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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四天醒来之后,史蒂夫意识到审查员的注意力将转到他的逃亡上。这是史蒂夫最担心的时刻,他的担心是完全有理由的——他将不得不解释自己如何能造出一架悬挂式滑翔机。故事已经准备好了,是彻头彻尾的编造:他找回了内勒的刀子,窃取了一些工具,然后从变种人那里逃了出来,回到被部落丢弃的那架坠毁的天鹰战机处。在那里,他凑齐了足够的零件,花了两个星期时间,终于造出了那架滑翔机。
在前往会议室的路上,史蒂夫仔细考虑着这个说法。他意识到,这个解释听上去荒诞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与他此前透露的变种人的其他情况不相吻合。比如说,既然他们如此善于奔跑、追踪和狩猎,他怎么能逃出来,而且在建造滑翔机的两周里一直不被发现呢?
在这类审查中,对某些细节避而不谈相对还是比较容易的,只要你能让自己的故事前后一致、不互相矛盾就行。就算被人发现漏洞,你也可以推说是自己记错了,或是误解了对方的问题。当然,前提是老天爷给了你一个机灵好使的脑袋瓜,加上一条能言善辩的舌头。但如果编造整个事件,你就要冒极大的风险。接下去,你将不可避免地需要用越来越多的假话来支持第一个谎言。哪怕只有一个审查员起了疑心,你也全完了。只要有人开始揪住你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方深挖下去,精心编造的大厦就会轰然倒塌。
史蒂夫发觉自己陷入了真正的困境。除了同清水那段要命的关系之外,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寻找手段和机会逃出去。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愿全盘交代自己和变种人的合作,唯恐审查员产生误解。他们那位年轻的主席倒是向他保证过,但他对委员会的公正没有信心。审查员的工作不是为了追求公正,在联邦的司法体制之下,任何一个面对委员会核查的人在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前都被推定为有罪。
他走进审查室,面对审查员立正站好。就在这时,史蒂夫突然决定改变自己的故事,他应该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叙述接近事实。头脑中的疑云一扫而光再次清晰起来,他能看清自己下面几步棋该怎么走。他意识到,这是他一个星期以来做出的最明智的决定。
委员会就座之后,黑色头发的主席示意史蒂夫坐下,随后双手放在桌上,手指交叉,清了清嗓子,“现在,史蒂文,告诉我们你这次逃亡的来龙去脉。特别是,你是如何秘密地造出一架滑翔机的?”
“长官,并不是我秘密地造出了滑翔机。是我让变种人帮我造的。”
这句话造成的冲击波几乎把委员们从椅子上掀了起来。
富兰·杰斐逊同其他审查员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对史蒂夫说道:“你可以解释一下吗?”
“长官,这很简单。内勒和法兹蒂都在变种人定居的那片森林里坠毁了,我发现变种人还保留着那两架天鹰战机的残片,所以我同他们达成了一项交易。我说如果他们能帮我造好一架‘箭头’——他们这样称呼我们的天鹰——我就教会他们如何飞行。”
主席的手指深深抠进自己的手背,“你这样做了吗?”
谎话来得很容易。“没有,长官。”他咧嘴一笑,“飞机刚一造好,我就驾着它出来了。”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在考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是如何设计并造出那架箭头的,特别是,变种人在这个过程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始终一副火爆脾气的三号审查员再次发作,“小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你是想告诉我们,你竟然教那些呆瓜如何造飞机?!”
“不,长官,”史蒂夫答道,“我什么都没有教他们,我只是让他们有机会向我展示一下他们早就掌握的技能。到目前为止,那些技能不是被我们所忽视,就是还不为我们所知。如果想达到我们的既定目标,夺回地面世界,我们就不能轻视变种人的能力。”
三号审查员插嘴道:“轻视他们?见鬼,小子——你刚刚亲口承认,你大大增进了他们那些该死的能力!你这是叛国通敌!”
