什么噩梦?”
“我不记得了。”
他一定是在撒谎吧,博伊德心想。柯克帕特里克站立的姿势异如往常,脸上是藏不住的脆弱和害怕。“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博伊德将手搭在柯克帕特里克的肩膀上,安慰地说道,“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吃顿美味的早餐就没事了。”
然而,并非如此。
又是艰难的一天。两人迈步踏入泥潭的死水中,柯克帕特里克呼吸急促,不停喃喃自语,他无法直起腰来,仿佛除了肩上沉重的背包以外,还有一股无形的重量狠狠压在他身上。博伊德想要回头扶他前进,可每每停下脚步,柯克帕特里克便会冲他怒吼:“别为了我停下来,妈的,我没事,我可以走。”
柯克帕特里克和博伊德两人在沼泽里艰难跋涉了一上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柯克帕特里克越来越体力不支。他总是摔倒,有一阵,他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爬满虫子,双脚已经下陷足足十二英寸,可却毫无知觉。博伊德拽着他爬出沼泽,继续在地面上行走。“我们等会儿就停下来休息,前面有一个很不一般的地方。”
“我说了我没事,不用休息。”
然而,他并非没事,他不肯喝水,且眼神呆滞。
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博伊德拨开面前密密麻麻的藤条,一片如同城市街区一般大小的空地赫然出现在眼前。“这里是营地,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博伊德放下自己的背包后,又帮着柯克帕特里克取下他肩上的背包。“快坐下,别又摔倒了。”
“在这里感觉更糟。”
“快坐下吧,别乱想。”
博伊德搭好帐篷,拾捡木柴,柯克帕特里克站在原地,一声不吭。一切就绪后,博伊德拉起柯克帕特里克的胳膊,强迫他坐下。博伊德抬头看向天空,估算着时间。“我们现在需要去寻找一些标志性的东西,设一些路标,你还有力气跟我一起去吗?”柯克帕特里克没有回答,博伊德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好吧,你听我说,有两条路通往沼泽深处,一条朝南,一条朝西。我往南边那条路走。那条小路就在那儿,在那棵梧桐树后面。”
“我不想再继续了,我想回去。”
“你能不能别这么畏畏缩缩的?”
“无论我们感受到的是什么,这种感觉现在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博伊德摇头。
“别想骗我,博伊德,我知道你也感受到了,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你了。”
“是啊,我感受到了,那又怎么样呢?只是空气或者其他什么鬼东西罢了,这不是真实的。”
“周围好冷啊,你冷吗?”
“天啊,真是受不了了。如果你整理好了,我就在那条路上,”博伊德背起来复枪,开始往前走,“你要是没有胆量的话,那就今晚再见了。”
 
柯克帕特里克看着博伊德逐渐远去,钦佩他的勇气,此时的他仿若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垂死挣扎。尖锐、沉重、空洞,四周的一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柯克帕特里克看向树丛之间的缝隙。
空空如也。
可这种空洞却有千百斤重,紧紧挤压在柯克帕特里克四周。五十年的风雨兼程,柯克帕特里克只有一次感受过这般绝望与无助。他的母亲嗜酒成性,在他出生的那天早晨,天色朦胧,母亲狠心将他遗弃在拖车内,旁边躺着死去丈夫的尸体,她得意于自己的事后聪明,没有丝毫留恋与犹豫。柯克帕特里克一出生便没有父亲,他没有受过家庭教育,也从未得到过父母疼爱,可他没有一蹶不振,而是拼命活着。三年级时,他便辍学外出打拼,在十二岁那年成为一名煤矿工人,半年后,他开始涉足盗窃行业,专门窃取他人车辆。他偷窃、说谎、耍心机,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在酒吧与人斗殴。一周后,柯克帕特里克的母亲去世,他将母亲的遗体埋葬在后院中,之后在沙砾坑与警长助理赤手空拳搏斗,抢走了其装有一千两百美元的钱包。这些都是成就如今的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的经历。之后的那些年,他在丛林生活过,经历过公司倒闭,也有过打架斗殴。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之说,倘若对方有血有肉,他便会狠下杀手。在柯克帕特里克的世界里,从没有他无法攀越的高峰,即便是此刻,精疲力竭的他也仍认为自己没有走到绝路。
就在此时,那团空洞突然移动了。
柯克帕特里克仰天大笑,听上去却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那是一道光,是一层阴影。
它再次移动,周围是灰蒙蒙的一片,可这道光显得格外灰暗。它沿着丛林向柯克帕特里克猛冲过来,当它在距离柯克帕特里克十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下时,他紧闭双眼,脑海里回想起儿时的情景,他躺在灯光昏暗的拖车内,孤独无助。
四周沙沙作响。
是呼吸声。
柯克帕特里克转过头,脸上仿佛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他不敢睁眼。一股发霉的腐臭味扑鼻而来。“求你了,不要杀我,我不该来的,对不起。”
