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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我们敬爱的女王的家庭生活

  奈特利赏了两匹马儿一鞭。这辆奢华的马车已在白教堂区的羊肠小径焦虑地徘徊了一段时间,宛如困在汉普敦宫迷宫内的豹,无法展现平时的优雅,也无法以习惯的速度移动。在伦敦市内的大马路上,它可以风驰电掣地滑过路面。防震系统完美,车身一路轻微摇晃,却没发出木头和钢铁的嘎吱声。黑色抛光车门上装有涂金饰条,彷彿是红金色的疤痕,吸引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眼光。马车内装无比堂皇,吉娜维芙却一点也不觉得舒适。黑色皮椅套和精雕细琢的铜灯令皇家马车神似灵车。

  马车行驶在弗利特街上,途经英国规模最大的杂誌社办公室。它已付之一炬,门窗以木板钉死。今晚没起雾,只有剃刀般刮人的冷风。报纸仍在发行,不过鲁斯温已安插他豢养的编辑群进去,刊载的文章无比乏味,总是对最新颁布的法律歌功颂德,不然就是不断拍王室的马屁,连原本最忠实的读者都读得哈欠连连。只有极少数的文章可视為新闻报导,而且读者还得靠一些背景知识才看得出端倪。最近《泰晤士报》的一篇文章就是个例子:巴葛蒂尔俱乐部取消了塞巴斯钦.莫兰上校的会员资格。他过去打起惠斯特牌69总是如有神助,搞到最后甚至开始有出老千的举动,不过他两手的小指截断后表现就没那麼亮眼了。他没交代小指是怎麼断的。

  马车经过法院,零星几张大开报在河岸街的人行道上翻飞,行人都匆忙地拾起纸张塞到大衣内,连穿著正式的上流社会人士也不例外。有个警员拼命收集这些印刷品,但它们如秋叶般从某个阁楼撒下。这些都是在地下室手工印刷的,根本不可能根绝。不管警方突袭搜查印刷者根据地几次、逮捕多少写手,他们都无法消灭异议分子分进合击的精神。仰慕查尔斯的凯特.理德如今成為了地下报圈的领袖英杰,大家帮潜伏某处的她取了一个动听的称号:造反天使。

  奈特利(吉娜维芙认定他是容易烦躁的那种人)把马车停在帕摩尔街的第欧根尼俱乐部前,一会儿车门开啟,博雷加德坐上车。他冰冷的嘴唇在她脸颊上一吻,之后就坐到她对面,显示他不打算做出更亲暱的举动。他身穿一尘不染的晚礼服,斗篷的緋红色内衬宛如泼溅在座位上的血液,翻领上别著一朵形状完美的白玫瑰。接著她的目光被关上的车门吸去,同时瞥见一张脸近在咫尺。是跟他们在米勒庭院会过面的大鬍子吸血鬼。

  「晚安,多拉瓦。」查尔斯对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僕役说。

  「晚安,先生。」多拉瓦在路边石上立正站好,想敬礼但忍住了。马车必须绕一段路才能前往王宫。林荫路上星期被圣战宣扬者瘫痪了将近七天。路障的残骸仍摆在路上,圣詹姆士街的有一大段变得支离破碎,因為示威者拿地上铺的石头起来投掷。

  查尔斯的内心非常压抑。十一月九号那晚后,她和他见了好几次面,她甚至还获准进入第欧根尼俱乐部的群星室,在管理阶层举办的祕密聆讯会上作证。查尔斯也在会议上接受传唤,交代史华德医生、葛德明勋爵以及玛莉.珍.凯莉(只是顺带一提)的遇害经过。这个法庭还得决定哪些真相必须保密,哪些可以向社会大眾发布。会议主席是个八面玲瓏的活人,他在诡譎的局势变化中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会议上他只聆听,不做任何判决。所有琐碎的资讯都对这个结社的运作方针產生影响,而这个组织绝大多时候发挥的功能都远超过普通结社。吉娜维芙猜这是旧体制「ancien régime」臺柱的藏身处,甚至是叛国贼的巢穴。除了多拉瓦之外,俱乐部内没什麼吸血鬼。她知道查尔斯一定曾為她的人品做担保,不然中士传唤她时,手裡应该会拿绞刑用的银绳才对。

  马车上路后,查尔斯立刻前倾身体,握住她的手、凝望她的双眼,热切而严肃。他们两天前曾私下见过一面,他脖子上的咬痕被衣领遮住了。

  「吉娜,求你听我的。」他说,「我在王宫外请马车暂停,然后你就走吧。」他按了按她的手心。

  「亲爱的,别说傻话,我不怕弗拉德.采佩什。」

  他鬆开她的手,往椅垫一靠,显然很痛苦。他最后一定会把心底的话说出来的。她已察觉查尔斯面对许多事务时,他的内心欲望与职责总是產生衝突。现在她是他个人希望守护的对象,而他的职责内容隐没在她无法立刻感应到的内心角落。

  「不是这样的,是……」

  ……在一片混乱的局势中,博雷加德发现迈克罗夫特已準备要下最后一步棋。这次会议上,管理阶层的其他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银刀。」他把玩著那把解剖刀,若有所思地说,并用拇指碰了一下刀刃,「真利啊。」

  他放下刀子,叹了一口气,脸颊肉随之晃动。他巨大的身躯瘦了一圈,皮肤下垂,但眼神依旧锐利。

  「你将获邀前往王宫,问候女王的忠僕兼我方挚友。别被他吓倒了,他这个人很和善的。老实说,是太和善了。」

  「我听说大家对他的评价很高。」

  「已故的亚歷山德拉公主非常欣赏他。可怜的亚歷啊。」迈克罗夫特肥厚的十指指尖相触,拱出一个塔形,然后把下巴安在虎口处。

  「我们对下属的要求很高。这件事情很齷齪,没什麼荣誉可言,但非做不可。」

  博雷加德盯著闪闪发亮的刀子看。

  「有人得做出牺牲。」

  博雷加德想起玛莉.珍.凯莉,还有其他人,其中一些他只在报上读过名字,其中一些人的冰冷脸孔烙印在他心中:史华德、亚果、葛德明、科斯塔基、马肯齐、冯.克拉特卡。

  「你需要什麼,我们都会全力配合。」迈克罗夫特鍥而不捨地说。

  博雷加德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我们人马所剩不多了。」

  曼德维尔.梅瑟维爵爷的叛国罪官司已定讞,正在牢裡等待死刑执行日。还有一些知名人士也难逃死劫:剧作家吉伯特、金融鉅子威尔寇克斯、社会改革倡导者碧雅翠丝.波特、激进派编辑亨利.拉布谢尔。

