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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约翰尼在默木野生活了足足五年。五年来,旁人总说他已完全身陷这片荒野,无法自拔。对他来说,清晨破晓的天空是一场盛宴,四周的河流便是随时开放的泳池。可今天,克里就站在距他八英尺外的地方,而他竟毫无知觉。这让约翰尼倍感害怕,同时也难掩内心的愤怒。的确,他占有欲极强,这一点他无从否认。
难道他真的会失去默木野吗?
约翰尼回到小屋,再次拿出诉状,反复阅读。诉状厚厚一叠,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对于约翰尼而言,这些文字犹如外文一般晦涩难懂。约翰尼一把将诉状扔到床上,随后走出小木屋。他需要头脑清醒,除了都市以外,他只能想到一个地方。约翰尼步行穿过层层山丘,来到一家酒吧门前。这间酒吧坐落在距离默木野北边三英里的一条小河边,边上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它比一般的建筑矮小,自雷文县建设以来,便一直安静地坐落于此。酒吧是用木头建造而成的,没有喷刷任何油漆。从酒吧向外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河流对面的山丘。酒吧里只有一间房间安了窗户,并铺有木质地板,其余房间只有铁皮屋顶和地面的泥土。约翰尼之所以常来光顾是因为在这里,除去他是白人这一点以外,从没有人会看他第二眼,也没有人会死死盯住他不放。当然,酒吧里的常客也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约翰尼是白人这一事实。在这极北之地,唯一生生不息的只有怨恨、贫穷,以及一些苦苦熬过佃农年的小型农场。附近寥寥无几的商铺还在垂死挣扎。默木野从南边进入,与西边和北边的狩猎场地相接,将这片位于雷文县却被人遗忘的角落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它始终保有别具一格的特色。这便是约翰尼深爱此地的原因所在。
这里没有空调。
也没有沥青公路。
当约翰尼第一次从丛林中走来时,酒吧里的客人们一瞬间全部停止交谈,纷纷看向眼前的这名男子,仿佛正看着一个幽灵,约翰尼并不为此感到奇怪,毕竟,在他身后是五十平方英里的沼泽和丛林,荒无人烟,而如他这般年轻的白人男子竟在那样人迹罕至且黑人聚集的地方出现,着实令人惊讶。约翰尼对大家投来的诧异目光视而不见,他穿过拥挤的桌椅,来到单间内,在吧台前坐下。一名酒保站在吧台后,身形高大,肩膀宽厚,身穿一件褪色T恤和沾满猪血与油渍的蓝色牛仔裤。“我想你应该是迷路了吧。”
“我从来不会迷路。”约翰尼掏出二十块钱,放到吧台上,酒保斜视了一眼。
“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边。”
约翰尼伸手指向沼泽,酒保没有说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翰尼,随后看向酒吧里的人。长时间的眼神交流后,酒保耸耸肩,酒客们恢复到之前的交谈中。此时,酒保从吧台后的金属箱里开了一瓶啤酒。“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尼。”
酒吧将啤酒放到约翰尼面前。“劝你别喝太急了,慢慢来。”这正是约翰尼此时此刻所需要的。
那时,约翰尼只有十七岁,还未到准许进入酒吧饮酒的法定年龄。
 
与以往不同的是,如今约翰尼已是这间酒吧的常客,他和酒吧内的其他酒客一样,同是被世界遗忘的人,是同他们一样身无分文,但敢跟他人共享一杯美酒的白人男子。“里昂,”约翰尼冲着酒保点点头,问道,“最近如何?”
“不好不坏,就那样吧。”
约翰尼靠在吧台上,此时正是下午四点二十分。大厅内有两张桌子已被坐满。里昂拿出一瓶“红条纹”啤酒,放到吧台上。但约翰尼说,“我还是想喝波旁威士忌。”于是里昂倒置小酒杯,摇晃着灌入一盎司波旁威士忌。“给你自己也来一杯,我请客。”约翰尼说。
“好的,没问题。”里昂给自己也倒上威士忌,拿起酒杯与约翰尼碰杯,“来,为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干杯。”
一直以来,这始终是这间古老酒吧的传统祝酒词,它并不是指肉眼不可见的幽灵或是鬼魂。里昂的这间酒吧与外界之间只有一座桥梁连通,这一点使得这间酒吧成为进行非法行为的绝佳之地,只要不关乎毒品或是帮派勾结,里昂几乎全都视而不见。他解决了所有麻烦事,只要酒客们低调行事,便不会有任何威胁。
“我有一个问题问你。”里昂好奇地点点头。六年来,约翰尼从未有过任何疑问。“是有关那片沼泽的。”
“那片沼泽怎么了?”
“你能给我讲讲以前生活在那里的人的事情吗?”
“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会谈论这个话题。”里昂靠到吧台前,说道,“这是魔咒。”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真是魔咒?”
里昂严肃地点头,约翰尼抿了一口酒,努力掩饰内心的惊诧。里昂的生活难以为继,看上去似乎并非迷信之徒。
“你为什么会相信这个?”
里昂交叉两手手指,看向酒吧外的河流和茂密丛林,脸上的不悦和为难显而易见。“你知道你到这儿来的第一天,我为什么会给你酒吗?”