周围的一切忽然静止,柯克帕特里克暴露在那道光面前,没有丝毫防备。它可以挖出他的双眼,掏出他的心脏,抑或是扼住他的喉咙。柯克帕特里克曾见过在手术过程中完全清醒的人,而今的这一刻与那时如出一辙——麻痹,昏沉,任由一双陌生的手在自己体内搅动,无力抵抗。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枪响,那道光迅速朝枪声的方向追逐而去,柯克帕特里克死里逃生。
枪声横冲直撞,穿过丛林,在山林间逐渐消失,柯克帕特里克全身战栗。他知道这个声音,是三〇八口径温彻斯特步枪的声音,就在半英里之外。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烧着柯克帕特里克的脸颊,令他痛不欲生,他感受到了那团空洞的暴怒。柯克帕特里克惊声尖叫,忽然,它离开了。
四周空空荡荡。
寒冷也消失了。
柯克帕特里克很清楚,它去了那条通往南边的小路。
博伊德就在那条小路上。
他的朋友即将身陷险境。
柯克帕特里克整理好情绪,挣扎着站起身来,内心矛盾不已,曾经那个不惧一切的他和此刻这个胆战心惊的他僵持不下。他想前去提醒朋友,也想立马转身逃离。他苦苦挣扎,甚至开始啜泣,就在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那条通往南边的小路前,前进是粉身碎骨,后退是无耻背叛。
此时,耳边传来博伊德的尖叫,柯克帕特里克循着叫声疯狂跑去。
柯克帕特里克沿着小路向前狂奔,内心的软弱在此刻完全消失不见。他可是那个从不退缩,永不言弃,也从未输过的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柯克帕特里克重新找回迷失的自我,他沉浸在愉悦中,丝毫感受不到脚下颠簸的道路,也感受不到在他喉咙里来回搅动的空气。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此刻,他的朋友受伤了,甚至或将死亡,所以他加快步伐,拼命奔跑。短短几分钟,柯克帕特里克竟跑了半英里,他绕过弯道,眼前的一切使得他内心的强大在转瞬间分崩离析。他对世界的认知,对自我的期许,在顷刻间崩塌。
眼前的沼泽地上杂草丛生,水流被黑色晕染,闪着亮光。水流上方,博伊德被那看不见的力量钉在无形的十字架上。他身体悬吊在距离水面十英尺高的半空中,伸展的四肢被死死钉住。博伊德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东西,没有钉子,没有木头,也没有大火,但柯克帕特里克发誓,他是在承受同耶稣一样的酷刑——全身被牢牢钉在十字架上。鲜血从博伊德的手掌和双脚奔涌而出,他双眼通红,眼泪飞溅。一股难以承受的重量狠狠压在博伊德身上,刺进他的眼窝,拧断他的骨头,他剧痛得大声尖叫。柯克帕特里克努力想找到它,可却无能为力,他只看见一把来复枪、一具中枪的野猪尸体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泥土。
“威廉·博伊德。”
柯克帕特里克一遍遍张开双手,又握紧拳头,不知所措。
“威廉,天啊。”
这一次,博伊德听到了柯克帕特里克的呼喊,他停止尖叫,缓缓张合双唇。“杀了它。”
鲜血从博伊德的眼里喷射出来,顺着下巴滴落。
“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快杀了它。”
柯克帕特里克弯腰捡起地上的枪支,打开枪膛,装入子弹。他抬眼寻找,可它快人一步。原本平静的水面上泛起涟漪,一束微光拨开草丛。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寒冷,眼前仿佛出现一张脸。它露出邪魅的微笑,灰色的空洞是它的双眼,眼里漆黑一片,它移动眼球,似乎在嘲弄着柯克帕特里克。它无所不知,知道柯克帕特里克的过往,也知道他的悔恨、害怕,和那些不为人知的失败。它直入柯克帕特里克的内心,挖掘出他母亲去世的真相,她不是受病魔所害,而是死于一个沾满口水渍的枕头和她亲生儿子强壮的双手之下。它知道柯克帕特里克有多么希望她去死,又有多么害怕面对事实;它知道她怎样用酒精麻醉自己,怎样苦苦恳求;它知道接下来小男孩的内心挣扎不是关乎金钱,也不是关乎尊严,而是关乎他亲手杀掉母亲的恐惧,关乎他将要独自过上千疮百孔的生活的绝望。
“不,不是这样的。”
枪支从柯克帕特里克无力的双手间滑落。他曾经厌恶过她,也深爱过她。是她请求他那么做的。
“可你自己也想要……”
“别说了!”
柯克帕特里克蒙住耳朵,可那阵声音深入他的体内,像是曾经的那个小男孩。
“你讨厌她身上的酒精味,讨厌她的声音,讨厌她喝醉后抚摸自己的样子……”
“别再说了!我让你别再说了!”
然而,它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声音在柯克帕特里克的四周围绕,刺进他的心脏,伴随着阵阵笑声。“逃跑吧,小男孩,跑吧。”
柯克帕特里克最终还是逃跑了,远离朋友博伊德,也远离不堪回首的过往。身后再次传来博伊德撕心裂肺的尖叫,柯克帕特里克没有停下脚步,直至尖叫声永远消失,此时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啜泣声,还有一个在他脑海里久久回荡着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它在说着:“你根本不配做儿子,不配做男人,也不配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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