“不,长官。”史蒂夫坚定地说,“您误解了。我再重复一遍,我什么都没有教他们。我们目前对变种人技能的估计极不准确,如果我不向委员会报告我观察到的一切——如果我为了不给自己惹上麻烦就保持沉默——那才是叛国通敌,才应该按照大典的规定受到惩处。”
黑头发的主席看了三号审查员一眼。“我同意你的话。”她朝史蒂夫赞许地一笑,“我们赞赏你的勇气和忠诚。”
你算是说对了,史蒂夫暗想。
二号审查员是个女人,这么长时间里一直没有说过什么。现在,她俯身向前问道:“史蒂夫,你总是提到变种人的‘技能’——顺便说一句,看样子,它们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你有没有想到,这些所谓的技能可能只是某些出于本能的行为?比如,地面上有些兽类生来就具有捕猎的能力,鸟类和爬行动物知道如何飞翔、游泳或是筑巢哺育幼仔。”
主席微微一笑,“恐怕史蒂夫并不认为变种人是野兽。”
史蒂夫明白自己正被重新拖进危险地带,但他不得不作出回答,“抱歉,长官,即便从官方角度讲,联邦也没有把变种人描述成野兽。他们被划定为近似于人类但低人一等的生物。”
“‘低人一等’,”富兰应道,“一点不错。表明他们永远无法同我们一样。你是想批评这个定义吗?”
“不,长官。”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继续讲你的经历吧。”
史蒂夫小心谨慎地对真实经过作了一番增添删改:从坠毁的天鹰机上取下发动机安装到箭头上,但没有成功;而后决定造一架没有动力的滑翔机;滑翔机完工之后,他如何在夜里打倒了两名哨兵,又同另外三个变种人搏斗,在杀死他们以后,向空中一跃,飞向自由。
史蒂夫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看着这位年轻金发的审查对象娓娓而谈,富兰听得入了迷。“你是说,你没有试飞就从悬崖顶上跳了下去?”
史蒂夫点点头,谦虚地一笑,“其实不算太危险,长官。空气动力学是我在学院学得最好的一门课。”
是的,我知道,富兰暗想。你得了一百分,就和你在其他所有考试中一样……
 
第五天,也就是最后一天,史蒂夫又一次立正站好,看着委员们陆续就座,年轻的主席也坐了下来。史蒂夫知道,他的报告里有许多存在争议的地方,但他相信,他在坦诚和谦卑之间掌握好了平衡。说到底,他毕竟是个飞行员呀。飞行员是接受过最高强度训练、纪律严整的独狼,他们有单枪匹马独立作战的能力,而其他人只能作为一支组织严密的战斗部队中的一个成员才能发挥作用,比如联邦的地面部队巡道兵就是这样。绝大多数寻道民都对地表世界有一种病态的恐惧,但在飞行员身上,这种恐惧相对小得多。换了另一个施行严密控制的社会,这种独立性是很危险的,但美铁联邦却不是这样。要想成为飞行员,首先必须诚实正直,对第一家族忠心耿耿。这样的人一言一行完全遵循大典的要求,在这方面的狂热程度仅次于宪兵和审查员。
尤其重要的是,史蒂夫懂得如何展示他的诚实正直,他的忠心耿耿。他拥有照相机一般的记忆力,早已将第一家族的几部启示录倒背如流,随时可以挑出、引用其中最合适的一行。总统司令的语录和手册中的行为准则他也同样熟悉,引经据典绝无问题,甚至可以背诵整段整章。在遵命坐下的时候,史蒂夫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是个变种人,他很可能会被培养成一个字匠,就像卡迪拉克一样。
审查委员会主席再次双掌相对,交叉十指,用棕灰色的眼睛盯着他。“史蒂夫,对你此前的证词,我考虑了很久——特别是你昨天对逃亡做出的解释。我也与本委员会的同事们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得出结论,你并没有对我们表现出完全的诚实。”
史蒂夫强压下突如其来的不安,装出稍带困惑的失望神情,朝那几位审查员望去。
扫过一圈后,他的目光同富兰的眼光相遇。史蒂夫发现主席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我们尤其关注的是,那些俘获你的人竟然表现出了如此不同寻常的合作精神。你说你与他们有过约定,后来又说你什么都没给他们,我们觉得很难相信。审查一开始,你就声称我们低估了变种人的推理能力。就算这个部落和南方的变种人一样愚笨,他们毕竟还有两位字匠在领导嘛,而你也说过,他们的智力要高于一般水平。”
“请原谅,长官,我能澄清一下吗?”
