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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人生苦短

  他不打算招马车到伦敦最污秽的角落,然后四处閒晃。又不是在皮卡迪利街健身散步。不过也没有马车夫敢把车开进旧亚果就是了,他们怕那裡的居民会弄脏黄铜零件、偷走车费、把他的马放血。葛德明上次尾随查尔斯在白教堂区来来去去时,已见识到那裡地狭人稠的程度。他可能得耐心地耗上好几个星期才能找出那个中士,但他非办到不可。马肯齐死了,科斯塔基入狱,只剩他追查这条线索,没有其他竞争者。要是他知道对方长什麼样子就好了。

  葛德明走在商业街上,以口哨吹出〈鬼魂的正午〉的旋律,那是《鲁迪果尔》中的歌曲。身為鲁斯温爵爷的亲信,他哼这首歌有点不知好歹,但旋律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再说,等他掌握第欧根尼俱乐部涉嫌谋反的铁証后,他犯的过错都会获得原谅的。他活人时期与凡赫辛合作的纪录将会一笔勾销,大好前程等待著他。

  他的夜视能力大幅提升,其他知觉能力也天天进化著。裹住街上行人的雾气,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片薄纱。微弱声响、气味、味道分化出无限层次。

  就算鲁斯温得以永生,他也无法永远得王夫的宠。作為一个高官,他太感情用事了,迟早会失势。到时候葛德明将会跟他切割乾净,甚至会取代他的地位。

  今晚他非得饮血才行,他的食欲随著感官能力一起提升了。原本得手忙脚乱地跟妓女扭打一番,才有办法把胀得发疼的尖牙埋入她们体内。如今事情变得简单多了,他已能在活人面前彻底掩藏嗜血欲望。他只需要挑选好对象,运用念力发号施令,她们就会乖乖跟著他走,露出脖子让他饱餐一顿。过程顺畅,且异常愉悦。他的手法变得越来越细腻,他也越来越能享受进食的快活。

  时机已成熟,他应该要製造更多潘尼洛普.却奇华那般的黑暗之子才对。他需要妾、傀儡、婢女。每个强大的长者都有随从,都有黑暗之子的拥戴、效劳。这时他的心底首度浮现了一个念头:不知道潘尼后来怎麼了。她转化后偷走了他的衣服。他得尽快掌握她的下落,以主宰者的身分君临她。

  「小亚?」呼唤他的人感觉是个有教养的女孩。「唉,你是葛德明勋爵,对吧?」

  他望向那个女孩,顿时回过神来,感觉像是被人从山顶拖到泥泞的沟槽中。原本在勾勒远景,突然被迫进行琐碎的算计。

  「理德小姐。」他好声好气地说:「遇到你真是太开心了。」

  凯特.理德看他的眼神很古怪,几乎像是受到了什麼打击。他考虑以她為饵,但自己的身体还没做好準备。吸血鬼的血太浓烈了,只有货真价实的长者才有办法靠其他吸血鬼的血液维生,他们会敦促家臣献血。他还不够强壮,但凯特在这个新世纪也许会是个称职的家臣。她确实很脆弱,但他三两下就能让她变成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

  女孩似乎大為震惊,他感应到她心中的噁心不快。她说:「抱歉,看来我认错人了。」

  转化后,她的能力也成长。葛德明严重低估她,内心想法被对方完全识破。他的心声要不是全写在脸上,就是在脑海中映出一个鲜明的轮廓,於是连一个渺小的新生人都有能力破解。他以后得更谨慎一点才行。那个女孩迅速折返来时路,几乎快跑起来了。近期内她不会对他的关注產生好感,但他有的是时间,最终一定能收编她。他要為此订立一个计画。

  他继续吹口哨,发现自己吹出的旋律刺耳又飘忽,同时恼怒地意识到一个事实:凯特.理德害他乱了阵脚。他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新能力和新体感,结果忘了戴上假面,那在转化前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他在他人之前露出了真面目。他父亲(亲生父亲)要是知道他大刺刺地露出马脚,肯定会狠狠赏他几棍作為惩罚。

  他想混进人群之中,隐匿自我。马路对面有家酒吧,名叫十铃,他也许能在裡头钓个女人。他过马路,闪过一辆货车,推门进入酒吧……

  ……群眾之中夹杂著几个活人,不过基本上十铃是吸血鬼泡的酒吧。一品脱猪血对葛德明来说仅有贫乏的吸引力。他拒绝那饮品的诱惑,勾搭上两个新生人妓女。除了他想追捕的猎物之外,其他人都会以為他是从西区跑来贫民窟廝混的莫格卓依族。他身穿褶边最繁复的上衣和最贴身的外套,看起来就像脑袋空空、飢肠轆轆的做作鬼。