“不知道。”
“因为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
“我对从那个方向过来的所有人都很好奇。”里昂伸手指向远处的一片荒芜,随即从水槽里拿出一条毛巾,擦拭吧台,“你觉得我有多大年纪了?”
“五十岁左右吧。”
“我五十七了。我在这半辈子里学会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是自己亲眼所见,有些事情则是从信任的人口中听说。我父亲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他很聪明,好奇心很强。他倾其一生都在经营这间酒吧,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你想说的重点是什么?”
“大多数人都会从那座桥过来,”里昂扬起头,约翰尼看向酒吧外的桥梁,锈迹斑斑,只有一辆汽车孤零零地停在上面,“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从那个方向过来。那边没有公路,没有房屋,也没有人烟,甚至连待在那里的理由都没有。”里昂斟满酒杯,一饮而尽,“没人会去那片沼泽,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从来没有人会走进去,也从来没有人会谈论关于那里的任何事。”
“因为那是魔咒?”
“从你口中说出这个词语实在显得太无知了,你完全不了解那个地方。”里昂再次倒满一杯酒,“而且你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来到这间酒吧的白人。”
约翰尼没有回应,手中的酒一杯接一杯,脑海里不断回想着突然在教堂出现的克里。约翰尼对威廉·博伊德想要夺得默木野的原因一清二楚。他前后近十次私自闯入过默木野,有一次,约翰尼花了整整三天时间追踪他的一举一动。白天,约翰尼偷偷躲在远处,每到夜里便悄悄靠近,希冀能挖掘出深埋在博伊德此番行为之后的真相。即便是如今,约翰尼对默木野于威廉·博伊德而言的特殊之处仍是不解。也许威廉·博伊德对默木野的了解比约翰尼所想的更多,更透彻,也许他知道这里如此神秘的原因所在。然而,那几天的追踪一无所获,即便是进入深夜,威廉·博伊德也只是和同伴谈论战利品和猎物大小而已。他们渴求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满猎物的鲜血,渴求战胜庞大威猛的猎物,渴求获得独一无二的战利品。
“里昂,”约翰尼举起手中的空酒杯,里昂再次给他续上,“我能借用下你的电话吗?”
里昂手中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开瓶器,揭下盖子,问道:“你连自己的手机都没有?”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信号。”
里昂小声咕哝着,随后将电话放到吧台上,这是一部款式老旧的黑色座机,如石头一般笨重。“旋转号码盘电话机,不错。”
“尽量长话短说。”
说罢,里昂弯腰钻到吧台下。
约翰尼拨通了杰克的手机号码。
 
电话响起,杰克匆忙走出会议室,站到拥挤的走廊上。寒潮还没有结束,窗外空气冰冷,而杰克却满头大汗。“约翰尼,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我想让你到里昂的酒吧来跟我见一面。”
杰克挤出人群,想要寻找一处相对安静的位置,他移步到一扇窗户边,窗外,喧闹的城市熙熙攘攘。“那间酒吧里的人都很厌恶我。”
“他们厌恶的是西装革履和德国汽车,并不是厌恶你这个人,你和他们讨厌的那些人本质是不一样的。”
杰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转头看向会议室的大门,莱斯莉和公司的其他合伙人安静地坐在会议室内。“约翰尼你听我说,我刚刚说我不方便的意思……”
“你对卢瓦纳·弗里曼特尔的侄女有了解吗?”
“她的侄女?谁啊?我不清楚。”
“好吧,没事,等你到了我再给你细说。”
“可是时间上……”
“你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过来,我会在这里等你。”
约翰尼挂断电话,杰克呆呆地盯着手机。多年来,默契十足的约翰尼和杰克几乎从未出现过步调不一的时候,可约翰尼此次的执迷不悟却致使这样罕见的情况发生。
杰克垂头丧气。
同时,火冒三丈。
“杰克,你准备好了吗?”莱斯莉·格林推开会议室大门,走到杰克身边。
“没有。”
“你别想那么多,进去听听他们说什么,想想你的明天,想想往后二十年的幸福生活。这件事是完全不成什么问题的。”
“可这感觉就像是一个问题。”
“你相信我,没事的,他们又不会咬人。”
会议室里铺设着价格不菲的地毯,一张二十英尺长的高级红木桌摆在会议室中央。九名合伙人坐在桌子的一边,莱斯莉指向会议桌对面的单独座椅,示意杰克坐下。“有必要这么隆重吗?”杰克问道。
“这只是我们的常规程序而已。”
杰克坐下,将椅子向前拉动,靠近会议桌。
“克罗斯先生,你感觉还行吧?有没有什么令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呢?”