  「主席,有件事我还是很不解。為什麼要找我?有什麼事是多拉瓦办不到而我办得到的?你们放我在迷宫中乱窜,但多拉瓦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出现。他可以以靠自己把那些事情办妥啊。」

  迈克罗夫特摇摇头,「多拉瓦是个优秀的战士,博雷加德。他不只协助我们缉凶,也在我们更宏大的计画中扮演要角,但我们不想让你知道太多,以免带给你心理负担,对你的表现造成影响……」

  博雷加德平静地接受这令人不快的事实。

  「多拉瓦终究跟你不同,他不是一位绅士。他的表现再怎麼优异都没用,王室绝对不会给他謁见的机会,想都别想。」

  博雷加德终於恍然大悟了……

  ……两个身穿正式制服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把盖著皇家蜡封章的邀请卡交到她手中。其中一个队员是马丁.库达,他把头压得低低的,假装不认得她;另一个人是亨佐.鲁伯特,路里塔尼亚王国的子民,他刻意在脸上掛著嘲讽的笑容,彷彿随时要爆出残酷的笑声。她大概得永远当汤恩比馆的代理院长了,工作量自然大增,不过她不可能忽略女王的传唤。政府大概是要私下表扬她侦破开膛手一案吧。虽然只能在檯面下偷偷来,但毕竟是个荣誉。

  他们的名字没有出现在报章杂誌上,因為查尔斯坚持要把功绩归给警方。一般人对破案过程的认知如下:葛德明与史华德支解玛莉.珍.凯莉后离开她的房间时,正好与柯林斯警员碰个正著,警员立刻召来援兵将凶手围困在米勒庭院内。而两名凶手最后都死在混乱的场面中。他们可能决定了结彼此的生命,以逃避穿刺刑,也可能是既愤怒又惊恐的警方失手杀了他们。伦敦人近来热心正义,因此比较喜欢第二个说法,不过杜莎夫人蜡像馆的恐怖屋以栩栩如生(连穿的衣服款式都一模一样)的塑像重现了两名开膛手互捅彼此的画面。

  查尔斯.华伦爵士请辞警察厅长,申请调职到海外,而他的继任者是吸血鬼长者迦勒.克拉夫特,著名的政客打手。雷斯崔德与艾柏莱正在办新的案子—又有一个狂人成為全市追捕的对象。他是活人,性格与外貌都非十分残暴,名叫艾德华.海德,先是虐杀儿童,接著又大胆地拿一根断手杖刺穿新生人议员丹佛斯.卡鲁爵士的心臟。等到海德落网后,又会有新的杀人魔出现,这个循环将不断持续下去……

  马车经过特拉法加广场时,红色火光照入车内,摇曳不止。警察不断浇熄营火,但示威者也不断重新生火。他们会将废木料偷偷运来,甚至还会带浇油点火用的布料。根据民俗传说,新生人畏惧、不愿靠近火焰。示威群眾经常在营火旁跟警察扭打,消防员则有些心不在焉地拿水管对準火源。备受属下爱戴的伦敦消防队队长艾尔.马西.萧最近遭到革职,据说是因為他拒绝扑灭特拉法加广场的大火。政府安排的继任者是毫无相关经验、对打火也没兴趣的外西凡尼亚人,卡利斯特拉图斯博士。听说他根本进不了办公室,因為属下递出的辞呈在办公室门前叠成一座小山。吉娜维芙望向窗外石狮周遭舞动的火焰,足足有纳尔逊纪念柱的三分之一高。烧篝火原本是為了纪念血腥星期天的死者,如今却產生新的意义。印度再次发生叛变的消息也传回国内。德里红堡的印度军把法兰西斯.瓦尼爵士拖到他自己的一座大抱前,绑到抱口上,然后开火。一团废铁与银盐轰穿了他的胸口,接著他的尸首还被扔到火中烧成灰。许多活人英国士兵与军官也参与了叛变行动。一些大开报显然握有高阶军官人脉,纷纷提到印度已发生全面性的叛乱行动,非洲与东方殖民地也有骚动。

  暴民挥动标语牌,呼喊口号。有人在墙上刻了「杰克还在开膛」几个大字。如今还是有人会寄红墨水写成、署名「开膛手杰克」的信件,给报社、警察或名人,内容不外乎是呼吁活人团结起来对抗吸血鬼领导者,或诉请英国本土新生人齐力对抗外国长者。每当有吸血鬼遭到杀害,「开膛手杰克」就会宣称自己是犯人。查尔斯没多说什麼,但吉娜维芙怀疑第欧根尼俱乐部贡献了不少这类信件。这个祕密政府机关下了一步险棋。虽然狂人被捧成英雄,他们的目的还是达成了。视「开膛手杰克」為烈士的人有杰克.史华德这麼一个偶像可以崇拜,因為他拿银刀对抗吸血鬼压迫者;视「开膛手杰克」為怪物的人有葛德明勋爵可以唾弃,因為这个霸道的不死族竟杀害普通女性,视她们如敝屣。这个故事每重述一次就会產生新的意义,开膛手有千百种面貌。对吉娜维芙来说,他自始至终长著丹尼.多拉瓦的脸,手指沾染腥红的墨水,放任杰克.史华德将玛莉.珍.凯莉开肠破肚。

  伦敦市内的公共秩序几近瓦解。不只白教堂区和莱姆豪斯区,连白厅路和梅费尔的治安都恶化了。当权者越是铁腕镇压,反抗者人数越是增加。最近在伦敦活人有股风潮:各阶级的人都爱学那些扮黑人表演者把脸涂黑,自称是「土著」。有五位军官抗拒上级命令,不愿朝这些假黑人和平示威者开火,之后注定会被送往军事法庭,接受「就地正法」的判决。

  奈特利和一个黑脸女守卫协商了好一阵子(且免不了挨一顿骂),才获准驾车穿越水师提督门,他一定很想把马车上的皇家徽章涂掉吧。

  身為非弗拉德.采佩什族裔的吸血鬼,吉娜维芙无从介入活人与吸血鬼的斗争,她也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状况。英国的局面起先令她感到耳目一新,因為她原本假冒活人度过了好几世纪,突然间不用再掩饰自己的身分了。不过王夫的统治最终让大多数不死族过著跟活人(他口中的牲畜)一样苦的日子。住城内豪宅、坐拥血奴的高贵莫格卓依族与玛莉.珍.凯莉、莉莉.米勒或凯西.艾道斯等潦倒吸血鬼的比例是一比二十,后者转化成吸血鬼后的生活跟转化前一样悲惨,他们得到的是癮头和残疾,而非力量与潜能……

