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狡兔窟
医生诊断后发现，要从他膝盖中取出所有银弹碎片是不可能的。每走一步，炽热的疼痛便会在他下半身爆开。有些吸血鬼失去四肢后还能长回来，像蜥蜴一样，不过科斯塔基没有那种血统。他先前已毁容，不久后可能还得装海盗义肢，一跳一跳地过日子。
一组眼睛很利又壮硕的年轻新生人从歪斜、潮溼的墙边退开，脚步蹣跚地晃过来，挡住通往小庭院的路。他让他们看自己的脸和尖牙，僵持一会儿后，他们不发一语地退回暗处，让他通行。
他没穿制服，低调地戴著一顶大帽子、披斗篷，跛行於夜雾之中。信差给了他一个旧亚果的地址，那裡是白教堂区内的白教堂区。
「摩尔达维亚人。」有个沉静的嗓音对他说：「在这裡。」
科斯塔基在一条小巷的阴暗入口看到马肯齐。「苏格兰人，你好啊。」
「你说好就好。」
探长的大衣上布满破洞和补丁，鬍子一个星期没刮了。科斯塔基知道他已经隐匿一段时间，他的同事很担心他的安危。一般人都以為失言的他已被发配到恶魔谷去了。
「好一对乞丐啊，你跟我。」马肯齐的大衣宽鬆又骯脏，他扭了扭衣服下的肩膀。
科斯塔基咧嘴而笑，很高兴这个活人并没有被送到集中营去。「这几天你跑哪去了?」
「大多时候都待在这裡。」马肯齐说：「还去了白教堂区。我追到这裡之后，足跡就断了。」
「足跡?」
「我们那位狡兔蒙面炸弹客的足跡。出事那晚起，我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
科斯塔基仍记得手枪发出的闪光，以及头罩下的那双眼睛。他赶在爆炸前将滋滋作响的炸药插进冯.克拉特卡的胸膛，接著肉块与血水的风暴便席卷而来。「你找到凶手了?」
马肯齐点点头。
「苏格兰警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马肯齐露出刻薄的表情，「这跟苏格兰警场没什麼关系，华伦、安德森、雷斯崔德都没出到力。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我走我自己的。」
「孤独的猎人?」
「正是。华伦坚持要我们锁定基督圣战宣扬者，但我比他有把握。你也在场，科斯塔基，你一定记得当时的状况。那个蒙面的家伙，是吸血鬼。」
那黑色瞳仁的周围，也许真有一圈红晕。科斯塔基没忘。
「那个吸血鬼就窝在这个巢穴中。」马肯齐抬头望向巷子对面的公寓，裡头点著一盏灯，照亮三楼的房间。薄棉布窗帘的后方有影子浮动著。「我没日没夜地盯了他一阵子。大家都叫他『丹尼』或『中士』。这隻狡兔可有趣了，他有几个令人意外的朋友。」
马肯齐目光炯炯有神，科斯塔基在他身上感应到掠食者的傲气。
「你确定他就是凶手?」
「百分之百确定。你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后也会做出同样篤定的结论。」
「你是怎麼一路追来的?」
马肯齐再度微笑，一根手指头放到鼻翼上。「我追他的足跡。炸药和银是很难入手的东西，只有几个供应商需要锁定。我跑了一家又一家爱尔兰人开的酒馆，边打牌边探听。我很确定那几个打手是从爱尔兰独立运动吸收过来的。跑完酒馆后，大多数嫌犯的名字我都掌握到了。两天内就问出中士长什麼样子，接著又查到几条可靠的消息，那些琐碎的情报有如麵包屑般散落一地。」
光线黯淡下来了，科斯塔基拉著马肯齐退向小巷深处。
「你现在可以亲眼瞧瞧了。」苏格兰人说：「他会现身的。」
与门框不密合的门板往内开啟，一个吸血鬼露脸了。他正是科斯塔基在公园内看到的那个男人，笔挺的体态和那双眼睛都是证据。他穿著破旧的衣服，戴著一顶烂军帽，不过仪态和翘鬍子洩漏了他的身分：他服役於英国陆军。吸血鬼环顾四周，定睛望著小巷数秒，接著拿起怀表一看，快步离去。
马肯齐又开始呼吸了。
吸血鬼的脚步声消失后，科斯塔基才说：「就是他。」
「我从没任何疑虑。」