“请吧。”富兰说道。
“我的意思是,他们的智力高于变种人的一般水平。”
富兰勉强忍住,没笑出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史蒂夫。我想委员会也明白你在这个特定问题上的,呃,立场。”
史蒂夫暗自咒骂起来。他插进来的这句话多半弊大于利。
富兰松开手指,双掌平放在桌上,“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们感到有些困惑——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会想到,箭头造好之后,你可能会利用它逃跑。”
“长官,他们确实想到了这一点。他们警告我说,如果我胆敢趁人不备驾机逃跑,他们就要把我从天上打下来。”
“而你相信了他们的话。”四号审查员说,这是个女人,坐在主席右手。
“长官,我绝对有理由相信他们的话。”史蒂夫答道,“我自己就曾被一支弩箭射了下来,我还亲眼见到,贵妇号飞行队里的大多数人也是这样被杀死的。”
“而你却仍旧没被吓倒。”富兰道,“你单枪匹马就制服了两名警卫,还干掉了另外三个想要阻止你起飞的人。”
“长官,我在近战格斗课上也得过高分。”
“是的,”富兰说,“我们都知道你很有能力,史蒂夫。但我们如此谨慎也是有理由的。你自己的证词里说过,平原人总是派哨兵警戒他们的居住区,可你却想让我们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你竟能盗走一件他们必定认为是极为宝贵的物品,然后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便成功脱逃。难道变种人没有再做什么来阻止你吗?”
史蒂夫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口上,全身上下都透出几乎触手可及的真挚。“真的就是这样,长官,千真万确。我向总统司令起誓。”没等他停住话头,下面的话脱口而出,“我猜他们没想到我会在夜里逃走。”
八位审查员面面相觑,而后同时通过屏幕,向富兰提出进一步询问的要求。
富兰说出了所有审查员急于要问的问题,“为什么不会在夜里,史蒂文?”
史蒂夫知道他绝不能迟疑,“平原人一到夜里就不怎么活动了。只有在最紧急的情况下,他们才会利用夜幕掩护转移居住区,但根据我的观察,各个变种人部落从不在夜间交战。只要天黑下来,一切活动就中止了,连大多数卫兵都睡觉了。”
富兰示意五号审查员提问,此人坐在她左侧:“我想再问清楚些:你是不是想建议我们在夜间对那些呆瓜发起进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长官,我不应该给您造成错误的印象,让您认为只要夜战我们就能轻松取胜。但我可以有把握地说,这样做肯定可以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八位审查员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惊讶、激动。五号审查员转向富兰,“长官,您意识到我们的发现了吗?这可能正是联邦一直在寻找的突破口。我认为您应当立即上报联邦行政部!”
富兰亲切地点点头,“我和您同样激动,但我们不能走极端。我们有夜视仪和其他红外线装备,这我知道,但您似乎没注意到一个问题:很多我们的人也惧怕黑暗。但不管怎样,我相信我们终将克服这个困难。”她转向史蒂夫,“谢谢你提供了如此有价值的情报——尽管你在过去四天里一直对此避而不谈。”
史蒂夫装出委屈的表情,“长官,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下。我只能说,我之所以无意间回避了这个问题,恐怕正是由于您刚说过的那个原因。我知道我们很多人害怕黑暗,所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再说还有那么多其他情况要报告……”
“对。”富兰说。对,她暗想,我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被你骗过。你有动人的微笑,坚强诚实的面孔,直率、毫不退缩的目光。让你露馅的是眼睛,布里克曼。你很聪明,你竭力把真实的自我隐藏在外表之下,但从你的眼睛里,我看透了你。关于你,他们说得没错,布里克曼。你有潜力,但你需要更多的实践。或许只需要私下开导你几次……
富兰十指交叉扣在一起,双掌一开一合,然后靠向椅背,双肘支着扶手,伸出两根食指顶在自己的下巴下面。“我们还是回到逃亡这个话题上吧。对于你如何能如此轻易地利用箭头,我接受你的解释。但是,当你起飞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亮了。没有其他人看到你离开吗?那些在营地四周站岗的哨兵,眼睛都像鹰一般敏锐,难道没有一个人向你射击?”
