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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上帝之拳

  一行人降落在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小山遮住了假想中的地平线,空中那道发光的圆弧隐没在白昼的天光当中,于是,此时此地的风光与任何人类星球都并无二致。这儿的“草”也许并不是真正的草,但它们的确绿油油的,铺满了附近应该长草的地方。这儿有土壤和岩石,还有绿叶灌木,那些灌木就连虬曲的姿态都酷似地球植物。

  就像路易斯说过的那样,这里的植被与地球植物有一种奇异的相似性。该长灌木的地方就长着灌木,该是空地的地方就是空地。经过飞行车自带仪器鉴定,即使从分子层面看,这些植物也与地球植物类似。路易斯和对话员都拥有共同的微生物祖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地的植物亦可与他俩称兄道弟。

  此地有一种植物,非常适合做篱笆。虽然它看上去很像树,但却是以四十五度的倾斜度向上生长,大大的树冠以同样的角度垂下,树冠的枝叶上生出许多根须,根须再以四十五度角扬起……路易斯在古米吉星见过类似生物;但眼前这种植物呈现出富于光泽的绿色和树皮的褐色,那是地球植物的颜色。路易斯给它起了名字,叫做肘状根。

  涅索斯在这片小树丛里钻来钻去,收集植物与昆虫,好拿回车里的微型实验室检验。他还穿着太空服:一个透明气囊,带有三只靴子、两副手套(或者说嘴套)。有了这道防线,环形世界的任何生物都不能袭击到他:任何猛兽、任何昆虫、任何一克花粉、任何一粒孢子乃至任何一个病毒分子。

  蒂拉·布朗跨坐在飞行车中,不算太小巧的双手轻轻搭在控制台上面。她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她靠着飞行车的加速器,全身放松,同时又保持着警觉,这使得她的身体曲线充分显现出来,仿佛那是她专为人体写生而摆的姿势。她用幽幽的双眸望去,目光越过路易斯,越过低矮的群山,望向环形世界那无限遥远的概念中的地平线。

  “我真不明白,”对话员很是茫然,“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是睡着了,但又奇怪地完全没反应。”

  “高速公路催眠现象。”路易斯·吴答道,“她自己会醒过来的。”

  “那她没有危险了?”

  “现在没有。我是怕她从车上掉下来,或者不小心按错什么。在地上她就安全多了。”

  “可她为什么不理咱们呢?”

  路易斯只得从头解释。

  在太阳系的小行星带上,人们生命中有一半的时间都驾驶着飞船,穿梭于大大小小的岩石星体之间。他们通过观察恒星来了解自己所处的方位。那些小行星带矿工有时连续几个小时凝视着星星:有迅速划过的明亮轨迹,那是私人核动力飞船;有缓慢飘过的小光点,那是邻近的小行星;还有静止不动的光点,它们是恒星和星系。

  在散发出白炽光芒的群星包围之下,人很容易变得六神无主。他的思维神游于遥远的世界,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在工作,但刚才到底在想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这种现象称为“遥视”,它非常危险。因为魂一旦弄丢了,可不一定还找得回来。

  而在看那山的大高原上,站在太虚之崖朝下望,可以看见没有止境的深渊。尽管那座山不过四十英里高,但人眼顺着山脊看下去,只能见到浓云密雾,根本看不到山脚的踪影。

  深渊中的雾气纯白无瑕、一片苍茫,从山崖一直绵延到天际。那种空虚感能够死死攫住你的灵魂,使你无法摆脱。于是你就呆立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望着无尽的远方,直到有人来把你拉走。这种现象,被称为“高原迷幻症”。

  至于环形世界地平线……

  “但这只是自我催眠。”路易斯补充道。他凝视着蒂拉的双眼,蒂拉不安地动了动。“我也许能把她弄醒,但何必冒这个险?让她睡吧。”

  “我不了解催眠,”动物对话员道,“我听说过这件事,但我并不理解。”

  路易斯点了点头,“你们克孜人不是催眠的好对象,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傀儡师也不是。”这时,涅索斯终于采集好了外星生命标本,一声不响地来到他们中间。

  “有些事我们不懂,但我们可以去研究,”傀儡师接口道,“我们知道,人类有一种不愿自己做出决定的天性,在潜意识里想让别人告诉他怎么做。好的催眠对象应该信赖别人,同时又容易集中精力。对催眠师的屈服正是催眠的第一步。”

  “到底什么是催眠?”