说话的这位是迈克尔·阿德金斯,他是公司的资深合伙人,满头银发,俨然一副阔佬的模样。他将双手平放在会议桌上,身穿炭灰色西装,精致整洁。迈克尔从事律师行业已有几十年光阴,是首屈一指的业界精英之一。在加入律师协会前的四十年时间里,他打赢过数万场官司,不仅在法学院里担任过教师,还曾作为辩护律师在最高法院出过庭。面对如此优秀的前辈,杰克深感自卑,因为自己只是刚实习一周的助理律师。“完全没有不舒适,挺好的,谢谢您。”
“干我们这行的,时间就是金钱,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直接开门见山吧。你是约翰尼·梅里蒙的朋友,这一点我们很理解。我们也知道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有着极为相似的成长背景,呃,你们还一起经历了当年那次可怕的事件,他的妹妹和你的哥哥都在那一年遭遇了不好的事。”阿德金斯一边说一边抬起一只手,其余合伙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点头,“莱斯莉女士跟我们说梅里蒙先生曾找过你,希望你能够成为其上诉案件的辩护律师。这件事你坚决不能答应,梅里蒙先生并不是我们公司的客户,他也绝不可能成为我们的客户,这一点你明白吗?”
“是因为威廉·博伊德的缘故吧?”
“如果博伊德先生要求我们公司为其服务,那我们必将义不容辞。而如果让梅里蒙先生成为我们公司的客户,肯定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是因为利益冲突。”
“没错。”
杰克瞥了一眼莱斯莉,她迅速移开目光,避开与杰克的眼神接触,可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杰克看到了她眼里的贪婪。“梅里蒙的确来找过我寻求帮助,我跟他说我会考虑是否接下这个案子。”
“你对这件案子的背景做过调查吗?”
“没有。”
“你开始起草文件了吗?他给你定金了吗?你们之间签下任何具备法律效力的书面协议了吗?”
“当然没有,他只是来找我说了这件事情。”
“你和公司里的其他助理律师或是合伙人一起谈论过他的案子吗?”
“莱斯莉女士知道……”
阿德金斯再次抬起手,胸有成竹地点头,他泰然自若的模样使杰克的喉咙瞬间哽住。“在这件事情上,莱斯莉女士的立场和我们是一样的。”
“是吗?”
此刻,杰克的怒气已溢于言表。阿德金斯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克罗斯先生,你要知道律师这个行业从来都是倾慕那些能让公司生意兴隆的人。一个律师只要能够为公司带来足够多的业务,那他就将拥有令人艳羡的一切——金钱、权力和声望。”阿德金斯再次点头。“我们并不是要你跟你的朋友作对,损毁他的利益,我们只需要你跟他谈一谈,让他知道博伊德先生所开出的条件到底有多么丰厚,多么充满诚意。
“我保证,他一定知道三千万美元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此一来,你的工作就很简单了。说服他,跟他好好解释,让他清楚地知道,除非他接受博伊德先生的购买请求,不然,他要么独自出庭面对弗里曼特尔女士的上诉,要么去找其他公司。我知道他根本没钱支付诉讼费用。”阿德金斯将杰克逼入两难,杰克咬紧嘴唇,而阿德金斯则一脸洋洋自得的笑容。“一旦梅里蒙先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说不定他会很快做出明智的决定,这笔交易不成也难。”
“你现在就要约翰尼给出答复吗?”
“我们没有那么不善解人意,给你几天时间,你慢慢来。”
“好吧,我考虑考虑。”
“很好。”
“如果明天我的决定是站在我朋友那边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克罗斯先生,那么我想你一定会发现离开公司独自一个人单打独斗有多么辛酸。”
 
杰克看着合伙人纷纷走出会议室,只有莱斯莉·格林留了下来。她站在门边,在杰克准备走出大门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示意他留下。杰克低头看看莱斯莉的手指,随即抬头看向她动人的蓝色双眸,说道:“我想你应该是不会帮我朋友的忙了吧。”
“这个公司以往的资深合伙人里从来没有过女人,我想成为第一个。”
“之后你还可以拿到一大笔钱。”
“金钱总是无处不在,不是吗?”杰克将眼神从莱斯莉脸上移开,莱斯莉轻轻抚摸杰克的外套,说道:“别和他们作对,这会毁了你自己的。即使你主动辞职,他们也会让你在整个律师行业不得安生。”
“祝愿你在没有我的协助下,能够独自搞定威廉·博伊德。他之所以想到这家公司,仅仅是因为他认为我能够说服约翰尼。”
“你先想想事成之后你能得到的一切,你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和一间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你甚至可以要求成为公司的合伙人,他们肯定会好好考虑的。”
杰克沉默不语,神情漠然。
“杰克,你听我说,”莱斯莉再次将手搭到杰克的手臂上,“我知道约翰尼·梅里蒙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我同样也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啊。博伊德将是我们两个人的客户,我们一起搞定他,好吗?”
“你是做上诉案件的,而我是处理破产问题的,我们本来就不能组成一个团队。”
“那我们就邀请其他律师加入我们。最重要的是你,我,还有博伊德先生,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
莱斯莉轻轻凑近杰克的身体,随即转身离开。杰克思索着莱斯莉是否在通过这一动作暗示什么,也许是吧。杰克的外套上散发着莱斯莉头发的香气,像一团迷雾,挥之不去。
杰克走进电梯,全然不顾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他走出电梯,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前往里昂的酒吧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可杰克手头上还有其他工作。
“妈的。”
杰克走出办公室,进入电梯,周围是同样异样的眼光。他走到车边,进入驾驶座,摇下车窗,发动引擎,朝北边的沼泽驶去,然后转向东边,四周灯光闪烁,柏油路空无一人,公路两边的房屋墙瓦早已褪色。一路上,杰克平心静气,可离里昂的酒吧越近,他越是焦躁不安。约翰尼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友,这一点杰克从未怀疑过。然而,他的守口如瓶,他的强势要求,他的发号施令,已无法再让杰克视若无睹,绝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杰克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前途,也受过良好的教育,然而,约翰尼呢?除了默木野以外,约翰尼还拥有什么呢?