“没有,长官。我当然很庆幸他们没有射击,但和您一样,我也感到有些奇怪。或许是因为两位字匠当时都不在场,我以前曾提到过,只要这两个人在场,部落就显出更强的凝聚性,人们也会更加积极。”史蒂夫停下来,像是在权衡后面的话。实际上,他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到目前为止,除了他无意中透露的变种人夜间停止活动的古怪习性之外,一切事情都在按计划进行。开始的时候有些棘手,但他已经出色地挽回了局面。勇往直前吧,布里克曼,争取更上一层楼。“他们有一队人跟踪过我,但我飞在高处,不一会儿就把他们甩掉了。从那时起,尤其是在最近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放弃了追击,还有,一开始他们为什么允许我制造箭头。”
富兰扬起眉毛,“那么……?”
“长官,我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希望我逃跑。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在我坠落到田地中时就把我杀掉。他们是想让我带回一个口信。”
“什么口信,史蒂文?”
“辟邪主——”
富兰猛地一挥手,止住了他。“够了!”她厉声喝道。她按下屏幕控制面板上的一只按钮,对着桌上的麦克风说道:“把现在这盘带子倒回去,把编辑权交给我。”声音强硬,又气势凌人。她的形象也随之庞大起来。最近几天里,她在控制审查进程时一直以安抚为主,而现在,从她和蔼可亲的外表下突然暴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专横傲慢。看着她的面具滑落下来,让人既兴奋,又心惊胆战。
史蒂夫的目光同她相遇。我猜对了,他想,你是第一家族的人!
富兰逼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一阵高速倒带的吱吱声响起,富兰按下停止键,随即又按下播放键。
“他们有一队人跟踪过我,但我飞在高处,不一会儿就把他们甩掉了。从那时起,尤其是在最近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放弃了追击——”
富兰按下停止键,再按下录制键,这才对史蒂夫说:“谢谢你,史蒂夫。你详尽而又极为有趣的证词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现在没有其他问题要问你了,我宣布本次审查会结束,对你的审查也就此终止。委员会现在退席,研究你的陈述和你重新返回地面作战部队的请求。”
史蒂夫从椅子上跳起来,立正站好,目送八位委员跟着富兰鱼贯而出。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回头望上一眼。他心中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黑发女子,他一开始就料到了,她是那个家族的一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抬举。从老巴特舅舅说过的话里就能看出,他的归来造成了巨大影响,就像主反应堆过热融化。既然如此,这一切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第一家族肯定对他的案子给予了某种特殊关注。但为什么他刚一提起辟邪主预言,富兰就立即按下了急停按钮呢?
 
两名宪兵押送他来到附近的一个用餐区,让他坐下来用吸管啜饮一杯冰镇合成饮料。这两个家伙同邻座的一对肉糕闲聊起来,史蒂夫则拿起他的豆馅汉堡,尽力打起精神吞下这玩意儿。被变种人俘虏之前,他从小到大吃的一直是联邦的食物。最初与变种人接触时,他觉得他们的食物无论是外观还是味道都可怕极了,但饥饿迫使他克服了最初的反感。从那以后,他已经习惯了那些粗陋的吃食。太习惯了,以至于味觉无法重新适应用餐区提供的这些淡而无味的食物。像塑胶一样的糊糊没有任何味道,而配菜的美味程度则同用过的手纸不相上下。
“和你一块儿坐行吗?”
史蒂夫抬起头,见奇桑姆站在面前,手中托着一只餐盘。“行啊。”
奇桑姆把餐盘放在桌上,在史蒂夫对面坐下。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12点5分。“你今天完得倒挺早。”
“是啊。”史蒂夫闷闷不乐地嘟囔道,“肯定是因为我说了什么不对头的话。”他笑了笑,把腰背挺直了一点儿,“委员会现在退席了,考虑他们的判决去了。”
“你怎么样?”