  “一种被诱发的偏执狂状态。”

  “为什么催眠对象会进入偏执状态?”

  涅索斯显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路易斯答道:“因为他信任催眠师。”

  对话员摇了摇他那硕大的脑袋,转身走开了。

  “如此信任他人是不理智的行为。我承认自己无法理解催眠。”涅索斯说道,“你呢,路易斯?”

  “不完全理解。”

  “那我就放心了,”傀儡师舒了口气,他的两只眼睛彼此对视了片刻,那情形活像两条蟒蛇在相互打量,“我不能信任一个相信谬论的人。”

  “关于环形世界的植物,你有什么发现吗?”

  “如我所说,它们与地球植物极为相似。然而,某些种类的功能专门化有点超乎想象。”

  “你是说,它们进化得更高级了?”

  “或许吧。或许环形世界这个有限的空间也跟别处一样,越是专门化的生物,生存空间就越大。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植物和昆虫,都有攻击我们的可能性。”

  “反之亦然?”

  “噢,是的。有些生物可供我食用,也有合你胃口的。你最好再分别检验一下,先看有无毒性,再看口味如何。不过,我们找到的每种植物都能放心地送入你的食槽中。”

  “那咱们饿不死了。”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但它并不能改变我们危险的处境。可惜我族工程师不曾将星籽之饵装上‘骗子号’!那样,我们就不必如此跋涉了。”

  “星籽之饵?”

  “一种简单的装置,数千年前就已发明出来。它能使恒星散发特殊的电磁波,从而吸引星籽。如果我们带着它,就能把星籽吸引到这里。局外人飞船总会随之赶到。然后我们就能向局外人求救。”

  “可星籽的速度比光慢得多,这得花上好几年!”

  “可是想想看,路易斯,无论要等待多久,我们都无须放弃飞船了!”

  “那东西是你的命根子吗?”路易斯哼了一声。他瞥了一眼对话员,随即盯住了他,最后两人四目相对。

  动物对话员就在不远处;他蜷伏在地,正回头凝望着路易斯,面带微笑,好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柴郡猫。两人对视许久;随后,克孜人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跳进外星丛林之中。

  路易斯转过身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可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他不知道,只好耸耸肩。

  蒂拉还跨坐在她的座椅上,看上去她正准备加速……就像她还在空中似的。路易斯回想起自己也曾接受过理疗师的几次催眠。那感觉更像是在演戏。暂时摆脱责任感,沉浸在愉悦与舒适之中——他知道,这不过是与催眠师共同玩的一次游戏,他随时可以退出。但是,人们从来不会中途退出。

  蒂拉的眼神骤然清亮。她摇摇脑袋,转过身来,看见他们俩,“路易斯!我们怎么下来的啊?”

  “就那样下来的。”

  “帮帮我!”她张开双臂,像被困在墙顶上的小孩似的。路易斯揽住她的腰,将她抱了下来。在两人接触的一刹那,他只觉一股震颤的暖流沿着脊椎流下,穿过胯部,温暖了整个腹腔。他搂着她不放了。

  “我记得咱们还在一英里的高空呢。”蒂拉道。

  “现在开始要记住,别看地平线。”

  “我怎么了,坐在车上睡着了?”她笑道,甩了甩头发,她那一头秀发如同柔软的黑云,“你们很担心吧?路易斯,对不起。对话员哪儿去了?”

  “追兔子去了。”路易斯道,“嘿,既然有这个机会,咱们也运动运动吧?”

  “到林子里走走?”

  “好主意。”他们对视一眼,便已心有灵犀。他回到自己的车子,打开后备箱,拿了条毯子,“行啦。”

  “你们让我吃惊。”涅索斯道,“据我所知,没有哪种智慧生物像你们这样频繁地交配。去吧。坐下时注意周围的情况。别忘了,这里到处都是陌生生物。”

  “你知道吗,”路易斯道,“‘赤裸’曾与‘不设防’是同义词?”