秘密。
杰克。
“妈的。”
这已经快要成为杰克的口头禅了。
 
杰克向左转弯,进入一条泥泞的小路。他放慢速度,以保护车辆底盘不受损坏,即便如此,车辆还是不停地上下颠簸。
“和约翰尼见面之后,我绝对不会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杰克自言自语。
通往酒吧的桥梁似乎被重新喷刷过,可仍旧锈迹斑斑,桥梁的木栏杆已经有些开裂。桥面很窄,横跨于小河之上,桥下河水湍急而过,闯入山丘之间,慢慢放慢速度,汇入沼泽。杰克对里昂酒吧里的一切深感厌恶,他厌恶这里没有空调,厌恶这里的简陋,厌恶酒吧内从未散去的烟雾,厌恶酒鬼们冷酷的眼神,也厌恶烤乳猪的味道。一直以来,酒吧里的人对杰克的态度都不甚友好,而这一切仅仅因为他是白人。也许他开的德国汽车和身上的西装革履更是帮了倒忙。总之,他们不喜欢看到杰克出现在酒吧内,这也是杰克对约翰尼不满的另一原因。此时,约翰尼正坐在走廊下的桌边,伸展四肢,懒洋洋地瘫坐在座椅上,一副酒吧主人的姿态。他一只手搭在座椅后背上,另一只手拿着啤酒杯。约翰尼朝杰克挥手,可杰克满脑子想的只有酒吧里态度恶劣的黑人酒保和醉鬼。这间酒吧是由木头搭建而成,房屋底下是一层泥土,酒吧外的车辆几乎一模一样,红色车身表面布满尘土,车窗玻璃破裂不堪。此时,酒吧内的所有人纷纷抬眼转向杰克所在的方向,一路看着他驶过桥梁,将车停在一辆老旧的卡车边。他锁好车门,当车身警报器响起时,竟被吓得后退了几步。
杰克推门进入酒吧,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人说话。
杰克站在酒吧内,这里的温度瞬间下降了十度。他走过一张桌子,冲着桌边的三个酒客礼貌地点头,桌边坐着两个男人,还有一个身穿破旧T恤和破洞牛仔裤的女人。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杰克礼貌地小声说道。
他侧身走过,伸手拖动面前的椅子,沿着脚下凹凸不平的泥土路,来到酒吧内另一个酒场,这里摆有三张桌子。他走上木地板,在前方昏暗的灯光里,吧台和更多桌椅若隐若现。约翰尼坐在靠近后墙的位置,右边是那条湍急的小河,河水不停翻腾,上方飘散着烤猪产生的烟雾。
里昂站在吧台后面,在距离酒吧最近的一排大树下,一个光脚小孩正往沙坑中扔马蹄铁。酒吧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得见蝉鸣、风声和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嗨,杰克,谢谢你能来。”约翰尼伸手敲了敲身后的墙壁,叫道,“里昂!再给我来两杯酒。”
里昂慢条斯理地倒上啤酒,将酒杯递给杰克,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如果还要续杯的话,你自己进来跟我说,是你进来,不是他。”里昂对着约翰尼说道。
里昂转身走开后,约翰尼对杰克说:“他对外面的人一般都是这个态度,你不要多想,也别太介意。”
“这很难让人不介意,你看看这个地方。”
约翰尼扫视酒吧四周,走廊尽头,一群年迈的黑人老头围坐在核桃树下的桌边,喝着玻璃罐中的烈酒。“这里的人都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会慢慢习惯你的。”
“为什么一定要到这儿来?”
“你知道为什么。”
约翰尼说得没错,杰克的确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怒气逐渐消退。约翰尼待在镇上时,完全无法展现最真实的一面。他可是约翰尼·梅里蒙,是那个痛失亲妹妹,勇敢救下幸存小女孩,并找到所有受害者尸体的约翰尼·梅里蒙,镇上的人总会对此议论纷纷。杰克曾试着去想象那样的生活,可他完全无能为力。“你为什么突然叫我来这里?今天可是工作日,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和莱斯莉·格林见过面了,我想知道她是否会帮我。”杰克别过头,脖颈通红。约翰尼继续说道,“你这副表情,应该是没有什么好消息吧。”
“她不会当你的辩护律师。”
“她之前似乎对我的案子很感兴趣。”
“现在没有丝毫兴趣了。”
“可是……”
“在跟你见面后的第二天,我们一起去见了威廉·博伊德。”
“是吗?”
约翰尼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可杰克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三千万美元啊,约翰尼,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威廉·博伊德给你开出这么高的价格呢?”