史蒂夫耸耸肩,“还好。”可惜事实并非如此。透露辟邪主预言是他的杀手锏,他本来计划用这一招把自己这几个月的被俘经历推向高潮。早在联邦启用篷车队和飞行员的许多个世纪之前,这个神奇的篇章就已经预言了他们的存在。他希望这个预言能让委员会接受他有关变种人魔法的证词,但这个话题显然是个忌讳。为什么富兰要把他提到预言的那段话从带子上抹去?为什么对他的审查匆忙终止?这只能说明一件事:第一家族已经对预言有所了解。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知道字匠,还知道召唤师、天眼通和魔法。这一点,他早有怀疑。还有,他们不仅是有所了解,而且还对此非常重视。
但这对他有什么用处?难道就凭他知道这件事,便有更多的机会可以恢复原职并获得提升吗?或者,了解内幕对他并没有好处,反而会让他受到严惩?该死,该死,真该死……看到自己陷进这样一种无法补救的困境,史蒂夫十分懊恼。大多数时候,他机灵的头脑总能全面分析遇到的情况,预先发现危险的区域。如果情况很棘手,他总要为自己留下一条紧急逃生的出路,这是他引以为豪的本事。但这次,他踩到了自己全然无法预见的陷阱,一下子掉了进去。
奇桑姆三两口吞下了他那只豆馅汉堡。他一面嚼着嘴里的最后一口,一面指了指史蒂夫面前还没动过的那份。“你吃吗?”
史蒂夫摇摇头,把自己的那份推给他,看着奇桑姆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么恶心的东西你也能吃得下?”
奇桑姆耸耸肩,“我想是因为我没尝过更好的,不过再差也不会比你这几个月里吃的东西更差劲。”
“没错……”史蒂夫沉吟着说,“我想不会。”他扫了一眼身旁的四个宪兵,压低声音说道,“听着。你说过,我的身体非常健康,而且我并不是第一个。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奇桑姆点点头,继续大嚼,“我也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找我仔细打听。”
史蒂夫把声音压得更低,“约翰,这事很严重。你我都知道,这根本讲不通。在地面上的这五个月里,我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比我护父在他全部十二次出巡任务中暴露的时间更长!我本来应该患上辐射病才是。另外,我同变种人有过身体接触,还吃了一肚子被污染的食物!可现在,奄奄一息的是他,我却感觉再好不过!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得病的是我护父而不是我?”
“问得好。”奇桑姆把最后一块豆馅汉堡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咽了下去。
“就这么一句话?”
“我不是医生。”
“可你同他们一起工作,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你有吗?”
“我的想法相当疯狂。”史蒂夫瞟了那几个宪兵一眼,抬手捂在嘴边,把声音压得像耳语一样低,“在过去的三百年里,辐射病的患病率有所降低,对吧?我们知道,这是因为第一家族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可是,统计数字是谁提供的?是他们;是谁制造和监控测量设备?是他们。他们决定不让我们知道的事,我们根本没办法去证实或是反驳。我们不知道现在的辐射水平是多少。你看,辐射病让我的护父坐进了轮椅,可我却一点事都没有。”史蒂夫趴在桌上俯过身来,抓住奇桑姆的手腕,“说不定辐射早就一点都没有了!我们所有人都能自由地到上面去。说不定我们根本没有必要仍旧躲在下面!”
奇桑姆做了个鬼脸,抹掉嘴角上的面包屑,“你的想法倒是很有趣。”
“你有更好的解释?”
奇桑姆耸耸肩,“我不相信阴谋理论——对健康没好处。”
“是你把我引到这条路上的。”
“我说过你很干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你应当知道,你并不是第一个回来的人,而且你并没有变成畸形的怪物。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一转眼的工夫,你的脑子就脱线了,竟然把第一家族牵扯进某个对联邦不利的惊天阴谋里!你出了什么毛病?是得了迫害妄想狂还是怎么?”