「那你為什麼要找我来?」
「因為我信任你胜过任何人，你我想法接近。」
科斯塔基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得跟踪这个中士，找出共犯，查明并摧毁他们的阴谋。」
「说到这个，情况就很微妙了。查尔斯.华伦或约尔加将军那一路的人痛恨意外，我们这些属下得抓一个他们预料中的嫌犯，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经常无视证据，原因很单纯：接受新证据，他们心中半成形的想法就会遭到颠覆，而他们寧可拥护错误的观念。华伦爵士认定炸弹客是亚果的信徒，不是吸血鬼。」
「我们以前就碰过吸血鬼叛变。」
「但我想，这位中士的阴谋应该是另一个层次。我才刚开始观察他的活动范围。他是某些位居高位者的爪牙，也许小警察、小士兵根本不该妄想扳倒他背后的势力。」
他们走出巷子，站到中士刚刚所在的建筑物旁。他们没出声讨论，但知道下一步就是破门而入，搜索凶手的房间。
马肯齐左右张望把风，科斯塔基使劲一握，捏碎门锁。这举动在旧亚果并不可疑，大家都司空见惯。有个水手蛇行路过，空空如也的口袋外翻，眼珠子则翻出眼白，大概是喝了杜松子酒或抽了鸦片。
他们溜进公寓中，爬上三段狭窄而陡峭的楼梯。许多双眼睛透过门孔观察他们，但没人出来拦阻。他们来到刚刚点著灯的那个房间。科斯塔基再次破坏门锁(马肯齐总觉得这次的锁比他料想的还牢固，这裡可是贫民窟啊)，两人进入房间。
马肯齐点亮仅存的一小截蜡烛。这房间非常乾净，所有东西都在安排妥当的位置上，几乎可以军事化管理来形容。房间内放著一张帆布床，上头的被单比摔角选手的腹部肌肉还平坦。桌面上的文具摆得极為整齐，彷彿是要让谁检查。
「我有理由相信这隻狡兔不只是杀害艾泽林.冯.克拉特卡的凶手，也是朝约翰.亚果开枪的人。他原本也想取那个传教士的性命。」马肯齐宣称。
「那不合理啊。」
「对军人来说也许不合理，但对警察来说这已经是老把戏了。同时惊动两方势力，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自己作壁上观。」
马肯齐正在翻看桌上的纸张。这裡有罐新买的红色墨水，吸墨纸旁有个笔筒，笔桿摆放整齐。
「我们要对付的是无政府主义派系吗?」
「我猜正好相反。军队裡的中士不太可能成為无政府主义者，因為他们缺乏想像力。他们总是需要一个效忠的对象。有中士当靠山，你就能开创一个帝国。」
「这麼说来，他是听令行事。」
「当然，你不觉得这整件事有『旧制度』66的味道吗?」
科斯塔基突然有个直觉。「你很佩服这个人吗?或至少佩服他的动机?」
「近来局势如此，怀有那种念头太不智了。」
「不过……」
马肯齐笑了。「我要是為冯.克拉特卡哀悼就太偽善了，甚至对约翰.亚果表达同情都显得假惺惺。」
「如果死的人不是冯.克拉特卡，如果是……」
「如果是你?那我的观感可能会有些不同，但那只是我的观感。对中士而言，你和你的同袍并没有分别。我和幕后黑手的想法大致相同，只有这点不同。」
科斯塔基思考片刻后说：「我可能会失去我的腿。」
「真是令人遗憾的消息。」
「你打算怎麼处置这个中士?让他继续為幕后神祕人物效忠吗?」
「我之前说过了，我把警察这个身分放在第一位，其次才是活人。如果我查到一个华伦无法置之不理的案子，我会扔到他面前。」
「谢谢你，苏格兰人。」
「谢什麼?」
「谢谢你信任我。」
桌上有一大叠散放的纸张，上头写著密码或速写下来的字句，看起来像是象形文字。
「唉呀，看我找到了什麼。」马肯齐拿起一封铅笔打的信件草稿，上头写著简明易懂的英文。「雷斯崔德一定会嫉妒得要命。佛德瑞克.艾柏莱也不例外。科斯塔基，你看……」
科斯塔基瞄了草稿一眼。它以「亲爱的老板」开头，以「开膛手杰克敬上」结尾。
66 原文為ancien régime，指法国从文艺复兴末期到法国大革命之间，行贵族制的这段时期。