  在他看来,他脱掉衣服,就等于脱掉了防护层。环形世界生物圈的运行十分正常,食物链完备,毫无疑问,这里必然有害虫,有细菌,有长着尖牙会咬人的小生物。

  “不知道。”蒂拉回答。她光着身子站在毯子上,向着正午的太阳伸出双臂,“真舒服。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在阳光下的裸体呢。”

  “我也是。而且我要补充一点,你这样真是好看。过来,给你看样东西。”他抬起手,指着自己光滑的胸膛,“我的天哪——”

  “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不见了。这就是延年香的坏处。没有留下记忆。伤疤消失了,很快……”他在胸口比划了一下,但指尖所到之处,并无痕迹。

  “一只古米吉长手怪把我的肉扯去一块,从肩膀直到肚脐,伤口足有四英寸宽,半英寸深。他本可以把我撕成两半,但他最终决定先吃扯掉的部分。我想我对他来说恐怕是剧毒生物,因为他吃下之后立刻蜷成一团,尖叫几声死掉了。

  “现在却什么也没留下。我身上一点印记也不剩。”

  “可怜的路易斯。不过我也没有印记啊。”

  “可你是统计学中的特例,再说,你才二十岁。”

  “哦。”

  “嗯……你皮肤真光滑。”

  “还有什么消失的记忆?”

  “还有一次,我摆弄钻探光束走火了……”他引导着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

  ……一只兔子样的东西蹿出树林,从路易斯的胸口蹦过,钻进矮树丛。紧接着,动物对话员一跃而出,“不好意思!”克孜人一面喊着,一面循着气味追了过去。

  众人在飞行车停泊处重新集合。对话员嘴边的毛已经染得血红。“这是我一生中,”他十分满足地宣布,“第一次自己猎取食物。不靠任何武器,只凭爪子和牙齿。”

  但他也接受了涅索斯的建议,吃了颗多效抗敏药。

  “现在应该讨论土著的问题了。”涅索斯道。

  蒂拉很是震惊,“土著?”

  路易斯跟她讲了一遍。

  “那我们为什么要跑?他们怎么伤得了我们呢?他们真是人类么?”

  路易斯问答了这个问题,因为那让他感到困扰:“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如何伤害我们。人类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吗?”

  “这一点毋庸置疑。”对话员插嘴说,“相信你的直觉,路易斯。也许他们与你和蒂拉的种族有所差异,但他们确实是人类。”

  “你就这么肯定?”

  “我能闻出来,路易斯。一等声波罩失效,那气味就直冲过来。那是相距遥远、分布稀疏但总数众多的人类。相信我的鼻子,路易斯。”

  路易斯接受了这个回答,克孜人的鼻子是为猎食而生,非常敏锐。于是,路易斯猜道:“难道是平行进化?”

  “谬论。”涅索斯道。

  “没错。”人类的形态很适合制造工具,但并不比其他形态的生命优越多少。生命体无论拥有怎样的躯壳,都可能产生思维。

  “咱们这是浪费时间,”动物对话员忍不住说道,“问题不在于人类是怎么来的,而在于我们会与环形世界的人作首次接触。对居住在环形世界各地的人来说,每次接触都会是首次接触。”

  他说得没错,路易斯想,因为飞行车比土著人可能拥有的任何通信工具都快。除非他们还会用旗语……

  对话员继续说道:“咱们需要了解原始人类的行为方式。能讲讲吗,路易斯?蒂拉?”