  那两个妓女名叫妮尔和玛莉.珍涅,几杯杜松子酒和猪血入肚后已有七分醉。妮尔身上的毛髮非常浓密,脸上长满短硬红鬚,非常引人注目。玛莉.珍涅是爱尔兰人,一身新衣,装模作样到了一个荒谬的境界,脸蛋几乎称得上是标緻。她说她接下来跟人约在这裡碰面,对方已经迟到了。她八成是要见口袋很深的仰慕者吧。不过妮尔积极地评估情势,还刻意表现出对他很感兴趣的样子,不时称讚他哪裡长得好看,且思路显然很清晰。他则尽可能偽装成一个做作又愚蠢的醉汉。

  妮尔正在拟定一个有可行性的桃色计画,打算找一个活人来当第三者一同享乐。她邀请他前去位於附近的住处,说不管他在床上想玩什麼花招,她们都能满足他。她长著短鬚的脸颊不断磨蹭他,留下动物的麝香。

  「小亚,你一定要来疼爱人家嘛。」她抚顺手臂上的体毛,再弄乱。「你爱怎麼玩,就怎麼玩。」

  葛德明望向酒吧另一头,看到吧檯旁有个背对自己的男人,内心一阵骚动。就是他。他将脸凑到妮尔的脖子旁,隐没於阴影之中。手拿一杯猪血的男人转过身来,一脚跨到吧檯下方的踏杆上,朝他所在的方向张望一番。那人就是中士。他喝了一大口猪血,用手背抹净鬍上的残渍。他身穿格纹外套,而非警察制服,但葛德明要找的人肯定就是他。

  「吧檯边那个男人,我是说那个留大鬍子的家伙。」他说:「你认识他吗?别正眼看他。」

  不知道妮尔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脑袋突然灵光了两倍,对她兴趣顿时减半?就算有,她也欣然接受,没抱怨什麼。她已习惯配合男性友人的要求。她遵照他的吩咐鬼鬼祟祟地一瞥,表现得像个优秀的间谍,然后在他耳边低语。「他是常客,丹尼.多拉瓦。」

  他对男人的名字没什麼印象,但听到的瞬间胃还是抽了一下。他的猎物有长相和名字了,多拉瓦即将落入葛德明的掌控。

  「我想我可能在军中听过他的名字。」

  「听说他去过印度,或阿富汗。」

  「我敢打赌他是中士。」

  「有些人确实会那麼称他。」

  玛莉.珍涅听著他们的对话,等待著迟到的追求者。她八成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你要我邀他过来吗?」妮尔问。

  葛德明盯著朵拉夫那双发亮的红眼。他投出锐利、聪颖的视线,但似乎没注意到他。

  「不。」他对妓女说:「我认错人了。」

  多拉瓦喝完那杯猪血后离开了十铃。葛德明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到店外后才起身,抛下那两个妓女。这举动会让她们一头雾水,但她们很快就会搭上其他男客了。妓女不会对他造成什麼威胁。

  「唉,你要去哪裡啊?」妮尔不悦地问。

  他摇摇晃晃地退离桌边,假装自己喝得很醉。

  「真是个古怪的野人。」妮尔对玛莉.珍涅说。

  他抵达店门口时,外头正好有人拉开门。他跌跌撞撞地钻过大门,撞开来者。多拉瓦踏著轻快的脚步朝旧亚果走去。就在他準备跟上前去时,一隻手按上了他的肩膀。

  「小亚?」

  ……大英帝国的国民多如繁星,他偏偏在这裡撞见杰克.史华德。这位医师判若两人。仍是活人,但彷彿老了十岁,脸削瘦,头髮斑白,脸色很差。身上穿的原本是华服,但掉了几个扣子,几处污损让它更显破败。

  「老天啊,小亚,这是……」

  多拉瓦停下脚步跟一个磨刀匠聊了起来。葛德明暗自感谢上苍,同时盘算著摆脱这位老友兼不速之客的方法。

  「你看起来……」史华德摇摇头,咧嘴而笑,无法把句子说完。「我不知道该怎麼说。」

  葛德明感应得到他心中的反感。两人上次碰面时(是在帕弗利特。葛德明斗胆忤逆德古拉,最后自己开溜,让同伴自己想办法应付伯爵),史华德在葛德明眼中是个神经兮兮但还保有自制力的男人,但他现在已经是行尸走肉。心臟还在跳动,内心已经崩坏,像一只还会走动但已故障的手表,时针一下子滑到数小时之后,分针一下子又倒退逆行。

  多拉瓦和那个磨刀匠聊开了,对方肯定跟他是一伙的。

  「你变成吸血鬼了。」

  「当然了。」

  「跟他一样,跟露西一样。」

  他还记得木桩打入露西体内时,她发出的尖叫。也记得凡赫辛和史华德锯下那颗塞满大蒜的头颅时,钢铁刮磨颈骨的骇人声响。过往的怒火又燃起了。「不,跟露西不一样。」

  多拉瓦又开始移动了。葛德明绕过史华德,犹豫片刻。如果他跑步追上去,中士就会知道自己被人盯上,想方设法躲避追兵。他无情地忽视史华德,迈开脚步,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实际上是以拿捏过的速度前进,不让多拉瓦消失到视线范围外。结果史华德医生也跟了过来,快步走在他身旁,发出短促的叫喊声吸引他的注意,像是个鍥而不捨的乞丐。接著有人从他们身后的十铃酒吧走了出来,呼唤史华德。那人正是玛莉.珍涅。史华德的癖好真的变了,他不再是葛德明所知的那个医生。