  ……他和吉娜维芙拜访却奇华家,潘尼洛普现在已经可以下床了。他们走入厚窗帘拉起的客厅内,发现她坐在一张有篷轮椅上,并以一张格纹毯子盖住脚。新买的白绸缎衬裡棺材架在支架上,取代了原有的一张小桌子。

  潘尼洛普变得比先前有精神,眼神澄澈,话不多。

  博雷加德发现壁炉上放著一个縐布包起的相框,裡头的葛德明在一个盆栽旁摆出僵硬的姿势,背景是摄影棚。

  「就某个角度来看,他算是我的父亲。」潘尼洛普解释她放照片的原因。

  吉娜维芙明白她的想法,而博雷加德绝对不会想对这番话感同身受。

  「他真的是个怪物吗?」潘尼洛普问。

  博雷加德实话实说:「是的,很遗憾。」

  潘尼洛普浅笑。「很好,那我也应该会是个怪物。」

  两人坐在一起,完全没碰矮桌上的茶杯。四周黑暗越来越浓密……

  ✢

  ……马车顺畅地奔驰在鸟笼道上,朝白金汉宫前进。路边有成排的十字形笼子,一个又一个暴民被铁鍊吊在上头,有些人还没断气。过去三天,活人与不死族在圣詹姆士公园正面交锋,战况越演越烈。

  「看。」查尔斯遗憾地说:「那是凡赫辛的头。」

  吉娜维芙伸长脖子,看到了栏杆尖铁末端那悲惨的团块。有传言说凡赫辛还活著,只是受到王夫的奴役。他们故意将他绑在高处,让他将德古拉统治下的伦敦样貌尽收眼底。这些都是某人编出来的谎言,尖铁上只剩一个腐烂污秽的头颅。

  王宫大门矗立在两人眼前,最新型的铁丝缠绕在垂直的铁杆上。两名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身上的制服黑如子夜,开衩处有一抹暗红色。他们将巨大的铁门框拉向一旁,让马车驶入王宫腹地内,动作跟拨开丝绸帘幕一样轻鬆。在吉娜维芙想像中,奈特利此刻汗流不止,彷彿是误闯印度军官舞会的惊弓之鸟。卫兵点燃的营火与白炽灯照得王宫灯火通明,黑烟不断涌升天际,正面望去彷彿是吞食者摩洛盘踞於此。

  查尔斯面无表情,但思绪非常清楚。他以迫切的语气苦苦相劝。「你可以待在车上,这裡很安全。我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回来。」

  吉娜维芙摇摇头。她认為自己已经迴避弗拉德.采佩什好几世纪了,不管王宫裡潜伏著什麼样的怪物,她都要会一会。

  「吉娜,我求你。」他的嗓子快破了。

  两天前,她再次与查尔斯结合,并轻柔地舔舐他胸前切口流出的鲜血。她现在对他的身体瞭若指掌。他们缠绵非惻,满怀爱意地拥抱彼此。她对他瞭若指掌了。

  「查尔斯,你到底担心什麼?我们是英雄,不需要畏惧王夫。我的年纪甚至比他大。」

  马车在状似一张大口的门廊前停下,一个戴假髮的男僕帮他们开了门。吉娜维芙率先下车,品味著鞋跟踩在乾净碎石上的轻柔嘎吱声。查尔斯跟进,他紧张得像是绷紧的弓弦,双手将斗篷收拢在身体附近。她勾住他的手,凑近身体,但他并没有因此自在一点。他急切地料想王宫中的模样,但内心疲惫使他勾勒出的景象黯淡无光。

  王宫栅栏的另一头挤满人群,一如往常。观光客肃穆的视线钻入铁杆的缝隙,等著看卫兵交接。吉娜维芙发现大门旁有张熟悉的脸孔,是旧亚果的那个中国女孩。她身旁站著一个东方面孔的高个子老人,浑身散发阴邪之气。两人身后的暗处站著一个更高更老的东方人,吉娜维芙过去的恐惧闪过脑海,回到心头。她再次望向那三个中国人,他们已经不在原处了。她的心臟还是跳得很快。查尔斯到底跟那个长者刺客交换了什麼条件?他还是没告诉她。

  脸上抹金粉的年轻吸血鬼男僕带著他们爬上宽阔的楼梯,并用长手杖敲了敲门。门开啟了,彷彿有什麼前所未闻的机关在运作著。大理石砌出的圆顶接待厅出现在他们眼前。

  她唯一一件华服已经毁了,逼不得已只好订做一件替代品:款式简单的晚礼服,没有裙撑、打褶、荷边。而这是她第一次穿上它亮相。她猜弗拉德.采佩什根本不会在意宾客的穿著够不够正式,不过她应该要為女王认真梳妆打扮才对。她对汉诺威选帝侯时期的王室家族成员还有印象。她身上唯一一个配件是不太典型的饰品:一个金色小十字架,她已经帮它换过无数条鍊子,目前用的是最新的一条。她从活人时代留存至今的物件只有这麼一样。这是她亲生父亲给她的,宣称它接受过圣女贞德的加持。她不太相信这个说法,但还是尽量将它留在手边,一留就是好几个世纪。她几度抛下建立多年的生活,丢著房子、所有物、衣橱、地位、财富不管,只带走这个「奥尔良的少女」70可能根本没触摸过的十字架。

  一阵穿堂风吹开三十迟长的半透明丝质帘幕,他们从中间走过。感觉就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翻腾、开展,诱使粗心大意的苍蝇飞到上头。一位女侍官领著几个僕人来到他们面前,帮他们收走斗篷。一个脸上长满硬毛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站在一旁,打量著查尔斯的手和他握著的手杖。王宫禁止访客携入银器,而她没有武器可使……

  ……他把所有想得到的理由都搬出来,希望劝退她,自己才不用在她面前执行任务。博雷加德知道自己会死。他的死亡是有意义的,他已為此做好心理準备。但他一想到吉娜维芙可能有的遭遇就反胃。这场圣战与她无关。若情况允许,他一定要帮助她逃跑,就算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无妨。不过他自己肩负的责任是最重要的,比他们两人的性命都要紧。