  “我懂一点儿人类学。”路易斯答道。

  “那么,接触土著的时候,由你来代表大家说话。希望我们的自动通信盘足够强大。下次遇到的第一个人类,便是我们的接触对象。”

  他们还没升上半空,森林就逐渐淡出,阡陌交错的田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几秒钟之后,蒂拉便看到了那座城市。

  它与几个世纪以前的地球城市颇为相似。很多楼房只有几层高,一栋栋鳞次栉比。几座又高又细的塔鹤立鸡群,塔与塔之间通过盘旋的车行坡道互相连接。这一点显然与早期的地球城市不同。在地球上,那个时代的城市更倾向于使用直升飞机停机坪。

  “咱们的搜寻行动可能要结束啦。”对话员充满希望。

  “我跟你打赌,这儿没人。”路易斯说。

  其实他是猜的,但他说对了。当来到城市上空时,他们便看得一清二楚。

  可以想象,当年这座城市有多么美丽。它有一个特点,那是已知空间中的任何城市都会嫉妒的:很多建筑并非紧贴地面,而是漂浮在空中,通过坡道和电梯塔与其他建筑相连。这儿超越了重力,超越了垂直方向与水平方向的限制。正因为这样,那些漂浮的梦幻城堡才能变幻多端,形态各异。

  四辆飞行车正越过这座废弃城市。那些空中楼阁倒下之后,砸毁了低处的建筑,满地都是砖头、碎玻璃、混凝土和生锈的金属,还有依然指向天空的盘旋坡道和电梯塔。

  看到这些,路易斯不禁回想起那些土著人。人类不会造空中楼阁,他们对安全很重视。

  “这肯定是一次性的毁灭。”涅索斯说道,“我没有发现试图修复的迹象。原因是能源中断,毫无疑问。对话员,你说克孜人会造出如此愚蠢的东西吗?”

  “我们不太喜欢高的地方。人类倒是有可能喜欢——如果他们没有那么珍惜自己的生命的话。”

  “延年香!”路易斯似乎恍然大悟,惊叫道,“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没有延年香。”

  “是的。所以他们对安全不够重视。他们的命太短,没什么好保护的。”傀儡师道,“这很危险,不是么?如果他们对自己的性命都不甚关心,那对我们的性命会更加漠视。”

  “你这是自寻烦恼。”

  “很快就可见分晓。对话员,你见到最后那座建筑了吗?那座高高的、窗户破碎的乳白色建筑——”

  傀儡师正说着的时候,飞行车已经开过去了。负责驾驶的路易斯掉转车头,以便仔细查看。

  “我是对的,看见了吧,对话员?有烟。”涅索斯说道。

  那座建筑有着优美的螺旋形外观,好像一根足有二十多层楼那么高的雕花立柱。椭圆形窗户都呈黑色。底层大多数窗户都已合上,少数开着的窗户正冒出灰色浓烟。

  这座高塔耸立在那些只有一两层的住宅中间。很多这种低矮的房子被一个圆柱形物体砸倒了,那物体应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然而没等滚到高塔这边,那东西就碎成了很多块。

  高塔背后便是城市边界,边界以外只有一块块农田。一些类似人类的身影正从那边跑来,似乎并不惧怕正在着陆的飞行车。

  那些建筑从高空中看时还算完整,但从屋顶的高度看去,它们显然都成了废墟。能量中断,以及随之而来的灾难,大约发生于几代人以前。然后,恶意破坏、雨水、微生物造成的各种腐蚀、金属氧化,各种变化接踵而至。在地球上的史前时代,这类变化曾经留给后代的考古学家一座座土丘,它们都曾经是过去的村庄。

  能源中断之后,市民们并未修复城市。他们也没有搬走。他们在废墟上定居下来。

  生活垃圾。空箱子。灰尘。食物残渣:骨头,类似于胡萝卜叶和玉米棒的东西。坏掉的工具。它们越积越多,人们实在太懒,也可能是实在太忙了,没有把垃圾运走,它们越积越多,逐渐变软、发胀,一堆堆垃圾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塌了下去,然后再被人踩实了,年复一年,代复一代。

  高塔原来的人口已经被掩埋,地平面已经抬升到了底层门楣的高度。飞行车降落在垃圾挤压而成的地面上,那地面比原来的停车坪高出十英尺左右。五位人类模样的土著面色庄严而阴沉,正从二楼窗户里鱼贯而出。