  「小亚,你為什麼要转化成吸血鬼?他对我们做了那麼多残暴的事,你為什麼还要……」

  多拉瓦转进一条小巷子裡,这阵骚动大概激起他的戒心吧,葛德明猜想。

  「小亚,為什麼……」

  史华德的歇斯底里即将到达顶点。葛德明推开他,发出嘶声。非得摆脱这个麻烦鬼才行。史华德的背撞上一根灯柱,露出胆寒又震惊的表情。

  「少烦我,杰克。」

  史华德摇摇头,过去那种恐惧被唤醒了。葛德明听到玛莉.珍涅的鞋跟快速敲击地面的声音,她跑过来了。很好,有那个妓女在,史华德就没空打扰他了。他转过身去,追向多拉瓦。他的猎物不再朝旧亚果前进,反而折返市集,朝阿尔德门过去。该死,跑到空旷区域去了,葛德明得绕到他前方,再靠左轮手枪与银弹撂倒他。留活口是必要的,所以葛德明已打算射伤他的腿,再将他逮捕归案。他受的折磨越大,就会越殷切地供出共犯身分。多拉瓦是一把钥匙,如果葛德明能彻底将之占為己有,未来局势发展就会对他有利。他对自己的身体机能与力量有十足的把握。他弯曲的僚牙正舒适地收在它们凿出的小沟槽中,他已经不会再误咬自己了。

  葛德明行走在市场附近那迷宫般的狭窄巷弄间,追捕著丹尼.多拉瓦中士。他的猎物偶尔会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但多拉瓦身后彷彿拖著一条发光的轨跡,葛德明有恃无恐。他走在几条街外的脚步声,葛德明听得一清二楚,且能辨识其特性。这次行动可能有很大的风险,毕竟中士刺杀马肯齐探长时的态度沉稳到了极点。他想起凯特.理德那段插曲,试著掂了掂自己的斤两。他不会再高估自己了,不会再為此吃亏。

  他谨慎地追随多拉瓦的脚步,经过市场,迂迴地折回商业街。葛德明转弯来到朵瑟街上,却没看到那中士的踪影。路旁有一排住屋,狭小的院子彼此相邻。这狡兔一定是躲到其中一个院子裡了。雾气在一道拱门旁翻腾著。葛德明深信他的猎物已被逼入死角,多拉瓦得穿过住宅才有逃命的机会。

  胜券在握,得意忘形。他吹起口哨,踏著敏捷的步伐朝院子晃过去。他準备好要测试自己的力量了。先靠拳头把那个新生人打倒在地,再抽出左轮手枪射伤他,以防万一。证明自己比其他劣等吸血鬼强悍是极為要紧之事。

  一男一女出现在朵瑟街尾,朝他走来。是史华德和那个妓女。来者是谁不重要,不过他行动时有目击者在场对他有利。杰克.史华德终究成了亚瑟.霍姆德成就大事的一股助力。

  「杰克,我正要抓一个罪犯。」他说:「你守在这庭院附近,如果刚好有警察经过就叫他过来。」

  「罪犯!」玛莉.珍涅惊呼。「天啊,米勒庭院裡有罪犯?」

  「是个亡命之徒。」他对他们说:「而我是替首相工作的密探,正在办理这个重大案件。」

  史华德的脸色一沉,而玛莉.珍涅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我就住在米勒庭院。」她说。

  「那人是谁?」史华德问。

  葛德明正窥看著雾气瀰漫的庭院,觉得中士似乎站在裡头,等他上前。

  「他做了什麼?」

  葛德明知道最能让这两个傻子大吃一惊的词汇是什麼。「他就是开膛手。」

  玛莉.珍涅倒抽一口气,随即摀住自己的嘴。史华德看起来像是被人揍了肚子一拳。

  「露西。」他伸手到大衣裡头。「退后。」

  葛德明的自信当中掺入了一丝不确定。多拉瓦故意激他,要他走入米勒庭院。史华德和玛莉.珍涅则像纠缠不清的跳蚤,迟早得将他们撵走。他有要事待办,却发现有个小环节不太对劲。

  「你叫她露西,但她的名字不是露西啊。」

  他转身面对史华德,而史华德正好凑到他身旁,手迅速一挥。葛德明胸口爆开触电般的疼痛,某种纯银利器戳入了他的体内,顺畅地在他肋骨间滑行。

  「而那个男人……」史华德朝庭院点点头。

  剧痛在葛德明胸口漫开,冰冷的躯体彷彿被炽热的针刺穿了。他的视野模糊,各种声响在他耳中混合為一片嘈杂,所有知觉都被剥夺了。

  「……不叫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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