  当他们躺在床上温热彼此时,他对她说了一句话。在此之前,他只对潘蜜拉说过。

  「吉娜,我爱你。」

  「我也是,查尔斯,我也是。」

  「你也什麼?」

  「爱你,我也爱你,查尔斯。」

  她再次亲吻他的嘴唇。两人翻云覆雨,取悦彼此……

  ✢

  ……有隻犰狳扭动身体经过她的脚边,屁股沾满了自己的粪便。弗拉德.采佩什曾经掠劫摄政动物园,把异国的珍奇异兽抓到王宫内放养。这不幸的贫齿目动物算是他较不具威胁性的宠物。

  他们穿越大教堂般的接待厅。带头的女侍官穿著黑色天鹅绒制服,胸前佩著皇家徽章,紧身呢裤和金饰扣及膝长靴,让她显得像是默剧中反串男角的女演员。整体给人俊俏的观感,但活人时代的她脸上可能还保有一丝女性的娇柔,此时已荡然无存。

  「博雷加德先生,你忘记我了。」她说。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博雷加德吓了一大跳,仔细盯著女侍官打量。

  「我们在史托克家见过面。」她解释。「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在世局发生变化之前。」

  「莫瑞小姐?」

  「我现在是哈克家的寡妇了,威赫尔米娜.哈克。大家都叫我米娜。」

  吉娜维芙知道她是谁:弗拉德.采佩什的黑暗之子,紧接在杰克.史华德的露西之后被王夫转化的英国人之一。她跟杰克和葛德明一样,曾经是凡赫辛的同党。

  「看来,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就是史华德医生嘍。」米娜.哈克若有所思地说:「他捡回一条命,却过著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的生活。葛德明勋爵也是。露西一定会对她的追求者大失所望吧。」

  吉娜维芙察觉她真正的感受了—苦撑,她逼迫自己苦撑下去,与行动失败的后果共存。她想违逆弗拉德.采佩什的意志,但失败了;她的同伴想设局杀害入侵者,结果也失败了。

  「没想到会在这裡遇见你。」查尔斯脱口而出。

  「没想到我会在地狱裡侍奉恶魔?」

  他们来到了接待厅的尽头,前方矗立著好几道门。米娜.哈克的双眼有如燃烧的冰块,她瞪著他们两个人,同时敲了敲一块壁板。指节撞出的「叩叩」声在空旷厅堂的增幅下,简直跟左轮手的枪声一样响亮……

  ……博雷加德对活人时代的米娜.哈克有印象。与芙罗伦斯、潘尼洛普、露西相较之下,她的个性显得随和又直接。她的立场跟凯特.理德一致,认為女人应该要开创自己的人生,而不只是家中的摆饰。那个女人已经死了,眼前这位面如槁木死灰的女侍官不过是她的鬼魂,而史华德和葛德明也是往昔的幽灵。王夫和尖铁上的头颅则是人类落难记的缩影。

  内门往后一倾,嘈杂地开啟了,一个容貌吓人的男僕前来应门,放他们进入一个光线充足的前厅中。他那身五彩繽纷的订製西服突显了他肉体畸形范围之大、之怪诞。他并不是变身失败因而招来灾难的新生人,而是深受天生缺陷所苦的活人。他的脊椎剧烈扭曲,背上长著团状的瘤,四肢当中除了左手外都胀大变形,一球球增生头骨使他的头部臃肿不堪,上头冒出一束束头髮,他的五官几乎都要被肉疣埋没了。迈克罗夫特已事先告知他这号人物的存在,要他做好心理準备,但他看到本人时还是悲从中来。

  「晚安。」他说:「你就是梅里克,对吧?」

  梅里克那生麵糰似的脸部深处形成了一个微笑,并向博雷加德回礼。他的声音闷在嘴巴附近增生的肉块中。

  「女王陛下今晚还安康吗?」

  梅里克没回应,不过博雷加德擅自想像那无从表意的五官挤出了一个表情:暴露在外的其中一隻眼睛流露哀伤,畸形的嘴唇抿出坚毅。

  他给了梅里克一张卡片,上头写著「来自第欧根尼俱乐部的问候」。梅里克明白它的涵义,大头上下点了几下。他也是管理阶层的僕役之一。

  梅里克带领他们穿越厅堂,走路时背驼得像是猩猩,畸形长手推动著自己的身体。王夫显然觉得把这可怜的生物留在身边玩赏是件趣事。博雷加德想到这裡就不由自主地感到想吐,那个吸血鬼实在太噁心了。梅里克敲了敲比他高三倍的门……

  ……她这时才发现(真是迟得太荒谬了)查尔斯恐惧的来源不是王宫中的怪物,他是在担心她,在害怕双方碰面之后的局势发展。他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吉娜。」他的说话音量只比呢喃大一些。「我说不定会害你受到牵连,真是对不起。」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她的心跳渐渐加速,追上他的。而他弯腰亲吻了她的嘴唇,动作热切。她尝到他的味道,想起了一切……

  ……她的嗓音在黑暗中显得沁凉。

  「我们可以永远像这样活下去,查尔斯,货真价实的永远。」

  他想起了他跟迈克罗夫特的会议内容。

  「没有什麼事物可以永远存在,亲爱的……」

  ……吻中断了,他后退,留她陷落在不解的情绪之中。接著房门开啟,他们获准覲见女王与王夫。

  覲见室的破吊灯投下昏暗的光线,整个空间就像豢养人畜的可憎猪圈。过去的典雅壁面变得坑坑疤疤、污秽不堪。蒙尘、毁损的画作歪斜地掛在墙上,或被随手扔在家具后方。各种古怪生物聚集在长沙发与地毯上,笑闹、低吠、闷哼、哀嚎、尖叫。一个几近全裸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正在和一头巨大的猿猴摔角,他们的双脚在沾满秽物的大理石地板上刮磨、打滑。乾涸血液的臭味与其他异味比米勒庭院十三号房还要浓烈呛鼻。

  梅里克宣告有访客到来,费尽千辛万苦才念出他们的名字。有人用德文损他一句,残忍无情的笑声瞬间爆开,压过室内的嘈杂。接著一隻大如火腿的手掌一挥,笑声止息了,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则把巨猿的脸重重摔往地面,再折断牠的脊椎,仓促地结束这场角力。

  那隻手举起的瞬间,巨大的宝石戒指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芒,宛如圣经记载中的天上七火。她认得那颗宝石,它叫「柯伊诺」,别名「光之湖」71,是世界上最大的钻石,也是王冠上所镶嵌的主宝石。她的视线被亮光吸引过去,接著看到了挥动戒指的吸血鬼。德古拉亲王坐在他的宝座上,身形硕大有如纪念雕像,他脸庞肿胀,乾瘪的灰色脸皮蕴藏著丰富的血液。被刚沾上的血糊弄硬的鬍鬚垂到胸口,浓密的头髮披散肩膀,下巴有黑色鬍碴和上次进食后残留的黏渣。王权宝球被这巨汉轻捧在左手,看起来彷彿跟网球无异。