“因为这根本不重要。”
“胡说八道。”
“就算他给我五千万,甚至是一亿,我都不会卖掉默木野。”
“那我只能说你不仅愚蠢,而且精神不正常。卖掉默木野,再用这笔钱买其他土地,不是更好吗?”
“对不起,我不能这么做。”
“那可是三千万啊,约翰尼,你怎么可以瞒着我呢?”
约翰尼盯着手中的酒杯,无所谓地耸耸肩,犹如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男孩。“因为你如果知道了,一定不会帮我。”
“好吧,”此刻,杰克心中的怒火已完全消散,“博伊德要我来说服你,事成之后也会给我一大笔钱。”
“是吗?”
“公司不想让我当你的辩护律师。如果我执意如此,他们就会开除我,即使是我自己主动辞职,也会让我的律师生涯寸步难行。这就是莱斯莉不愿意帮你的原因,如果你卖掉默木野,博伊德也会给她一笔钱。”
“多少钱?”
“两百万,另外再雇佣我们公司处理他在纽约的基金组织的律师事务,这对我们公司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另外,我会成为公司的重点培养对象,他们甚至还会考虑让我成为合伙人。”
“博伊德答应给你两百万吗?也许你应该收下这笔钱。”
“别讽刺我了,约翰尼。”
“你可以得到金钱,还能得到职业保障。”
“还有独立的办公室。”
杰克言语尖锐,约翰尼没有回应。他起身走到游廊边,看向远处的默木野。“距离开庭只有两周时间了。”
“我知道。”
“如果我没有辩护律师,会怎么样?”
“你很可能会输掉官司。”
约翰尼迈出一只脚,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来回摩擦。他穿着一件褪色的T恤和牛仔裤,虽然喝了酒,却异常清醒。“你会帮我吗?”约翰尼问道。
杰克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约翰尼总是那个最先自我牺牲的人,总是那个最先认清局势的人,也总是那个最先做出妥协的人。每每杰克让约翰尼失望时,他总会一笑置之,云淡风轻,最终无条件原谅。他好似一位胸襟宽广的父亲,又好似一位大方懂事的兄长。杰克的童年时光与约翰尼紧密相连,可他一路挣扎着逃离了贫穷,逃离了由于身体缺陷而带来的自卑,也逃离了父母带给他的无尽伤害。十年来,他埋头工作,坚持不懈,如今终于踏入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职业生涯。倘若杰克选择帮助约翰尼,那他千辛万苦方才拥有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即便是他选择离开公司,自力更生,公司的合伙人也会千方百计阻挠,削减其律师费用,窃取其客户资源,或是想尽办法破坏他的工作。倘若真有此日,那么杰克只有两个选择——去夏洛特或是罗利发展。可他不想,不想去任何一座城市。
“杰克,你会帮我吗?”
约翰尼语气平稳,可眼里的渴望却难以遮掩。杰克当然可以帮他,他可以牺牲掉自己的前途和事业。倘若一切真有如此简单,他必将毫不犹豫。可问题在于,杰克想让约翰尼卖掉默木野。这个地方异乎寻常,它就像一张巨大的毛毯,将约翰尼紧紧裹住,让他难以动弹,无法自拔。那是杰克从约翰尼身上看到的病态,他彻底沦陷了。“对不起,我不能帮你。”杰克最终还是狠下了心。
杰克声音微弱,好像是在窃窃私语,可一字一句却犹如晴天霹雳,深深扎进约翰尼的心里。
“我理解你,你那么努力才得到今天的一切,你成功了,绝对不可以就这么被毁掉。”
“约翰尼,你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仔细考虑考虑,我并不是想显得如此……”
“不用了,兄弟,真的,我理解你的为难。”约翰尼内心隐隐作痛。抛弃,背叛。“我再去拿两杯酒过来,你坐在这儿别走啊。”约翰尼起身,快步从杰克身旁走过,他走进吧台,迟迟没有出来。许久,约翰尼终于从吧台走出,他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眼神依旧空洞,“给,冰啤酒,喝吧。”
“约翰尼,我的好兄弟,你听我解释,我欠了很多债,我读法学院时贷了超过九万……”
“我说了,你别担心,”约翰尼主动和杰克碰杯,说道,“我觉得这间酒吧需要来点音乐,你觉得呢?”约翰尼放下酒杯,无法直视杰克的双眼,“你坐着别动。”
“约翰尼……”
“我去跟里昂说说音乐的事儿。”
约翰尼推开座椅,椅腿在泥地上划出凹槽。他快速起身离开,杰克抬眼,那一瞬,约翰尼红了眼眶,黑色的眼睛里是无尽的空洞与苍白。
“妈的。”
杰克举杯一饮而尽,嘴里却毫无味道。
“妈的,妈的,妈的。”
 
之后的一个小时煎熬难耐。约翰尼和杰克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可杰克的话语却犹如将两人生生分割开的一道伤口,疼痛无比,却无人提及。约翰尼再没与杰克对视,也再没认真看过他的脸,虽然只有那么短短一秒钟的眼神停留,可对于杰克而言却是难熬的痛楚。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约翰尼和杰克便一直彼此相伴,尽管经历了暗无天日的童年生活,但约翰尼始终没有丢失内心的激情与信仰。事实上,倘若让杰克用一个词来形容约翰尼,那必定是“炽热”。即便那时只是未经世事的小男孩,约翰尼却已是炽热满怀。激情、信念和笃定,从来都是他的代名词。
“约翰尼,你听我说,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好吗?”