史蒂夫局促不安地咧嘴一笑,“没错,我大概确实有什么毛病。”
奇桑姆趴到桌上,向他俯过身来,“听着,我的确做过些违反法规的事,可大多数人谁不是这样呢?但我绝不是个叛逃者。到了关键时刻,你会发现我绝对站在第一家族这边。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个狂热的愚忠分子,每喘一口气都要诚惶诚恐。我的意思是:没有谁是完美无缺的,第一家族也一样,但我认为他们正在全力而为,做好自己的事。”
“确实够好了,没人能再强求什么。”史蒂夫冷冷地答道。
“听着,”奇桑姆厉声说,“既然你对那个该死的地面世界这么着迷,有机会留在那儿,你干吗跑回来?”
“是啊……”史蒂夫表示同意,“或许我最好还是……”
“够了……”奇桑姆轻蔑地挥挥手,语调不再那么强硬了,“你知道你真正的问题在哪儿吗?你是个飞行员,最聪明最优秀的人,百里挑一,出类拔萃,他们不就是这样告诉你的吗?对我们也是这样讲的。问题是,你们这帮家伙还信以为真了,开始当真认为自己是这里最精明的角色,就好像你们无所不知似的。不是那么回事儿,伙计。你们所有这些从林伯格站来的精英不过是堆肉,只等着进绞肉机。或许你们是上等肉,但放在裹尸袋里运回来时,不管上等肉还是下等肉全都是一回事。真正精明的角色在这儿,他们待在这里,离前线远远的。要是你真想帮帮你自己,那就动动脑子,想些真正有用的问题吧。比方说,在黑塔谋得一份文职差事,别再想着当英雄了,干这一行才更有希望被提拔起来。”
“你的话我记住了,我会好好琢磨琢磨的。”史蒂夫说。
奇桑姆咧嘴一笑,“你才不会呢!你前途无量,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必费神注意我这种一钱不值的倒霉蛋呢?好好干吧,继续努力。”
“约翰,”史蒂夫说,“你的话我听明白了。当然,什么倒霉蛋之类的屁话咱们就省省吧。我可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机灵,但有一件事我还是知道的:尽管你努力装出一副蠢相,其实你一点都不傻。”
奇桑姆微笑着摊开双手,“我喜欢保持低调。整天清理试管的家伙不会让那些做大事的精明人物觉得自个儿受到了威胁。我的日子过得毫不起眼,但是——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没闲着。”他朝史蒂夫凑过来,“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你没变成个不中用的残废。我不知道为什么,至少没有把握。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那些在监控站和篷车队上忙活的家伙仍旧在变戏法。”
“变戏法”是句俗话,医学上的正式名称是“辐射诱发的晚期癌症注释1”。
“所以说,如果你认为第一家族策划了一个大阴谋,你就大错特错了。”奇桑姆继续说道,“以前我在生命学院工作过一段时间。我就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萝兹的,当时她正和几个内科学生参观学院。总之,那里有个人告诉我们,第一家族组建了一支研究团队,开发一种抗辐射药物,某种血清,这项工作已经进行了五十多年。”他笑了笑,“或许他们在你身上做了试验;或许当你一年四次前往联邦行政部的时候,他们给你注射的不是维生素B,而是变种人身上的提取液;或许你和其他那些家伙正好证实了这种药物是有效的。”奇桑姆耸耸肩,“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能解释清楚了,对吗?”
“对,或许如此。”史蒂夫勉强让步,“只要那家伙对你说的是真话就行。我承认我见识短浅,但这些年里,我已经意识到,在我们正在建造的这个伟大光明的新世界里,事情并不总是同表面看上去的一样。”
“当然不一样,从来没有表里如一这种事。”奇桑姆高高兴兴地回答道。他看了一眼手表,然后喝光杯子里最后一滴热饮,“得回单位去了,还有些试验要完成。你今晚还在这里吗?”
史蒂夫耸耸肩,“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现在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来问问。”奇桑姆说。他走到宪兵们桌旁,同他们简短地说了几句,又回到史蒂夫身边,“你只能在这儿等着。等委员会重新召集会议的时候,宪兵会把你带回去的。”
“他们说我要等多长时间了吗?”