  查尔斯在仇敌的面前直摇头,恶臭如拳头般痛击他。吉娜维芙扶住他,环顾四周。

  「我从来没想过……」他喃喃自语。「从来没……」

  德古拉肩膀上披著貂皮领天鹅绒披风,边缘破烂,看起来就像巨大蝙蝠的翅膀。除此之外他一丝不掛,身上长满打结的浓密体毛,胸口和四肢黏满凝固的血块。他那苍白的阳具在大腿上盘绕成圈,尖端緋红如奎蛇之舌。他肿胀的体内盛满血液,脖子和手臂上都有清楚可见、粗如绳索的血管搏动著。弗拉德.采佩什生前比一般男人还要矮,如今却是个巨汉。

  有个活人女孩奔跑於覲见室内,另有一个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追在她身后。追赶者是亨佐.鲁伯特,他的制服已被扯烂,脸上有两抹红晕,气色极好。他摇摆不定地前进,头骨开始错位、变形、重塑他的面孔。兽爪一挥,丝绸与女孩的背部都绽开,她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接著他用共有三处关节的下顎咬破她的背部与身侧,边吃肉边饮血,整个人也越变越像野狼。他抖掉靴子和马裤,笑声化為狼嚎。女孩当场死亡。

  德古拉微笑,露出尺寸与形状都接近尖锐拇指指甲的黄牙。吉娜维芙盯著吸血鬼之王的宽脸不放。

  女王跪在王座旁,脖子上套著尖刺项圈,项圈的锁链与德古拉手腕上的的宽鬆手环相连。她穿著衬衣与长袜,顶著一头棕色乱髮,脸上染血。她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根本看不出她就是昔日那个身材丰腴的老女人。吉娜维芙希望她已经疯了,但她恐怕是以无比清晰的意识面对周遭状况。维多利亚别过头去,不愿看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的俎上肉。

  「两位陛下。」查尔斯鞠躬。

  德古拉那缺牙的血盆大口中爆出响屁似的笑声,他的口臭盈满室内,是世上所有死尸与腐物加总而成的气味。

  「我是德古拉。」他的英语标準得令人惊讶,且语气温和。「敢问两位宾客是?」

  ……这个梦魘如漩涡般翻搅著,将他的思绪卷入其中心,但他的心中仍保有钢铁般坚定的决心。眼前场面使他化身為「justum et tenacem propositi virum」72—正直且意志力强大的人。他採取行动后就算侥倖存活下来,也可能会因眩晕而绝命。现在是关键时刻,他必须把持住自己。

  博雷加德并没有真正入伍服过兵役,但在学校和战场上习得了谋略之道。他不动声色地把覲见室内所有人的位置关系记下。足以左右他成败的人不多,不过心中有声音要他特别留意吉娜维芙、梅里克还有米娜.哈克?米娜跟这一切有什麼关系?他自己也不太确定。所有人刚好都位在他身后。

  他的注意力放在高臺顶端的男人与女人,也就是吸血鬼亲王与女王身上。女王的悲惨模样令他痛心,亲王则轻鬆自若地坐在王座上,与房间内的浑吨相辉映。德古拉的面孔宛如流水般变幻不定,有时会凝结成五官深邃的坚硬冰雕,但大多时候是飘忽的。博雷加德发现水流底部还有几张面孔偶而会浮现。他的红眼与狼牙有固定的本体,但坑坑疤疤的脸颊下方不断在变形。有时会变成毛茸茸又潮溼的野兽口鼻,有时候则会变成稀薄、光滑的骨骼。

  有个打扮讲究的吸血鬼青年登上高臺,繁复的蕾丝从他的衣领间冒出。

  「这两位宾客是侦破白教堂谋杀案的英雄。」他说话时有条领巾在他面前翻飞。博雷加德认出他了,他就是英国首相。

  「我们要感激两位断绝祸根,即凶恶的杀手开膛手杰克—」鲁斯温爵爷接著说:「声名狼藉的约翰.史华德医生以及……对,亚瑟.霍姆德,糟糕的叛徒。」王夫露出残虐的狞笑,他的鬍鬚像皮带般嗶啵裂开。鲁斯温显然有些心神不寧,因為他被迫想起自己的黑暗之子葛德明涉案嫌疑重大,一般人都认定他与史华德有掛勾。

  「两位子民,你们表现杰出,且展现了十足的忠心。」德古拉的讚美之词听起来像是威胁……

  ……鲁斯温站到德古拉亲王身旁,构成了一幅三联画:王夫、长者、新生人女王。弗拉德.采佩什肯定位居这个权力三角的顶端。

  大概一个世纪前,吉娜维芙於希腊旅行期间见过鲁斯温一面。当时觉得他是个附庸风雅之人,极想搬出一些情调浪漫的琐事来说嘴,替自己製造一点乐子,但内心其实為乏味的长生所苦。成為首相等於是拿无聊的生活去换不确定因素,他自己一定明白「爬得越高、跌得越痛」的道理。她感应到一股恐惧如老鼠般窝藏在鲁斯温爵爷内心深处,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

  德古拉上下打量博雷加德,态度几乎可用仁慈形容。吉娜维芙知道她爱人的血液已被怒气煮沸,这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摆出挑衅意味十足的姿态—牙齿露出,手指抽长成爪。她连忙端出嫻熟的仪态面对王座上的人。

  王夫这时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抬起一边浓眉。他平板的面孔上疮疤密布,彷彿有虫群停驻。

  「吉娜维芙.狄尔多尼。」他将她的名字放在舌上挑动,试图从各个音节中挤出意义。「很久很久以前,我听说过你的名号。」

  她抬手行礼。

  「我刚进入这备受祝福的永生状态时,你享有盛名。」他接著说,双手大动作地比画著。「不过追踪我族子民的近况是件旷日费时的工作,我偶尔才会收到你的相关报告。」

  王夫说话期间,身体似乎渐渐膨胀。她怀疑他不是刻意要裸体,而是穿不了衣服。他的体形无时不刻在改变。

  「你算是我一个朋友的远亲。」

  「你是说卡蜜拉吗?确实是。」吉娜维芙说。

  「世上少了那麼一朵娇花,真是令人遗憾啊。」

  吉娜维芙点点头表示同意。这头怪物表现出的关切之情浓烈地叫人作呕,要平心静气不反胃地接纳是件难事。他接著伸手摸了摸女王纠结蓬乱的头髮,动作亲暱却无心,彷彿是抚弄一隻老猎犬的主人。维多利亚的双眼绽放出惶恐的情绪。王座高臺的底部另有一群穿寿衣的秽人女性群聚在一块,她们是德古拉备用的妻妾。这些美女都放肆地扯破自己身上的衣物,露出四肢、胸口、腰际,像猫一样哈气、发情。女王显然极度惧怕她们。德古拉巨大的手指圈住维多利亚脆弱的头颅,轻轻挤了一下。