  那扇窗是双扇凸窗,足够他们从中通过。窗台与窗框上饰有三四十颗头骨,很像是人类的。路易斯尚未发现这些装饰品的排列有何讲究。

  五人走近飞行车,然后,迟疑片刻,显然是在猜谁才是头儿。他们的样子的确像人类,但显然不属于任何已知人种。

  他们都比路易斯·吴矮六英寸以上,露出的皮肤颜色极淡,白得像鬼一样,既不同于蒂拉那北欧人的粉色皮肤,也不同于路易斯那黯淡的黄褐色皮肤。跟人类相比,他们的身躯更短,腿部更长。他们走路时手臂弯曲的姿势一模一样;他们的手指特别长,指尖特别纤细——也许在人类还需要外科手术的年代,他们会成为天生的外科医生。

  他们的毛发比手还要特别。这五位大人物都拥有同样的淡金色毛发。头发梳得十分光滑,但显然没剪过;胡子很长,把整个脸都盖住了,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不用说,他们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他们的毛也太多了!”蒂拉悄悄说道。

  “大家待在车上,”对话员低声下令,“等他们过来,咱们再下去。我记得大家都戴着通信盘吧?”

  路易斯把它戴在左腕内侧。这种小盘与“骗子号”上的自动系统相连,即使距离很远,应该也能通过飞船的自动系统翻译任何新语言。

  但现在没法测试那该死的玩意儿,只能直接投入使用。看看那些骷髅头……

  更多土著人过来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见到那五位大人物,便都停下了脚步。最终,人群在停车坪外面围成一个大圈。要是很多人类聚在一起,他们通常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人们会有各种猜测,会打赌,会争论;但这群人安静得出奇。

  也许是迫于众多观众的压力,几位大人物必须做出决定了。于是,他们决定接近路易斯·吴。

  实际上……那五个人并非完全相同。他们的身高并不一样。虽然他们都很瘦,但有一个瘦得皮包骨头,另一个却还有些肌肉。其中四位披着不成形的褐色长袍,颜色模糊得都分辨不清了。第五位穿着同样款式的袍子——也是从一块类似的毯子上剪下来的吧?但他的袍子上带有淡红色图案。

  最瘦的一位发话了。他的手背上有块蓝色鸟形刺青。

  路易斯予以答复。

  “刺青”又说了不少话。这样很好,因为自动系统翻译之前也是需要数据的。

  路易斯回答了他。

  “刺青”又开口了。他的四位同伴保持庄严的沉默。那些观众,也不可思议地保持着沉默。

  盘子此时开始翻译各种词汇和短语……

  其实后来路易斯想,他早该从那沉默中悟出点东西的。都怪当时他们的姿态,令他有些头脑发昏。那围成一大圈的人群,那站成一排的四位身披长袍、体毛浓密的大人物;还有那带刺青的人,他正在说话。

  “我们称那山为上帝之拳。”他朝右舷方向指去,“为什么?为什么不呢,工程师啊,只要它能令您高兴?”他说的应该就是那座山,和飞船一起被他们抛在身后的那座山。当然,遥远的大山现在已经隐没在迷雾当中。

  路易斯一边听一边思考。自动系统翻译得确实好,他很快就对此地有了一个总体印象:务农为生的村落,居住在一度强盛的城市的废墟之上。

  “诚然,齐格拉姆克克往日的辉煌已不复存在,但我们自己无法建造出比这更好的居所。在屋顶破裂的建筑当中,更低的楼层仍足以抵挡短暂的风暴,保持干爽。城市的建筑十分便于保暖。在战争的年月里,它们也易守难攻。

  “因此,工程师啊,我们早晨前往农田工作,夜晚返回齐格拉姆克克边缘的居所。既然旧房更佳,我们又何必努力建造新房呢?”

  在土著人看来,这四位外星访客中,有两位的模样十分恐怖;还有两位类似本地的居民,但都没有胡子,身躯又高得离谱;他们都骑着没长翅膀的金属大鸟,嘴里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交流要通过一种金属盘子……无怪乎土著把他们当成环形世界的建造者。路易斯并不想改变他们带给土著人的这一印象。要解释他们的来头,至少得花上好几天。而他们是来打探情况的,不是来教育别人的。

  “而这座塔,工程师啊,正是我们政府所在之地。我们在此统治着上千个人。我们怎能造出比它更好的殿堂?我们将高层封闭,从而使下层保持温暖。我们曾经从高层往下投掷碎石,以保卫高塔。我记得我们当时最大的问题便是对高处的恐惧……

  “然而,我们仍在期盼那个伟大时代的回归。那时,我们的城市有千千万万的人民,各种建筑漂浮在空中。我们希望你们带我们重返那个时代。据说在那个伟大的时代,即便是整个世界都要受到它的影响。不知您能否屈尊相告,那可是真的?”