“没有,”奇桑姆说,“但肯定是在今天,也就是说,最迟晚上7点之前。”
史蒂夫看了看近旁的显示屏。12点45分。“真要命……”
奇桑姆居高临下地朝他微微一笑,“别紧张,再给自个儿买一杯合成饮料。要不然看看视频,还可以玩玩射杀变种人的游戏,你肯定想练练身手。”
“不行,还没有发给我新的身份卡。我什么也干不了,哪儿也不能去!”
“有了。不过这个主意有些麻烦,我得看看能不能碰巧办成。”奇桑姆扫了房间一眼,然后双拳支在桌上,向史蒂夫凑过头来,“你想见萝兹吗?”
史蒂夫揉了揉脖子,仔细考虑。
“如果你想见她,她会愿意碰碰运气的。你只要说句话就行。”
史蒂夫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不想给她惹麻烦。”
“那倒不会。”奇桑姆把声音压得更低,“我有朋友能够帮忙。我能安排。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没问题。”
“在哪儿?”
“别管在哪儿了。你想见还是不想见?”
“算了吧。我不能这么做,嗯,我要再想想。”
奇桑姆按了按史蒂夫的肩头,“好的,但别错过时机。安排这种事得花时间。”
史蒂夫转眼向他的押送员和另外两名宪兵看去,那两个不当班的家伙正在同他们聊天。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他们的肩章上:两个倒转的白色三角形,角对角并排而立,中间又是一个亮蓝色的三角。咔嗒一声,他的记忆电路合上了。他猛然想起孩提时代的情景,就是在那时,同样的画面第一次印入他的脑海。他抬起眼睛看着奇桑姆。“我总算搞清自己在哪里了。这是白宫。”
奇桑姆的脸上不动声色,“也许吧。你担心吗?”
“不……”史蒂夫淡淡地说,“我早就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奇桑姆轻轻一笑,走开了。
 
下午5点半左右,史蒂夫已经耗尽了他知道的让自己保持冷静的一切方法。两名宪兵从刚打了高分的射杀变种人游戏机上取下身份卡,领他回到委员会面前。史蒂夫再次立正,站在自己那把谁坐都不好受的座位前,两眼直视高背椅后面的墙壁。八位审查员鱼贯而入,围绕布成半圆形的桌子站好,谦恭地等待他们红袍主席的到来。
富兰走了进来,坐下之后点点头,示意大家就座。她向后捋了捋黑发,刚把双手扣在一起支在颌下,马上又放到桌子上。
“请坐,史蒂夫。”
原来如此!他当初怎么会没注意到呢?她双手的动作,史蒂夫肯定见过一千次了——在启示录的电视广播中,总统司令的动作和她一模一样。
富兰清了清嗓子,“史蒂文,正如我在本次审查开始那天申明的一样,本委员会没有审判职能。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鉴定你所做证词的性质和内容,以我们所听到的事为基础,作出报告和建议。会议过程和我们的结论都已记录在案,连同你重返地面作战部队的请求,都将报送更高一级的审查机构。他们将作出选择,对我们的建议予以接受、修改,或是拒绝,甚至有可能会对你重新审查。但无论他们决定采取何种行动,左右你未来的最终决定将由他们做出。他们作出的裁决可能会比我们所建议的判定对你更为有利,也可能更为严苛,但不管结果如何,一旦他们对你的案件作出裁决,你无权请求上诉。明白吗?”
“是,长官!”