  「这位小姐,你先前怎麼都没进过我的宫殿呢?」他接著说:「我们一定会盛大欢迎你的。无论你造访的是已落入敌军手中的外西凡尼亚德古拉城堡,还是这座更现代的宫殿,我们的态度都不会改变。我们乐於招待长者。」

  德古拉的微笑很有说服力,但他的尖牙挡在前方。「我有这麼惹人厌吗?小姐。数百年来,你到处流浪,总是怕善妒的活人加害於你。你跟所有不死族一样,是人类社会的弃儿。你不认為这一点也不公平吗?我们被劣等活人骚扰,且不是教会的救济对象,也不是法律的保护对象。你和我都曾失去心爱的女孩,手拿磨尖钢钉和银镰刀的农民逼我们天人永隔。人人称我為穿刺采佩什73,但刺穿卡蜜拉.卡恩斯坦心臟的人可不是我,露西.威斯腾拉也不是我的手下亡魂。我的黑暗之吻唤来甜美的永生,银刀才是冰冷死亡的製造者,催人坠入空无的永眠。漫漫长夜已经破晓,我族的社会地位终於提升到合乎情理的高度。我造福了所有秽人。再也没有人需要隐瞒身分地苟活於活人之中,也没有人需要被渴血欲望带来的高烧折磨。堪大拿之女啊!你也是这个歷史转折的受惠者,却一点也不敬爱德古拉。这不是太令人哀伤了吗?这不是忘恩负义的浅薄女子才会有的态度吗?」

  德古拉的手滑到维多利亚的颈部附近,拇指抚弄著她的喉头。女王低头看著地面。

  「吉娜维芙.狄尔多尼,你的孤独不已是过去式了吗?你这不就回到朋友、地位相当者的群体中了吗?」

  她早弗拉德.采佩什半世纪成為不死族。她转化时,瓦拉几亚亲王才刚出生不久,仍在襁褓之中。

  「穿刺公。」她大声宣告。「没有人跟我地位相当。」

  ……吸血鬼亲王怒视吉娜维芙的同时,博雷加德向前跨了一步。

  「我有个礼物要献给陛下。」他的手伸进燕尾服内侧的胸口袋中,「谨以此物纪念我们在远东立下的赫赫战功。」

  德古拉流露出俗鄙的贪婪目光,他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野蛮人。虽然顶著高贵头衔,但思想上跟他的山贼祖先没什麼差别。吸血鬼亲王性喜华美,最爱亮眼、闪耀的玩物。博雷加德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摊开它。

  银光大放。

  其他吸血鬼原本在暗处饮血,稀哩呼嚕地吸吮著年与女孩的肉体,此刻全安静了下来。博雷加德总觉得这把刀,这微缩版的王者之剑发著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儘管他很确定这只是幻觉。愤怒的德古拉深锁眉头,轻蔑与傲笑使他的脸孔化為一张阔嘴面具。博雷加德举起史华德的镀银解剖刀。

  「英国人,你以為你可以用那根小针打倒我?」

  「这是一件礼物,但不是给你的。」

  吉娜维芙缓缓退后几步,不知如何是好。梅里克和米娜.哈克都离他们太远了,无从介入。原本耽溺逸乐的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抛下玩物,在一旁排出半圆阵形。好几个后宫女吸血鬼站了起来,溼润红嘴透露著飢渴。目前虽然没有人挡在博雷加德与王座高臺之间,但他只要往前迈进一步,那群吸血鬼组成的铜筋铁骨之墙就会压向他。

  「是给我效忠的女王的。」查尔斯将刀子扔向她。德古拉的双眼映出飞旋的银光,怒气在眼底爆开。维多利亚一把抓住解剖刀……

  ……吉娜维芙想通了。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為了迎接这一刻的到来:查尔斯覲见君主,才有办法执行他的任务。他的吻所带有的气味再度於她口中浮现……

  ……女王让银刀滑入她的胸部下方,刺穿自己的心臟,一小片衬衣也被钉入肋骨之间。痛苦转眼间就终结了。她发出喜悦的哀号,跌落高臺,致命伤涌出的血液沿著阶梯流淌而下,延展开的铁鍊叮噹作响。Sic transit Victoria Regina74。

  首相穿过后宫女吸血鬼群,推开那些泼妇,勾住女王的身体,一鼓作气抽出解剖刀,她的头便往前一垂。他用手按住她的伤口,彷彿想用意志力令她起死回生,但徒劳无功。他手裡一直握著银刀,站起来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冒烟,连忙将刀子抛下,惨叫一声,迟来的疼痛找上他。德古拉的妻妾团团围住他,飢饿与愤怒重塑了她们的面孔,身穿莫格卓依族华服的首相见状发起抖来。

  博雷加德等待大洪水将他灭顶。

  亲王(他已不再是王夫了)立於高臺之上,翻飞的斗蓬有如雷云,僚牙从他口中迸出,手指化為十根长矛。他的政治权力遭到严重斲伤,不可能恢复。威尔斯亲王艾伯特.爱德华继任王位。而曾经将他流放到巴黎,过著欢愉但毫无意义生活的这个继父,几乎不可能影响得了他。德古拉曾经篡夺统治权的这个帝国,将起身反抗他。

  博雷加德已经跨出很大一步了,丧命於此也不足惜。

  德古拉举起手,指著博雷加德,无用的锁链被他摇得匡啷响。他默不作声,只管发送怒火与恨意。

  已崩女王有「欧洲的祖母」的称号,她有七名子女仍在世,其中有四个活人。他们透过联姻和联盟,与欧洲各国的其他王室家族建立了紧密的关系。就算撇开艾伯特不看,可能前来竞逐王位者还是相当多。吸血鬼之王将被一群戴王冠的血友病患者扳倒,实在是太讽刺了。