约翰尼摇头,看向树边拿着马蹄铁的小孩,回答道:“我自己再另外想办法,你不用担心。”
“只是这件事有太多的不定因素……”
“我说了,你不用担心。”说罢,约翰尼再次起身去拿啤酒。
约翰尼回来后,将啤酒放在桌上。时间过了很久,桌上的啤酒纹丝未动。夜幕逐渐降临,一团雾气弥漫在河流上空。“约翰尼,我……”
“我知道,没错,你是该走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我不……”
“我几天后再来找你。没事的,谢谢你今天能来。”
“你确定要赶我走吗?”
杰克起身,他渴望看到约翰尼的一个眼神,或是一个表情,来缝合两人之间的伤口。
可约翰尼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无动于衷。
 
杰克回到镇上,他去了那家最爱的餐厅,点了一份牛排、一杯红酒和一份馅饼,却食之无味,就连身边的漂亮女孩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致。他回到房屋所在的大楼,楼梯似乎在脚下旋转,钥匙怎么都插不进锁孔。终于进入房间,他蹬掉脚上的鞋,脱下外套,准备扔到挂钩上,却不慎掉落。杰克心不在焉,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与约翰尼的对话,回想着他开口对最好的朋友说出“对不起,我不能帮你”的那个瞬间。
约翰尼的眼神从未如此沧桑,眼里泪光闪烁,布满血丝。
难道他是借故到吧台那边去偷偷抹眼泪吗?
这不可能。
约翰尼不是这样的人。
杰克扯下领带,走到厨房,打开电话留言。其中一条是销售信息,另一条则是莱斯莉留下的:“我想和你聊聊今天的事,听到留言后给我回个电话。”
现在是九点十七分,时间不算太晚。杰克在通话记录中找到莱斯莉的电话,回拨过去。铃声刚刚响起,对方便接起了电话。“你终于回家了,太好了,我马上过来。”
“莱斯莉……”
“我还有两分钟就到你家楼下。”
二十分钟过去了,依旧不见莱斯莉的踪影,不过这恰合杰克之意,他有充足的时间脱下褶皱的衬衫,换上舒适的T恤和牛仔裤。短袖总使得杰克残障的手臂不得不显露在外,因此他很少在外人面前这样穿着,而此刻,一股憎恶的无名火在他胸膛内熊熊燃烧。约翰尼是他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可杰克却在他面前人模狗样,鬼话连篇,这一部分原因是由莱斯莉造成的。倘若莱斯莉到此是想与杰克争个谁是谁非,他绝不退让。
杰克不指望莱斯莉态度友好。
“嗨,杰克,谢谢你让我进门。”莱斯莉站在走廊上,黄色的灯光洒落在她身上,她显得格外温婉迷人。她穿着一条性感的短裙和一双高跟鞋,秀发散发出的香气使得杰克一阵晕眩。“你不介意小酌一杯吧?”莱斯莉举起手中的龙舌兰酒和两个酸橙。“我总觉得应该给你道个歉,我本可以把这件事情处理得更好的,我应该想想其他办法,让合伙人的态度缓和一点。”她扬起下巴,看向屋内,温柔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杰克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莱斯莉却已经大方走进房间,没有丝毫拘谨,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她将龙舌兰酒放到酒柜上,拿出酒杯,一边切酸橙,一边和杰克轻松交谈,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令人着迷。杰克看着眼前楚楚动人的莱斯莉,难以自拔。“我刚刚问你,你家里的盐在哪里。”莱斯莉提醒道。
“啊,不好意思,”杰克慌忙转身,“给你。”他打开橱柜,将盐递给莱斯莉。
“你喜欢喝龙舌兰吗?”没等杰克回答,莱斯莉便举起酒杯,自顾自地说道,“这是福塔莱萨生产的,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几年前朋友介绍给我的。你知道怎么将盐、酸橙和龙舌兰搭配,味道才最好吗?”莱斯莉拿起一片酸橙和一个酒杯,舔了舔手,将盐倒入手中,给杰克做着示范。“哇,太爽了。”她将酒杯放回桌面上,“现在该你了。”莱斯莉给另一个酒杯倒满龙舌兰酒,杰克学着她的样子,舔盐,喝酒,咬酸橙。酒精在杰克的喉咙里灼烧,此时,莱斯莉又倒上一杯。“为我们俩都是律师干杯。”莱斯莉说道。杰克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莱斯莉一直在讲话,她没有提及约翰尼,或是威廉·博伊德,抑或公司,而是轻轻抚摸杰克残障的手臂,撩起香气迷人的秀发,动人的双眸紧紧盯着杰克的脸庞,令人迷醉。她甚至给杰克展示臀部上的一块疤痕,她说那是她在卡布潜水时,不小心撞到火珊瑚上留下的。杰克想要挣脱,可莱斯莉身上仿佛有一股强大的磁力,使他动弹不得。她白皙娇嫩的肌肤,她爽朗明媚的笑声,还有她修长美丽的双腿,一切对于杰克而言,都是致命的诱惑。莱斯莉从沙发上站起,再次斟满酒杯。又是一场畅饮,此时已是夜半时分。杰克意识模糊,莱斯莉的脸庞紧紧贴在他面前。