“很好,”富兰说,“现在,在将本委员会的裁决建议通知你之前,我们希望在这份记录中加上一段内容,以表达我们对你的赞赏。你在被变种人俘获的这段时间里表现出的坚韧和勇敢,以及驾机安全脱逃时所发挥的主动精神,本身便是一次光荣的壮举,值得接受最高赞誉。”
这还差不多,史蒂夫暗想。当他浑身发热、满怀欣喜的时候,黑发的主席继续着她的开场白。
“关于敌人的武器、战术和日常活动,你也在很多证词中作了非常详尽的表述,这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深信它对联邦将具有极高的价值。我们对你表示祝贺。在始终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你表现得沉着冷静,胸怀对联邦不可动摇的忠诚,并且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也始终坚定不移。在这方面,你的行为堪称众人的楷模。”
一点不错,史蒂夫对自己说道。全是好话,肯定意味着在他的徽章上加上金翅,还有中尉军衔,再加上升级的身份卡。而且,如果要让他去圣贾辛托渊薮那座神奇的高塔,在那儿干一份地位崇高的工作,他是不会说不的。好样的,女士,请继续,你说得真不错……
“然而,”富兰继续说道,“我们知道,做到这一切需要付出代价。一个正常人类长时间被迫与一种完全相异的生物共同生存,他身上势必会出现文化冲击的症状。”
史蒂夫刚刚生出的信心开始瓦解。
“我们相信,在你的部分证词中,我们发现了这种精神损伤的明显迹象。你无法用清楚、坚定、明确的词语将变种人归为低于人类的劣种,而且,你对他们抱有矛盾的态度。在我们看来,这证明你的经历的确对你造成了伤害。我们只能希望这种伤害不是永久性的,这一点只有时间才能证明,而你目前的状况值得引起注意。从你多次的回答中可以明显看出,你现在已经把这些家伙视为与人类相近的生物——”
“长官——”
富兰双拳猛地一敲桌子,“不要插嘴!你的观点同联邦的教导完全背道而驰。联邦的真理早就为大家所公认:变种人不是人类。他们是类人猿的退化品种,他们的社会地位不可能逆转,他们的继续存在是对文明人类的公然蔑视!委员会决不能放任让你的这些观点去污染其他人的思想。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环境才促成了这些观点,我们将不得不把这种表现视为一级重罪,并建议给予相应的处罚。
“然而,考虑到你值得效法的记录——尽管你有很多话令人不快——委员会并不认为你的态度出自蓄意不满或是有意犯罪。我们相信,那是一种深层的精神不适。你病了,史蒂夫,而帮助你复原是我们的职责。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支持你重返地面作战部队的请求。本委员会的裁决建议是,对你重新核定等级,并把你转调到工程维护部门,至少工作三年。核查委员会将对你进行逐年考评,每年一次。”
史蒂夫坐在那里,无法呼吸。震惊让他周身麻痹,大脑凝成了冰块。对于一名飞行员来说,丧失众人艳羡的战士身份已经是奇耻大辱了,但是——克里斯托夫在上——在字母级楼层待上三年!这比死刑还可怕!怎么会这样?一定是个荒诞不经的玩笑!
黑发主席站起身,两眼直视史蒂夫,面无表情。“从明天起,你将被调到字母级楼层,执行常规作业任务。你将一直留在那里,暂时与作战部队隔离,直到高层核查机构认可或修改本委员会的裁决建议。稍后将为你办理一系列手续,发给你新的身份卡,还有相应的制服。新的单位将为你提供其他个人用品,委员相信你能够完全康复。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努力证明,委员会的信心并没有白费。你明白吗?”
这个问题只是走形式,不容半点拒绝,也不得要求予以解释。
史蒂夫费尽力气才让自己的舌头活动起来,作出标准的回答:“是,长官。委员会对我的案子给予了同情的考虑,我深表感谢。联邦万岁!”
“第一家族万岁。”富兰说道。
“万万岁,阿门。”史蒂夫和审查员们齐声应和。
富兰向史蒂夫微微一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审查员们跟在她后面。这次,他们中有些人回头看了看他,目光像富兰一样空洞。
只有审查期间怒气冲冲的三号审查员显出一副挑战似的轻蔑,其他人干脆将他视若无物,当他是透明的。
史蒂夫感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转过身后,他发现是负责押送他的宪兵。“这边走,士兵……”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不会再这样称呼他了。从明天开始,一旦穿上养护工那身铬黄和棕色相间的外套,他就会成为一个废物,一个满身油污的机械员,一个下贱的渣滓,过着联邦中最低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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