  博雷加德后退了几步。包括后宫妖女与近卫队军官在内的其他吸血鬼突然回过神来,团团围住他。女人率先将他扑倒在地,开始撕扯……

  ……查尔斯先前希望保住她的性命,所以不想让她卷入第欧根尼俱乐部策画的行动中,但她坚持一睹巢穴中的德古拉。如今他们大概会双双葬身此处吧。

  德古拉的一个妾将她推到一旁。那些妖女全扑到查尔斯身上,爪子与嘴巴都染上了鲜血。她们尖如剃刀的指甲划开他的脸庞与手臂,而她也感应到了同等的疼痛。她从交缠扭打的一具具肉体间拖出其中一个荡妇(应该是斯地利亚来的芭芭拉.迪.赛莉女爵,除非她认错人),扔到房间另一头去,对方的凄厉惨叫随著身影越缩越小。吉娜维芙露出尖牙,对重重摔倒在地的女人发出嘶声。

  愤怒给了她力量。

  她大步走向查尔斯身上那堆人肉沙包,又追又刺,最后成功把他拉了出来。吸血鬼大本营内的朝臣成天过著酒足饭饱的舒适生活,要将她们撵到一旁还算轻鬆。吉娜维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对另一头母兽吐口水、厉声尖叫,猛拉她的头髮,戳向她的红眼。查尔斯全身是血,但还有一口气。她就像為幼兽奋战的母狼。

  已盲的妖女不断后退,手在空中乱抓,与吉娜维芙拉开一段距离。查尔斯站了起来,依旧头晕目眩。德古拉麾下的战士亨佐站到两人面前,他的下半身长著人类的脚,上半身却有野兽的尖牙与爪子。他握紧一隻手的拳头,关节突起便抽长為笔直的利剑。

  她退到细长骨剑的攻击范围外。其他朝臣纷纷退后,围成一圈,彷彿是拳击赛的观眾。手腕仍与女王遗体銬在一起的德古拉观望著。亨佐朝她疾驰而来,挥剑速度快到看不见。她听到剑刃划破空气时的低语,几秒鐘后便发现自己的肩膀上开了一道裂口,血液沿著礼服捐流。她抄起一把脚凳当作盾牌,挡下第二波攻击。骨剑割破椅套与软垫,卡在木头椅身上。他急忙抽剑,血液从凳子的破口中流出。

  「拿家具作战,是吧?」亨佐嗤之以鼻。

  他朝她的脸挥剑落空,截断了几綹髮丝。入口附近有人大叫一声,接著某物被扔到查尔斯面前的地板上……

  ……那叫声是约翰.梅里克硬挤出来的。杖刃掉在博雷加德脚边,梅里克帮他从男僕手中抢回来了。博雷加德从没想过要在女王死后苟活於世上,现在他度过的每分每秒都是餘生。

  博雷家德发现那个喀尔巴阡人近卫队员的骨骼增生成剑,差点靠它伤到吉娜维芙。亨佐不认為活人能对他造成什麼威胁。他脚步轻盈,腿部肌肉的运作显示他精通剑术,锋利的骨剑肯定砍得断人头。

  博雷加德拿起手杖,抽出刀刃,他可以想像以手臂為剑的路里塔尼亚人作战时的体感。

  亨佐手一挑,吉娜维芙拿的凳子就飞到一旁去了。他狞笑,骨剑收回身侧,準备朝她心臟刺去。博雷加德挥刀击偏他的剑锋走向,再反手一砍。刀刃没入进卫队员的下顎,抹过粗糙的皮毛,切肤见骨。

  被银刃所伤的路里塔尼亚人痛苦哀嚎,转身面向博雷加德,再次出剑。剑尖如蜻蜓般飞窜而来。剧痛侵袭下,他的剑法依旧快又準。博雷加德闪过一连串猛攻,但对方突然使出刁钻的刺击。他的肋骨下方一痛,感觉好像被鱼鉤鉤中,还好他即时往后一缩,要是再慢半秒鐘肯定肚破肠流。但他脚底在大理石地板上打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他知道亨佐肯定会凑上来补一剑,切开他的动脉。德古拉的妻妾将一涌而上,引用他的血液喷泉。

  亨佐举起大镰刀般的骨剑,剑刃沉降,奏出嗖嗖声。博雷加德知道它画出的弧将以他的脖子為终点。吉娜维芙的身影像走马灯般闪过他的脑海,与潘蜜拉共处的回忆也掠过眼前。他身子一抖,奋力挑起刀子。刀柄在他汗溼的手掌中滑动些许,他连忙用更大的力气握牢。

  刀剑相交的衝击力传遍他全身上下,亨佐的手臂被博雷加德的银刃划开。近卫队员踉蹌地退了几步,幻化成骨剑的前臂彻底截断,变成地上的一团死肉。血液从断口激泻而出,博雷加德翻滚到一旁闪避。

  他再次起身,发现那个近卫队员拾起那团死肉,蹣跚地离去。他的脸变回人类的模样,头髮纷纷脱落。就在亨佐的嚎叫减弱為一连串抽抽噎噎的啜泣时,有人刻意製造出匡啷匡啷的金属撞击声。博雷加德和吉娜维芙转身面对声音的来源。

  德古拉亲王站在高臺上,他拆下牵著女王的铁鍊,往地上一扔……

  ……他走下王座,鼻孔呼出白色蒸气。过去几个世纪以来,他一直自认是比人类还要高等的存在。而她的思路并没有被那种自私的幻想蒙蔽,知道自己不过是偷偷存活於人世的壁蝨。亲王处在饱食状态,动作几乎可说是迟缓倦怠。

  吉娜维芙一把抱住查尔斯,转身往覲见室入口移动。首相挡在他们面前,他置身於这群人当中显得温文儒雅,甚至可说是虚弱无力。

  「闪开,鲁斯温。」她用气音说。

  鲁斯温犹疑不定。女王驾崩永眠,政局将会產生变化。吉娜维芙狗急跳墙,甚至拿起自己的十字架凑到他面前。鲁斯温大吃一惊,差点笑出来。他原本也许考虑坚守原地,但迟疑(政客总是多虑)了一阵子后就退开了。

  「聪明的决定,爵爷。」她沉静地说。

  鲁斯温耸耸肩。他知道吸血鬼帝国已经瓦解了,下一刻大概就会倾全力思考自保之道吧,她想。吸血鬼长者都有强大的求生技能。

  梅里克帮他们扶著门。六神无主的米娜.哈克站在前厅,不知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晕头转向,拼命想要把握瞬息万变的局势。有些朝臣放弃釐清状况,回头沉溺於享乐之中。