  “是真的。”路易斯答道。

  “那些日子会回归吗?”

  路易斯回答了。他希望自己的回答足够模棱两可。他似乎感觉到了众人的失望,或者说,猜到了大家的感受。

  要从这些毛茸茸的人脸上看出表情来并不容易。肢体语言相当于一种密码,而这位说话人的肢体语言,跟任何地球文明的人都不一样。浓密而卷曲的浅金色毛发遮住了他的整个面部,只露出一双棕色的平静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但实际上,从那双眼睛里面,路易斯什么也看不出来。

  “刺青”说话的腔调如同吟唱,简直就是在朗诵诗歌。路易斯说出的话也被盘子翻译成类似的吟唱;而盘子传给路易斯的声音,则被译成音调正常的话语。路易斯还能隐约听见其他通信盘的声音,傀儡师语十分轻柔,英雄之语则像低声的咆哮。

  路易斯问了个问题……

  “不,工程师啊,我们并非残忍之人。我们极少发动战争。那些头骨?在齐格拉姆克克,它们遍地皆是。据说自从城市毁灭以来,它们便在这里。我们将其用于装饰,利用它们的象征意义。”说话人庄严地抬起手来,将手背对着路易斯,展示那鸟形刺青。

  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的叫声:“——!”

  那个词盘子译不出来。

  这是除了说话人之外的其他人第一次开口。

  路易斯忽略了某些东西,对此他很清楚。可惜,他没时间担忧。

  “向我们展示奇迹吧,”说话人道,“我们并不怀疑您的威力。但您也许不会再到此地,我们希望为子孙后代留下回忆。”

  路易斯忖度片刻。他们已经在天上飞过了;这种伎俩玩两次就不新鲜了。那么。用食槽里的天赐食品怎么样?不,即使是地球人,吃东西的口味也各有不同。到底算食物还是算垃圾,这很大程度上由文化决定。有人爱吃蜜渍蚂蚱,有人爱吃煮蜗牛;这个人喜欢的奶酪,到了另一个人那儿就成了馊牛奶。还是别冒这个险。那激光电筒怎么样?

  他伸手到飞行车后备箱里,准备拿电筒。此时,阴影块的边界正碰到太阳边缘。很好,黑暗中电筒的使用效果更佳。

  他打开宽口径低能量光束。首先指向说话人,再指向他的四位同事,最后环绕人群一周。对方没有反应,即便有的话,他们也隐藏了自己的反应。路易斯只好藏起自己的失望,又将光束指向上方。

  光点落在塔顶的小雕塑身上。那雕塑有些超现实主义的味道。路易斯拇指一推,雕塑便沐浴在黄白色激光当中;食指再一推,光束就变成窄窄的绿柱,雕塑上则出现一个炽热的光点。

  路易斯关掉激光,准备接受掌声。

  “你用光战斗,”“刺青”突然说,“这肯定是禁止的!”

  人群当中发出尖啸,然后又立刻停止。

  “我们不知道,”路易斯连忙解释,“我们向你们道歉。”

  “不知道?你们怎能不知道?难道不是你们竖立起拱门,作为与人类订立契约的象征吗?”

  “什么拱门?”路易斯问道。

  对方的脸上虽然布满毛发,但依然看得出他很震惊,“大地之上的拱门啊,噢,建设者!”