杰克从未有幸和女人享受过鱼水之欢,一部分原因是他残障的手臂和由于自我怀疑而产生的不适,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母亲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杰克的母亲在一辆拖车里生活,在她眼里万事皆恶,哪怕是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也从未得到过她的好言相待。除此之外,杰克的父亲也难辞其咎。他的眼里只有荣誉、成就和骄傲,对成功的追求甚至胜过对亲生孩子的管教,而如今他却沦为牢狱之徒,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杰克曾爱上过一个眼神干净清澈的女孩,可她总是对杰克冷嘲热讽,甚至时常捉弄他,从未在意过他的感受。自此之后,杰克便学会对感情敬而远之。
“给。”莱斯莉递给杰克一个酒杯和一片酸橙,手指轻轻放到他的大腿上,“喝吧。”莱斯莉看着杰克低头舔手中的盐,一脸满足地微笑。她扮着鬼脸,对杰克说道,“现在先喝酒,然后吃酸橙。”杰克被酸得眼泪直流,莱斯莉在一旁大笑着拍手称快。对于孤寂多年的杰克而言,这爽朗的笑声犹如美妙的音符,声声入耳。“该我了。”莱斯莉伸出粉红的舌头,轻舔手中的盐,一口喝掉杯中酒,然后交叉双腿,脚踝完美地交叠在一起。酒精的作用使得莱斯莉头晕目眩。此刻的她娇小且温婉,完全一改平日里刻板的上司形象。“让我多了解了解杰克·克罗斯。”莱斯莉的脸颊泛起红晕,一只眼睛与温柔的夜色融为一体,另一只则闪着动人的光。“读了三年大学,念了两年的法学院,在班上排名第一。”
“排名第二。”杰克纠正道。
“排名第二,哇,还是很惊艳嘛。”
莱斯莉将双腿放到杰克腿上,夜色已深,醉意袭来,杰克头昏脑涨。“你今天的举动跟约翰尼有关吗?”
“不,只跟我们两个有关,你根本不需要提起这个名字。”这是莱斯莉的谎言,可却如同她的肌肤一般柔软,令人沉迷。“我们是朋友啊,不是吗?告诉我,我们是朋友。”
“我想……我不……”
莱斯莉坐到杰克大腿上,亲吻着他的脸颊。她身上散发着龙舌兰和酸橙的味道,还有一股令男人把持不住的香气。“莱斯莉……”
“嘘。”莱斯莉脱掉衬衣,白皙娇嫩的肌肤显露眼前,一切完美得像是杰克曾有过无数次的一场梦。“我们是朋友,是吗?”莱斯莉低头吻住杰克的双唇,曲线完美的臀部在他大腿上来回移动。“说吧,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
杰克乖乖照做,却心不在焉。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女人愿意主动和他发生关系了?答案一如既往——从未有过。这是杰克的初吻,也是他的初夜。
“到卧室去。”莱斯莉说道。杰克用正常的那只手臂一把将她抱起。
“这只是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是吧?与任何人无关,只是我们两个人。”
“嘘,不要说话。”
这一切对于杰克而言近乎完美——滑嫩的肌肤,忘却一切,放纵、深陷。“我们都不说话。”杰克说着。然而,在之后的疯狂中,杰克却先后两次从莱斯莉的口中听到约翰尼的名字。那是娇喘,是祈祷,如同莱斯莉双唇上的蜜糖一般轻柔。
 
杰克醒来时,已是早上六点,窗外阳光刺眼,他感到浑身一阵酸痛,莱斯莉早已悄然离去,杰克枕边空无一人。在头脑一片空白之后,杰克慢慢回忆起了昨晚的事情。冲昏头脑的兴奋和愉悦,没有任何经验的笨拙与尴尬。莱斯莉躺在他身上,垂下的头发挡住他充满质疑的双眼。她移动着身体,熟练且轻柔,随后加大力度,疯狂掠夺,饥渴难耐。杰克回首这些年的寂寞孤独,回望那些他艰难走过的路途,一瞬间内心充满欢愉。可他却看到了约翰尼的脸,听到莱斯莉喊出约翰尼的名字。
杰克再次睡去。
杰克断断续续地从睡梦中醒来,最后终于决定起身前往公司。他走进电梯,犹豫不决,他想要按下莱斯莉所在的楼层按键,但又害怕面对。她赐给杰克一份完美的礼物,却不经意间在礼物卡片上写下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杰克没有想到这一点竟能让自己如此伤心欲绝。
他此前从未如此憎恶过约翰尼。
杰克最终还是按下了自己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他走进办公室,希冀用工作来填满这一天。杰克关上办公室大门,埋头工作。他满头大汗,嘴唇干涩,恶心反胃,时不时抬头看看手机和紧闭的办公室大门。
转眼已到下午,可昨夜的那场宿醉依旧在杰克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思索着是否应该去看看莱斯莉。杰克想念莱斯莉动人的双眸,也想念她迷人的微笑。也许他们今晚可以一起共进晚餐,也许莱斯莉根本没有喊约翰尼的名字,只是杰克自己的幻听罢了。
“真是可悲啊。”杰克自我感叹道,可他忘不了莱斯莉的曼妙身姿。之后,杰克一直埋头工作到晚上八点,期盼着莱斯莉能主动出现,然而,紧闭的大门始终没有敲响。杰克失落地回到家中,恼怒于莱斯莉的绝情,也恼怒于自己愚蠢的一厢情愿。
倘若莱斯莉当真心有所属,那个人一定是约翰尼。
杰克在公寓里来回踱步,他没有食欲,也不想睡觉,思绪飘飞。
他让自己最好的朋友失望了。
莱斯莉叫出了约翰尼的名字。
半夜,杰克的手机响起,是莱斯莉发来的短信。
“你睡了吗?”