  德古拉的影子不断拉长,怒气如雾般发散。

  吉娜维芙扶著查尔斯走出覲见室。她舔了一口他脸上的血,感觉自己的心臟涌出力量。他们一定可以一起熬过这场风暴。

  「我之前没办法告诉你。」他试图解释。

  她嘘了他一声,示意他安静下来。

  梅里克关上门,再用自己硕大的背部往后顶。他发出长长的一声嚎叫,意思想必是:「快走!」门板的另一侧传来撞击声。一隻指尖如爪的手掌打穿梅里克头上方的木材,製造出一个离地十数英迟高的窟窿。那隻手扳断几块碎木片,接著握拳将那个破洞越捣越大。门板剧烈晃动,彷彿承受著犀牛的撞击。上方有个铰链鬆脱了。

  她向梅里克行了个礼,跛行离开,查尔斯跟在她身旁……

  ……他告诉自己:别回头看。

  两人奔跑途中,博雷加德听到门板发出一阵巨响,向外迸裂。梅里克被埋在碎木片下方,还被一隻脚重重踩过。又一个英雄遭到魔手摧残。他们转眼间就失去了他,无能為他哀悼。

  两人飞快地与米娜.哈克错身,由前厅移动到接待厅。这裡挤满身穿制服的吸血鬼,他们分别根据十几个版本各异的传言採取不同行动。

  吉娜维芙拉著他往前走。

  追兵如雷的怒吼传来,鞋跟踩踏地面的喀喀声中夹杂著劈啪声。他感觉到巨翼掀起的气流。

  困惑的门卫带领他们走出王宫入口……

  ……她的心跳飆得很快。想当然尔,宫外没有马车。他们得徒步离开,隐身到人群之中。伦敦是世界上人口稠密度最高的城市,要隐匿行踪应该不是什麼难事。

  他们跌跌撞撞走下楼梯,这时有几个喀尔巴阡人近卫队核心成员迅速移动到他们跟前,配剑在剑鞘中喀噠响。他们的领袖是背地裡常被属下嘲笑的约尔加将军。

  「快点!」她大喊。「王夫,还有女王!他们都有危险!」

  约尔加努力维持他果敢坚毅的表情,不过他听到最高指挥官遭到不明人士攻击的消息并不太开心。那几个队员加快脚步衝向宫门,而德古拉的随扈正好夺门而出,双方挤成一团。近卫队员脱身时,她和博雷加德应该已经移动到外侧大门那裡了。

  查尔斯觉得作战后的疲累完全消退了,以袖口擦擦脸。她勾住他的手,两人姿势歪斜地迈开缓慢的步伐,将喧嚣抛在脑后。

  「吉娜,吉娜,吉娜……」满脸是血的他喃喃说著。

  「嘘。」她领著他前进。「我们得赶快离开。」

  ……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东一批活人,西一队吸血鬼。暴民袭击王宫,而王宫的援军也同时抵达。公园内有一个示威唱诗班唱著讚美诗,堵住消防车的去路。脱韁的马匹奔跑在草地上,踢得砾石飞射。

  他需要喘口气。吉娜维芙用力抓住他的手臂,让他止步。他一停止奔跑,注意力就转移到自己的负伤上,那些裂口破洞疼痛极了。他以失去木鞘的杖刃支撑身体,大口大口将空气吸入肺中。他的身心大受震撼,觉得自己彷彿已死在覲见室内,现在的他只是摆脱肉身的灵体。

  前方人潮涌向王宫大门,撞开了它,向内旋的门扉击倒数个近卫队员。对两人来说,这场暴动来得正是时候。可能是第欧根尼俱乐部亲自下场主导,也可能是他在莱姆豪斯区的朋友搞的鬼。或纯属巧合,是歷史的洪流主动淹向他们。

  高举火把与木製十字架、以烧焦软木塞涂黑脸的暴徒向庭院推进。他们的领袖是个修女,包头巾下有张贝壳浮雕似的中国人面孔。娇小而敏捷的她手指天际,呼唤她的信徒。

  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黑暗降临王宫。几乎笼罩四方的巨大黑影投向人群,两颗血月般的双眼俯瞰著下界,缓慢搏动的翅膀掀起狂风,令人站不住脚。蝙蝠形的生物遮蔽了王宫上空。

  群眾一度陷入沉默。接著有人对那黑影发出指责,且越来越多人跟进。有人将火把丢向天空,但触不到目标物就掉了下来。另外有人捡起马车道的铺石往上扔,枪声也响起了。巨影翱翔到更高处去。

  摔倒在地、丑态尽出的近卫队员重新排好阵形,在约尔加的指挥下衝向人群,拔刀砍人,轻轻鬆鬆就把暴民赶回大门边。博雷加德与吉娜维芙被撤退的人潮卷离庭院。各种嘈杂声响此起彼落,但没造成什麼重大伤害。中国人修女率先融入夜色,消失无踪,她的信徒也纷纷跟进。

  远离王宫大门后,他回头一瞥。那道黑影降落在白金汉宫的屋顶上,以石像鬼之姿俯瞰地表,收起的翅膀有如斗蓬。博雷加德心想:吸血鬼亲王能在上面坚守多久?

  是夜,革命的烽火衝向天际。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如一根扔向火药桶的火柴。切尔西、白教堂、金士德;爱塞特、帕弗利特、惠特比;巴黎、莫斯科、纽约都将出现应响者,引发世界规模的涟漪效应。叫喊声响彻圣詹姆士公园,黑色人影舞动、扭打……

  ……她觉得失去现在的工作有点可惜。她不会回到汤恩比馆了,她的工作将由其他人接手。查尔斯愿意与她结伴也好,不愿也好;接下来要待在国内也好,海外也好;该光明正大度日也好,该隐匿行踪也好,她都会展开一段全新的人生。她只带走父亲给她的十字架,以及一件华服(虽然上头有点点污渍)。

  王宫屋顶那头野兽的夜视能力极佳,且占据制高点,但她还是很确定他看不到他们。他们走得越远,他的身影就缩得越小。当他们经过插著亚伯拉罕.凡赫辛项上人头的铁杆时,她转身回望,只见一片黑暗。

  69 原文為whist,十八、十九世纪流行的卡牌游戏。

  70 奥尔良的少女(The Maid of Orleans)是圣女贞德的别称。

  71 这裡指的应是英国王室著名珠宝之一「光之山」。波斯原名是「Koh-i-Noor」,英文译為「Mountain of Light」。此处可能是作者笔误写成「Lake of Light」,也可能是故意更动。

  72 此语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

  73 原文是Tepes(采佩什),罗马尼亚语「穿刺」之意。采佩什其实不算是弗拉德的「姓」,而是称号。

  74 拉丁文「维多利亚女王驾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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