  路易斯终于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毛脸男人冲上来,笨拙地打中了他的鼻子。

  其实那一拳很轻,因为那毛脸男人出手很轻,而且也没多大的力气,但那一下还是让人觉得很痛。

  路易斯不常遭遇伤痛。在这个年代,大多数人都没有受过严重的伤,顶多磕到脚趾而已。麻醉剂太普遍了,药物治疗太容易了。滑雪者要是摔断了腿,最多疼上几秒钟,而非几分钟。而当时的回忆也会作为心理创伤加以抑制。而各种搏斗术,诸如空手道、柔道、柔术和拳击等,早在路易斯出生之前很久就已被禁止。路易斯·吴绝对是很差劲的战士。他可以面对死亡,但无法面对伤痛。

  那一拳真的很痛。路易斯大叫一声,激光电筒掉落在地。

  众人围了上来。两百个气势汹汹的多毛人,就像是无数恶鬼;看来情况不妙。

  那竹竿般瘦的说话人双手抱着路易斯·吴,疯了似的紧紧箍住他。路易斯也像疯了似的奋力一击,挣脱开来。当他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飞行车上,手也放在起落控制杆上。

  其他人的飞行车跟他的还连在一起。他一开车,其他车都会起飞,不管乘客在不在里面。

  他环顾四周。

  蒂拉·布朗已经在天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战斗,很担忧地皱着眉。她可一点没想过要帮忙。

  对话员奋力战斗。他已经放倒了五六个敌人。路易斯见他挥舞着激光电筒,击碎了一个人的头颅。

  那些毛脸人在他身边围成一圈,迟疑不前。

  一双双带有纤长指头的手正试图把路易斯从座位上拉下来。尽管路易斯用手和膝盖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在车座上,但那些人还是渐渐占了上风。直到这时,他才想到打开声波罩。

  那些当地人被推了出去。

  路易斯感到还是有人站在背后!于是他一把将那人拽倒,然后迅速关上声波层,又突然打开,将那人挤了出去。路易斯朝涅索斯停车的地方看去。

  涅索斯正试图接近他的飞行车。那些本地人似乎很怕这个模样奇特的外星人。有一个人挡住了涅索斯的去路,而且那人手里拿着一根从旧机器上拆下来的铁棍。

  当路易斯从人丛当中找到涅索斯时,那人正抡起铁棍,朝傀儡师的脑袋砸去。

  涅索斯的脑袋往后一缩。他用前腿作支点,转动身体,把后背暴露给敌人,但这也让他背对着飞行车。

  傀儡师那种逃跑的天性会害死他的!除非对话员或路易斯能及时赶到帮忙!路易斯张大了嘴巴,几乎要叫出声来,可傀儡师的动作这时才完成……

  路易斯闭上了嘴。

  傀儡师转身向飞行车跑去,没人再上前阻止他。他的后蹄踏在垃圾挤压成的坚实地面上,留下带血的脚印。

  对话员的“钦佩者”们依然不敢靠近他。克孜人不屑地朝他们脚下啐了一口——那并非克孜风俗,而是在模仿人类的行为——然后转身登上飞行车。他手中的激光电筒已经溉满鲜血,连他的左手小臂上也有血迹。

  刚才试图阻止涅索斯的那个土著人,也已倒在血泊之中。

  大家都升空了,路易斯这才起飞。他从远处看见了对话员在干什么,忙叫道:“等等!那是不必要的。”

  对话员手持改良挖掘器,问道:“非得迫不得已时才行吗?”但他还是住了手。

  “别这样,”路易斯恳求道,“那是谋杀。他们能把咱们怎么样?难道是朝咱们扔石头?”

  “他们可以用你掉下的激光电筒对付咱们。”

  “他们不能的。那是禁忌。”

  “说话人也这么说,你难道相信他?”

  “对。”

  对话员放下武器。(路易斯松了口气:他以为克孜人会朝城市开火的。)“怎么会有这种禁忌?难道是核战争的产物?”

  “或者是出现过一帮强盗,拥有环形世界的最后一门激光炮。真可惜,现在无人可问了。”

  “你的鼻子在流血。”

  路易斯这才想起自己可怜的鼻子,于是,疼痛立刻向他袭来。他让自己的飞行车跟随对话员的车行动,然后开始处理伤口。在飞行车的下方,一大群无知的暴徒依然云集在齐格拉姆克克郊区,推来搡去,久久不散。

  在平坦、宽阔、笔直的高速公路上,驾驶员容易被诱入催眠状态,称为高速公路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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