杰克思索了一会儿,回道:“睡不着,工作到很晚。”
“昨晚谢谢你。”
杰克的内心迸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或许是解脱吧,也或许是渴求。他坐立不安,回道:“你要不要来我家?”
三分钟过去了,杰克终于收到莱斯莉的回复:“可以。”
当晚的一夜春宵和昨夜不同,他们没有饮酒,床头开着一盏灯,不过对于杰克而言,一切完美得刚刚好。莱斯莉就像是一道美景,陶醉了杰克的心扉,她耐心专注,没有再喊出约翰尼的名字。“你为什么会和我发生关系?”杰克问道。
现在已是深夜两点,莱斯莉躺在床头灯下,灯光映照出她完美的身材曲线。“因为你很年轻,年轻人都很有活力。”莱斯莉回答道。
“不要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只是一次性爱而已,我很享受,那就够了。”
“但为什么是我?我长得不是特别帅,而且……你知道的,我就不说了。”
杰克刻意挪开残障的手臂,莱斯莉抚摸他的双腿,大笑着说道:“那你想让我离开吗?”
“不想。”
“那就说服我留下来。”
莱斯莉起身爬到杰克身上,杰克再一次迷失自我。一小时的激情过后,杰克和莱斯莉站在门口。莱斯莉穿着和昨天同样的高跟鞋和衬衣短裙,衬衣纽扣几乎快被隆起的胸撑得散开。杰克已是筋疲力尽。“要不我送你回家吧?”杰克说道。
“真是绅士,不过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莱斯莉亲吻杰克,在她正准备转身之时,杰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想听你亲口说你跟我的这一切与约翰尼无关,也与这件案子或是威廉·博伊德无关。”
“你在这个时候竟然还问这种问题?”
房间内,床单凌乱,床铺上还留有莱斯莉的抓痕。
“告诉我这一切跟钱无关。”
莱斯莉挑起眉毛,即便如此依旧楚楚动人。“如果我说是的,那你是不是又会砸我的场?”莱斯莉脸上露出执业律师的冷静微笑,因为她早已知道答案。“别一脸焦虑的表情,我们都各取所需。”莱斯莉拿起杰克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其按进自己的T恤中,说道,“你很享受,我也很享受,这就够了。”杰克看向别处,莱斯莉一把别过他的下巴,“这一切本不需要变得这么复杂。”
然而,对于杰克而言,一切本就复杂。
她是利用者,也是索取者,这股罪过的恶臭如今也深入杰克的皮肤里。
 
次日是周六,杰克在床上躺到早上八点,随后起床洗漱,出门散步,回到家洗完澡后,便前往公司办公室。莱斯莉打过两通电话,杰克没有接听。周日早上,杰克又来到公司埋头工作,同样没有与莱斯莉碰面。周一一大早,杰克出门吃早餐。此时是早上七点,时间尚早,可餐厅里却人头攒动,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大家围坐在餐桌前,看着手中的报纸,互相窃窃私语。一个男人说道:“十亿美元啊,我的上帝。”
说话的男人脸部臃肿,满脸胡须,身旁的另一名男子戴着约翰迪尔公司的工作帽,手指甲上沾满油脂,看上去像是吃饭前一直在挖焦油坑。“十亿美元是多少钱?”他开口问道。
“就是一千个一百万。”身形肥胖的男人回答道。旁边,一名穿着棒球服的小男孩喃喃自语着什么,仿佛在教堂里假唱。
一千个一百万啊,杰克心想。
杰克旁边的餐桌坐着一对夫妻,妻子戴着眼镜,手中拿着报纸,一旁的丈夫凑近身来,专注地阅读着报纸上的新闻。杰克扫视四周,无论是穿着昂贵服装的家庭主妇,还是站在结账台旁的州警察,拥挤的餐厅里满是拿着报纸的客人。
当服务员前来提示杰克点餐时,他好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没有听说吗?”服务员从围裙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放到杰克面前,“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服务员转身走开,杰克打开报纸:来自纽约的亿万富翁威廉·博伊德已确认死亡,尸体在默木野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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